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把那张存着三十万的银行卡推到孙大姐儿子面前,他涨红着脸,一把将卡挥到地上,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骗子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当我把那张存着三十万的银行卡推到孙大姐儿子面前,他涨红着脸,一把将卡挥到地上,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骗子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从1973年那个冰冷的冬夜算起,这份恩情已经在我心里捂了整整四十年。四十年里,我从一个差点冻死在车厢连接处的野小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这四十年,足以让一份救命的恩情,在别人眼里,变成一个莫名其妙、甚至别有用心的笑话。
可对我来说,一切都得从那双把我从铁皮车厢上拽下来的、粗糙却温暖的大手说起。
第1章 冰冷的铁皮与温暖的手
1973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
我叫陈建社,那年刚满十七岁。我们村在豫北一个偏僻的山沟里,穷得叮当响。那年秋天,我娘咳得越来越厉害,赤脚医生说是肺上的毛病,得去省城大医院才能看。爹卖了家里唯一的老黄牛,又挨家挨户借了一圈,才凑了三十多块钱和一沓子全国粮票。
钱和票,爹揣在怀里,坐正经的客车去了省城。我呢,负责在家照顾我娘。可一个礼拜过去,爹没回来,信也没一封。我娘的咳嗽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我坐不住了,揣上家里最后几个黑面馍馍,决定去省城找爹。
买票?想都不敢想。唯一的路,就是扒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扒火车,心里怕得要死。我在我们县城外的小站上,等了半宿,才等到一趟往南去的绿皮货运车。趁着夜色和火车启动的轰鸣,我连滚带爬地攀上了两节车厢中间的连接处。
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待的。风像刀子一样从四面八方灌进来,铁皮冰得能粘掉一层皮。火车开起来,“哐当哐当”的声音震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我只能死死地抱着冰冷的栏杆,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牙齿不停地打架。
半夜里,下起了小雪。雪粒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疼。我怀里的黑面馍馍早就冻得跟石头一样,啃都啃不动。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一点点吞噬着我的体温和意识。有好几次,我迷迷糊糊地差点松开手,我知道,只要一松手,我就会被卷进车轮底下,变成一滩谁也认不出的肉泥。
我不能死,我死了,我娘怎么办?我爹还在省城等着我。我用牙齿狠狠咬着自己的舌尖,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速度慢了下来,似乎是进了一个大站。我冻得浑身僵硬,脑子也转不动了。就在我以为可以稍微喘口气的时候,一道刺眼的手电光照在了我的脸上。
“干什么的!下来!”一声清脆又严厉的呵斥传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女列车员,看年纪大约三十多岁,梳着齐耳的短发,脸庞在手电筒的光晕里显得格外严肃。
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年代,扒火车被抓住,轻则罚款劳动,重则可能被当成流窜犯送去农场改造。无论哪一样,都不是我能承受的。
我脑子一片空白,手脚发软,想跑都不知道往哪儿跑。
那个大姐见我没动静,几步跨了过来,动作麻利地打开了车厢连接处的防护栏。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只手,戴着一双线手套,却依然能感觉到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
“下来!”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我被她半拖半拽地拉下了火车。双脚一沾地,膝盖就软了,差点跪在冰冷的站台上。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心里盘算着是撒腿就跑,还是跪地求饶。
可她没给我选择的机会。她抓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把我拎着往前走。我心里一阵绝望,这下是真完了,她肯定是要把我送去车站的派出所。
我跟着她,穿过长长的站台,寒风吹得我单薄的衣衫呼呼作响。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她手上传来的温度。奇怪的是,她没有走向派出所的方向,而是拐进了一节客运车厢。
车厢里温暖如春,昏黄的灯光照得人眼睛发花。几个乘客好奇地看着我们,她却目不斜视,径直把我拽进了一个狭小的、挂着“乘务员休息室”牌子的小隔间。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我被她按在一张小小的折叠椅上,心跳得像打鼓。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铺,一张小桌子,还有一个暖水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和茶叶混合的味道。
她摘下手套,露出一双有些粗糙的手,然后转身,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热水,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搪瓷缸子和桌面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吓得我一哆嗦。
“喝了。”她命令道,声音还是那么硬邦邦的。
我愣愣地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水,不敢动。
“耳朵聋了?让你喝了!”她眉头一皱,声音又高了几分。
我这才哆哆嗦嗦地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捧起搪瓷缸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瞬间传遍全身,我差点舒服得呻吟出声。我贪婪地喝了一大口,滚烫的热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意。
她就那么站在我对面,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很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喝完水,把杯子放在桌上,头埋得更低了。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样的审判?
