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太阳晒出来的暖,是混着水草、烂泥和一种说不清的腥气,像一大锅放温了的汤。我把那个女孩从水里拖上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根刚捞出锅的面条,没什么分量,水往下淌,浸湿了我半条裤子。
那年夏天,河水是温的。
不是那种太阳晒出来的暖,是混着水草、烂泥和一种说不清的腥气,像一大锅放温了的汤。我把那个女孩从水里拖上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根刚捞出锅的面条,没什么分量,水往下淌,浸湿了我半条裤子。
岸边的泥又软又滑,我趔趄了一下,差点把她摔回去。她脸朝下趴在地上,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脖子上,像一团纠缠不清的黑色水草。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河水的味道,比我身上的更重,还夹杂着一点点皂角的香气,很淡,像隔着一层雾。
周围很静,只有风吹过河边那排老柳树的声音,沙沙的,像是谁在小声地叹气。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光线穿过柳树叶子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一晃一晃的,看得人眼晕。我跪下来,把她翻过来。
她的脸是青白色的,嘴唇有点发紫,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鼻子,没有气。心一下子就沉到了底,像被人扔了块石头到肚子里。
那时候的乡下,没什么急救知识。大家只知道人要是没气了,就得往城里送,但我们这儿离城里远,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我爹以前在部队里当过卫生员,跟我念叨过几句,说什么“人工呼吸”、“胸外按压”,具体怎么做,我也就是听个大概。
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我掰开她的嘴,里面有泥沙,我用手指胡乱地掏了掏,然后俯下身,对着她的嘴吹气。她的嘴唇冰凉,带着河水的涩味,像亲在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
一下,两下……
我不知道吹了多少下,只觉得自己的肺都快空了。然后我直起身,双手交叠,按在她胸口。她的肋骨很细,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我掌下的轮廓。我不敢太用力,怕把她按坏了,又不敢太轻,怕没用。
汗水从我额头上滚下来,滴到她的脸上,和河水混在一起。时间好像被拉得很长很长,每一秒都像一年。周围的沙沙声,天上的太阳,河水的腥气,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胸口那一点起伏。
“咳……咳咳!”
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个破了的风箱。水和污物从她嘴里涌出来,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我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活了。
我看着她,她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神很空,像刚从一个很远很远的梦里醒来。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这就是我跟林舒的开始。一个闷热的夏天,一条温吞吞的河,和一个差点就没能喘上气的她。
事情很快就在我们那个不大的村子里传开了。我救了林舒,用“嘴对嘴”的方式。在那个年代,这几个字的分量,比石头还重。我成了大家嘴里的英雄,但也成了某种不清不楚的谈资。
大人们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小孩子们跟在我屁股后面,起哄地喊:“亲嘴啦!亲嘴啦!”
我烦得不行,但又没法跟一群孩子计较。我只是个普通的木匠,每天跟刨子、锯子打交道,手上全是茧子和细小的伤口。我的世界很简单,就是把一块块木头,变成桌子、椅子、柜子。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我懂的还没村口那棵老槐树多。
林舒的家人来感谢我,提着鸡蛋和一匹红色的布料。她的父亲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一辈子在田里刨食,背有点驼,手很大,也很粗糙。他一个劲地跟我说谢谢,话说得很笨拙,但眼神很真诚。
林舒的母亲则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说我是他们家的大恩人。
我被他们搞得很不自在,连连摆手说没什么,换了谁都会这么做。
林..舒也来了,她站在她父母身后,低着头,不敢看我。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好了,露出白净的脖子。她看起来很瘦弱,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继续做我的木工活,她继续当她的高中生。我们住在同一个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见了面,也只是点点头,然后飞快地错开眼神。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出已经写好了剧本的戏。他们等着我们俩“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
我心里是抗拒的。我才二十出头,对未来有很多想法。我想攒够钱,去城里开个自己的家具铺子,娶一个我真心喜欢的、能跟我一起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的媳生。林舒……她很好,很文静,像一朵需要人小心呵护的花,但她不是我想要的那种。
可我没想到,先开口的,是她。
那天我收工回家,路过河边。她就站在我们出事的那棵柳树下,好像等了我很久。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河面上一片金光。
她叫住我,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有事吗?”我站住脚,跟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她绞着衣角,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我。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星星,但里面盛满了水汽。
“他们都说……你亲了我。”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是救人,怎么能叫“亲”呢?可是在那个年代,在别人的嘴里,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
“那是为了救你。”我辩解道,声音有点干。
“我知道。”她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可是……我的名声已经坏了。村里人都那么说,我以后……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心里一沉。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想,更没想到这件事会对她造成这么大的困扰。我一个大男人,被人说说无所谓,可她是个女孩子。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救了我的命,又……又亲了我,你就得对我负责。”她一字一句地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得娶我。”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彻底懵了。
娶她?就因为这个?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丝被命运绑架的愤怒。我凭什么要为那些流言蜚语负责?我凭什么要用我的一辈子,去为一个我并不爱的女孩的名声买单?
