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子在高速上开了三个小时,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变成平房,又从平房变成大片的绿色。
车子在高速上开了三个小时,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变成平房,又从平房变成大片的绿色。
那种绿,是有点野蛮的绿,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拼命往天上长。
导航提示我,还有半小时就到了。
我的手心有点冒汗,紧紧攥着方向盘,骨节都有些发白。
六年了。
整整六年,我没有见过我妈。
上一次联系,还是在她办完婚礼后给我打的那个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甚至有点像个小姑娘,带着点炫耀和羞涩。
她说,新找的这个老伴,人特别好,让我放心。
我当时是怎么回的?
我好像什么都没说,也可能说了一些很混账的话,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后,我把电话挂了。
然后,就是六年的沉默。
我换了手机号,搬了家,刻意地,把过去的一切都埋了起来。
我以为我能埋得很好。
直到半个月前,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我爸还在的那个老房子。
屋子里很暗,只有厨房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我爸坐在小马扎上,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择菜。
我走过去,想喊他一声“爸”。
可他一回头,我看见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张脸冲我笑了笑,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
我吓醒了,浑身都是冷汗。
天还没亮,窗外黑漆漆的,只有空调的送风声在房间里嗡嗡作响。
我坐起来,摸到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凉水,那股子心悸的感觉才慢慢平复下去。
也就是从那天起,一个念头开始在我脑子里疯狂滋生。
我要去看看她。
我得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按不下去了。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想,想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白头发是不是更多了,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
我甚至开始害怕,怕她过得不好,更怕她过得太好。
你看,人就是这么矛盾的动物。
我从一个远房亲戚那里,拐弯抹角地要来了我妈现在的地址。
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镇。
导航的终点,是一排排灰扑扑的二层小楼,看起来都一个模样。
我把车停在路边,根据门牌号,找到了那扇半旧的铁门。
门上没有生锈,但看得出有些年头了,绿色的漆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暗红的底色。
院子里很安静,能听见几声鸡叫,还有风吹过葡萄架叶子的沙沙声。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手抬起来,又放下,反反复复。
我甚至想过,要不就算了,掉头回去,就当没来过。
可车子开了四个多小时,我的腿都麻了。
最终,我还是抬起手,在铁门上敲了三下。
“梆,梆,梆。”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三下,加重了力道。
过了大概半分钟,我听见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接着,铁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张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是我妈。
她老了。
比我记忆中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在头顶随意挽成一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散开,皮肤也松弛了,带着一种被岁月和阳光浸泡过的粗糙感。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衬衫,手里还拿着一把韭菜。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门缝,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油烟味,混杂着韭菜的辛辣,还有院子里泥土的腥气。
是她先开的口。
“你……”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
“怎么来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六年没见的母子,重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怎么来了”。
听起来,多像一句责备。
她好像也意识到了不妥,把门拉得更开了一些,侧身让我进去。
“进来吧,外面热。”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院子。
院子不大,但打理得很干净。
左手边是葡萄架,绿油油的叶子爬满了整个架子,底下挂着几串青涩的葡萄。
右手边用篱笆围了一小块菜地,种着西红柿、黄瓜,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蔬菜。
几只母鸡在菜地边上悠闲地踱步,时不时低头啄一下地。
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踏实而又安稳的生活气息。
我爸还在的时候,我们家住在城里的高层公寓。
我妈是个有点洁癖,甚至可以说有点“作”的女人。
她喜欢插花,喜欢喝下午茶,喜欢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像个样板间。
她从不进菜市场,嫌那里脏。
家里的菜,都是我爸下班后,从超市的净菜区买回来的。
她也从不养活物,连一盆绿萝都嫌麻烦。
可现在,她就站在这片充满了鸡粪味和泥土味的院子里,手里还捏着一把带泥的韭菜。
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坐吧。”
她指了指葡萄架下的一个小石桌。
桌边放着两个石凳。
她把手里的韭菜放在桌上,转身进了屋。
很快,她端着一个搪瓷杯子出来,放在我面前。
“喝水。”
杯子很旧了,杯沿上还有几处磕碰掉的瓷,露出黑色的底。
里面是晾凉的白开水,能喝出一点水垢的味道。
我捧着杯子,指尖能感觉到杯壁上传来的凉意。
我妈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拿起那把韭菜,开始一根一根地择。
她的动作很慢,很熟练。
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气氛尴尬得像一潭死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是问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还是质问她为什么六年不联系我?
