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光着膀子,穿着条大裤衩,像条被晒干的鱼,蔫了吧唧地躲在屋檐下。
那年夏天,太阳跟疯了似的,把整个镇子都烤得软趴趴的。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光着膀子,穿着条大裤衩,像条被晒干的鱼,蔫了吧唧地躲在屋檐下。
空气里都是尘土和草木被晒焦的味道,吸一口都觉得烫喉咙。
我们那儿,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地方,唯一的奢侈品,就是镇子后面那个废弃的水库。
水库的水,绿得像块没瑕疵的翡翠,凉得能钻进骨头缝里。
那是我们这帮半大孩子的乐园。
但那天,我没跟他们一块儿去。
我心里揣着个秘密,一个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的秘密。
我知道林老师会去那儿游泳。
林老师,林文雨,是我们新来的语文老师。
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听说是从省城来的,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像收音机里播音员。
她跟镇上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
她走路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头发总是松松地挽着,有几缕会调皮地垂在耳边。
她穿白色的连衣裙,风一吹,裙摆就像一朵晃眼的云。
最要命的是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你看她一眼,就觉得心里那点小九九全被她看穿了。
我躲在水库边上那片密实的芦苇荡里,蚊子嗡嗡地在我耳边开会,咬得我浑身是包。
但我一动不敢动。
我扒开一丛芦苇,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她来了。
她果然来了。
她脱掉了那件白色的连衣裙,里面是一件红色的泳衣。
那红色,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整个绿色的水库,也点燃了我十六岁的眼睛。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颜色,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身体。
不是镇上那些女人的臃肿或者干瘪,她的身体,每一寸都像是被精心雕琢过的,匀称,饱满,充满了力量。
她像一条真正的鱼,悄无声息地滑进水里。
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她扎了个猛子,再出来时,已经到了水库中央。
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片金子。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上挂着水珠,比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晶莹剔透。
她在水里舒展着身体,时而仰泳,时而蛙泳,动作轻盈又优美。
她不像是在游泳,更像是在跳舞,为这片寂静的山水,跳一支无声的独舞。
我看得痴了,忘了蚊子,忘了炎热,忘了自己是个偷窥的小贼。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绿色的水,和水里那抹耀眼的红。
我感觉自己像个干涸了很久的河床,而她,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就把我填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游累了,靠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
水珠顺着她的脖子,滑过锁骨,消失在那片红色里。
她闭着眼睛,仰着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突然觉得,她好像很孤独。
就像那只偶尔飞过水库上空的孤鸟,翅D膀划破长空,却连一个回声都没有。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并且,直直地,朝我藏身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的血,在那一瞬间,全凉了。
芦苇荡就那么点地方,我藏得再好,也经不起这么精准的一瞥。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她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子,穿过层层叠叠的芦苇,把我钉在了原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这下全完了。
偷看老师游泳,还是个女老师。
这事要是传出去,我爸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学校也肯定会开除我。
我这辈子,就算彻底毁了。
我看到她从水里站了起来,水没过她的大腿,她一步一步地朝我这边走过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可我的腿,软得像两根面条,根本不听使唤。
她走到了岸边,离我只有几步之遥。
她没有马上过来,而是弯腰,捡起了那件白色的连衣裙。
她没有穿上,只是随意地搭在手臂上。
然后,她朝我走来。
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想象中清脆的耳光,或者严厉的斥责,都没有发生。
一只手,带着水的凉意,伸进了芦苇荡,然后,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
不疼,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被迫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和鄙夷,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像是好奇,又像是戏谑。
她就那么拧着我的头发,歪着头看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脸烧得像块烙铁。
空气里,是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水汽和淡淡香气的味道。
那味道,让我头晕目眩。
终于,她开口了。
声音还是那么软糯,却带着一丝沙哑。
“好看吗?”
我当时脑子已经完全不会转了,只能傻傻地点头。
她好像笑了,嘴角微微上扬。
“要不要下来,一起游?”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说什么?
一起游?
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生气?她不打算去告发我?