“这……这太荒唐了。”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身体也开始发抖。“荒唐?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你不娶我,我就再去跳一次河,这次,你别救我了。”
她说完,转身就往河边跑。
我吓了一跳,赶紧冲过去拉住她。她的胳膊很细,我一抓就握住了,冰凉冰凉的。
“你别做傻事!”我吼道。
她在我怀里挣扎,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里有委屈,有绝望,还有一种让我无法理解的固执。我抱着她,感觉像是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周围的风好像都停了,只有她的哭声和河水流淌的声音。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心里那点愤怒和抗拒,不知怎么的,就慢慢地软了下去。
她说的对,她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如果因为我的“见义勇为”,反而毁了她的一生,那我算什么英雄?我成了一个罪人。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从东边挪到西边。我爹留下的那套木工家伙,就静静地躺在屋檐下,泛着冷光。我仿佛看到了我未来的生活,也被这月光照得一片清冷。
娶一个不爱的女人,过一种被安排好的人生。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可我又想起了林舒那双绝望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井,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第二天,我提着两瓶酒,去了林舒家。我没跟我爹娘商量,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坎,得我自己迈过去。
林舒的父亲看到我,愣了一下。我把酒放在桌上,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我想娶林舒。”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在求亲,而是在宣判。宣判我自由的结束,宣判我另一种人生的开始。
林舒的父亲沉默了很久,他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最后,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说:“你是个好孩子,有担当。我们家林舒,就交给你了。”
我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太多的波折,也没有什么浪漫的仪式。一切都像是顺水推舟,自然而然。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从探究变成了“果然如此”的了然。他们觉得这才是故事该有的结局。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空。
我开始给她家打家具。床、柜子、桌子、椅子,全是我亲手做的。我用的是最好的椿木,木质坚硬,纹理也好看。我把每一块木头都刨得光滑如镜,每一个卯榫都做得严丝合缝。
我好像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我心里的那份亏欠。我给不了她爱情,至少,我可以给她一个坚固的家。
林舒经常会来看我干活。她不说话,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我。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飞扬的木屑上。那些木屑在光束里跳舞,像金色的精灵。
有时候,她会给我递上一杯水,或者用毛巾帮我擦擦汗。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怕惊扰到我。
我偶尔会抬头看她一眼。她总是很快地低下头,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她是个很清秀的女孩,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像邻居家的小鹿。如果不是以这种方式相遇,或许,我真的会喜欢上她。
可是没有如果。我们的开始,就注定了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那条河,是我亲手把她捞上来的地方,也是我们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
婚礼很简单。几桌酒席,请了些亲戚邻居,就算礼成了。
新婚之夜,我坐在桌边喝闷酒。林舒坐在床边,低着头,一动不动。红色的被褥,红色的蜡烛,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我们是最亲密的人,却又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早点睡吧。”最后,我放下酒杯,吹熄了蜡z烛。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我躺在床的外侧,身体绷得像一块木板,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的婚姻生活。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像我们村口那条河,缓缓地流淌,看不到什么浪花。
我每天出去做木工活,她在家操持家务。她很能干,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饭菜也做得可口。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的。我跟她说话,她就应一声。我不说话,她也能安安静静地待上一整天。
我们的交流很少,除了每天必要的几句话,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沟通。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合租客,客气,疏离。
有时候,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会觉得很恍惚。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我们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知道,她也在努力地适应这段关系。她会给我做新鞋,一针一线都纳得很密。她会记得我的喜好,我爱吃辣,她做的每道菜都会放上一点干辣椒。她会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我。
可我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我总觉得,我们的婚姻,是一场交易。她用她的“名声”和“一辈子”作为筹码,而我,用我的“责任”和“自由”作为代价。这不公平,对她,也对我。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孩子的到来,给我们这个沉闷的家,带来了一点生气。他很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像我。
林舒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她抱着他,喂他,给他换尿布,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意。
看着他们母子,我心里的那块坚冰,好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或许,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我开始尝试着去关心她。她身体不好,生完孩子后,总是腰疼。我给她做了一个靠背椅,让她坐着能舒服点。我从城里给她买回来麦乳精,让她补补身子。
她收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很惊喜,眼睛亮亮的,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她会看着我,小声地说:“谢谢。”
那句“谢谢”,又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夫妻之间,哪里需要说谢谢呢?
