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士卒狼狈不堪,甲胄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与这满堂锦绣格格不入。
《残疾士卒》
及笄那日,妹妹领了个残疾士卒进门。
当众宣称那是我的心上人,要爹娘为我们定下婚事。
那士卒狼狈不堪,甲胄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与这满堂锦绣格格不入。
席间一片哗然。
母亲悄悄拉住我的袖角,低语道:
「阿若,你妹妹身子弱,经不起刺激,你且先应下,日后爹娘定为你周旋。」
我撇开了母亲的手,冷冷道:
「不必麻烦,我嫁就是了。」
1
今日是我的及笄宴,宾客众多。
姜若芷将人领进门时,并且宣告那是我心上人时。
席间的沉默只是维持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身后某位夫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姜若芷就站在正中央,微微扬着下巴,脸上是少女娇憨的绯红。
可那双与我相似的杏眼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得意。
她成功了,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送了我一份「大礼」。
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心上人。
还是个连面容也看不清的残疾小卒。
这分明就是在当众羞辱我。
可母亲的选择,是扯动我的衣角。
她凑近了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气音急急道:
「阿微,你妹妹……你晓得她身子弱,经不起刺激,今日宾客又多,闹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你、你且先应下,全了这场面,日后爹娘定为你周旋,绝不会真委屈了你……」
又是这样。
说着不会让我委屈。
可只要姜若芷哭了闹了不舒服了,最后退让的只会是我。
因为她是体弱的那个,是需要被宠爱的那个。
而我,身为长姐,又是健康的女儿,需要懂得谦让。
在见到自己的及笄宴如此盛大,再不是随意应付时,我竟天真地以为,这是他们对我的补偿,他们还是爱的。
我慢慢将自己的袖子,从母亲手中,一寸一寸抽了出来。
「姜若微,阿芷还在等着你回应,不要让她失望。」
见我久久不回答,一旁的竹马沈岐也忍不住了,皱着眉催促我回话。
不只是父母,就连一同与我长大的竹马也一样。
只要不让姜若芷伤心难过,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见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沈岐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缓和。
「若微,我知晓这些年的陪伴让你误会了我的心意,见到我与阿芷亲密无间,你心中难免嫉妒难受,可阿芷终究是你的妹妹,我也当你是妹妹,你……」
我抬眸看着他,冷淡道。
「闭嘴吧沈岐,你的脸皮也确实够厚的。」
那些关心和怀抱若是哥哥对妹妹的,那可太侮辱哥哥这个称呼了。
见着沈岐面色骤变,我舒了一口气。
然后,我转向了那个被所有人用目光凌迟的残疾士卒。
他的头微微低着,下颌线绷得很紧。
握着拐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却不曾后退半步。
他在努力维持自己的骄傲。
他的脸被血污覆盖,看不清面容,眼神却透出坚毅。
是个好心性的。
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脸色发白的父母。
掠过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宾客。
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朝他走了过去。
满堂的议论不知何时又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我要如何收场。
是哭闹?是拒绝?还是……
我停在他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他甲胄上传来的,淡淡血腥气与尘土气息混合的味道。
然后,我伸出了手。
不是大家预想中的任何激烈反应。
我只是,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那只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厚茧。
在被我触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抬起头,迎上他带着惊愕与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开口。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
「不必麻烦爹娘周旋了。」
我顿了顿,感受到掌下那只手绷得更紧。
在满堂死寂与姜若芷骤然变色的目光中。
缓缓漾开一个笑容。
真切,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我嫁就是了。」
2
「你在胡说什么!」
爹娘见我答应下来,第一反应是荒唐。
而最激动的,还是沈岐。
他一个箭步上前,竟是想强行分开我与士卒相握的手。
语气痛心疾首,仿佛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蠢事。
「姜若微!你疯了不成?你可知你这一点头,这辈子就毁了!为了与我置气,值得吗?」
我侧身避开他的手,将士卒护在身后,与他十指交握得更紧。
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厚茧与疤痕,还有他此刻身体的僵硬。
抬眼看向沈岐,目光里再无波澜,只有冰冷的嘲弄。
「沈公子,以何种身份过问我的婚事?是我的妹夫,还是我的好兄长?」
我刻意咬重「妹夫」二字,成功看到沈岐的脸色瞬间惨白。
「我……」
他嘴唇动了动,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不再看他,转向主位上神色惊惶的父母,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花厅。
「父亲,母亲,女儿心意已决。」
「今日及笄,亲朋好友都在,女儿的婚事,便定下吧。」
满座再次哗然。
大庭广众说出这话,我这辈子可真就和这肮脏卑贱的小卒绑定在一起了!