第2章 一颗鸡蛋的分量
“姓名,哪里人,为什么扒火车?”她终于开口了,一连串的问题像是机关枪一样。
我不敢撒谎,也不敢隐瞒,哆哆嗦嗦地把家里的情况,我娘的病,还有出来找我爹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我娘咳得喘不上气的时候,我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一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在外面从没哭过,可在那间温暖的小屋里,对着一个陌生的、严厉的大姐,我却哭了。
或许是温暖让人变得脆弱。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变化。等我说完,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听得见火车在站台停靠时发出的“嘶嘶”的气阀声。
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信了没有。
“介绍信呢?”她突然问。
我摇了摇头。我们村里开不出来,我爹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带走了。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我的身体,看到我的五脏六腑。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然后,她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让紧绷的气氛松动了一些。
她没再问什么,而是转过身,从她挂在墙上的一个帆布挎包里翻找起来。我紧张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她要拿什么。是手铐?还是登记的本子?
结果,她掏出来的,是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她一层层打开手帕,里面露出来一个白生生的煮鸡蛋,还有一个黄澄澄的窝头。
她把鸡蛋和窝头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推了过来。
“吃了。”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还是带着命令的口吻。
我彻底愣住了。我以为她会骂我,会把我交给警察,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给我吃的。那颗鸡蛋,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我能闻到窝头那股粗粮特有的香气。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大得在小小的休息室里格外清晰。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看什么?吃!一个大小伙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她呵斥道,但眼神里却没有了刚才的严厉。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和感动。我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拿起那颗还有些温热的鸡蛋。我的手抖得厉害,磕了好几下才把蛋壳敲碎。
我狼吞虎咽地把鸡蛋塞进嘴里,蛋黄有点噎人,但我顾不上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鸡蛋。接着,我又抓起那个窝头,三两口就吞了下去。窝头很干,划得嗓子疼,可对我来说,那就是山珍海味。
她看着我吃完,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这趟车是货运,下一站要停很久,你不能再待在上面了,太危险。”她看着窗外,缓缓说道,“等会儿天亮了,我带你出去。从这里到省城,还有两站地。你顺着铁路走,一天一夜差不多就能到。记住了,千万别再扒火车了,你这条小命要是没了,你爹娘怎么办?”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大姐,谢谢大姐……”
“我姓孙,叫我孙大姐就行。”她淡淡地说,“你叫……陈建社是吧?记住,人穷,志不能短。堂堂正正地走路,别总想着走歪门邪道。”
“我记住了,孙大姐。”我把这个姓氏,这个称呼,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火车再次启动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孙大姐把我带到车厢门口,嘱咐道:“出去以后,别回头,一直往前走。别让人看见。”
我下了车,刺骨的寒风让我打了个冷战,但心里却是滚烫的。我回头,想再看她一眼,她却已经关上了车门。绿皮火车缓缓开动,带走了那间温暖的小屋,和那个给了我一颗鸡蛋的孙大姐。
我站在铁轨边,对着远去的火车,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颗鸡蛋和一个窝头的分量,在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心里,重如泰山。它不仅仅是食物,它是在我最寒冷、最绝望的时候,一份没有缘由的善意,是把我从深渊边上拉回来的一股力量。
我暗暗发誓,这份恩情,我陈建社一辈子都不会忘。将来我若是有出息了,一定要找到孙大姐,好好地报答她。
第3章 四十年的寻找
顺着铁路,我真的走到省城。找到我爹时,他正因为钱花光了,在一家小旅馆里急得团团转。万幸的是,娘的病虽然重,但医生说还能治。
后来,我跟爹在省城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吃尽了苦头,总算凑够了医药费。再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我脑子活,胆子也大,从包工头做起,一步步干到了今天,有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也算是在这个城市里扎下了根。
日子越过越好,可我心里始终有个疙瘩。那就是孙大姐。
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她。
刚开始那几年,我每次去火车站,都会特意留意那些穿着制服的列车员,希望能再看到那张严肃而温暖的脸。可人海茫茫,谈何容易。八十年代,我托了关系,去铁路系统内部打听,想找一个叫“孙大姐”的列车员。
可人家一听,都笑了。“孙大姐”?铁路系统里姓孙的“大姐”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连个全名都没有,上哪儿找去?
