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继续开口,「奴婢乃是奚宫奴,调度安排皆为内宫掌事,且听说,建德公主即将要嫁给了刘家的亲眷。贵人都已然抛弃了过去,奴婢卑贱之躯,无所怨言。」
阿娘在我脑中的印象已经渐渐淡去了。
我已经不记得当初我离开时,她是否有哭泣呢?
也许是有的吧。
我正在沉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停驻在了我的面前。
「你竟然又回到了宫廷。」
11
是长公主。
我深深一拜,「长公主安好?」
她冷淡而不语。
我继续开口,「奴婢乃是奚宫奴,调度安排皆为内宫掌事,且听说,建德公主即将要嫁给了刘家的亲眷。贵人都已然抛弃了过去,奴婢卑贱之躯,无所怨言。」
刘家如今如日中天,长公主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建德公主是阿琦的幼妹,如今也要和刘家结成秦晋之好。
她沉吟良久,终究没有向别人揭发我便离去了。
我这才想起阿琦。
就连松慈那边,也已经很久没有传来她的消息了。
我起了疑心,另外找了人去打探阿琦的事情。
「公主衣食不周,似乎……似乎已有身孕。」来人吞吞吐吐,我却如雷贯耳,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无人照拂吗!我不是让松慈——」
「松慈怕被人发现,牵连己身,已然许久没有送东西过去了。」
我怔怔地盯着来人,他擦了擦汗,「阿矜姑娘可要送过去?」
我立刻站起身,向郑美人的宫殿走过去。
我要自己出去看看。
我准备了许多东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真正到的时候,仍然忐忑不安,心头苦涩。
一间小小的茅屋,就是阿琦和萧泸的家。
我在门口徘徊许久,却始终不敢推开那扇门。
「阿矜?」
不知过了多久,阿琦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霍然回头。
一个腰身臃肿,金钗布裙的女子站在我身后。
她挎着一个竹篮,里面是沾着泥土的笋和菇,脸上疲惫而喜悦。
这是曾经的小公主啊。
我曾经说过,她年幼时期与我极像,备受宠爱,无忧无虑。
命运就是这样奇怪,她如今仍旧与我相似,我们从高处狠狠跌落,沦落在泥地里,仍旧在努力地活着。
我跪坐在地上,哭泣出声。
她赶紧过来拉我。
她的手不再柔嫩,却依然温柔。
「阿矜,不要哭。」
她真的长大了。
12
萧泸患了风寒,所以今日只能阿琦出去找食物。
我带着二人离开了小茅屋,那里太过阴冷潮湿,实在不是好的居住之所。
自我离开后,他们就被赶离了寺庙,从此便四处流浪,找寻栖身之所。
我带着他们找到了一处平民聚集的地方,找了一间土屋,屋内燃起灶火,好歹比那儿要暖和。
一切都安顿好后,我盯着阿琦的肚子。
「为何——」
一旦萧泸东山再起,作为长子生母的阿琦,也会面临子贵母死的局面。
所以我之前一直不肯让她怀孕。
只要别人生下萧泸的长子,她就安全了。
她可以养大孩子,控制着孩子,就算萧泸死了,她也能够成为临朝称制的皇太后。
为何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呢?