她拧着我头发的手,松开了,转而拍了拍我的脸。
那一下,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
“傻小子。”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还愣在芦-苇荡里,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那句话。
“要不要下来,一起游?”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眼前全是那片绿色的水,那抹耀眼的红,和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第二天去上学,我跟做贼似的,一路低着头,生怕碰到她。
早读课,是她的语文课。
我把头埋在书里,恨不得钻进去。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好几次从我身上扫过。
我的后背,一阵阵地发麻。
下课铃一响,我抓起书包就想往外冲。
“你,站住。”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她拿着教案,慢慢地从讲台上走下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哒,哒,哒,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我跟在她身后,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囚犯。
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的背上。
到了办公室,她关上门。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没看我,径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夏天的风涌了进来,吹动了她耳边的碎发。
“昨天,为什么跑?”她问,声音很平静。
我低着头,抠着手指,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怕我吃了你?”
我还是不说话。
她转过身,靠在窗台上,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
“……周……周然。”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周然。”她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像是在品尝什么东西,“挺好听的。”
她顿了顿,又说:“你语文成绩,好像不怎么好。”
我脸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的成绩,在班上是出了名的吊车尾,尤其是语文,每次考试都像是在渡劫。
“喜欢看书吗?”她又问。
我摇了摇头。
我们这种地方的孩子,除了课本,哪还有什么闲书看。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
那本书,没有花里胡哨的封面,就是很简单的牛皮纸包着。
她把书递给我。
“拿回去看看。”
我愣愣地接过书,书不厚,但沉甸甸的。
“老师……我……”
“这是给你的惩罚。”她打断我,“一个星期之内,看完,然后写一篇读后感给我。不低于一千字。”
一千字?
读后感?
这对我来说,简直比打我一顿还难受。
“怎么?不愿意?”她挑了挑眉毛。
“不……不是……”我赶紧摇头。
“那就回去吧。”她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
我拿着那本书,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家,我拆开牛皮纸封皮。
书的名字,叫《麦田里的守望者》。
作者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
我翻开书,看了几页,头都大了。
里面写的那些东西,什么纽约,什么公寓,什么出租车,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
我根本看不懂。
但一想到林老师那双眼睛,我就不敢不看。
我抱着那本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不懂的地方,就查字典。
那一个星期,我像是着了魔。
白天上课没精神,一到晚上,就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那本书。
我好像慢慢地,能看懂一点了。
那个叫霍尔顿的男孩,他好像很不开心,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很“假模假式”。
他想保护那些在麦田里玩耍的孩子,不让他们掉下悬崖。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觉得那个霍尔顿,有点像我。
我也觉得我们这个小镇,有点“假模假式”。
大人们每天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脸上挂着疲惫又麻木的笑容。
我也想逃离。
一个星期后,我把书看完了。
我坐在煤油灯下,第一次,主动地,拿起笔,铺开作业本。
那一千字的读后感,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没有写什么中心思想,段落大意。
我写的,全是我自己的感受。
我写霍尔顿的孤独,也写我自己的孤独。
我写他对那个世界的愤怒,也写我对这个小镇的厌倦。
写到最后,我竟然哭了。
第二天,我把那篇皱巴巴的读后感,连同那本书,一起交给了林老师。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把东西往她桌上一放,转身就跑了。
那天下午,她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她手里拿着我的那篇读后感,看得很认真。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她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
“这是你写的?”