我这才意识到,我甚至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那个冬夜,我只顾着感激和惶恐,忘了问最关键的信息。
线索就这么断了。但我没放弃。我把1973年那个冬夜的细节,翻来覆去地想,试图找出更多有用的信息。那趟货运列车是从北向南,经过我们县城小站,终点站可能是南京或者上海。她是客运车厢的乘务员,临时停靠在我们那个站台。
根据这些零碎的信息,我把范围锁定在了郑州铁路局的几个主要客运段。我像个侦探一样,一次次地去打听,一次次地失望而归。有几次,我找到了几位退休的、姓孙的老列车员,可一核对细节,都不是。
时间一晃就到了新世纪。我的公司越做越大,社会关系也越来越广。我甚至动用了私家侦探,可年代太久远了,当年的乘务员信息登记混乱,很多人退休后搬家,联系方式也换了,寻找的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我的妻子和孩子都知道我这个心结。他们劝我,说不定人家早就忘了,你又何必这么执着。
我告诉他们,她可以忘,但我不能。没有她那一颗鸡蛋,没有她那几句训诫,我陈建社可能早就冻死在1973年的那个冬天了。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份最纯粹的善意。找不到她,我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一个当年在铁路公安工作的老朋友,通过一份泛黄的旧档案,查到了一条可能的线索。1973年,郑州客运段确实有一位叫孙桂兰的列车员,符合我描述的年龄和特征。档案显示,她已经在九十年代末退休了,退休前的住址就在铁路局分配的一栋老家属楼里。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我立刻放下手头所有工作,按照地址找了过去。那是一片老旧的红砖楼,墙皮斑驳,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三楼的一户人家。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一脸警惕地看着我。“你找谁?”
“请问,这里是孙桂兰孙大姐的家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一些。
“你是什么人?找我妈干什么?”男人的警惕心更重了。
“我……我是她以前的一个朋友。”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正说着,屋里传来一个苍老但依然洪亮的声音:“小磊,谁啊?”
随着声音,一个满头银发、身材微微发福的老太太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一团毛线。
尽管岁月在她脸上刻满了皱纹,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眉眼,那神态,就是四十年前那个把我从火车上拽下来的孙大姐!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孙大姐!”我脱口而出,声音都有些哽咽。
老太太愣住了,她扶了扶老花镜,仔细地打量着我。“你是……”
“孙大姐,你不记得我了?1973年,冬天,扒火车的那个小子,陈建社!”我急切地提醒她。
孙大姐,也就是孙桂兰,愣了很久。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显然,她已经不记得这件发生在四十年前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倒是她的儿子张磊,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大概是把我当成那种上门攀亲戚、打秋风的骗子了。
我急忙把当年的事,从我如何扒上火车,如何被她抓住,如何在休息室里吃了一个鸡蛋和一个窝头,一五一十地又讲了一遍。
讲到那颗鸡蛋时,孙桂兰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在努力回忆。她喃喃自语:“扒火车的小子……鸡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指着我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冻得跟小猫一样,浑身打哆嗦的娃儿!是你?”
“是我!孙大姐,是我!”我激动得差点掉下泪来,“我找了您四十年!”
第4章 错位的报恩
孙大姐显然被我的执着吓了一跳。她把我让进屋,她的儿子张磊虽然还是一脸怀疑,但也没再说什么。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张黑白全家福,照片上的孙大姐还很年轻,英姿飒爽,旁边是她的丈夫,一个看起来很憨厚的男人。
孙大姐告诉我,她老伴十年前就去世了。儿子张磊在一家工厂当工人,结了婚,有个上初中的孙子。因为买不起新房,一家三代就挤在这套老房子里。
看着她朴素的家境,再想想我名下的几套豪宅,我心里一阵阵发酸。这份恩情,我欠得太久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地去看望孙大姐。我不敢一上来就给钱,怕吓到他们,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每次去,都买上最好的烟酒、营养品、进口水果,把她家不大的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孙大姐每次都说我太破费,嘴上责备,但眼里还是有高兴的。可她的儿子张磊,对我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他似乎觉得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有一次,我私下里找到张磊,说想给他换个工作,到我的公司来,当个部门经理,年薪三十万。
张磊听完,冷笑了一声,说:“陈总,谢谢您的好意。我没那个本事,就在厂里待着挺好。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也不需要别人施舍。”
他的话像一根刺,扎得我心里很不舒服。我知道他误会了,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在我看来,这是报恩;在他看来,这成了施舍。
我没有气馁。我看得出来,他们家最大的困难就是住房。张磊的儿子,也就是孙大姐的孙子张浩,都上初中了,还跟父母挤在一个房间。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在离他们家不远的一个新楼盘,全款买下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三居室,精装修,家电齐全。然后,我拿着购房合同和钥匙,再次登门。
那天,张磊正好也在家。
我把合同和钥匙放在茶几上,诚恳地对孙大姐说:“孙大姐,当年要不是您,我陈建社早就没命了。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再生父母。这点心意,您无论如何都要收下。让张磊和小浩,都能有个宽敞的住处。”
孙大姐和张磊都惊呆了。
孙大姐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把合同和钥匙猛地推了回来,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建社,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当年那点事,就是举手之劳,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你不用这么放在心上。”
“妈,您别说了!”张磊突然站了起来,脸色铁青。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屈辱,“陈总,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先是送东西,再是安排工作,现在又直接送房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看不起我们家是吧?你觉得有钱了不起是吧?你觉得用钱就能砸开我们家的大门,让我们对你感恩戴德?”