这样的情况下,这不是最好的时机。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声音颤抖,「阿琦,如果这是个儿子,我在做的、我要做的——」
就是要让阿琦去送死。
我承认,我长久以来一直有私心。
从沈矜到奚宫奴,我尝过权势和财富的甜头,也知道在底层挣扎的痛苦。
我要往上爬,要重新回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地方。
所以我攀附着阿琦,努力为萧泸出谋划策。
如果萧泸登基,阿琦会是个温柔的、好控制的皇后。
只要我一直在她身边,获取她的信任,那么我也可以通过她站上宫廷的最高处。
这是我入宫以来就一直藏在心里的目标。
从未改变。
从未动摇,直到现在。
我深深地合上了眼睛,无力地垂下肩膀。
「也许是个女儿呢。」她安慰我。
就算背了无数典籍,我也从来不相信神佛,但是此时此刻,我真切地祈祷,保佑阿琦肚子里是一个女儿。
我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她依偎在我的怀里,如同她小时候那样。
13
刘皇后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太子,可是他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了。
因为宫里的美人竹开得越发茂盛,郑美人和孩子经常在宫殿里欣赏美人竹的风姿。
「真美啊。」她轻声感叹。
如今我已是郑美人身边最心腹的宫人。
她每日在花园里走着,品尝皇后宫里的焦灼,这让他十分愉悦。
刘皇后终于崩溃了,她指着郑美人的面孔叱骂,「说好兄弟同命,为何你儿康健如常!」
郑美人惊慌失措,「臣妾想起,陛下还有一个儿子——」
刘皇后猛地住了嘴。
她突然伸手狠狠击打郑美人的面孔,厉声道,「多嘴多舌!」
在她孩子病痛的时候,提起废太子,似乎是不详的预兆。
然而这句话却还是传出去了。
「刘皇后当年是否行了巫蛊之术?才让废太子一夜之间病入膏肓。」
这样的传言很快就在宫廷里传开了。
郑美人很满意。
她的脸孔上因为刘皇后毫不留情的掌掴留下了红痕,这是她的报复。
皇帝也终于想起了他还有一个无用的长子。
时间会冲淡一切,包括喜爱与厌恶。
当年的北伐战争大胜而归,皇帝已经不再记得当年萧泸曾经在朝堂上顶撞过他。
更巧的是,那一日宫人上茶的器具,是曾经湘王府里的旧物。
皇帝也老了。
他开始想念起当初他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们一家人是多么团结紧密啊。
小小的萧泸每日都在廊下等着他平安归来,呼唤着父王跑上去迎接他。
「父子之缘,乃十世轮回修来,血脉至亲,不可断绝。」
长公主这样劝道。
皇帝沉吟不语。
长公主退出殿内,我正在外头等着她。
长公主深深地看着我,「忍耐三年,阿琦可归矣。」
我再拜,「未到时机,稍安勿躁。」
我知道阿琦怀孕后,便立刻向长公主告知了。
如今,已有人在悄悄照顾她。
我在四处搜集同样月份的产妇,若生下的是女儿自然好,可若是儿子——
我决不能让一个婴儿牵连阿琦的性命。
14
太子终于还是死了。
那一日,美人竹开得尤其热烈。
太子眼眶鼓胀,气竭而亡。
刘皇后哭至昏厥数次。
皇帝也十分悲伤,然而刘皇后没了孩子,他还有。
郑美人的孩子也十分聪颖可爱,他下了一道旨意,晋封郑美人为郑淑仪。
听说刘皇后大为恼怒,砸了许多陶器,甚至直接去与皇帝对峙。
刘皇后如今已经十分有底气了。
她的哥哥刘崇如今已是尚书令,距离三公仅有一步之遥,更何况她的弟弟刘讯还掌握着宫廷的禁卫军。
刘家因为刘皇后的缘故,这些年在朝里的势力大幅度扩张。
也许这给了刘皇后一个错误的信号,以为自己的地位牢不可破。
她向皇帝要求抚养郑淑仪的孩子。
并且杀死郑淑仪以绝后患。
第二日,郑淑仪的孩子发起了高烧。
多亏有了曾阿母的那服药。
郑淑仪在殿内与我商量,她没什么主意,却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从她身边被带走。
可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已经竭尽全力唤起皇帝对萧泸的情感了,可还不足以让他把萧泸接回来。
萧泸一日不回来,长公主就不会下注。
她是一个母亲,但更是一个冷酷的政治家。
生于宫廷,长于宫廷,自保是她的本能。
刘皇后的人闯进了内殿,郑淑仪和宫人正在奋力地驱赶。
她想留下她的儿子,甚至拿起玉尺敲击太监的额头。
刘皇后的车舆傲然地停留在宫殿门口,她甚至不屑于进去。
太监终于抱出哭泣不止的孩子,刘皇后立刻就要扬长而去。
但路过的禁卫军却堵住了路。
「让开!」刘皇后怒斥。
她的弟弟不该与她作对。