我开始在外面接更多的活,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不回家。我宁愿睡在客户家的工地上,也不愿回到那个让我感到压抑的家。
我不是讨厌她,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面对她,就像面对我自己那个被强行扭转的人生。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接了个大活,给镇上的一个大户人家做全套的红木家具。工期很紧,我带着两个徒弟,没日没夜地赶工。
那天晚上,下起了鹅毛大雪。我忙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东家留我住下,说雪太大了,路不好走。
我心里惦记着家里的妻儿,还是决定回去。我披着一身风雪回到家,推开门,屋里黑漆漆的。我以为她们都睡了,就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刚走到堂屋,就听到里屋传来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还夹杂着林舒压抑的咳嗽声。
我心里一惊,赶紧冲进去。
屋里没点灯,只有窗外雪地的反光,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我看到林舒抱着儿子,蜷缩在床上,整个人都在发抖。儿子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通红。
我赶紧点了油灯,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我看到了林舒的脸。她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眼神涣散。
我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再摸摸儿子的,也一样。
“怎么回事?”我急了。
“我……我不知道……”林舒的声音很虚弱,“下午开始……孩子就闹,后来就发烧了……我也觉得……头晕……”
我这才发现,屋里的炉子是灭的。这么冷的天,炉子竟然灭了!
“你怎么不生炉子?”我冲她喊道。
她被我吼得一哆嗦,眼泪掉了下来。“我……我浑身没力气……起不来……”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我觉得她太没用了,连自己和孩子都照顾不好。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她身上。
“连个炉子都生不了,你还能干什么?”我口不择言。
她没有反驳,只是抱着孩子,默默地流泪。那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被子上,无声无息。
我看着她,心里的火又慢慢地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懊悔和心疼。我这是在干什么?她在生着病,我不安慰她,反而在这里责备她。
我没再说话,转身去生炉子。然后我用厚厚的被子,把他们娘俩裹起来,自己套上大衣,冲进了风雪里。
村里没有医生,我只能去镇上。雪下得太大了,路都被埋了,自行车根本没法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用不上力。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疼。可我心里更疼。我脑子里全是林舒那张苍白的脸,和她无声的眼泪。
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她是我的妻子,儿子是我的儿子。他们是我的责任。以前,我总觉得这份责任是被强加的,是被迫的。可在那一刻,我心甘情愿地,想要去承担这份责任。
我跑到镇上,敲开卫生所的门。医生被我从热被窝里拽出来,一脸不高兴。我好说歹说,又塞了钱,他才肯跟我走。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医生给他们娘俩看了病,说是风寒,打了针,开了药。看着他们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我一夜没合眼,守在床边,一遍一遍地给他们换额头上的毛巾。
天亮的时候,他们的烧总算退了一点。林舒醒了过来,看到守在床边的我,愣了一下。
“你……一夜没睡?”她声音沙哑地问。
我点点头。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过了很久,她才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又是这句话。
我心里一堵,一股无名火又冒了上来。
“林舒,”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夫妻。你能不能,不要再跟我这么客气了?”
她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对我说“谢谢”和“对不起”了。她会开始主动跟我说一些家里的事,谁家的鸡下了个双黄蛋,谁家的媳妇又生了个大胖小子。
我也会跟她说一些我外面的事,哪个客户好说话,哪个徒弟又偷懒了。
我们的话依然不多,但至少,我们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交流了。
我也渐渐发现,她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她喜欢看书,认识很多我一个字都不认识的生僻字。她会给我讲书里的故事,什么梁山伯祝英台,什么牛郎织女。她讲故事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和平时那个安安静静的她,判若两人。
她还喜欢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春天的时候,我们家的小院子,总是村里最先有颜色的地方。
我给她做了一个小小的木头书架,让她放她的那些宝贝书。她收到书架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那个书架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主动抱住了我。
她的身体很暖,也很软。我僵了一下,然后,也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了她。
我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只是这一次,我不再觉得抗拒。
我以为,我们的日子,就会这样,一点一点地,慢慢变好。
可是命运,好像总喜欢跟人开玩笑。
儿子五岁那年,林舒查出了心脏病。
医生说,是先天性的,以前没发现,是因为年轻,身体扛得住。生孩子对她的身体消耗太大,所以现在才显现出来。
这个病,需要长期吃药,不能劳累,更不能生气。医生还说,如果保养得好,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如果……
医生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话。我骑着自行车,她坐在后座。我能感觉到,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背上。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来。
我做好饭,去叫她。她不开门。我站在门口,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再敲门,我怕我的笨拙,会让她更难过。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门口。
我就那么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
我不知道我能为她做什么。我只会做木工活,我能为她打出最结实的床,最漂亮的柜子,但我修不好她那颗有病的心脏。
