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今天,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天从林家大门仓皇逃出时,后背被林国栋那道灼热、悲恸又复杂的目光烫出的烙印。
直到今天,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天从林家大门仓皇逃出时,后背被林国栋那道灼热、悲恸又复杂的目光烫出的烙印。
那道目光,像一枚滚烫的弹片,瞬间击穿了我用半年时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全部希望和铠甲。
从对林晚秋一见钟情,到鼓起所有勇气踏进她家门槛,我用了整整半年。这半年,是我脱下军装后,人生中最明亮的一段时光。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停靠的港湾,足以安放我那颗在战场上被磨得粗糙又疲惫的心。
可我没料到,那个港湾的灯塔,恰恰是我这辈子最不敢面对的人。
故事,还要从我复员回乡的那个夏天说起。
第1章 绿军装与白衬衫
那年夏天,格外的热。蝉鸣声像是要把整个镇子给掀翻,柏油马路被晒得软塌塌的,能粘掉人半个鞋底。我叫陈建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站在镇口,感觉自己像个被时代甩下的孤零零的句号。
五年,整整五年。镇子还是那个镇子,可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前那些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如今有的结了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有的在外面发了财,回乡都坐上了小汽车。而我,除了肩膀上被背包带勒出的两道深印,和口袋里那点微薄的复员费,好像什么都没带回来。
心里有点空,像是营房里熄灯号吹响后的寂静,无边无际。
我爹妈走得早,家里就一个出嫁多年的姐姐陈建华。她把我接回家,姐夫王强也挺热情,给我收拾出一间小屋。可寄人篱下的感觉,就像鞋里进了沙子,走一步硌一下,浑身不自在。我寻思着,得赶紧找个活儿干,立住脚跟。
可工作哪有那么好找。我一个大头兵,除了会摆弄枪,会跑五公里,会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还能干啥?去工厂,人家嫌我没技术;去工地,人家看我虽然壮实,但眉宇间那股子劲儿,不像个能长久埋头干活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一晃半个多月,我成了镇上最显眼的闲人。
那身舍不得脱的绿军装,也从最初的荣耀,慢慢变成了别人眼里“无所事事”的标签。
就在我心里最烦闷的时候,我遇见了林晚秋。
那天,我去镇上的小学,想问问还缺不缺管后勤的。还没走到办公室,就被一阵清脆的读书声吸引了。声音是从一间教室里传出来的,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味,像山里的清泉,叮咚作响,把夏日的燥热都冲淡了几分。
我鬼使神使地凑到窗户边,悄悄往里看。
阳光透过老旧的木窗棂,洒在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上。讲台上,站着一个穿着白衬衫、蓝色长裙的女老师。她扎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脑后,随着她讲课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皮肤很白,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白,而是像玉一样,温润通透。
她正在教孩子们读一首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敲在我的心上。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她念完,微微一笑,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窗外的蝉鸣和我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下课铃响,孩子们像一群快活的鸟儿一样冲出教室,我才猛地回过神来,脸颊发烫,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一样,有些狼狈地转过身。
“同志,你找人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一回头,就撞进了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是她。她手里拿着教案,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白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打湿了一小块,更显得她真实又生动。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在裤子上蹭了蹭,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叫陈建军,刚复员回来,想来问问……学校还招不招人,干啥都行。”
她噗嗤一声笑了,那笑容比刚才在教室里看到的还要明亮。
“我叫林晚秋,是这里的语文老师。”她伸出手,“招人的事儿得问校长,不过我可以带你去。你跟我来吧。”
她的手很软,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我只敢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就像触电一样,迅速收了回来。那温润的触感,却仿佛一直留在了我的掌心。
那天,工作的事自然是没成。学校不缺人。可我一点都不失落。回去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林晚秋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笑,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肥皂和粉笔灰混合在一起的清香。
我好像……魔怔了。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有了“正经事”干。我不再是那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了。我每天算着时间,在学校附近晃悠。有时候是放学,我能看到她领着一队孩子过马路,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有时候是周末,她会去镇上的新华书店看书,我就在书店对面的小摊上要一碗凉粉,假装乘凉,偷偷看上半天。
她好像也注意到我了。每次看到我,都会冲我点点头,笑一笑。那笑容,就是我一天最好的盼头。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那天傍晚下起了雷阵雨,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镇上的人都往家里跑。我正好路过学校,看见林晚秋抱着一大摞作业本,没带伞,焦急地站在校门口的屋檐下。
我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就把自己身上那件军用雨衣脱下来,冲了过去。
“林老师,穿上这个!”我把雨衣披在她身上,雨水瞬间就把我的旧军装浇了个透心凉,但我心里却热乎乎的。
她愣住了,看着浑身湿透的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心疼。“那你怎么办?”
