摘要:南方的六月,船厂像个巨大的蒸笼。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油漆和汗水混合的咸湿味道,脚下的钢板被太阳晒得能煎熟鸡蛋。我叫林远,退伍两年,在这里,我只是三车间上百个焊工里最沉默的一个。
一
南方的六月,船厂像个巨大的蒸笼。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油漆和汗水混合的咸湿味道,脚下的钢板被太阳晒得能煎熟鸡蛋。我叫林远,退伍两年,在这里,我只是三车间上百个焊工里最沉默的一个。
我的工作,就是把一块块冰冷的钢板,用焊枪喷薄出的上千度弧光,熔接成一艘巨轮坚不可摧的骨架。汗水顺着护目镜的边缘滑进嘴里,又咸又涩,但我喜欢这种感觉。它踏实,像当年在部队里,五公里越野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的动静,是真真切切活着的证明。
那天,整个船厂的气氛都不一样了。一大早,车间王主任就扯着嗓子喊,让大家把工位收拾干净,换上最新的工服,说是有“大人物”要来。他特意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刚完成的一段船体隔舱的角焊缝,压低声音说:“小林,今天军方来验收,你这块是重点检查区域,打起精神来,别给我掉链子。”
我点点头,没多说话。对于一个曾经的装甲维修兵来说,“军方”两个字,既亲切又遥远。亲切的是那身橄榄绿,遥远的是,我已经脱下了它。
下午三点,日头最毒的时候,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几个穿着白衬衫的船厂领导,簇拥着一位身着便装,但腰杆挺得笔直的中年男人。他大概五十岁上下,头发微白,戴一副金丝眼镜,眼神锐利得像探照灯,扫过车间里每一个角落。他就是军方的总负责人,高工。
王主任一路小跑,跟在高工身边,额头上的汗珠子密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高工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停下来,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钢板上轻轻划过,或者蹲下身,仔细查看焊缝的细节。
我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紧张,而是一种莫名的期待。我知道自己的手艺。从部队里带出来的严苛标准,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我焊出的每一条焊缝,都追求极致的均匀和光滑,鱼鳞纹路清晰、整齐,像仪仗队的正步。工友们开玩笑,说我不是在焊接,是在绣花。
高工一行人终于走到了我的工位前。
他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我负责的那片隔舱壁上。那是一段长达五米的立角焊,也是难度最高的一种。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缓摘下了眼镜,凑得极近,几乎要贴在钢板上。
阳光从车间顶棚的玻璃窗投下来,正好照在那段焊缝上,银白色的鱼鳞纹路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安静而坚韧。
空气仿佛凝固了。王主任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额上的汗顺着鼻尖滴了下来。
高工直起身,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他转过头,指着那段焊缝,对身旁的王主任说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他说:“主任,把这位焊工师傅叫来,我想单独跟他聊聊。”
王主任一怔,脸色瞬间白了,结结巴巴地问:“高……高工,是这……这里的焊接出了什么问题吗?我们马上整改!”
高工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目光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似是惊讶,又似是感慨。
“不,不是质量问题,”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恰恰相反,我想知道,一个王牌部队的技术大拿,怎么会在这里?”
二
王主任的嘴巴张成了“O”型,扭头看我的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我。周围的工友们也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
“小林?王牌部队的?”
“看不出来平时闷葫芦一个,还以为就是个普通退伍兵。”
“技术大拿?那怎么会来咱们这儿当焊工?”
我摘下焊帽,满是油污的脸上,汗水和着铁屑,有些狼狈。我同样震惊地看着高工,心脏“怦怦”直跳。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档案上只写了“退伍士兵”,并没有提及原部队的番号和我的具体职务。
王主任反应过来,赶紧把我推到前面:“高工,他就是负责这块的焊工,叫林远。”
高工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我脸上,那是一种带着审视和探寻的眼神,仿佛要穿透我满是汗渍的脸,看到我的灵魂深处。
“你跟我来。”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朝车间外的小会议室走去。
我机械地跟在他身后,感觉全车间的目光都像探针一样扎在我背上。走进会议室,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局促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心全是汗。这场景,像极了当年在新兵连第一次被班长叫去谈话。
“哪年入伍,哪个部队的?”他开门见山地问,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02年,731部队。”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报出了那个早已融入血液的番号。
听到“731”这个数字,高工的身体微微一震,眼神里的锐利柔和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惋iling。
“731……”他喃喃自语,“果然是他们的人。那里的兵,个个都是宝贝疙瘩。”
他沉默了继续问:“你的兵种?”