好像都不对。
最后,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吃饭了吗?”
她头也没抬,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韭菜。
“……在服务区吃了点。”我小声说。
“哦。”
她应了一声,又没话了。
院子里只剩下她择菜的“撕拉”声,和母鸡偶尔的“咯咯”声。
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一个不速之客。
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
也许,就这么一直不联系,对我们俩都好。
就在我准备找个借口告辞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很高,也很壮,穿着一件灰色的旧背心,露出两条黝黑的胳膊。
皮肤是那种常年在户外暴晒才能形成的古铜色,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疤和纹路。
他手里端着一个簸箕,走到我妈身边,很自然地把她择好的韭菜收进簸箕里。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
就在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傻了。
像被一道雷劈中,从头到脚,瞬间麻痹。
我手里的搪瓷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那张脸……
那张脸,和我爸,至少有七分像。
一样的国字脸,一样的浓眉,甚至连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他看起来更年轻一些,身体更壮实一些,我几乎要以为,我爸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这是……”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妈站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慌乱。
“这是你林叔。”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也是……我老伴。”
那个叫“林叔”的男人,冲我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
“来了啊。”
他的声音很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他伸出手,似乎想跟我握手,但看到自己手上的泥,又尴尬地收了回去,在裤子上擦了擦。
我没有回应他。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张酷似我爸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哀,瞬间冲上了我的头顶。
我终于明白,我妈为什么会嫁给他。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六年来,一个电话都不敢打给我。
原来,她找了一个“替身”。
一个我爸的,廉价的,粗糙的,赝品。
我爸是个大学教授,一辈子跟笔杆子打交道。
他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香。
他喜欢穿干净的白衬衫,喜欢听古典音乐,喜欢在阳台上种兰花。
他连跟人吵架,都不会提高嗓门。
可眼前这个男人呢?
他像个刚从田里干完活回来的农民。
粗糙,黝黑,身上带着一股汗味和烟草味。
我妈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找一个这样的人,来代替我爸?
这是对我爸的侮辱,也是对我的侮辱。
“我走了。”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我带得往后一倒,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我甚至不敢再多看那个男人一眼。
我怕我再看下去,会忍不住冲上去,给他一拳。
“哎,这就要走?”
我妈急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饭都快好了,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
我甩开她的手,声音冷得像冰。
“我来就是看看你,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这话有多伤人。
我看见我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难以置信。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姓林的男人走了过来,挡在我妈身前。
“有话好好说,别跟你妈这么讲话。”
他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
“我跟我妈说话,关你什么事?”