我点了点头。
“写得……很真诚。”她说。
我愣住了。
从小到大,我的作文,得到的评价,不是“字迹潦草”,就是“文理不通”。
“真诚”,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其实,很有天赋。”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只是以前,没有人帮你把它挖出来。”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以后,每个星期,来我这里拿一本书。”她说,“规矩一样,看完,写读后感。”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
我成了林老师办公室的常客。
我看了很多很多书。
《百年孤独》、《月亮和六便士》、《挪威的森林》……
那些书,像一把把钥匙,为我打开了一扇又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我才知道,原来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过着那么多不一样的人生。
我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我会跟林老师讨论书里的情节,讨论那些人物的命运。
她总是很耐心地听着,然后告诉我她的看法。
她从来不说,这个对,那个错。
她只是引导我,去思考,去感受。
我们的关系,也变得很微妙。
不再是单纯的老师和学生。
有时候,我觉得她像我的朋友。
有时候,又觉得她像我的姐姐。
更多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像什么。
我只知道,我越来越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我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喜欢闻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
不只是语文,所有的科目。
我不想再当那个吊车尾的差生。
我想让她看到,我不是一个只会偷看女老师游泳的坏小子。
我的成绩,开始突飞猛进。
从倒数,到中游,再到前几名。
班主任在班会上,把我当成“浪子回头”的典型,大肆表扬。
同学们看我的眼神,也从鄙夷,变成了惊讶和佩服。
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谁。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镇上开始有了关于我和林老师的流言蜚语。
那些长舌妇,在街头巷尾,交头接耳。
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说我一个坏学生,突然成绩变好,肯定是林老师给我“开小灶”了。
至于是什么样的“小灶”,她们笑得一脸暧昧。
还说,一个从大城市来的年轻女老师,怎么会看得上我们这种穷乡僻壤,肯定是作风有问题,被发配过来的。
那些话,像一根根毒刺,扎得我生疼。
我气得想去找她们理论,想撕烂她们的嘴。
那天放学,我又在路上听到了几个女人在嚼舌根。
我冲了过去,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那几个女人被我吓了一跳,随即又露出了鄙夷的笑容。
“哟,这不就是周家那小子吗?怎么,被我们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小孩子家家的,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勾搭老师。”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气得浑身发抖,攥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
“周然!”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是林老师。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
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几个女人看到她,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不敢再出声了。
林老师没有看她们,只是看着我。
“跟我走。”
她拉起我的手,穿过那些人异样的目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她的手,很软,也很凉。
我被她牵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一直把我拉到水库边,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夕阳把整个水面都染成了金色。
她松开我的手,走到水边,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地扔了出去。
石子在水面上,跳了几个漂亮的水漂,然后沉了下去。
“生气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
“委屈吗?”
我又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她转过身,看着我,“如果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那你以后,什么事都做不成。”
我愣住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说什么,你管不了。”她说,“你能管的,只有你自己。”
“你要做的,不是去跟他们吵,去跟他们打。而是要变得比他们强,强到让他们所有人都闭嘴。”
“你要走出这个镇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等你站得足够高了,再回头看,今天这些事,不过就是个笑话。”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深深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的金色轮廓,看着她眼睛里那片比水库还要深邃的光。
我突然明白了。
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也生活在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里。
那些流言蜚语,她肯定也听到了。
她也会难过,也会受伤。
但她选择的,不是辩解,不是回击,而是默默地承受,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去对抗。
那一刻,我心里对她的那点朦胧的好感,瞬间升华成了一种近乎崇拜的情感。
我觉得她就是我的神。
是她,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是她,给了我一双能看到天空的眼睛。
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考出去。
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
从那以后,我学习得更加疯狂了。
我几乎断绝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书本上。
我和林老师,也刻意保持了距离。
我们不再在放学后一起散步,不再在办公室里聊一下午的书。
我只是每个星期,默默地去她那里拿一本书,再默默地还回去,附上一篇读后我感。
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这种无声的交流。
但我知道,我们都懂。
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口。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好几场大雪。
整个镇子,都被裹在了一片银白之中。
期末考试,我考了全校第一。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整个学校炸开了。
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那个曾经全校闻名的差生,竟然成了第一名。
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让我上台分享学习经验。
我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
终于,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她也在看着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寒假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件事。
林老师,要走了。
听说是家里给她安排了工作,让她回省城。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不相信。
我跑到她住的宿舍去找她。
宿舍的门,是锁着的。
我问了隔壁的老师,她们说,林老师昨天就走了。
走了?
就这么走了?