我第一次感到那么无力。
天黑透了的时候,门开了。
林舒站在门口,眼睛又红又肿。她看着我,声音沙啞地說:“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摇摇头,走过去,把她揽进怀里。
“不会的。”我说,“有我呢。医生说了,只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就没事。”
她在我怀里哭,哭得很伤心。
“我不想死……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
“我知道。”我拍着她的背,一遍一遍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她跟我说了她的童年,她的梦想。她说她从小就羡慕那些能去上大学的人,她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家里穷,她读完高中,就没再读了。
她说,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在河边遇到了我。
“如果那天,你没有救我,我可能早就……”她没有说下去。
我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一个一直被我忽略的问题。
“那天……你为什么会掉到河里?”我问。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那天……我跟家里吵架了。他们想让我嫁给邻村的一个瘸子,因为对方给的彩礼高。”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原来,她不是失足落水。
原来,她当初对我说的那些话,什么名声坏了,什么嫁不出去了,都只是借口。
她只是想活下去。而我,是她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我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她会那么固执地要嫁给我。因为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是那个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也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她要嫁给我,不是为了什么名声,而是为了把自己和“生”这个概念,紧紧地绑在一起。
我这个“救命恩人”,成了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却一直以为,是她用“恩情”和“名声”绑架了我的人生。我一直觉得委屈,觉得不公。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背负的,是比我沉重得多的东西。
我抱着她,抱得很紧很紧。
“对不起。”我说。
这两个字,我说得真心实意。为我过去的混蛋,为我过去的自私,为我过去对她的不理解。
她在我怀里摇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骗了你,把你……拖进了我这潭烂泥里。”
“不,”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不是烂泥。你是我这辈子,捡到的最好的宝贝。”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让她干重活了。家里的事,我全包了。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学会了照顾孩子。
我的木工活,也尽量只接附近的。我每天都回家,我想让她每天都能看到我。
我开始拼命地赚钱。我要给她买最好的药,带她去最好的医院。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贫,但也很踏实。
林舒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在院子里散散步,看看书。坏的时候,她连床都下不了,呼吸都困难。
每当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我的心都像被刀割一样。我宁愿生病的是我。
为了让她开心,我开始想各种办法。
我知道她喜欢看书,我就托人从城里给她买各种各样的书。言情的,历史的,诗歌的,只要我能买到的,都给她买回来。
我知道她喜欢花,我就把我们家的小院子,开辟成了一个小花园。我从山上挖来各种野花,又从镇上买来花籽。春天的时候,我们家院子里,五颜六色,好看极了。
林舒最喜欢坐在院子里的那张我为她做的摇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晒太阳。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脸色看起来,也红润了许多。
她经常会看着我,然后就那么笑。她的笑,很浅,但很暖,像春天的太阳。
她说:“这辈子能嫁给你,真好。”
我也觉得,这辈子能娶到她,真好。
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我觉得太矫情了。但我想,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就已经超越了爱情。那是一种相互扶持,相互依靠,融入了彼此生命的亲情。
我们一起,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很懂事,也很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他走的那天,林舒哭得很伤心。我抱着她,安慰她说:“孩子长大了,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以后,有我陪着你。”
儿子上大学后,家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日子过得更慢了,也更安静了。
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视。她看她的言情剧,我看我的新闻。有时候,我们会因为抢遥控器而“吵架”。那大概是我们这个家,最热闹的时候了。
她的病,在药物的控制下,一直很稳定。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安安稳稳地,走到白头。
可是,命运的玩笑,好像还没开够。
在她五十五岁那年,她开始变得健忘。
一开始,只是忘记一些小事。比如,她会把盐当成糖,把钥匙放在冰箱里。我只当她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也没太在意。
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
她会忘记刚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她会站在家门口,问我:“这是谁家?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开始不认识一些熟悉的人,甚至,有时候会不认识我。
她会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陌生。“你是谁?你为什么在我家里?”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阿尔兹海默症。
这个词,我听不懂。医生跟我解释了很久,我才明白,这是一种会让人慢慢忘记一切的病。先是忘记最近的事,然后是过去的事,最后,会忘记自己是谁。
这个病,没有药可以治愈。
我拿着诊断书,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感觉天都塌了。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要降临在她身上?她这辈子,已经够苦了。