姜若芷脸上的娇憨笑容终于维持不住。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身旁沉默如山的男子,尖声道:
「姐姐!你何必这般作践自己,嫁给一个……」
「不是妹妹说带来的是我的心上人吗?」
姜若芷被我怼得哑口无言。
我不再看她,而是对着身边的人又问了一句。
「我愿意嫁,你愿意娶吗?」
一直沉默的士卒,在此刻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因久未进水而变得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愿意,我会对你好。」
语气坚定得像一块巨石。
他转而面向我的父母,尽管一身狼狈,脊梁却挺得笔直。
「晚辈程晏,虽身有伤残,但绝非无能之辈。」
「今日之事,辱及小姐清誉,是晚辈之过,他日,必以十里红妆,迎娶小姐过门。」
此言一出,连父亲都愣住了。
这份气度,绝非普通士卒能有。
我心中微动,知道自己赌对了。
我看向神色各异的众人,轻声道:「诸位都听到了?此事已定,无须再议。及笄宴继续吧,莫要因我的婚事,扫了大家的兴。」
我拉着他的手,无视所有目光,径直走向我的席位,让他坐在我身侧。
宴席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无人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
但探究、猜疑的目光始终环绕在我们周围。
我为程晏布菜,斟酒,举止从容。
仿佛他真是我受了伤的心上人。
他起初有些无措,但很快便适应下来,默然接受我的好意。
只在无人注意时,用极低的声音道:「多谢。」
「不必谢我。」
我端起茶杯,掩住唇形,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选你,是因为我看见了你在努力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
「我们,是同一种人。」
他侧目看我,染血的面容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3
夜风带着前院的酒气,潜入寂静的后院。
我独自立在廊下,看着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发愣。
我那位新晋未婚夫已经被管家引至偏院歇息。
谁都没有想到,我会真的答应下来。
而不是按照姜若芷的意愿在及笄宴上闹开。
再让姜若芷用一句「开个玩笑」堵住嘴。
最后所有人都站在她那边,劝我大度。
毕竟,我的父母和沈岐都是站在她那边的。
只要她露出渴求的眼神,他们什么都会答应。
「姐姐真是好算计。」
忽然,姜若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急败坏。
她走到我身侧,假意同我一起赏花,唇边的笑却冷飕飕的。
「妹妹在说什么?姐姐听不懂。」
我并未回头,语气平淡。
「别装了。」
她声音压低,却透着尖利。
「怎么,想借着应下婚事,扮作委屈至极的模样,让所有人知晓你被我欺压得不能反抗,是吗?」
「不过你的算盘怕是打错了,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个姜家大小姐自甘堕落,违抗父母之命也要嫁给一个残疾废人!」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她。
月光下,她娇美的面容因嫉恨而微微扭曲。
「为什么?」
我倏地问了出来。
姜若芷神情一滞,似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为什么,你要如此针对我?」
我一直都不明白,姜若芷如此针对我的缘由。
她是我的亲妹妹。
小时候她身体病弱,被爹娘送入别庄修养。
为了不让她寂寞。
我每年都会有大半时光,待在别庄陪着她。
直到她身体转好,回到了府上。
可回来的姜若芷,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处处针对我。
起初我只当她是怕自己在府中没有地位,所以这般争取爹娘的注意。
可随着我身边的人,渐渐全部被她拢过去,我才发现了不对劲。
每一次,爹娘都以她体弱为由,将我撇在一边。
我不能抱怨,更不能争抢。
否则换来的是一句「你是长姐,不得骄纵,该让着妹妹。」
所以我就该忍让,该被人忽视。
可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下去了。
「哈——为什么?」
姜若芷的面色扭曲了一瞬。
「堂堂姜家大小姐不是高高在上,不是惯会施舍,惺惺作态吗?」
「想知道为什么,来求我啊?」
姜若芷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容。
「求我,我就告诉你。」
啪——
清脆的一巴掌,将她脸上那笑容打了粉碎。
「姐姐,你又做错了。」
姜若芷的笑容变得更加放肆,下一瞬,眼里就蓄起了眼泪。
「阿姐,你为什么要打我?」
不远处,有脚步声快速走来。
我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散了。
看着惊慌失措冲过来保护她的爹娘,我再次高高扬起了手。
当着众人的面,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了姜若芷另一边脸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计吗?」
「我不仅要打,还要当着他们的面打!」
4
「姜若微!你放肆!」
爹的怒吼声响彻回廊。
在沈岐的带领下,他们终于匆匆赶来。
看到的正是我扬起手打姜若芷的画面。
沈岐一个箭步上前,将泫然欲泣的姜若芷紧紧护在身后。
看向我的目光里满是失望与痛心。
「若微,你何时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爹娘亦然,统统站在姜若芷一旁,指责我。
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幕,我心中冷笑,收回手,姿态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父亲,母亲,女儿只是在教导妹妹。」
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教导?有你这样教导妹妹的吗?」
「阿芷体弱,经得起你这般欺负吗!」
娘被我轻描淡写的话激得气急,话语里全是责备。
「自然有。」
我抬眼,目光如冰冷的箭矢,逐一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妹妹不顾家族颜面,在我及笄宴上当着满京城贵宾的面,诬陷我与来路不明的男子有私,毁我清誉。」
「我身为长姐,不该教导她何为家族体统,何为礼仪规矩吗?若任由她胡作非为,他日我姜家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句句在理,掷地有声,堵得爹娘脸色铁青,一时语塞。
「我……我只是开个玩笑……」
姜若芷抽噎着,声音柔弱,试图故技重施。
玩笑?