“我皮实,跑两步就到家了!”我拍着胸脯,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她没再推辞,小声说了句“谢谢”。雨衣很大,罩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却把她整个人都护住了。我坚持要送她回家,她拗不过我,只好同意。
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雨声很大,噼里啪啦地打在雨衣上,也打在我的心里,敲出一串混乱又喜悦的鼓点。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那味道比我闻过的任何花都好闻。
她家住在镇子另一头,一排青瓦房里,门口种着一架葡萄藤。到了家门口,她把雨衣脱下来还给我,又从屋里拿了条干毛巾。
“快擦擦吧,别感冒了。”她递给我毛巾,又说,“进来喝口热水吧?”
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颊和关切的眼神,心里那点儿念想,就像被雨水浇灌的种子,疯狂地破土而出。
我摇摇头,把雨衣叠好,郑重地对她说:“林老师,我……我喜欢你。”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一个大老粗,哪儿学来的这套。
林晚秋也愣住了,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比天边的晚霞还要好看。她低着头,捏着衣角,半天没说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完了,把人家姑娘吓着了。我正准备道歉,落荒而逃,她却忽然抬起头,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
“……嗯。”
就一个字。
但我听懂了。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的雨都停了,心里只剩下一片万里晴空。
第2章 向阳而生
我和林晚秋的关系,就像是夏天里浇了水的庄稼,长得飞快。
确定关系后,我才发现,她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只是个文静的女老师。她骨子里,其实藏着一股子韧劲和对生活的热情。她会拉着我去镇子后面的山上采蘑菇,会指着天上的云告诉我那像什么,还会给我讲书里那些我听都没听过的故事。
和她在一起,我那颗在部队里被纪律和任务磨得粗糙坚硬的心,一点点变得柔软起来。我开始觉得,生活不只是队列、任务和命令,还可以是清晨的鸟鸣、傍晚的炊烟,和一个姑娘温柔的笑脸。
我也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我的家庭,我在部队的经历,当然,除了那件最深、最沉,我以为会烂在肚子一辈子的事。我说起在边境线上巡逻的日子,说起大雪封山的孤寂,说起和战友们同吃一锅饭的情谊。
她总是听得特别认真,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时而闪着好奇的光,时而又流露出心疼。
“建军,你受苦了。”她会握住我粗糙的大手,轻声说。
那一刻,我觉得过去五年吃的所有苦,都值了。
为了能配得上她,我不再晃悠了。我咬着牙,跟着姐夫王强去县里的建筑队干活。那活儿累,夏天顶着大太阳,汗水把衣服浸得能拧出水来,冬天迎着冷风,手脚冻得像猫抓一样疼。可我一想到林晚秋,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每次发了工钱,我都会先去镇上的供销社,给她买一瓶她最爱喝的橘子汽水,或者一小袋大白兔奶糖。看着她惊喜又心疼地嗔怪我乱花钱,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我开始攒钱,我想给她一个家。一个不用太大,但一定要有明亮窗户的家。窗台上,可以种上她喜欢的花。
我们的事,在镇上传得很快。我姐陈建华知道后,高兴得合不拢嘴。她特地把林晚秋请到家里吃了顿饭,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
“晚秋啊,我们家建军就是个直肠子,不会说话,但他心眼实,会疼人。你跟他在一起,姐就放心了。”
林晚秋红着脸,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被移植到新土地的树,终于扎下了根,开始向着阳光,拼命生长。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在镇子边的小河旁散步。月光洒在河面上,亮晶晶的。
“建军,”她忽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我跟家里人说我们俩的事了。”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他们怎么说?”我紧张地问。
“我爸妈说,想见见你。”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们就是普通的工人,你别紧张。”
我怎么可能不紧张?这可是天大的事。见家长,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要更进一步了。我激动得一把抱住她,在她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我什么时候去?我得好好准备准备!”
