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回过头,面前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五官的轮廓,依稀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喜欢在篮球场上大呼小叫的少年。陌生的是被岁月和酒精泡得有些浮肿的眼袋,以及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写满精明和疲惫的眼睛。
“林涛,还认得我吗?”
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带着一股浓烈的白酒和烟草混合的气味。
我回过头,面前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五官的轮廓,依稀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喜欢在篮球场上大呼小叫的少年。陌生的是被岁月和酒精泡得有些浮肿的眼袋,以及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写满精明和疲惫的眼睛。
是张伟。我们高中的班长,也是这次同学聚会的组织者。
我笑了笑,扶了一下眼镜:“班长,你这变化可不小,差点没敢认。”
他哈哈大笑,声音洪亮,震得整个包厢的空气都嗡嗡作响:“你倒是没怎么变,林涛,还是这副书生样子。来,喝一个!”
他不由分说地把一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白酒塞进我手里。我端着酒杯,有些局促。自从女儿乐乐出生后,妻子文静就不太让我喝酒了,说对身体不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场合。
环顾四周,巨大的圆桌旁坐满了人,大概来了三十来个。男人们大多像张伟一样,微微发福,嗓门洪亮,三两句不离自己的生意和车子。女同学们则妆容精致,聊着孩子、学区房和最近流行的护肤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闹。大家都在努力扮演着一个“混得还不错”的角色,用高亢的声调和夸张的笑容,来掩盖毕业十五年后,彼此人生轨迹的巨大鸿沟。
我的目光越过一张张笑脸,落在了角落里的李静身上。她曾是我们的班花,是那时我笔记本里夹着照片的姑娘。现在的她,虽然依然清秀,但眼角的细纹和略显暗淡的肤色,还是透露出生活的操劳。她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给身边的女同学夹菜,偶尔被逗笑了,也只是抿着嘴,笑意到不了眼底。
坐在我对面的,是我的同桌陈凯。他和我一样,是班里为数不多留在这座三线城市的人。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夹克,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有些落魄。他几乎不参与大家高谈阔论的话题,只是埋头吃菜,偶尔抬头看我一眼,我们对视一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相似的局促,然后又都默契地移开目光。
这就是同学会。一个大型的、以怀旧为名的社交秀场。大家来的目的,或许早已不是为了重温旧情,而是为了确认一下,自己在这场人生的马拉松里,没有被甩得太远。
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来之前,我是真的抱着一丝期待的。我想看看那些曾经在操场上一起追逐过的兄弟,想和那个给我讲题的女孩说声谢谢。可到了这里才发现,时间是一条无法回头的河,它冲刷了太多东西,剩下的,只有一些模糊的、被美化过的记忆碎片。
晚宴的高潮,是张伟站起来,举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宣布,他年底就要在省城开第三家分公司了。
包厢里响起一片奉承的喝彩声。
“班长牛啊!”
“以后可得跟着班长混了!”
张伟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摆摆手,大声说:“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敬意!今天这顿,我请了!大家敞开了吃,敞开了喝!”
气氛再次被点燃。推杯换盏间,时间过得飞快。
酒席接近尾声时,大家的话题也渐渐从事业转向了家庭。我拿出手机,翻看着女儿乐乐的照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一个女同学凑过来看,夸赞道:“林涛,你女儿真可爱,眼睛真大。”
我心里暖暖的,这是今晚听到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快十点了,有人开始提议散场。张伟喝得最多,舌头都有些大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手一挥:“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很快拿着账单走了进来,恭敬地递给张伟。
张伟瞥了一眼账单,原本醉醺醺的眼神突然清醒了几分。他把账单往桌上一拍,声音也高了八度:“多少?三千八百六?你们这是什么店?抢钱啊?”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告和那个不知所措的服务员身上。
服务员小姑娘吓了一跳,怯生生地解释:“先生,单子都在这里,您点的都是好酒好菜,这个价格没错的……”
“什么好酒好菜?就你们这破地方,一瓶酒敢要我八百?”张伟不依不饶,酒气混着怒气喷薄而出,“把你们经理叫来!我倒要问问,你们这是不是黑店!”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刚才还围着张伟恭维的同学们,此刻都低下了头,假装玩手机,或者看着天花板,没人敢出声。李静的眉头紧紧皱着,陈凯则不安地挪了挪椅子,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开口。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班长吗?那个会在运动会上为我们班拿到第一名而振臂高呼的少年,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斤斤计较、借着酒劲撒泼的中年男人?