我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冒牌货,一个影子,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我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院子,都回荡着我的怒吼。
那几只母鸡被吓得咯咯乱叫,扑腾着翅膀,躲进了菜地里。
姓林的男人脸色也变了。
他那张酷似我爸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我从未在我爸脸上见过的,隐忍的怒气。
他的拳头,握得很紧。
我甚至能看到他胳膊上暴起的青筋。
我以为他会打我。
说实话,那一刻,我甚至有点期待他打我。
这样,我就更有理由,理直气壮地恨他们。
但他没有。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松开拳头,转身对我妈说:
“你跟他聊,我去做饭。”
说完,他端着那簸箕韭菜,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厨房。
我妈还愣在原地,眼圈红红的。
“你跟我进来。”
她拉着我,走进了里屋。
那是一间很小的卧室,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旧衣柜,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樟脑丸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你坐。”
她把我按在床沿上。
我能感觉到,身下的床板很硬,铺的褥子也很薄。
她在我身边坐下,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疲惫。
“我知道你觉得,我对不起你爸。”
我没说话,只是扭头看着窗外。
窗户上糊着一层塑料布,看不太清外面的景象。
“刚认识你林叔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真的,太像了。尤其是侧脸,还有笑起来的样子。”
“那时候,你爸刚走不到一年,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你爸的影子。我总觉得,他没走,还在这个家里。”
“我不敢开灯,怕一开灯,那点念想就没了。”
“我也不敢出门,怕看见外面成双成对的人。”
“后来,邻居王婶看不下去,硬拉着我去镇上的老年活动中心,说让我去散散心。”
“你林叔,就是我在那儿认识的。”
“他当时在活动中心做义工,帮着修修桌椅,换换灯泡什么的。”
“他那个人,话不多,但手很巧,人也热心。”
“有一次,活动中心的音响坏了,大家弄了半天都没弄好。他过来,三下五除二就给修好了。他修东西的时候,特别专注,额头上都是汗。那个样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我想起了你爸。”
“你爸以前,也喜欢自己捣鼓这些东西。家里的收音机,电视机,坏了他从来不让别人修,都是自己弄。”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不自觉地观察他。”
“我发现,他不仅长得像你爸,很多小习惯也像。”
“比如,他吃饭的时候,也喜欢把碗端起来,用筷子扒拉着吃。”
“他走路的时候,也喜欢把手背在身后。”
“他看电视看到好笑的地方,也会先不出声,肩膀一抖一抖地笑。”
“我当时就魔怔了。我觉得,这是老天爷可怜我,把你爸又送回来了。”
“我开始主动接近他,找各种借口跟他说话。”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我妈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听出,那平静下面,压抑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
“我把他当成了你爸的影子,一个替代品。”
“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甚至会对着他,喊出你爸的名字。”
“他从来不生气。每次都只是笑笑,说,‘没事,我知道你想他了’。”
“他对我,真的很好。好到让我觉得心虚,觉得愧疚。”
“他知道我胃不好,就学着给我熬粥。小米粥,南瓜粥,换着花样来。”
“他知道我怕冷,冬天还没到,就把家里的土炕烧得热热的。”
“他知道我喜欢花,就在院子里给我种了这片菜地,他说,种菜比种花实在,能吃。”
“他一个大男人,学着给我包饺子,擀面条。他手笨,一开始包的饺子,一下锅就全煮烂了。他就一遍一遍地试,手上烫的全是泡。”
“他把我照顾得,比你爸还在的时候,还要好。”
我妈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掉在深蓝色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那……那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踞了六年的问题。
“我不敢。”
她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
“我怕你知道了,会看不起我。”
“我怕你会觉得,我这么快就忘了你爸,找了个人代替他。”
“我更怕……怕你见到他。”
“我怕你看见他那张脸,会像今天这样,会恨我。”
“你爸走了,我就剩下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所以,我想,就这么算了吧。只要我知道你过得好,就行了。”
“我跟亲戚打听过你。知道你工作稳定,也买了房,我就放心了。”
“我想,等我再老一点,老到走不动了,或者,等你林叔……不在了,我再去找你。”
“到时候,你可能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听完她的话,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转过身,抱住她。
她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味。
“妈,对不起。”
我哽咽着说。
“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知道,这六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带着对亡夫的思念,带着对一个“替代品”的愧疚,还带着对我的恐惧和担忧。
她一定很孤独,很害怕。
而我,作为她唯一的儿子,却用六年的冷漠,在她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划了一刀。
我真混蛋。