“我妈说,就这个周六吧。你……不用特意准备什么,人去了就行。”
话是这么说,但我哪能空着手去。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琢磨该给未来的岳父岳母带点什么礼物。我跑遍了镇上和县里所有的商店,比对自己执行侦察任务还上心。烟要最好的,酒要最醇的,还要给未来的岳母买块好布料。
我把我攒了小半年的工钱,花去了大半,但心里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周六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我把我唯一一套体面的、为了见她特意买的白衬衫和蓝裤子翻出来,熨得笔挺。又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又梳,皮鞋擦了又擦,直到能照出人影来。
我姐看着我那副样子,笑得直不起腰。“瞧你那点出息!跟要上战场一样。”
我嘿嘿一笑。可不是吗?这对我来说,可比上战场还重要。
临出门前,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镜子里的人,皮肤黝黑,眼神却明亮有光。我对自己说,陈建军,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一定要让林晚秋的父母,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你。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骑着姐夫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心里揣着无限的憧憬和一丝丝的紧张,朝着林晚秋家的方向骑去。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路边的白杨树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充满了希望。
我以为,我正骑向我人生的新起点,一个充满幸福和温暖的未来。
我做梦也想不到,那扇我即将推开的门背后,等待我的,会是一个足以将我所有希望彻底击碎的深渊。
第3章 那扇门,那个眼神
林晚秋家住在镇子东边的职工家属院,一排排红砖房,整齐又干净。院子里种着花,邻里之间互相打着招呼,充满了生活气息。
我把自行车停在楼下,又整了整衣领,深吸一口气,才提着东西走上二楼。
门是虚掩着的。我能听到里面传来林晚秋和她母亲说话的声音,伴随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温馨又踏实。
我敲了敲门。
“来了来了!”林晚秋清脆的声音响起。
门开了,她穿着一条碎花围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建军,你来啦!快进来!”
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嗔怪道:“不是说了让你别买东西嘛,又乱花钱。”
“第一次上门,应该的,应该的。”我有些拘谨地搓着手,跟着她走进屋。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张奖状,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林晚秋依偎在父母身边,笑得灿烂。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孩,穿着军装,笑容阳光,眉眼间和林晚秋有几分相似。
“建军,这是我妈。”林晚秋拉着我,介绍一位正在厨房门口擦手的阿姨。
“阿姨好!”我赶紧鞠了一躬。
林妈妈叫王秀莲,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温和。
“哎,好,好。快坐,快坐。晚秋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今天可算见着了。”她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又给我倒了杯热茶,“小陈是当兵回来的吧?看着就精神。”
“是,阿姨,在部队待了五年。”我双手接过茶杯,腰杆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接受首长检阅。
我们正聊着,里屋的门开了。
“晚秋,谁来了啊?”一个略带沙哑的男人声音传来。
“爸,是建军来了。”林晚秋高兴地应道。
我立刻站了起来,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我知道,正主儿要出场了。
一个身材清瘦,但腰板同样挺得笔直的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旧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鬓角已经有了些许白霜。他的脸上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一看就是个严谨、不苟言笑的人。
“叔叔好!我叫陈建军!”我赶紧又是一个立正鞠躬,声音洪亮。
男人点点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是一道极其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仿佛能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的骨头里去。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强撑着,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真诚的笑容。
他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一步,两步。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他的脚步很稳,但……我忽然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他的左腿,在迈步的时候,似乎有些僵硬,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拖沓。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从我的脚底板涌了上来。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他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一秒,两秒,十秒……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他的眼神,开始发生变化。从最初的审视,到困惑,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滔天悲痛、愤怒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脸色变得惨白。
“你……你叫陈建军?”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是……是的,叔叔。”我的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哪个部队的?”他又问。
我报出了我曾经的部队番号。
那个番号,像一句咒语。话音刚落,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是你……是你!”
他嘶吼着,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恨意,“是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你这个害人……”
“老林!”王秀莲尖叫一声,冲过来扶住他,“你干什么!你吓着孩子了!”
林晚秋也吓傻了,脸色惨白地看着我们,“爸?建军?你们……你们认识?”
我认识他吗?
不,我不认识他。
但我认识那张脸。
尽管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尽管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我认得出来。这张脸,和那张被我珍藏在贴身口袋里,已经摩挲得边角发黄的黑白照片上,那个年轻士兵的脸,至少有七分相似。
照片上的士兵,叫林向阳。
他是我带过的兵,是我最好的兄弟。
也是……在我面前,为了掩护我,被子弹击中,再也没有站起来的人。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走路左腿有些僵硬的男人,这个用淬了毒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的男人……
我瞬间明白了。
他是林向阳的父亲。
他是林晚秋的父亲。
林晚秋,是林向阳的亲妹妹。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我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我所有的美梦,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我看着林国栋那双赤红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是丧子之痛的烈焰。那火焰,要把我烧成灰烬。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想说点什么。可是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道目光,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真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过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撞开门的。我只记得,在我冲下楼梯的那一刻,我听到了林晚秋在身后带着哭腔的呼喊:“建军!陈建军!你去哪儿啊!”