我不想让这场时隔十五年的重逢,以这样一种难堪的方式收场。那些曾经的美好记忆,不应该被眼前的这一地鸡毛所玷污。
趁着张伟还在和服务员大声理论,没人注意到我,我悄悄地站起身,绕过人群,走出了包厢。
前台的服务员看到我,礼貌地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压低声音,指了指我们那个包厢的方向:“你好,我们是‘致青春’那个包厢的,我来把单买了。”
服务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好的,先生。一共是三千八百六十元。”
我拿出手机,打开支付软件。扫码,输入密码。随着“滴”的一声轻响,屏幕上跳出了“支付成功”的字样。
三千八百六,差不多是我半个月的工资了。文静要是知道了,肯定要说我。但那一刻,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比如,守护一份大家心中共同的回忆。
付完钱,我感觉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一下子就搬开了。我没有立刻回包厢,而是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站了一会儿,点了支烟。尼古丁的味道让我纷乱的思绪平静了一些。
等我掐了烟回到包厢门口,里面的争吵声已经停了。大概是经理来了,正在和张伟交涉。我不想进去面对那些复杂的场面,便转身准备从另一个出口离开。给陈凯发个消息说我先走了就行。
我走到饭店门口,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很舒服。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就在我准备下台阶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先生,请等一下!”
我回头,看到饭店的老板,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快步向我走来。他白天在大堂里指挥,我有点印象。
他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客气但坚决的表情。
“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他看着我,语气很平静,“你们‘致青春’那个包厢,还没买单。”
我当时就愣住了。
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点开支付记录,递到他面前:“老板,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刚刚才在前台付过钱的,你看,三千八百六,一分不少。”
老板探过头,仔细看了看我的手机屏幕。屏幕上白纸黑字,商户名称、支付金额、交易时间,清清楚楚。
他皱起了眉头,眼神里也透出疑惑。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一个后台管理的软件,刷新了好几次。
“奇怪了……”他喃喃自语,“我这边后台,确实没有收到您这笔钱。”
我的心沉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啊。”我把手机又往前递了递,“你看,我这边明明确确显示支付成功了,钱也已经从我账户里扣掉了。”
老板又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那种目光让我很不舒服,像是在看一个企图蒙混过关的骗子。
他说:“先生,现在手机软件多,做个假的支付成功界面,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痛了我。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老板,我没有必要骗你。我就是一个普通吃饭的客人,犯不着为这点钱做这种事。”
“那我就不明白了。”老板摊了摊手,语气依然客气,但那份客气里已经带上了一层冰冷的距离感,“您说您付了,我这没收到。总得有个说法吧?”
正在这时,包厢的门开了。张伟、陈凯,还有几个同学,簇拥着走了出来。他们看到我和老板站在门口对峙,都围了过来。
张伟酒醒了大半,但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快。他皱着眉问:“怎么回事啊,林涛?”
没等我开口,饭店老板就先说话了:“这位先生说他已经替你们包厢把单买了,但我这里查不到任何收款记录。”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有惊讶,有疑惑,有不解,还有几分……看好戏的玩味。
张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走上前来,一把拉过我的胳膊,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质问却毫不掩饰:“林涛,你搞什么鬼?偷偷跑出来买单?怎么,想显示你比我有钱?”
我心里一阵发堵,解释道:“不是,我就是看你喝多了,不想让大家最后闹得不愉快。”
“不愉快?”张伟冷笑一声,“我跟他们理论,是维护我们消费者的权益!你倒好,一声不吭跑出来把钱付了,现在又说没付成功。你这是想干嘛?想让我们所有人在饭店门口丢人现眼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周围的同学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感觉自己的辩解是那么苍白无力。我的初衷,是想维护同学情谊的体面。可现在,在他们眼里,我却成了一个打肿脸充胖子、最后还捅了娄子的小丑。
“我真的付了。”我只能重复这一句话,然后再次把手机屏幕展示给所有人看。
“手机记录有什么用?钱到账了才算数!”一个平时就不太和我来往的男同学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就是啊,林涛,你是不是操作失误了?要不你再付一次?”