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我站在她空无一人的宿舍门口,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手脚都冻得没有了知觉。
我不甘心。
我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我所有的积蓄。
然后,我去了镇上唯一一个能打电话的小卖部。
我不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
我只知道,她是省城师范大学毕业的。
我让小卖部的老板,帮我查省城师范大学的电话。
电话打过去,是一个声音很严肃的男人接的。
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林文雨的老师。
他说,学校老师那么多,他怎么可能都认识。
我求他,我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
他可能被我烦得不行了,不耐烦地说:“你等等。”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个男人又开口了。
“你说的是那个……前两年出事的林老师吗?”
出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事?”
“哎,也是个可怜人。”男人叹了口气,“本来是学校的优秀毕业生,留校当了老师,前途一片光明。结果,她父亲……就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老教授,被人举报贪污,后来……想不开,就跳楼了。”
“她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也病倒了。她一个女孩子,扛起了所有。后来,为了给她母亲治病,欠了一屁股债。学校里也是人言可e畏,她待不下去了,就申请去了你们那种偏远地方支教。”
电话那头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那双总是带着淡淡忧伤的眼睛背后,藏着这么沉重的故事。
原来,她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不是被发配,而是为了逃离。
原来,她跟我说的那些话,什么“变得比他们强,强到让他们所有人都闭嘴”,不只是在鼓励我,也是在说她自己。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被拯救的人。
到头来才发现,她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被拯救的人。
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幼稚地跟她保持距离。
我真是个混蛋。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滚烫的泪水,滴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就结成了冰。
那个寒假,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遍又一遍地看她留给我的那些书。
每一本书里,都夹着一张小纸条。
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写着她对这本书的见解,或者是一些鼓励我的话。
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最后那本书,是《飘》。
书的扉页上,她写了一句话。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很久。
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是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那么艰难,都没有放弃。
我,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自怨自艾?
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擦干眼泪,重新拿起了课本。
我要考出去。
我要去省城。
我要去找她。
我要亲口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
中考,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省城最好的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爸高兴得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们老周家的骄傲。
我看着他通红的脸,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去省城,不只是为了上学。
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
开学前,我提前一个星期,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车。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我们那个小镇。
省城,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还要繁华。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我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站在人群中,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乡下小子,茫然又无措。
我按照那个电话里男人给的地址,找到了师范大学的家属院。
那是一片很老旧的红砖楼。
我找到了林老师家的那栋楼,那个单元。
我站在楼下,犹豫了很久。
我该怎么说?
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一个她曾经教过的,来自穷乡僻壤的学生?
她还记得我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单元门开了。
一个中年妇女,提着菜篮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小伙子,你找谁啊?”
“阿姨,我找……林文雨老师。”
听到这个名字,那个中年妇女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她以前的学生。”
“学生?”中年妇女撇了撇嘴,“她早就没当老师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我急切地问。
“我哪知道。”中年妇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早就搬走了。自从她爸出事后,她们家的房子就被收回去了。谁知道搬哪儿去了。”
说完,她就提着菜篮子,匆匆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搬走了?
我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不甘心。
我在那片家属院里,一户一户地问。
但所有人的回答,都和那个中年妇女一样。
没人知道她们搬去了哪里。
有些人,在提到林老师一家时,眼神里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我终于明白,她当初为什么要逃离。
这个地方,对她来说,不是家,而是一个巨大的伤口。
我在省城待了三天。
白天,我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大街小巷里乱转,希望能有奇迹发生,能让我偶遇她。
晚上,我就睡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
三天后,我身上带的钱,花光了。
我不得不接受现实。
我找不到她了。
偌大的一个城市,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学校。
高中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还要紧张和辛苦。
身边的同学,都是来自全省各地的尖子生。
我那点引以为傲的成绩,在这里,根本不值一提。
巨大的落差,让我一度很沮丧。
但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
想起她在水库边跟我说的那些话。
想起她在书里给我留下的那句“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我咬着牙,又重新投入到了学习中。
我比以前更努力,更拼命。
因为我知道,只有考上最好的大学,我才有更大的可能,找到她。
这成了我高中三年,唯一的信念。
三年后,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没有太多的喜悦。
我只是觉得,我离她,又近了一步。
大学四年,我一边学习,一边疯狂地打工赚钱。
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去打听她的消息。
我去了她可能去的学校,去了她可能工作的地方。
但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是不是该放弃了。
也许,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也许,她早就结婚生子,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早就忘了,在那个偏远的小镇,还有过我这么一个学生。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我掐灭了。
我不能忘。
她是我生命里,第一道光。
没有她,我可能现在还在那个小镇上,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记者。
选择这个职业, partly because I was good at writing, a skill she had nurtured in me, and partly because I thought it would give me more opportunities to find her.