我没有回头。
我不敢回头。
我像一个可耻的逃兵,从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中,仓皇而逃。
第4章 尘封的旧铁盒
我一口气跑回了姐姐家,把自己反锁在小屋里。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我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冰冷,汗水却湿透了后背的衬衫。
林国栋那双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是你……是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回响,像最恶毒的诅咒。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怎么会是他们?怎么偏偏是他们?
老天爷为什么要跟我开这么一个残忍到极点的玩笑?
我从帆布包的最底层,翻出一个掉漆的绿色铁皮盒子。这是我的“潘多拉魔盒”,里面装着我所有不敢触碰的过去。
我颤抖着手,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勋章,没有荣誉证书,只有几封泛黄的信,和一张被塑料纸小心包裹着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林向阳。
向阳,向阳,向阳而生。
他的名字,是他父亲林国栋给起的,希望他像向日葵一样,永远朝着太阳,充满希望。
他真的是那样一个兵。爱笑,爱闹,训练起来不要命,是我们全连的开心果,也是我最得意的兵。我们俩,亦师亦友,更是过命的兄弟。
我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前,他塞给我一张照片,是他妹妹林晚秋的。照片上的女孩梳着两条辫子,笑得腼腆又干净。
“班长,看,我妹!漂亮吧?等我这次回去探亲,就把她介绍给你!你俩肯定合适!”他挤眉弄眼地对我说。
我当时笑着捶了他一拳,骂他胡说八道。
可我没想到,他再也没能回去。
那天的情景,像一部永远无法关掉的电影,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我们班负责断后。敌人火力太猛,我们被压制在一个山坳里。一颗子弹朝我飞来,是向阳,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刻,一把推开了我……
子弹打中了他的胸口。
他倒在我怀里,血,温热的血,染红了我的军装。
“班长……”他看着我,嘴里不断地涌出鲜血,“我……我可能……回不去了……我爹……我娘……还有我妹……你……你帮我……照顾他们……”
“你别说话!向阳!你撑住!我带你出去!我一定带你出去!”我哭喊着,想堵住他胸口的伤口,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
他的眼神,一点点涣散。
“班长……我爹的腿……当年是为了救我……被机器砸伤的……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我……你……你告诉他……我没……没给他丢人……”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一年,他才十九岁。
十九岁,生命就永远定格在了那片冰冷的土地上。
我背着他冰冷的身体,在枪林弹雨里冲了出去。我活下来了,他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后来,我被送上军事法庭。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是作为班长,作为现场的最高指挥官,我必须对这次行动的伤亡负责。调查结论是,我的指挥没有失误,是战场上的意外。
我没有受到处分,甚至还因为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荣立了三等功。
可这个“功”,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宁愿受处分,宁愿上军事法庭被审判,也好过现在这样,被自己的良心日夜审判。
是我没带好兵,是我没保护好我的兄弟。
是我,害死了林向阳。
这份愧疚,像一条毒蛇,五年来,日夜啃噬着我的心脏。
我给林家写过信,一封又一封,可全都石沉大海。我也寄过钱,用我所有的津贴和复员费,但每一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我知道,他们不原谅我。他们恨我。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被原谅?我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他们所有的希望。
复员后,我之所以选择回到这个小镇,而不是去大城市闯荡,心里其实存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我想离他们近一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心里也能稍稍安宁一些。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和林晚秋相遇。我更没想到,我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她。
我真是个混蛋!我怎么配?我有什么资格去爱他最宝贵的妹妹?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建军!建军你怎么了?开门啊!”姐姐陈建华在门外焦急地拍着门。
我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照片上,林向阳的笑容,像一把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
我该怎么办?
去解释?我怎么解释?说你哥哥是为了救我死的?这句话,在失去儿子的父母面前,是多么苍白,多么残忍。
去道歉?我怎么道歉?对不起三个字,能换回他们儿子的命吗?