“别啊,说好了班长请客的,怎么能让林涛掏钱。”
议论声、劝说声、夹杂着一些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我的耳朵里,让我头皮发麻。
我看着眼前这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们此刻的表情,像一张张精巧的面具,面具之下,是冷漠和疏离。那个我想要守护的、温暖的“同学情谊”,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虚幻和可笑。
只有陈凯,我的同桌,默默地站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涛子,别急,咱们再查查看,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他温暖的手掌和真诚的眼神,是这片冰冷的海洋里,唯一的一点温度。
老板看我们这边乱作一团,也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各位,我开门做生意,也不想为难大家。但今天这个账,必须得结清。要不,你们再找个人付一下?至于这位先生的钱,如果后续到账了,我保证原路退回。”
这是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但张伟不干了。他觉得这是在打他的脸。他指着老板说:“凭什么?钱付没付清是你们饭店和他的事,凭什么让我们再付一次?我们今天还就耗在这了!”
场面彻底僵住了。
我站在人群的中央,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公开审判的犯人。我那个小小的、善意的举动,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却意外地掀起了滔天巨浪,把我卷入了漩涡的中心。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成年人的世界里,好心,真的不一定能办成好事。甚至,它可能会变成一把反过来刺伤你自己的利刃。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报警?警察来了也解决不了支付平台和商家后台的数据问题。和张伟他们争辩?毫无意义,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我看着一脸为难的老板,看着借着酒劲撒泼的张伟,再看看周围那些事不关己的同学。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我。
我不能让事情再这样发酵下去。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而是尊严的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大家先回去吧。”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这件事是我引起来的,我留下来跟老板解决。”
张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大概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同学拉住了。
“行了行了,班长,让林涛自己处理吧,咱们在这也帮不上忙。”
“就是,都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人群很快散开了。他们走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李静在离开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同情,也有疏远。她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跟上了大部队。
很快,饭店门口就只剩下我、陈凯,还有那个一脸严肃的老板。
陈凯看着我,担忧地问:“涛子,你一个人行吗?要不我留下来陪你?”
我摇摇头,对他笑了笑:“没事,你先回去吧,嫂子和孩子还等你呢。我能处理好。”
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这份情,我心领了。
陈凯犹豫再三,还是被我劝走了。他一步三回头,直到消失在街角。
夜色更深了。饭店门口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老板看着我,语气缓和了一些:“小伙子,现在没人了,咱们好好聊聊?”
我点点头:“好。”
我跟着老板走回饭店。大堂里已经空无一人,服务员们正在打扫卫生。空气中还残留着酒菜的余温,但那份热闹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杯盘狼藉的冷清。
老板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旧办公桌,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
他给我倒了杯热茶,然后坐在我对面。
“小伙子,你再跟我说说,当时付款的具体情况。”
我把整个过程又详细地复述了一遍。从我如何走出包厢,到前台,如何扫码,如何输入密码,以及手机上显示的支付成功界面。我甚至把手机里的银行扣款短信也翻出来给他看。
每一条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我付了钱。
老板听得很仔细,他时而皱眉,时而点头。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办公室里只有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稍微驱散了一些心里的寒意。
我开始冷静地思考。这件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蹊奇。如果不是我撒谎,也不是老板讹人,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支付平台系统故障?银行系统延迟?还是……有其他我没有想到的可能性?
我的焦点,从最初的“如何向同学和老板证明我的清白”,悄然转变成了“我必须弄清楚这笔钱到底去了哪里”。
这不再仅仅是为了挽回我的名誉,更是为了给这件事一个合理的、符合逻辑的解释。我是一个会计,我的职业习惯让我无法容忍一笔账目不清不楚。
“老板,”我放下茶杯,看着他,“我们能不能一起给支付平台的客服打个电话?让他们从后台查一下这笔交易的流水号,看看资金到底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老板眼睛一亮,点点头:“对,这是个办法。”
他找出支付平台的服务热线,按了免提。
电话接通了。冗长的等待音乐之后,一个甜美但毫无感情的客服声音响起。
我把情况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遍,报上了我的交易单号。
客服在电话那头敲击着键盘,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公式化的语气回答:“先生您好,根据我们后台的记录,您这笔交易的状态是‘交易关闭’。”
“交易关闭?”我愣住了,“什么意思?我这边显示的是‘支付成功’,钱也扣了。”
“先生,‘交易关闭’可能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比如网络信号不稳定导致数据上传失败,或者商家端主动取消了这笔交易……”
“商家端取消?”我立刻看向老板。
老板一脸茫然地摆手:“我没有取消啊!我压根就没看到这笔交易进来。”
我又对着电话问:“那我的钱呢?既然交易关闭了,我被扣掉的钱什么时候能退回来?”