可首领的却不是刘讯,来人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刘皇后迟疑了一会,就被赶来的郑美人扑了上来,撕扯之间,乱作一团。
「阿矜姑娘,我是奉了陛下的命令过来的,请您把孩子交给我吧。」
许久不见的阿离说。
15
孩子还是被带走了,但并不是刘皇后带走的。
皇帝将孩子单独放在宫内的某个地方抚养,隔绝了后宫的一切纷扰。
然而这样只会让郑淑仪愈发恐慌起来。
「阿矜,你说陛下会杀了我吗?」
她害怕自己的孩子成为太子,导致自己性命不保。
我无法回答她。
阿离的归来让我感觉到一丝安慰,但是阿琦产期的将近让我日夜担忧。
我请阿离一旦有消息,就随时过来告诉我。
今日我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不安。
「不如,我替娘娘去佛前敬奉吧。」我匆匆道,「保佑淑仪和三皇子。」
郑淑仪允许了。
如果我再早一些出宫就好了。
这样的遗憾伴随了我漫长的后半生。
这样我就能见到阿琦的最后一面了。
她一定在等我,我知道的,她死前还在喊我的名字。
我抱着她生下来的小小婴孩,就像抱着仅剩的她。
他是阿琦留下来的唯一证明。
我抱着婴儿去见了长公主,婴儿适时地啼哭出来,哭声微弱,却让长公主垂下了眼睛,「阿琦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哭声。」
我抱着孩子向她行礼,「请长公主赐名。」
长公主沉吟良久。
「就叫蔚儿吧。」
一个月后,刘皇后与太监元亨私通的丑事被捅到了皇帝面前。
揭发的人是阿琦的幼妹建德公主。
她嫁给刘家之后与夫君常有争执,如今愤怒也在情理之中。
可皇帝却毫无反应。
萧泸失望至极,垂头趴在桌上不做声,我将小蔚儿放入他的怀里,任由他们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
不会没有用的。
这些年,我已经学会了耐心。
16
皇帝接回萧泸的旨意与刘家的倒台好似发生在同一天。
刘皇后最后的挣扎和刘家的疯狂彻底撕破了她与皇帝仅剩的最后一丝情意。
刘皇后擅作主张毒杀了郑书怡,并试图在宫里打探孩子的下落,这件事情彻底惹恼了皇帝。这个北朝宫廷终究是属于他的。
他给予刘皇后的东西,也能够被轻易拿走。
刘家的贪婪和对皇位的染指让他突然觉得疲惫。
曾经他也有过对他忠心耿耿的人,例如旧时的湘王妃,例如当时的世子萧泸。
在刘皇后与太监的私通被证实后,曾经与湘王妃琴瑟和鸣的美好回忆在他的脑海中又泛起了波澜。
萧泸再不聪颖,也是得到他亲口认证的孝顺。
皇帝从前看不上萧泸的忠厚老实,可在刘家倒台后,身心俱疲的皇帝突然对这些品质有了一些重新认识。
他想念他的大儿子,想要重新见到他。
他选择了召回萧泸。
但我制止了萧泸马上想要回去的举动。
「再等等。」我说。
皇帝的渴求要被适当放大。
三天后的傍晚,白衣消瘦的萧泸,怀中抱着一个稚嫩而天真的婴孩,就这样跪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大为感动,他子嗣上一向艰难,然而萧泸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生命。
即使萧泸并非一个完美的继承人,然而他仍旧可以期盼,一个他与湘王妃生命的延续,这个幼小的婴儿可以被培养成为一个敏锐的君王。
「泸儿,你上前来。」
他招了招手,昏黄的灯光让他有一些视野模糊。
萧泸顺从地走了上去,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婴儿,这个孩子一直都没有哭,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北朝宫廷里站在权势顶峰的男人。
就在他站在了皇帝面前的那一瞬间,萧泸将婴儿递了过去,「父皇,久别重逢。」
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就从婴儿的襁褓里抽出了一柄匕首,随即狠狠的刺入了皇帝的胸口。萧泸的眼睛里燃着怒火,悲哀和胆怯融合在一起,却成为了浓浓的恨意,「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妻子!我的阿琦!她死了!」
皇帝愕然地倒了下去,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就被他的孩子亲手杀掉了。
很奇妙,这个曾经无比期盼着他活下来的孩子,最终还是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萧泸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死了。」