不,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消失。从林晚秋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这是我欠林家的。
我欠林向阳的。
第5章 沉默的对峙
我在小屋里躲了两天。
不吃不喝,不说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姐姐和姐夫在门外轮番地劝,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的世界,塌了。好不容易从废墟里爬出来,以为看见了光,结果那光,却是审判我的烈焰。
第三天上午,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不是姐姐,那声音很轻,带着犹豫。
“陈建军,你在里面吗?我是林晚秋。”
她的声音,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已经麻木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没出声,甚至屏住了呼吸。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她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和固执。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我们谈谈,好吗?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躲着我。”
“你走吧。”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结束了。”
“为什么?”她提高了音量,用力地拍着门,“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陈建军,你是个军人,不是个懦夫!有什么事,你当面跟我说清楚!”
懦夫……
是啊,我就是个懦夫。在战场上,我没有怕过死。可现在,我却害怕去面对一个姑娘的眼睛。
门外的拍门声停了。我以为她走了,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解脱。
可几分钟后,我听到了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是姐姐。
门开了,姐姐陈建华站在门口,一脸的无奈和心疼。她身后,站着林晚秋。
她瘦了,眼眶红红的,显然这两天也没有睡好。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不解、委屈和悲伤。
我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不敢看她,把头转向一边。
“姐,你让她走。”
“建军!”姐姐生气了,“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晚秋这么好的姑娘,你到底哪儿不满意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林晚秋没有理会我姐,她径直走到我面前。
“看着我。”她命令道。
我咬着牙,就是不看。
“陈建军,你看着我!”她的声音里带上了颤音,“那天在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和我爸……你们以前认识,对不对?”
我沉默着,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好,你不说,是吗?”她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摊在手心。
那是一只用弹壳做的,小小的哨子。哨子已经被磨得锃亮,上面还系着一根红绳。
看到那个哨子,我的身体猛地一震,再也无法逃避她的目光。
“这个,你认识吗?”她含着泪问。
我怎么会不认识。
那是林向阳亲手做的。他说,这是他的护身符。在战场上,如果我们俩走散了,就吹响它,他一定能找到我。
他牺牲后,部队整理他的遗物,这个哨子,连同他的其他东西,一起寄回了家。
“我哥……他牺牲的时候,你也在场,对不对?”林晚秋一字一句地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闭上眼,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再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爸说……是你害死了我哥。”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他说,如果不是你指挥失误,我哥就不会死。是不是真的?”
我猛地睁开眼,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不是!”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没有指挥失误!我没有!”
我可以承认我懦弱,我可以承认我愧疚,但我不能承认我害死了自己的兄弟!那是对我和向阳之间情谊的侮辱,更是对向阳用生命换来的胜利的亵渎!
我的反应,似乎让她有些意外。她怔怔地看着我,泪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那……那是为什么?”
我看着她那张和向阳有七分相似的脸,看着她眼睛里和我一样的痛苦,心如刀割。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段我以为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往事,用最简单、最残忍的方式,说了出来。
“……他为了救我,推开了我。子弹,打中了他。”
我说完,整个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晚秋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像是无法承受这个事实的重量。
姐姐也惊呆了,捂着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所以……”林晚秋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爸爸他……他恨你,是因为……你活着,我哥却死了?”
我惨笑一声,点了点头。
是啊,多简单的道理。凭什么?凭什么死的是他的儿子,而不是我这个班长?在一位痛失爱子的父亲眼里,这就是原罪。无法辩解,也无需辩解。
“对不起。”我看着她,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晚秋,对不起。我们……不可能了。我没脸再见你,更没脸见你父母。忘了我吧。”
我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我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站住!”
林晚秋忽然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陈建军,”她的声音,不再是哭腔,而是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异常坚定的力量,“这不是你的错。”
我浑身一震。
“在战场上,生死有命。我哥是军人,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救了你,是他的荣耀。你不该为此背负一辈子。”
她走到我面前,拦住我的去路,抬起头,含泪的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
“我爸他……他只是太痛苦了。他需要时间。但是你,你不可以就这么放弃。你放弃的,不只是我,还有我哥用命换回来的你的人生。”
“你懂什么!”我失控地冲她低吼,“死的人是你哥!是我兄弟!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怀里!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欠你们家的,我拿什么还?我拿命都还不清!”
“那就用你这条命,好好地活着!”她也冲我喊,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活出个人样来!活得比谁都好!这样才对得起他!你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你是在惩罚你自己,还是在惩罚我们所有人?”