客服回答:“先生,如果是系统原因导致的交易关闭,款项一般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原路退回您的账户。请您耐心等待。”
“二十四小时?”我感觉一阵头大。
这意味着,今晚,这个问题是无法解决了。我无法立刻证明自己,也无法立刻拿回我的钱。
挂了电话,我和老板面面相觑。办公室里的气氛更加凝重了。
老板搓着手,脸上满是歉意和无奈:“小伙子,你看这事……真是不好意思。要不这样,你留个电话,明天我再查查账,只要钱一到,我马上联系你,给你退回来。”
我能看出来,他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但他也有他的难处。开门做生意,三千八百多的账款,不是个小数目。他不可能在我这笔钱没有到账的情况下,就让我离开。
我心里很清楚,今晚这个单,我必须再买一次。
否则,我们俩谁也走不出这个僵局。
我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准备再次付款。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看起来和老板年纪相仿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老王,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啊?”
老板看到她,眼神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他站起身,接过那碗面,说:“没什么,一点小事。这位小兄弟,就是‘致青春’包厢的客人。”
女人,应该就是老板娘了。她朝我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她的目光很温和,但眉宇间藏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
她把面放在桌上,然后走到文件柜前,开始整理一些单据。她的动作很轻,很慢。
老板招呼我:“小伙子,还没吃饭吧?要不一起吃点?”
我摇摇头,说:“不用了,老板。我再付一次吧,事情总要解决。”
我点开支付软件,准备扫码。
老板娘整理单据的手,突然停住了。她转过身,看着我,又看了看她丈夫,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走到老板身边,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我听不太清的话。
老板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懊悔、还有一丝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然后像是突然惊醒一样,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按住我准备支付的手机。
“小兄弟,等等!你……你先别付!”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的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老板娘走了过来,她对我勉强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她说:“小伙子,对不住了。能不能……跟我们到里屋坐一下?”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预感到,事情的真相,可能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我跟着他们夫妻俩,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办公室后面的一个小房间。这里应该是他们的住所,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桌子。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老板娘让我坐下,然后从床头柜的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袋。
她把纸袋递给我,声音低沉:“小伙子,你看看这个吧。”
我迟疑地接过纸袋,打开。
里面是一叠医院的检查报告和病历。
我翻开第一页,几个刺眼的黑体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阿尔茨海默病(早期)诊断证明书。”
患者姓名:王建国。
就是眼前这位饭店老板。
我拿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感觉却有千斤重。我的手指有些发凉。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看。病历上记录着他的病情发展:记忆力衰退、认知功能障碍、偶发性失语和行为异常……
日期显示,他确诊已经有半年多了。
办公室里那台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此刻听起来,像是为生命倒计时的秒表,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老板娘看到我时,那复杂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我也终于明白,老板在听完客服电话后,那瞬间变化的脸色是为什么了。
不是支付系统出了问题,也不是银行有延迟。
问题,出在老板自己身上。
老板娘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她缓缓地讲述起来。
自从老王得了这个病,他的记忆力就时好时坏。有时候,前一分钟说过的话,后一分钟就忘了。有时候,会把客人点的菜搞混。有时候,甚至会不认识她这个结婚三十年的老伴。
为了维持这家小饭店,也为了给老王治病,她几乎扛起了所有的事情。但她毕竟分身乏术。收银台这边,有时候还是得老王看着。
“今天晚上,前台那个小姑娘临时请假了,就他一个人在。”老板娘擦了擦眼角,“我猜……我猜可能是你付钱的时候,他正好犯了糊涂。他可能把你的支付操作,当成了他自己在测试收款码,然后……就顺手把那笔交易给清除了。”
她说,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一两次。都是小数额的,她后来对账的时候发现了,也就自己补上了。
“他不是故意的。”老板娘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心酸,“他只是……病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老王,王建国,就坐在我对面。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的双手,那双曾经颠勺掌厨、撑起一个家的手,此刻正无处安放地绞在一起。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浑浊,充满了愧疚和茫D然。