我轻笑一声。
「那明日我便去寻个乞儿,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是妹妹的心上人,助你们成就姻缘,可好?」
「届时,还望妹妹也能觉得这是个玩笑,莫要羞愤投井才是。」
我撇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若芷。
「毕竟,妹妹身子弱,可经不起这样的「玩笑」。」
姜若芷的眼睛更红了,眼泪也随之而出。
又来了。
「够了!」
爹厉声打断我们,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以一家之主的威严挽回局面。
「此事……此事就此作罢!」
「那士卒,给些银钱打发走!对外便说是一场误会,是你妹妹年幼无知,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又是这样。
轻描淡写地牺牲我。
不痛不痒地教训姜若芷。
「作罢?」
我向前一步,目光坚定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我已在及笄宴上,当着满座宾客的面,应下了这门婚事,爹娘都是同意的,如何能作罢?」
「女方无故悔婚,轻则杖六十,重则徙一年半!这是《大周律》明明白白写着的,莫非父亲要带头忤逆律法,让姜家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吗?」
我将笑柄二字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彻底堵死了他们所有退路。
爹指着我,气得手抖在抖。
但他担不起这个罪名,只能将这口气咽下去。
最终,对于我的处罚是,不准踏出府门半步,变相软禁。
而我的婚事,他们也未曾提及。
我知晓,按照他们的想法,这桩婚事绝对不能成。
说罢,他就带着娘和泫然欲泣的姜若芷离去。
沈岐望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同样还是追着姜若芷而去。
廊下瞬间空无一人。
而我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不用忍让的日子,真好。
5
偏院,名副其实的偏僻破败。
但我却觉得,这里的空气比主院更自由。
我带着简单的行李,主动搬了进来。
最主要的是,我想知道程晏是个怎样的人。
推开程晏的房门时,他正靠在榻上,就着昏暗的油灯擦拭一把匕首。
见我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迅速将匕首收起。
「我来帮你换药。」
清理干净的脸庞,剑眉星目,鼻梁高挺。
尽管苍白虚弱,却难掩久经沙场的硬朗气质。
不似普通小兵。
我心里已经大概有了计较。
不顾他的阻拦,以未婚夫妻为由,替他换药。
只是他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乌青,分明是中毒迹象。
更加肯定了我的疑惑。
寻常小兵可不配中毒。
而他的腿……
见我注视着那腿,程晏开口了。
「骨头断了,接得尚可。死不了,也能好。」
他言简意赅,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我点点头,没有多问。
处理好伤口之后,我开门见山道。
「程晏,我们做个交易吧。」
他手心有厚茧,指节处有带着扳指印记,那是拉弓的玦留下的印记。
而腿部的痕迹是常年骑马留下。
身上伤痕众多。
是个骑马冲锋之人。
军中这般人,几乎都是将领。
可他却穿着小卒衣裳。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临阵逃兵,二需要隐瞒身份,或者他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而数月前,我记得爹提到过,边境异动。
守卫的玄铁军出了些许问题。
其中一支全军覆灭,校尉不知所踪。
所有人都在查。
或许我可以赌一把。
「我助你在此处安心养伤,为你提供药物、食物和信息,助你查清你想查的真相,恢复你的身份。」
「条件?」
他问,言简意赅。
「我要你妻子的名分,和未来你能力范围内,给我最大限度的庇护与自由。」
我看着他,毫不退缩。
「我们是一类人,都身处绝境里,合作,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你可以相信我,至少,我现在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起来。」
程晏凝视我许久。
那双锐利的眼眸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我的灵魂。
房间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好。」
我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
「合作愉快,程将军。」
他看着我的手,迟疑一瞬。
在我的注视下,终是将那只布满厚茧和伤痕的大手,与我轻轻一握。
「合作愉快,姜小姐。」
6
姜若芷的报复来得很快。
不过两日,府内外便开始流传起风言风语。
姜家大小姐行为不检,在偏院与那残废未婚夫日夜厮混,毫无廉耻。
我的丫鬟气得眼圈发红,我却只是冷笑。
这种下作手段,我早已预料。
我没有去找姜若芷对质,而是让心腹暗中查探。
很快便锁定了散播谣言最起劲的源头。
姜若芷的贴身丫鬟,春桃。
这日午后,我算准了父亲回府的时间,带着人径直去了花园。
春桃正和几个小丫鬟嚼舌根,说得眉飞色舞。
我缓步上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
「春桃,妹妹前日赏你的那对赤金镯子,可还喜欢?」
春桃脸色骤变,强装镇定。
「大小姐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听不懂?」
「那就去问问珍宝斋的伙计,近日有没有人去将镯子退了,换成了现银?」
春桃的面色彻底灰白了。
我早已查清,姜若芷为了让春桃办事,赏了镯子。
但春桃是个贪的,将镯子换成了银子。
若非那镯子上有錾刻归属的印记,不能直接当,春桃也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
当然,这一切姜若芷都不曾知晓。
毕竟,她只是好心又大方,赏了自己贴身丫鬟一个镯子。
来源:中华古传统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