她的话,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我的胸口。
我看着她,这个柔弱的女老师,此刻却像一个坚强的战士。她的眼睛里,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一直都错了。
我以为逃避和自我惩罚,就是对向阳最好的交代。
可我忘了,向阳救我,是希望我好好活着。
第6章 一封未寄出的信
林晚秋走了,留下我和一室的沉默。
她的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活出个人样来。”
是啊,我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人样?人不人,鬼不鬼。如果向阳在天有灵,看到我这副德行,恐怕要气得从地底下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没出息。
那天晚上,我姐给我下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建军,吃吧。”她把碗推到我面前,叹了口气,“姐不知道你心里藏着这么大的事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面,眼眶一热。
“姐,我对不起向阳,也对不起晚秋。”
“傻小子。”姐姐摸了摸我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晚秋是个好姑娘,是个明白事理的姑娘。她说得对,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能一辈子活在影子里。”
我默默地吃着面,滚烫的面条滑进胃里,驱散了一些盘踞在心里的寒气。
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工地。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拿出纸和笔,开始写信。
这一次,不是写给林家的。
是写给林向阳的。
“向阳,兄弟:
展信安。
五年了,我一直没敢给你写信。我怕,怕打扰你,也怕自己没脸面对你。
我复员了,回了老家。镇子还是老样子,只是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了。
我过得……不好。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你。梦到你倒在我怀里,血怎么也止不住。我一闭上眼,就是你最后看我的眼神。你让我告诉你爸,你没给他丢人。兄弟,你没有。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兵,是我的骄傲。
丢人的是我。我这个班长,没能把你完整地带回家。
我前段时间,遇见一个姑娘。她很好,像太阳一样,把我心里那些阴暗的角落都照亮了。我以为我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了。
可我没想到,她是你的妹妹,林晚秋。
我见到你父亲了,林叔叔。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他恨我,我知道。换作是我,我也会恨。
向阳,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爱晚秋,可我欠你们家的。这份爱,对我来说,太沉重了,我背不动。
晚秋是个好姑娘,她值得更好的人。而我,只是一个双手沾满愧疚的逃兵。
也许,我真的该走了。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了此残生。
你别骂我没出息。兄弟,我是真的……撑不住了。
你的班长,陈建军。”
我写了整整一夜,纸上落满了泪痕。
写完这封信,我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我把它叠好,塞进一个信封,却没有写地址,也没有贴邮票。
这封信,我寄不出去。它只能是我对自己内心的一个交代。
天亮的时候,我收拾好了我的帆布包。里面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那个装着照片的铁皮盒子,还有那封没有地址的信。
我决定离开。
这是我唯一能为林晚秋做的事。我的存在,只会让她和她的家庭陷入更大的痛苦和矛盾之中。长痛不如短痛。
我给姐姐留了张字条,告诉她我出去闯闯,让她别担心。
然后,我背上包,趁着天还没大亮,悄悄地离开了家。
我没有去车站,而是去了镇子东边的烈士陵园。
向阳的牌位,就安放在这里。因为路途遥远,他的骨灰没能运回家乡,这里只有一个衣冠冢。
陵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
我找到林向阳的名字,把一瓶白酒,一包烟,放在他的墓碑前。
我给他点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并排坐在他墓前冰冷的石阶上。
“兄弟,我来看你了。”我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我直咳嗽,“我要走了。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可能去南方吧,听说那里机会多。”
“你放心,我不会再像之前那么浑浑噩噩了。晚秋骂得对,我得活出个人样来。我会好好干,多挣钱。以后每年,我都给你爸妈寄钱,不写我的名字,就当是你寄的。”
“妹……是个好姑娘。你得保佑她,找个好人家,一辈子幸幸福福的。”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把那瓶白酒,一半洒在墓前,一半自己灌进了肚里。火辣辣的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兄弟,我走了。等我混出个样儿了,再回来看你。”
我站起身,对着墓碑,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然后,我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陵园外走去。
就在我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晨曦中。
是林晚秋。
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水果和点心。显然,她也是来看林向阳的。
我们俩,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遥遥相望。
她看到我,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晨光熹微,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她的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有惊讶,有悲伤,还有一丝……我不敢确定的东西。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气氛尴尬又沉重。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要走?”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去哪儿?”
“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背上的帆布包,眼睛红了。
“你就是这么活出人样的?当个逃兵?”
“我不是逃兵!”我反驳道,“我只是……想让你们都好过一点。”
“你走了,我们就会好过吗?”她盯着我,追问道,“陈建军,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我怎么办?我爸妈又会怎么想?他们会以为,是你心虚,是你默认了我爸对你的指控!你这是在把所有的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扛!”