“对……对不起,小伙子。我……我好像……真的不记得了。”他说话很慢,很吃力,像是在努力地从一团浆糊般的记忆里,打捞着破碎的词句。
那一瞬间,我心里所有的委屈、不解、愤怒,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沉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想到我的同学聚会。张伟的炫耀,李静的疲惫,陈凯的落魄。我们每个人,都在用一层坚硬的外壳,包裹着自己生活的真相。我们都在假装,假装自己过得很好。
而眼前这对夫妻,他们连假装的力气都没有了。生活把最残酷的一面,赤裸裸地摊开在他们面前,他们只能咬着牙,一天一天地往下熬。
我那三千八百六十块钱,我那点可笑的、关于同学情谊的幻想,和他们正在承受的苦难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内心,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海啸。
我一直以为,我来买这个单,是为了守护一份美好的回忆。我把自己放在一个“守护者”的位置上,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自我感觉良好的悲悯。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生活,从来都不是一本可以随意翻阅和美化的纪念册。它是一本沉重的、写满了现实难题的账本。
真正的善良,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对“美好”的想象,而是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和残酷之后,依然选择伸出手,去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不是为了感动谁,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只是因为,在某一刻,你从别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所有在生活里挣扎的普通人。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共情。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药味、饭菜的香味、和一种名为“生活”的沉重味道,混合在一起,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慢慢地,把那叠诊断证明,重新装回了牛皮纸袋里。
我站起身,走到老王和老板娘面前。
我看着他们,很认真地说:“叔叔,阿姨。”
我换了称呼。
“没事的。”我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客服说的,可能是系统延迟,钱明天就到账了。不用担心。”
老板娘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老王也看着我,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清明。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拿出手机,重新打开支付界面。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对着前台的那个收款码,再一次输入了“3860”。
“滴”的一声,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一次,前台的打印机,吐出了一张长长的消费凭条。
交易,成功了。
我把凭条撕下来,递给老板娘。
“阿姨,您收好。这下账就平了。”
老板娘没有接,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老王突然站了起来,他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很有力。他抓得很紧很紧。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反反复复,只会说两个字:“谢谢……谢谢你……”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叔叔,您别这么说。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您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家饭店的。
当我重新站在深夜冰冷的街头时,感觉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看,是陈凯发来的微信。
“涛子,你还好吗?到家了没?刚才张伟在同学群里说你坏话,说你为了出风头,故意弄这么一出。我气不过,跟他在群里吵了几句,现在群里乱套了。”
我看着那条信息,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张伟说了什么,群里吵成了什么样,对我来说,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我抬起头,看着城市上空稀疏的星光。
今晚,我花了两倍的钱,请了一群或许再也不会深交的“老同学”吃了一顿饭。
我失去了一些钱,也彻底失去了对那段青春岁月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我好像,也得到了一些什么。
一些比钱、比面子、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怀旧情绪,更重要的东西。
我给陈凯回了条信息。
“我没事,刚处理完,准备回家。别跟他们吵了,没意义。谢谢你,兄弟。”
然后,我收起手机,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行驶,窗外的霓虹灯飞速地向后掠去,像一条条流光溢彩的时光隧道。
我突然想起,我还没有告诉妻子文静,我今晚花了七千多块钱。她肯定会生气的。她是一个很节俭的人,每一分钱都计划得清清楚楚。
我开始在脑子里盘算,该怎么跟她解释。
是实话实说,还是编个理由?
出租车在我家楼下停稳。
我付了钱,慢慢地走上楼。家里的灯还亮着。
我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
文静正坐在沙发上等我,身上还穿着睡衣。她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
“怎么才回来?打电话你也不接。”
我这才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调成了静音。
“没事,手机没电了。”我撒了个小谎,换了鞋,走到她身边。
她给我倒了杯温水,问:“同学会怎么样?见到老同学,开心吗?”