我妈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她安慰我那样。
“不怪你,不怪你。”
她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是妈不好,是妈自私。”
我们母子俩,就这么抱着,哭了很久。
仿佛要把这六年的委屈,思念,和隔阂,都哭出来。
哭过之后,心里好像舒坦了一些。
厨房里传来“刺啦”一声,是菜下锅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浓郁的蒜香味飘了过来。
我妈站起来,帮我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走,吃饭去。”
她拉着我,走出了卧室。
饭菜已经摆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
四菜一汤。
韭菜炒鸡蛋,西红柿烧茄子,凉拌黄瓜,还有一盘红烧肉。
汤是紫菜蛋花汤。
都是最家常的菜。
但看得出来,做得很用心。
红烧肉炖得软烂,颜色红亮,上面还撒了点葱花。
韭菜炒鸡蛋,鸡蛋金黄,韭菜碧绿,看着就很有食欲。
那个姓林的男人,正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碗米饭。
他看见我们,又露出了那种憨厚的笑容。
“快坐,尝尝叔叔的手艺。”
他把米饭放在我面前,又给我拿了双筷子。
我妈也坐了下来,给我夹了一大块红烧肉。
“尝尝,你林叔做的红烧肉,比饭店的还好吃。”
我看着碗里那块颤巍巍的红烧肉,心里五味杂陈。
我爸在世的时候,也最喜欢做红烧肉。
但他做出来的,是本帮菜的做法,颜色偏深,口味偏甜。
而眼前这盘,看起来更像是北方的做法,酱香浓郁。
我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
肉炖得很烂,几乎是入口即化。
肥而不腻,咸香适口。
确实很好吃。
但我吃着吃着,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因为,这不是我爸的味道。
“怎么样?”
林叔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挺好吃的。”我含糊地说。
他听了,很高兴,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真的太像我爸了。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
仿佛坐在我对面的,就是我爸。
他没有走,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妈身边。
这顿饭,我吃得很慢,也很沉默。
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妈和林叔在说话。
他们聊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下午把菜地的篱笆再加固一下吧,那几只鸡老是往里钻。”
“行。我吃完饭就去。”
“对了,明天镇上赶集,家里的酱油没了,记得买一瓶回来。”
“知道。还要买点啥不?”
“再买点五花肉吧,我看小远挺喜欢吃红烧肉的。”
我妈口中的“小远”,就是我。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那股别扭的感觉,渐渐淡了一些。
他们的相处模式,很平淡,很琐碎。
没有甜言蜜蜜语,也没有什么风花雪月。
但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和关心,是装不出来的。
我妈在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是放松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安宁和满足。
吃完饭,林叔主动收拾了碗筷。
我妈拉着我,在院子里散步。
“你林叔,其实……跟你爸一点都不像。”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我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她。
“你爸那个人,心思重。什么事都喜欢放在心里,不说出来。”
“他对我好,但那种好,是带着点距离的。就像……就像他把你当成一件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磕了碰了。”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纪念日,会给我买很贵的礼物。”
“但他从来不会问我,今天开不开心,累不累。”
“他觉得,给我最好的物质生活,就是爱我了。”
“我们俩,一辈子,都客客气气,相敬如宾。说起来是夫妻,但有时候,更像是……合伙人。”
“而你林叔,他不一样。”
“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浪漫。”
“他连我的生日都记不住,也从来没送过我什么像样的礼物。”
“但他会记得,我不吃葱,不吃姜。”
“他会在我晚上起夜的时候,提前把灯给我打开。”
“他会在我跟他抱怨腰疼的时候,笨手笨脚地给我按摩。”
“他那个人,就像这院子里的土地。不华丽,甚至有点土气。但是,你踩在上面,心里就觉得踏实。”
“他不是你爸的影子。”
我妈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
“我爱他,是因为他是林国栋,不是因为他长得像你爸。”
“一开始,或许是。但后来,我慢慢发现,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你爸是天上的月亮,清冷,明亮,让人仰望。”
“而他,是地上的篝火。温暖,炙热,能把人身上的寒气都烤干。”
“我需要那份温暖。”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她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飘动。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妈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得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我一直以为,我爸给了她全世界最好的爱。
我一直以为,她离开我爸,就活不下去了。
但我错了。
我用我自己的标准,去定义了她的幸福。
我用我的执念,去绑架了她的后半生。
我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
“妈。”