“那我还能怎么办!”我终于崩溃了,冲她大吼,“我留下来吗?我留下来,每天看着你,提醒我自己,我是怎么害死你哥的吗?我留下来,看着你父亲那双恨不得杀了我一样的眼睛吗?晚秋,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放不过!”她也哭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陈建军,我哥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看着你,也这么毁了你自己!”
她忽然上前一步,从我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封我写给向阳的信。
我来不及阻止。
她打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落在了信纸上,洇开了一片模糊的字迹。
第7章 父亲的日记
看完信,林晚秋没有说话,只是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塞回我的口袋。
她擦干眼泪,拉起我的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跟我回家。”
“我不去!”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用力想把手抽回来。
“你必须去!”她却抓得更紧了,力气大得惊人,“陈建军,这件事,我们不能再逃避了。我们三个人,不,是四个人,必须坐下来,把话说清楚。”
我被她半拖半拽地拉着,一路回到了那个我发誓再也不会踏足的家属院。
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动。
“晚秋,别逼我。”我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不是我逼你,是我们必须面对。”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屋子里,林国栋和王秀莲都在。王秀莲在摘菜,林国栋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看到我们俩拉着手进来,屋子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王秀莲手里的青菜掉在了地上,一脸惊慌。
林国栋“啪”地一下把报纸摔在茶几上,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还敢来!你给我滚出去!”
“爸!”林晚秋挡在我身前,看着她的父亲,“您能不能听我们说几句话?就几句。”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我看见他这张脸,就想起我儿子!你让他滚!”林国栋的眼睛又红了,那种熟悉的,混杂着悲痛和愤怒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老林!”王秀莲走过来,拉住丈夫的胳膊,眼圈也红了,“你别这样,你听孩子说。这几年,你心里苦,我们都知道。可你不能把所有的气都撒在别人身上啊!”
“别人?”林国栋一把甩开妻子的手,嘶吼道,“他是别人吗?他是害死我们向阳的凶手!”
“我不是!”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反驳,“叔叔,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害死向阳!他是我的兵,是我的兄弟!他的死,我比谁都难过!”
“你难过?你有什么资格难过!活下来的是你,不是他!”
“爸!”林晚秋忽然从房间里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把它放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林国栋看到那个箱子,脸色一变,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拿这个干什么?放回去!”
“不。”林晚秋摇摇头,从脖子上取下一把小钥匙,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装的全是林向阳的遗物。军装,军功章,还有……一大摞厚厚的日记本。
“这是我哥的日记。”林晚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他每次写信回家,都会说,他在部队过得很好,班长对他最好。那个班长,就是陈建军。”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地念道:
“‘十月三日,晴。今天训练,我不小心崴了脚,痛得走不了路。是陈班长,硬是把我从山上背了回来。他的背很宽,很结实,像我爸一样。’”
“‘十一月十二日,雨。发津贴了。班长知道我想家,特地请我下馆子,给我点了一盘我最爱吃的红烧肉。他说,吃饱了不想家。其实我知道,他自己的津贴,都寄回家给他姐姐了。’”
“‘一月二十日,雪。快过年了,这是我在部队过的第二个年。班长组织我们包饺子,他擀皮,我包馅,我们俩配合得最好。他说,等以后退伍了,就来我们家,尝尝我妈包的饺子。我跟我妹说了,我妹说,欢迎啊!’”
林晚秋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林国栋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死死地盯着那本日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秀莲早已泣不成声,捂着嘴,蹲在了地上。
我也愣住了。我不知道,在向阳的心里,我竟然是这样的形象。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在尽一个班长的职责。
林晚秋合上日记本,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国栋。
“爸,我哥他……他很崇拜你。他一直说,你是他心里的大英雄。他也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所以,在最危险的时候,他选择救自己的班长,救自己的战友,他没有错。”
她又转向我,把那封我写给向阳的信,递给了林国栋。
“这是建军写给我哥的信。您看看吧。”
林国栋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被泪水浸透的信纸。
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昏暗的客厅里,我能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动。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愤怒,慢慢变成了震惊,再到痛苦,最后,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沉的悲哀。
看完信,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抬起头,看着墙上,林向阳那张挂在相框里,笑得阳光灿烂的遗像。
许久,许久。
他用一种苍老而疲惫的声音,缓缓开口。
“你走吧。”
他对我说。
“以后,不要再来见晚秋了。”
第8章 迟到的和解
林国栋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将我心里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彻底浇灭。
我看着他,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儿子的遗像,眼神空洞。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宣判。
我惨然一笑,对林晚秋说:“你听到了。对不起。”
说完,我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等一下。”
这一次,开口的,是王秀莲。
她从地上站起来,擦干眼泪,走到林国栋身边。
“老林,”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向阳已经走了五年了。这五年,你把自己关起来,不跟任何人说话,你恨这个害你儿子没回来的世界,你更恨你自己,对不对?”