“张磊,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张磊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套房子,一百多万!我们家几辈子都挣不来!你轻飘飘地就送出手了。你让我们以后怎么活?见了你点头哈腰?还是把你当祖宗供起来?我告诉你,我们穷,但我们有骨气!你的东西,我们一样都不会要!”
他的话,字字诛心。我的一腔热情,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我看着孙大姐为难的样子,看着张磊涨红的脸,心里又急又委屈。我只是想报恩,想让他们过得好一点,怎么就成了炫耀和施舍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了我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我想,房子他们可能觉得太扎眼,那给一笔钱,让他们自己去改善生活,总可以吧。
“张磊,孙大姐,我知道你们有顾虑。这套房子你们不要,没关系。”我把卡推到桌子中间,“这里面有三十万。不多,就当是我孝敬孙大姐的。你们可以用这笔钱把老房子装修一下,或者给小浩当教育基金。这总行了吧?”
我以为,这次他们会接受。
然而,我彻底想错了。
这笔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引爆了我们之间最大的冲突。
第5章 三十万的羞辱
“三十万?”张磊听到这个数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嘲讽。
“陈总,您可真是大手笔啊!”他指着那张银行卡,又指了指我,“三十万,对您来说,可能就是一顿饭钱,一瓶酒钱吧?您就用这点钱,来买断我妈当年的善良?还是来买我们全家的尊严?”
我的心沉了下去。“张磊,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没有什么意思?”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情绪彻底失控了。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他一把将那张银行卡挥到地上,指着我的鼻子,几乎是吼着说:“我告诉你,姓陈的!我们家是穷,但我们不卖!你别以为有两个臭钱就能为所欲为!拿着你的钱,滚出我们家!我们不稀罕!”
银行卡在地板上滑出很远,最后停在一个墙角,像一个被遗弃的证据。
孙大姐被儿子的举动吓坏了,她站起来,想去拉张磊,嘴里不停地说:“小磊,你干什么!怎么跟建社说话呢!”
“妈!您别管!就是您心太善,才让这种人蹬鼻子上脸!”张磊甩开他母亲的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安的什么心您知道吗?平白无故送房子送钱,不是骗子是什么?是不是看上我们这套老房子了?我可听说了,这一片要拆迁!他是想用这点小钱,把我们打发了,好占我们家的拆迁款吧!”
“你胡说什么!”我气得浑身发抖。我没想到,我的报恩,竟然会被曲解成这样。这是对我人格最大的侮辱。
“我胡说?”张磊冷笑,“那你说说,你图什么?就为了四十年前一个鸡蛋?一个窝头?谁信啊!你这种大老板,会为了这点事,耗费这么大精力?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了!”
“张磊!”孙大姐终于忍不住了,她一巴掌扇在了儿子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让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张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我也愣住了。
孙大姐的手在发抖,眼圈也红了。她指着自己的儿子,声音颤抖地说:“你……你这个混账东西!你怎么能这么想建社?你怎么能把人心想得这么脏!”
她转过头,看着我,满眼都是歉意。“建社,你别往心里去。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他不懂事……”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无比荒唐和疲惫。一片真心,换来的却是猜忌和羞辱。也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错在用我的方式,去衡量这份恩情的价值,也错在用金钱,去尝试填平四十年的鸿沟。
我弯下腰,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那张银行卡,放回口袋里。
“孙大姐,”我涩声开口,“您别怪张磊,他说的……也许有他的道理。可能是我太想当然了。”
我站起身,对着孙大姐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了。”
说完,我逃也似地走出了那个家门。身后,传来孙大姐焦急的呼喊声:“建社!建社你别走!”