我跑过很多新闻,去过很多地方。
从繁华的都市,到偏远的山村。
我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故事。
但我始终没有找到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我只记得,那个夏天的水库,那抹耀眼的红色,和她那双比星星还要亮的眼睛。
她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我内心深处的图腾。
是我所有努力和坚持的意义。
一晃,十年过去了。
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调查记者。
我揭露过黑幕,也报道过温暖人心的故事。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变得足够坚硬。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任务。
去一个南方的小城,采访一个公益组织的负责人。
那个组织,专门帮助那些失足的青少年,重返社会。
我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了那个小城。
小城很美,很安逸,到处都弥漫着桂花的香气。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公益组织的办公地点。
那是一栋很普通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一个木制的牌子,上面写着“向阳之家”。
我推门进去,一个年轻的女孩接待了我。
我说明了来意,她说,负责人正在里面给孩子们上课,让我稍等一下。
我坐在院子里的一张长椅上,等着。
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花草草,打理得很干净。
不一会儿,下课铃响了。
一群半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从教室里跑了出来。
然后,一个女人,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很普通的棉布裙子,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
她正在跟一个孩子说话,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当她抬起头,看到我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我也愣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空气中,只剩下桂花的香气,和我们两个人,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是她。
真的是她。
林文雨。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
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皮肤也不再像当年那么紧致。
但那双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
明亮,清澈,像一汪深潭,能把人的魂都吸进去。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也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她,先开了口。
“周然?”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点了点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是我。”
我们就那么站着,隔着十几年的光阴,遥遥相望。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我走到她面前,停下。
我想说,我找了你很久。
我想说,我好想你。
我想说,谢谢你。
但最后,我只说了一句。
“老师,我来看你了。”
她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擦,就那么任由眼泪,划过脸颊。
“你长大了。”她说。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
在那个洒满阳光的小院里。
她告诉我,她当年离开后,带着母亲,四处漂泊,打零工,还债。
后来,她母亲的病,还是没能治好,去世了。
安葬了母亲后,她一个人,来到了这个南方的小城。
她说,她不想再回到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她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和朋友的帮助,创办了这个“向阳之家”。
她说,她见过太多的孩子,因为缺少引导,走上了弯路。
她想尽自己的一份力,拉他们一把。
就像,当年她拉我一把一样。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她过得,比我想象中,还要辛苦。
但她的身上,却看不到一丝被生活磨砺过的戾气。
她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坚定,那么有力量。
“你呢?”她问我,“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把我的经历,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
我说我考上了大学,当了记者,去了很多地方。
但我没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她。
我觉得,没必要了。
能再见到她,就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夕阳西下,天边被染成了绚丽的晚霞。
院子里的孩子们,开始准备晚饭。
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飘了过来。
“留下来,吃顿饭吧。”她说。
我点了点头。
那顿饭,很简单。
就是一些家常的饭菜。
但那是我这十几年里,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
孩子们都回宿舍休息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们坐在长椅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和我们那个小镇的星星,一样亮。
“你还记得吗?”她突然开口,“当年在水库,我问你的那个问题。”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个问题,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要不要下来,一起游?”
我笑了。
“记得。”
“那你现在,想好了吗?”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星光下,闪闪发光。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星光,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突然明白了。
当年那个问题,她不是在问我,要不要下水游泳。
她是在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跳进生活这条波涛汹涌的河里,去挣扎,去奋斗,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彼岸。
而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找到了答案。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但很温暖。
“我想好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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