“装甲维修,一级军士长。”我说出军衔时,声音有些干涩。这是一个士兵能达到的最高军衔,是我用十六年的青春和汗水换来的。
高工的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和不解。“一级军士长……那你去年就该到顶了。按理说,像你这样的技术骨干,部队会想尽办法特招或者安排转职,怎么会……”
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一个“兵王”级别的技术专家,退伍后最好的归宿也是进大型国企或军工单位做技术指导,怎么会沦落到船厂,做一个最普通的一线焊工?这在逻辑上说不通。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这双手,曾能在一片漆黑中,仅凭触觉,将一台坦克的发动机大卸八块再完美复原。如今,它每天握着的,是沉重的焊枪。
“家里……出了点事。”我含糊地回答。
高工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鼻梁,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林远,我不是在审查你。我问你这些,是因为你这条焊缝,它出卖了你。”
“出卖?”我抬起头,满心困惑。
“对,出卖。”他重新戴上眼镜,身体微微前倾,“这种‘多层多道窄焊道’的焊接手法,尤其是在立角焊上,还能保持鱼鳞纹间距误差不超过0.5毫米,并且每一片‘鱼鳞’的熔宽和熔高都近乎一致……这种工艺标准,不是民用船舶焊接的要求,这是焊接潜艇耐压壳体的标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继续说:“更重要的是,你在收弧时的处理方式,有一个非常细微的‘回火’动作,能最大程度消除焊缝的残余应力。这个独门技巧,全军只有一个人会用,也只教给过他手下的兵。他姓高,叫高建军。”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我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金丝眼镜,微白的头发,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但那股刻在骨子里的军人气质,那严肃又带着关切的眼神……
我的嘴唇颤抖着,一个称呼几乎是脱口而出:“高……高班长?”
高工,不,高建军班长,我的老班长,眼圈瞬间红了。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一双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心疼。
“你小子……还认得我啊!”
三
十六年前,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刚下连队,就被分到了高建军的维修班。他是全团最牛的技术大من,外号“铁手高”。任何趴窝的“铁疙瘩”,到他手里都能起死回生。他对我这个农村出来、肯下死力气的愣头青格外器重,把压箱底的绝活一点点地教给我。
那年冬天,部队在高原进行实弹演习,一辆主战坦克的负重轮连接处出现细微裂缝,随时可能在机动中断裂,后果不堪设想。随行的保障车没有大型焊接设备,情况万分危急。
是高班长,带着我,用两台小功率焊机并联,硬是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里,连续干了十几个小时,用他独创的“回火”收弧法,硬是把那道裂缝焊得比新钢板还结实。坦克最终顺利完成任务,荣立集体三等功。
庆功宴上,高班长喝多了,搂着我的脖子说:“小林,记住,咱们这双手,焊的不是钢板,是战友的命!任何时候,都不能有半点马虎!”
这句话,我记了十六年。
后来,他被提拔调走,一路高升,成了我遥不可及的专家、领导。我则在他的影响下,一头扎进技术里,从上等兵干到一级军士长,成了别人眼中的“新兵王”。我们断了联系,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会议室里,我和老班长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凝重。喜悦过后,是更深的沉默。
他拉开椅子,重新坐下,目光里的激动褪去,换上了更深的疑惑和担忧。“到底怎么回事?林远,跟我说实话。你的档案我看过,一级军士长,立过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四次,各种技术比武拿奖拿到手软。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就退伍了?还跑到这里来?”
他的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道最沉重的闸门。
一年前,我正在带队参加军区技术大比武,前途一片光明,甚至有消息说,部队准备特招我入军官序列。就在这时,一封家书从老家寄来,只有短短几行字。
父亲在工地上被脚手架砸中,高位截瘫,母亲本就体弱,急火攻心,也病倒了。家里还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妹妹,所有的重担,瞬间压了下来。
部队知道了我的情况,领导第一时间找我谈话,说可以给我批探亲假,并发动捐款,帮我渡过难关。我很感激,但我知道,这不是短期能解决的问题。父亲的康复治疗是个无底洞,母亲需要人照顾,妹妹的学费生活费……这些都不是组织能无限期替我承担的。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一边是自己热爱的军营和奋斗了十几年的事业,一边是风雨飘摇的家。我是一个兵,更是一个儿子,一个兄长。
天亮时,我向组织递交了退伍申请。
领导反复劝我,说这是特殊情况,可以想别的办法。战友们也拉着我,说我走了太可惜。可我知道,我必须回去。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但在那个时候,我的“家”,更需要我。
我把这些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班长。说到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母亲一夜白头的憔悴,我的声音哽咽了,一个在训练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眼泪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
“我拿着部队给的退伍金,加上这些年的积蓄,给父亲付了第一期的治疗费。但后续的康复费用太高了,我必须尽快找份工作。我没什么学历,就会一身修理和焊接的手艺。船厂的工资最高,虽然累点,但每个月能拿到一万多,去掉开销,剩下的都寄回家,刚刚够。”
我抬起头,看着老班长,苦涩地笑了笑:“班长,让你见笑了。当年的兵王,现在就是个卖力气的焊工。”
我以为他会叹息,会为我感到惋 जद。
但他没有。
他静静地听完,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里所有的不解和惋惜,都化作了深深的敬佩和欣慰。
他走过来,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次,比刚才更加用力。
“笑话?不,林远,我没觉得是笑话。”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我为你骄傲。”
四
我愣住了。
“骄傲?”