我没有回头。
走在老旧的楼道里,我的脚步异常沉重。我以为四十年的寻找,会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圆满结局,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地鸡毛的难堪收场。
那个冬天,一颗鸡蛋温暖了我十七岁的整个青春。而今天,三十万块钱,却让我感受到了四十年未有的冰冷。
钱,真的能衡量一切吗?我第一次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第6章 一碗热汤面的和解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没有再去打扰孙大姐一家。我把那套买好的房子委托中介挂了出去,银行卡也收了起来。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张磊的话虽然难听,但站在他的角度,一个突然出现的、非亲非故的富人,对自己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换了谁,恐怕都会心生警惕。
这个社会太复杂了,复杂到连最纯粹的感恩,都会被涂上各种可疑的色彩。
我心里很失落,像是完成了一半的拼图,被风吹散了,再也拼不起来。
就在我准备彻底放下这件事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带怯懦的年轻声音。
“请问,是……陈建社叔叔吗?”
“我是,你是哪位?”
“我……我是张浩,孙桂兰是我奶奶。”
我心里一动。
“陈叔叔,对不起,打扰您了。”张浩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我奶奶……她病了,住院了。她一直念叨您的名字,我爸……我爸他拉不下脸给您打电话,所以我就偷偷打给您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你奶奶怎么了?住哪个医院?”
问清楚地址后,我立刻开车赶了过去。
在医院的病房里,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孙大姐。她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很多,脸色蜡黄。张磊坐在一旁,低着头削苹果,看到我进来,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愧疚。
“建社……你来了……”孙大姐看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赶紧走过去按住她,“孙大姐,您躺着别动。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病了?”
张磊闷声闷气地开口了:“医生说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梗,幸好送来得及时,问题不大,就是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孙大姐瞪了儿子一眼,然后拉着我的手,拍了拍,说:“不碍事,老毛病了。就是……那天把你气走了,我这心里一直不舒坦,血压就上来了。”
我听了,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张磊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妈,然后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低着头,声音很小,但很清晰:“陈叔叔,对不起。那天……是我混蛋,是我说错了话,您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里的那点怨气,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儿子,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保护着他的母亲和家庭的尊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去了,别提了。大姐没事就好。”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陪着。孙大姐睡着后,我和张磊在走廊里聊了很久。
他告诉我,那天我走后,他母亲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还把四十年前那个晚上的事,原原本本地又给他讲了一遍。不是我讲的那种带着感恩的视角,而是从一个母亲的视角。
孙大姐说:“那时候,我看他冻得嘴唇发紫,穿得又单薄,那眼神,就跟咱家以前养的那只快冻死的小猫一样,可怜得很。我就是个当妈的,看不得孩子受这个苦。给他个鸡蛋,给他个窝头,让他喝口热水,能暖和过来,别把命丢了,就这么点事。我哪儿想过要什么回报?我要是图回报,那不成做买卖了吗?”
张磊说,他听完之后,一晚上没睡着。他终于明白,他用一个成年人的、被社会磨砺过的复杂眼光,去揣度了一份最简单、最纯粹的善意。他觉得羞愧。
“陈叔叔,”张磊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以前觉得,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可我妈住院这几天,我才明白,有些东西,钱真的买不来。比如您这份记了四十年的心,比那三十万,比那套房子,要金贵得多。”
我笑了。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都消失了。
孙大姐出院后,我再去他们家,气氛完全不一样了。张磊见到我,会主动喊“陈叔”,给我泡茶。他的妻子也热情地留我吃饭。
我不再提送钱送房子的事。我只是像一个晚辈一样,每周都去看望孙大姐。有时候带点她爱吃点心,有时候陪她聊聊天,听她讲过去在火车上的趣事。张浩学习上遇到难题,也会打电话问我。
我成了他们家一个真正的、没有血缘的亲人。
去年冬天,孙大姐生日。我没有买贵重的礼物,而是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卧了两个白生生的荷包蛋。
孙大姐吃着面,眼圈红了。她看着碗里的荷包蛋,笑着说:“建社,你这俩鸡蛋,可比四十年前那个好吃多了。”
我们都笑了。
我知道,这份恩情,我终于用一种正确的方式,开始偿还了。它不是一笔可以结清的账目,而是一段需要用余生去维系的、温暖的亲情。
从1973年到今天,一晃快五十年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冰冷的冬夜,想起那间温暖的乘务员休息室。是那里的光和热,照亮了我后来的人生。而我花了几乎半辈子的时间才懂得,报答那份光和热最好的方式,不是用金钱去堆砌一座纪念碑,而是把那份光,传递下去,变成自己生活里一盏永远不会熄灭的、温暖的灯。
来源:敏锐饺子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