林国栋的身体猛地一僵。
王秀莲没有停下,继续说道:“你恨你自己,当年为了救向阳,腿受了伤,没能去当兵,成了你一辈子的遗憾。所以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向阳身上。他牺牲了,你的天也塌了。你把所有的恨都转移到建军身上,因为你需要一个发泄口!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向阳在天上能安心吗?”
她指着我,对林国栋说:“这个孩子,这五年,活得比你还苦!他心里背着一座山!向阳用命救回来的人,你就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这座山压垮吗?老林,你糊涂啊!”
王秀莲的一番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林国栋的心里。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缓缓滑落。
这个像山一样坚毅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在这一刻,崩溃了。
他捂着脸,发出了压抑多年的,如同困兽一般的呜咽。
客厅里,只剩下他悲痛的哭声,和我们三个人无声的泪水。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
林国栋抬起头,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满眼的疲惫和沧桑。
他看着我,眼神里,恨意已经消散了,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你过来。”他对我招了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他指着沙发,示意我坐下。
他从茶几下,拿出一个相册,翻开。里面,全都是林向阳从小到大的照片。
“这小子,从小就皮。”他指着一张向阳浑身是泥的照片,声音沙哑地说,“不爱读书,就喜欢舞刀弄枪,一天到晚嚷嚷着要去当兵,要去当英雄。”
“他去部队那天,我一晚上没睡着。我怕啊……我怕他吃不了那个苦。”
“他寄回来的每一封信,我都会翻来覆覆地看上几十遍。他说,部队很好,战友很好,班长……对他尤其好。”
林国栋抬起头,看着我,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温度。
“我知道,向阳的死,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叔叔,”我哽咽着说,“对不起。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向阳的命。”
“说什么傻话!”林国栋忽然厉声喝道,但那声音里,却没有了之前的恨意,反而多了一丝长辈的严厉,“向阳救你,是希望你好好活着!你要是再寻死觅活,自暴自弃,你才是真的对不起他!”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林向阳的遗像,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向阳,”他对着照片,轻声说,“爸对不起你。爸……想通了。”
他转过身,把照片郑重地交到我手里。
“建军,”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你就替向阳,好好活着。连着他的那一份,加倍地,好好活下去。”
我捧着那张照片,照片上,林向阳的笑容依旧灿烂。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相框上。
我对着林国栋,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爸!”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喊。那一刻,仿佛是向阳的灵魂附在了我的身上。
林国栋和王秀莲都愣住了。
然后,王秀莲哭着走过来,扶起我。“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林国栋也伸出手,那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起来吧。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那天中午,我留在了林家吃饭。
王秀莲阿姨做了一大桌子菜,其中,有一盘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饭桌上,谁都没有再提过去的事。林国栋给我讲了很多向阳小时候的糗事,王秀莲不停地给我夹菜,林晚秋坐在我身边,脸上一直挂着泪中带笑的表情。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感觉,我心里那座压了五年的冰山,终于,开始融化了。
故事的结局,并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我和林晚秋立刻就结婚生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伤痛的愈合,需要时间。
我没有再提离开的事,而是留在了镇上。我用我的复员费,加上这半年攒的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我每天起早贪黑,用心经营,生意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不再是那个无所事事的闲人陈建军,而是五金店的老板陈师傅。
我还是会经常去看望林叔叔和王阿姨。有时候是帮林叔叔修修家里的水管,有时候是陪他杀一盘棋,听他唠叨。
我和林晚秋,也重新开始了。只是这一次,我们的感情里,少了一丝年少的冲动,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相濡以沫的笃定。
我们会在傍晚时分,一起去陵园看望向阳,告诉他我们最近的生活。
一年后的秋天,我和晚秋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最亲的几个人。
那天,林叔叔喝了很多酒。他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建军,好好对晚秋。你们俩,一定要幸福。”
我用力地点头。
我知道,这份幸福,来之不易。它是一个年轻的生命用牺牲换来的延续,是两个家庭用眼泪和宽容浇灌出的花朵。
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它。
因为我的生命,早已不只属于我自己。它还承载着一个名叫林向阳的兄弟,那份未完成的、对家人的爱,和对这个世界最炙热的希望。
来源:幸运风声一点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