“对,骄傲!”老班长的声音斩钉截铁,“一个士兵的战场,不只在演习场和边防线。扛起家庭的责任,守护自己的亲人,这也是一个战场,甚至更艰苦,更考验人。你没有被困难吓倒,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选择用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撑起一个家。这比拿多少军功章,都更让我觉得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我心底最后一道防线。退伍一年来,我承受了太多。亲戚的闲言碎语,说我当了十几年兵,回来还是个工人,没出息。昔日战友的不理解,问我为什么放着大好前途不要,自毁长城。
我把所有的委屈和压力都埋在心里,白天在弧光和焊渣中挥汗如雨,晚上算着柴米油盐和医药费,像一头沉默的牛,默默地拉着生活的犁。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夜深人静时,说不失落,是假的。
而此刻,老班长的理解和肯定,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密不透风的内心世界。原来,有人懂我。而且懂我的,是我最敬重的人。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老班长递给我一张纸巾,又给我倒了杯水,等我情绪平复了一些,才缓缓开口:“回来这么久,怎么不联系我?或者联系一下老部队?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
我擦了擦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你现在是领导了,我……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被人说闲话。我觉得靠自己,也行。”
“傻小子!”老班长叹了口气,“战友情是什么?就是用来‘添麻烦’的!你忘了当年在高原,全班人是怎么分着吃一个罐头的?你忘了你发高烧,是谁背着你走了十里山路?”
我低下了头,心里又暖又愧。
老班长看着我,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林远,你的手艺,放在这里当个普通焊工,太屈才了。你焊的不是普通的船板,是国之重器。你的技术,是部队花了十几年培养出来的宝贵财富,不能就这么埋没了。”
他站起身,在会议室里踱了几步,然后停在我面前。
“这样吧,我们这次来,除了验收,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我们一个新的水下装备项目,招募顶级的特种焊接技师。这个项目保密级别很高,对技术要求极其严苛,正好需要你这样根正苗红、技术过硬的专家。”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着他。
“待遇方面你放心,肯定比现在高得多,五险一金都是最高标准。我们还会给你家属申请专项困难补助,解决你父亲的医疗问题。工作地点就在本市的军工研究所,离家近,方便你照顾家人。”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焊工,而是一个像你这样,把责任和使命感熔铸进每一条焊缝里的‘兵王’。林远,你愿意……重新归队吗?”
“归队”,这两个字,像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以为,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听到它们了。
我看着老班长真诚的眼睛,看着窗外那艘正在合拢的巨大船体,又想起了父亲的病床,母亲的白发,妹妹的学费……
我站起身,对着老班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报告首长!士兵林远,请求归队!”
五
走出会议室时,王主任和几个车间的工友正等在门口,一脸焦急。看到我和高工一起出来,而且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他们都愣住了。
王主任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高工,小林他……”
老班长,哦不,现在应该叫高工了,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对王主任说:“王主任,我得谢谢你为我们国家留住了这么好的人才。林远同志,从今天起,就要被我们军方单位借调了。他的档案关系,我们后续会派人来和你正式接洽。”
王主任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最后只憋出一句:“应该的,应该的,为国家做贡献嘛!”
消息很快在整个船厂传开了。那个平时最不起眼,埋头干活的焊工林远,竟然是军方点名要走的技术大拿。工友们看我的眼神,从之前的好奇,变成了敬佩和羡慕。他们围上来,纷纷向我道贺,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独的“打工仔”,而是集体中的一员,被大家真诚地祝福着。
那天傍晚,我办完初步的交接手续,脱下那身沾满油污的工服,换上自己的便装,走出了船厂大门。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金光粼粼,码头上巨大的龙门吊像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片工业的热土。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我奋斗了一年的地方,心里充满了感激。在这里,我用汗水换来了家人的安稳;在这里,我遇到了我的老班长,让我的职业生涯迎来了转机。
生活有时候就像焊接,你不知道下一道焊缝会遇到什么样的接口和材质,有平坦的,也有崎岖的。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焊枪,用最扎实的技术,最专注的态度,去熔接每一个节点,不留一丝一毫的瑕疵。
或许会有误解,会有迷茫,就像那条深藏不露的焊缝,它的价值,需要真正懂的人才能发现。但只要你坚持的标准够高,付出的心血够真,就总会有一道光,穿透所有的尘埃,照亮你真正的价值。
我掏出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换工作了,进研究所了。以后工资高了,离家也近,爸的病,咱们有盼头了……”
电话那头,我妈喜极而泣。听着她的哭声,我的眼眶也湿了。我知道,我扛着的那片天,从今天起,会更加晴朗。
我的新战场,即将开始。在那里,我手中的焊枪,将再次守护那些劈波斩浪的钢铁脊梁。而那一道道闪亮的“鱼鳞纹”,不仅是我技术的印记,更是我人生的勋章——一个士兵,无论身在何处,忠诚、责任和担当,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底色。
来源:山顶豪迈赋诗的墨客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