我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我看着她关切的眼睛,那些在脑子里盘算好的说辞,突然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我不想对她撒谎。
我放下水杯,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文静,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我把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从我为什么要偷偷买单,到被老板拦住,再到最后发现老板的病情,以及我付了两次钱。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文静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她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到疑惑,再到后来的沉默。
等我说完,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她可能会说我傻,说我冲动,说我不懂得过日子。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我。
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林涛,你做得对。”
我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有些发热。
我回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馨香,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那可是七千多块钱啊……”我闷闷地说,“够给乐乐报两个兴趣班了。”
她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说:“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少钱,是因为你是个好人。今天这件事,让我觉得,我没嫁错人。”
那一刻,我觉得,我花出去的不是七千多块钱。
我是在这个复杂、冷漠、有时候甚至有些残酷的世界上,为自己,也为我的家人,买了一份最珍贵的“心安理得”。
第二天是周六,我不用上班。
早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文静和乐乐还在睡。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客厅。
拿起手机,点开银行APP。
那笔被“交易关闭”的钱,还没有退回来。
我心里很平静。退回来,是运气。退不回来,也就算了。
同学群里,有上百条未读消息。我点开看了一眼,大部分都是昨天晚上争吵的延续。有人支持张伟,说他维护了大家的权益。有人替我说话,但声音很微弱。更多的人,在插科打诨,或者干脆沉默。
我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按下了“退出群聊”的按钮。
有些圈子,不必再融。有些人,不必再见。
我给陈凯单独发了个消息:“周末有空吗?带上嫂子和孩子,来家里吃饭。”
他几乎是秒回:“好啊!正好我也有事想跟你说。”
中午,陈凯一家三口来了。
他的妻子是个很朴实的女人,话不多,但手脚麻利,一进门就帮着文静在厨房里忙活。他们的儿子比乐乐大两岁,两个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我和陈凯坐在阳台上喝茶。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涛子,这是什么?”我有些不解。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现金。我数了数,有两千块。
“你这是干嘛?”我把钱推了回去。
陈凯按住我的手,很诚恳地说:“涛子,我知道你条件比我好点,但你也不容易。昨天那顿饭,不能让你一个人全出了。我问了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大家凑了凑,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他顿了顿,又说:“张伟他们那边,你就别指望了。他们觉得你那是活该。”
我看着他黝黑的脸,和他眼神里的真挚,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钱又推了回去,态度很坚决:“陈凯,这钱我不能要。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顿饭,就当我请你们这些还拿我当朋友的人吃的。”
我们推让了半天,最后,他还是拗不过我,把钱收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说:“涛子,你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我笑了笑,给他续上茶水:“不说这个了。你呢?最近怎么样?看你昨晚状态不太好。”
提到这个,陈凯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他告诉我,他原来在的那个工厂,上个月倒闭了。他失业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家里的开销,全靠他老婆打零工撑着。
“昨晚去参加同学会,那件夹克还是我结婚时买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本来不想去的,觉得丢人。但又想着,万一张伟他们能给介绍个活干呢?结果……你也看到了。”
我沉默了。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我说:“我公司最近正好在招一个库管,虽然工资不高,但稳定。你要不要试试?”
陈凯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真的?涛子,那……那太谢谢你了!”
“谢什么,我们是同桌啊。”
那天中午,我们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很热闹的饭。饭桌上,没有炫耀,没有攀比,只有家常的饭菜,和真诚的笑声。
送走陈凯一家,文静在收拾碗筷。我走到她身边,从背后抱住她。
“老婆,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笑着问。
“谢谢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温暖的。”
周一上班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歉意。
“请问,是林涛先生吗?”
“我是,您是?”
“我是……王建国的老婆。就是周五晚上,那个饭店的老板娘。”
我有些意外。
“阿姨,您好。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老板娘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喜悦声音说:“林先生,你那笔钱!那笔三千八百六十块钱,今天早上退回到你的银行卡里了!你快查查看!”
我愣住了。
挂了电话,我立刻点开银行APP。
果然,在交易明细里,有一笔退款记录。
“退款-消费撤销,金额:3860.00元。”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立刻给老板娘回了电话。
“阿姨,钱我收到了。太好了。”
“是啊是啊!”老板娘在电话那头喜不自胜,“林先生,真是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为了感谢你,我和老王商量了一下,想请你和你的家人,来我们店里吃顿饭,免费的,你什么时候方便?”
我婉拒了她的好意。
“阿姨,吃饭就不用了。你们把饭店经营好,把叔叔的身体照顾好,比什么都强。”
挂了电话,我坐在办公椅上,看着窗外的蓝天,很久都没有动。
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意外的盲盒。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打开的,会是惊喜,还是惊吓。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不确定性,才让我们在每一次做出选择时,更能看清自己的内心。
那场同学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了我的怀旧情结,但也洗去了我眼前的迷雾。
让我看清了,哪些是转瞬即逝的泡沫,哪些,才是值得用一生去珍惜的真金。
晚上回到家,我把钱退回来的事告诉了文静。
她也很高兴,说:“我就说嘛,好人有好报。”
她拿着那笔失而复得的钱,在手机上操作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机递给我。
屏幕上,是一个公益平台的捐款页面。
她以我的名义,向一个关爱阿尔茨海默病老人的项目,捐了三千八百六十元。
捐款成功的页面上,有一行小字。
“愿每一个记忆,都被温柔以待。”
我看着那行字,看着身边微笑着的妻子,突然觉得,这,才是我那晚付出的那笔钱,最好的归宿。
来源:多才多艺荷叶8B44V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