17
我匆匆走了进来。萧泸正站在原处,有些恍然的看着我,他的勇气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突然消失殆尽。
血腥味让孩子也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萧泸软弱的哭声听起来微不足道。
我冷静地看着他,「不要担心,陛下。请立刻即位吧。」
这是他这一生最有勇气的时刻。
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是阿琦的爱和性命换来的昙花一现的决心。
阿琦会怪我吗?利用她的死亡,最后推了萧泸一把。
郑淑仪已经死了,她的孩子虽然还活着,却已无人扶持。
而萧泸却是名正言顺的长子,在长公主和谢家的支持下,他也得到了大臣们的认可。
至于有大臣们提出对皇帝被刺杀这件事的怀疑也被解决了。
禁军头领阿离在宫内开展了搜捕,找到了刺杀皇帝的刺客,和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抛弃的沾着血迹的匕首。
来人是刘家豢养的死士。
尚书令在知道这个消息后便自尽了。
刘家真正地分离崩析了,我命人将宫里的美人竹移去了刘皇后的墓前。
阿离带着匕首来向萧泸复命。
萧泸没有去接。
他仍然处于一种恍惚的梦境中,他站在曾经仰望的地方,喃喃自语:「非梦?似梦?」
我与阿离一同悄悄退出了大殿。
他要去禁卫军,我要去内廷。
就在我们即将分别的那一瞬间,他叫住了我,「阿矜姑娘,我有一句话想说。」
我转过头来,他诚挚地看着我的眼睛。
「想必阿矜姑娘已经知道了吧。」
「我心悦阿矜姑娘,愿与阿矜姑娘白首偕老。」
我安静地看着他,「我知道。多谢你的心意。」
他也笑了起来,那笑容中释然而惆怅,好像终于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又好像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他说,「阿矜姑娘,你一定会嫁给比我更好的人。」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只向他行了个礼,随即便转身离去。
也许在年少时期我也曾有过对他的一点动心,是什么时候呢?
是他偶尔递过来的一只桃枝,又或者是我们有时候相撞的眼神。
正如阿琦与萧泸,我与阿离也能算是青梅竹马。
但是这一点心动终究湮灭在这滚滚的尘嚣中。
我有太多人要去担忧,有太多事情要去思虑,我无法做阿离的妻子。
我永远只能做宫廷里的沈矜。
17
我离开了宫廷,去往了郡望沈家。
从今日起,我变成了沈家的养女。
我奚宫奴的身份被抹去了,从此我便有了一个新的北朝身份。
沈家的人对我十分恭敬,他们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
我与萧泸的婚事定在九月初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穿着彩绣的丝绸衣服嫁给萧泸,心里十分平静安详。
他需要我,却不是像妻子那样需要我。
他需要一个支持他、帮助他的人,在他无法处理国事的时候替他出谋划策。
一个皇后的身份能够让我与他永远地绑定在一起。
他与阿琦的孩子将会被我抚养长大,叫我阿娘,将被我握在掌心。
我将会是这个王朝最有权势的女人。
站在高处往下看,我看见一双双眼,里面充满了计谋和欲望。
宫廷是不会有赢家的。
萧泸也有可能步上他父亲的后尘。
我看见阿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遥遥地看着我。
他眼里有痴迷和痛悔。
乳母在一边抱着小太子,他向我伸出手,渴求我的关爱。
可他会长大,萧泸也可能改变心性,阿离更可能因为无数理由与我分道扬镳。
但此刻。
我脑中却想着阿琦。
想着我阿娘。
想着奚宫中无数被掳来的奴仆。
我凑到萧泸耳边轻声道:「臣妾,有一事相求。」
从此,奚宫中无论男女,都可以上内学堂。
没有人的命运应该一成不变,每个人都值得一个改变的机会。
当初来到阿琦身边,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挑选聪明的女孩子来内廷中担任官职,既然当初的我写出的策论能够得到皇帝的称赞,那么别的女孩也可以。
她们可以选择留在宫廷里效忠,也可以出宫成婚嫁人。
奚宫渐渐成为了学堂的代名词。
女性在朝堂中的身影也渐渐多了起来。
后世该会如何评价我呢?
我与萧泸并肩坐在皇位上,他轻轻喊我,「阿矜。」
完
来源:葡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