我走上前,轻轻地抱了抱她。
“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
我妈给我收拾出了一间小屋子。
床是木板床,被子是那种老式的棉花被,晒过之后,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去,睡不着。
隔壁,就是我妈和林叔的房间。
我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声音很小,听不清在说什么。
但那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像一首催眠曲,让我那颗焦躁了六年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一阵“咕咕咕”的鸡叫声吵醒的。
我睁开眼,看见窗外已经大亮。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间。
林叔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赤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
汗水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流淌。
斧头落下,木柴应声而裂。
充满了力量感。
看见我出来,他停下手里的活,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醒了?你妈在厨房做早饭呢。”
他冲我笑了笑,那张脸,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还是会觉得,他像我爸。
但那种感觉,已经没有昨天那么强烈了。
我“嗯”了一声,走进厨房。
我妈正在灶台前烙饼。
是那种最简单的葱油饼。
厨房里弥漫着一股面粉和葱花的香气。
“起来了?快去洗脸,马上就能吃了。”
她头也没回地说。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我爸还在。
每天早上,我妈也会这样,在厨房里给我们做早饭。
而我爸,会在院子里打一套太极拳。
我会在他们的身后,跑来跑去。
阳光暖暖的,空气里都是幸福的味道。
原来,幸福的模样,可以有很多种。
吃早饭的时候,林叔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用红绳穿着的,小小的木雕。
雕的是一个生肖,是我的属相,猴子。
雕工很粗糙,但看得出来,很用心。
猴子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活灵活现的。
“这个,给你。”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自己瞎刻的,不值钱。就当……就当是叔叔给你的见面礼。”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手心里那个小小的木雕,又看了看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我无法想象,是这样一双手,刻出了这么精巧的小东西。
“你林叔,年轻的时候,学过木匠。”
我妈在一旁解释道。
“他手巧得很。家里的桌子,椅子,都是他自己做的。”
我接过那个木雕。
木头是温热的,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谢谢……林叔。”
我低着头,小声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称呼他。
他听了,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开了花。
那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我在那里住了三天。
三天里,我跟着林叔,去镇上赶了集,去地里摘了菜,还去后山的小河里钓了鱼。
他话不多,但很会照顾人。
他会记得我喜欢吃辣,每次炒菜,都会单独给我多放一勺辣椒。
他会看出来我穿的鞋不合脚,默默地从家里给我找出一双旧的布鞋让我换上。
他会在我钓不到鱼而烦躁的时候,不声不响地把他钓到的鱼,都放进我的鱼桶里。
他就像一个沉默的,可靠的,大山。
他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他会用行动,让你觉得安心。
我开始慢慢理解,我妈为什么会选择他。
和他在一起,或许没有诗和远方,但有最踏实的人间烟火。
而这份烟火气,恰恰是我妈后半生,最需要的东西。
临走的那天,我妈和林叔,把我送到村口。
我妈给我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的东西。
有她自己种的蔬菜,自己养的鸡下的蛋,还有林叔亲手做的腊肉和香肠。
“路上开车慢点。”
“到了家,给妈打个电话。”
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眼圈又红了。
林叔站在她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行了,让孩子走吧。以后,想他了,我们就去看他。”
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小远,有空,常回来。”
我看着他们俩,站在夕阳下,相互依偎着。
一个瘦小,一个高大。
看起来,是那么地和谐。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会的。”
我上了车,发动引擎。
从后视镜里,我看见他们还站在原地,冲我挥手。
我把车窗摇下来,也冲他们挥了挥手。
车子缓缓驶出村子,上了大路。
我打开音响,里面放着一首老歌。
“当记忆的线穿过时间,才发现爱与被爱,是那么的温暖……”
我跟着旋律,轻轻地哼唱着。
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释然。
我爸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七年了。
我用了六年的时间,去恨我妈的“背叛”。
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也只是一个,需要人疼,需要人爱,会孤单,会害怕的,普通女人。
她有权利,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而那个长得像我爸的男人,他不是我爸的替代品。
他是林国栋。
是一个,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却又无比真诚地,爱着我妈的男人。
这就够了。
回到家,我把那个小小的木猴子挂在了车里。
每次开车,看见它在眼前晃来晃去,我都会想起那个小院,想起那片菜地,想起那个沉默却温暖的男人。
还有,我妈脸上,那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从那以后,我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回去看他们一次。
有时候,我也会把他们接到城里来住几天。
但我妈总说,住不惯城里的高楼,还是喜欢乡下的院子。
她说,在院子里,能听见风声,雨声,还有鸡叫声。
心里,踏实。
我渐渐地,和林叔也熟悉了起来。
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会给我讲他年轻时候,走南闯北的故事。
他会教我,怎么分辨野菜,怎么用最简单的工具,做出最好用的家具。
他甚至还教会了我,怎么劈柴。
他说,人心里有火的时候,就去劈柴。
把心里的火,都劈出去,人就顺了。
有一次,我们俩喝了点酒。
他喝得有点多,话也多了起来。
他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小远,我知道,你一开始,看不上我。”
“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妈。”
“你妈是个好女人。她跟着你爸,享了一辈子福,也受了一辈子委屈。”
“你爸那个人,太端着。他爱你妈,但他不懂你妈。”
“你妈就像一盆花,你光给她浇水施肥还不行,你得跟她说说话,你得让她晒晒太阳。”
“我没啥文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我就知道,她是我媳妇儿,我就得对她好。”
“让她吃好,穿暖,每天都能笑一笑。”
“这就行了。”
“至于我长得像不像你爸,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是林国栋。是那个,能陪着你妈,走到最后的人。”
他说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看着他那张,在酒精作用下,泛着红光的脸。
那张酷似我爸的脸。
我忽然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我爸了。
他就是他。
独一无二的,林国栋。
去年冬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林叔病了。
是脑梗。
虽然抢救过来了,但留下了后遗症。
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我连夜开车赶了回去。
推开门,看见林叔躺在床上。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看见我,他想坐起来,但挣扎了半天,也没成功。
他的嘴有点歪,说话也含糊不清。
“……回……回来了……”
我妈在一旁,给他擦着嘴角的口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医生说,以后,可能就得一直躺在床上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林叔,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那个像山一样结实的男人,就这么倒下了。
从那天起,我搬回了乡下。
我跟我妈一起,照顾林叔。
给他喂饭,擦身,按摩。
他很重,每次给他翻身,我跟我妈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
但他从来不喊疼,也不抱怨。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他去院子里晒太阳。
他会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云,一看看很久。
有时候,他会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指着菜地里新长出的嫩芽,咿咿呀呀地,想跟我说什么。
我看不懂,但我会点点头,说:“嗯,长得真好。”
他就会很开心地笑。
那笑容,还是那么憨厚,那么温暖。
我妈比以前更忙了,也更沉默了。
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她说:“只要他还在,这个家,就还是个家。”
我看着她给林叔擦拭身体,喂他喝水,动作那么轻柔,那么自然。
我忽然明白,他们之间的爱,早已超越了最初的那份“相似”。
那是一种,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相守中,沉淀下来的,最深沉的,相濡以沫。
是一种,你病了,我就是你的手脚;你倒了,我就是你的拐杖的,不离不弃。
今年春天,院子里的葡萄藤,又发了新芽。
林叔的身体,也奇迹般地,有了一些好转。
他能自己,慢慢地,坐起来了。
也能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了。
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但我知道,这不是奇迹。
这是我妈,用她全部的爱和耐心,一点一点,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推着林叔,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妈坐在旁边,给他念报纸。
林叔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阳光照在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
安详,而又平静。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我妈。
我妈也正看着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我掏出手机,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我妈挨着林叔,林叔靠着轮椅。
他们的身后,是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和爬满了新芽的葡萄架。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吧。
我爸,如果泉下有知,看到这一幕,应该也会感到欣慰的。
因为,他最爱的那个女人,终于找到了,能让她在风雨中,安稳停靠的,那个港湾。
而我,也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