我看着坐在长椅上,一脸茫然的林舒,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个大男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林舒看到我哭,反而走过来,像哄孩子一样,笨拙地拍着我的背。
“别哭,别哭。”她轻声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已经不记得我们为什么来医院了。
我擦干眼泪,拉着她的手,对她笑了笑。“没事,我就是……眼睛里进沙子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在她忘记一切之前,带她重走一遍我们来时的路。
我把家里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关了我的木工铺子。我告诉儿子,我们要出去旅游一段时间。
儿子很支持我。他说:“爸,你照顾了妈一辈子,也该歇歇了。钱不够,我给你们打。”
我拒绝了。这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事。
我们的第一站,就是我们村口的那条河。
我扶着她,慢慢地走到那棵老柳树下。河水还是那样缓缓地流着,只是岸边的泥土,比以前坚实了许多。
“你还记得这里吗?”我问她。
她看着河面,眼神很迷茫。她摇摇头。
“不记得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
“很多年以前,”我指着河水,慢慢地对她说,“有一个很傻的姑娘,从这里跳了下去。后来,又有一个很傻的小伙子,把她救了上来。”
她看着我,好像在听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那个姑娘,叫林舒。那个小伙子,就是我。”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但那光芒,很快又熄灭了。
“林舒……”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我拉着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林舒,就是你啊。”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带着她,离开了我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村庄。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去了她书里看到过的西湖,看到了“断桥残雪”。去了黄山,我背着她,看了一次“云海日出”。
她的记性,一天比一天差。有时候,她会把我当成她的父亲,有时候,会把我当成我们的儿子。
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安静地跟着我,像个听话的孩子。
她忘记了很多事,但有一样东西,她一直记得。
她记得,她喜欢看书。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带她去当地的书店。她会在书店里待很久,摸摸这本书,看看那本书,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她也记得,她喜欢花。
看到路边有好看的野花,她会像个小女孩一样,跑过去摘下来,别在自己的头发上,然后回头对我笑。
那笑容,干净,纯粹,像几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旅途的最后一站,我们回到了省城,儿子的家里。
那时候,她已经几乎不认识我了。她叫我“叔叔”,对我很有礼貌,也很疏离。
儿子看着她这个样子,偷偷地抹眼泪。
我安慰他说:“没事,只要她还在,就好。”
有一天,我帮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在她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包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那个盒子,我很熟悉。是我很多年前,亲手给她做的。我记得,她很喜欢这个盒子,把她最宝贝的东西,都放在里面。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这个盒子也带出来了。
我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张泛黄的纸。
那好像是,她写的日记。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拿起一张,轻轻地展开。
上面写着:
“1985年,7月12日,雨。
今天,我不想活了。爹娘要把我嫁给那个瘸子,我不想嫁。我的人生,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没有一点太阳。我去跳河了。河水很冷,我以为我就要这么死了。可是,他救了我。他像一束光,照进了我黑暗的世界。我看到了他按我胸口,给我渡气。村里人都在说闲话。我想,这也许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机会。一个让我可以光明正大,留在他身边的机会。所以,我跟他说,你必须娶我。我知道,我很自私,很卑鄙。可是,我真的,很想活下去。和他一起,活下去。”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拿起第二张纸。
“1986年,5月3日,晴。
我们结婚了。他对我很好,给我打了一套新家具,很漂亮。可是,我知道,他不爱我。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很疏离。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条河。我很努力地想对他好,想让他喜欢我。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怕他烦我,怕他讨厌我。我只能,笨拙地,对他好。”
第三张纸。
“1987年,9月10日,阴。
儿子出生了。他很可爱,像他。他看到孩子的时候,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笑得那么开心。我觉得,我们的家,好像有了一点温度。或许,有一天,他会慢慢地,喜欢上我吧。”
第四张纸。
“1992年,12月25日,雪。
我和孩子都生病了。他从镇上请来了医生。他守了我们一夜。他冲我发脾气了,他说,我们是夫妻,让我不要再跟他客气。我哭了。我不是难过,我是高兴。我觉得,他心里,是有我的。”
……
我一张一张地看下去。
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是几年前。那时候,她的病,应该已经很严重了。字迹歪歪扭扭,有很多错别字。
“今天,我又忘记回家的路了。是他把我找回来的。他好像很生气,又好像很难过。他看着我,哭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我想帮他擦眼泪,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快要想不起来了。他是谁?他对我很好。他会给我买书,会给我种花,会背着我去看日出。我很喜欢他。如果有一天,我把他忘了,怎么办?我不要忘记他。我把他画下来吧。可是,我连笔,都拿不稳了。”
日记的最后,是一副画。
画得很拙劣,线条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涂鸦。
画上,是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人,站在山顶上,看日出。
我看着那副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把那些日记,一张一张地,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盒子里。
我走到客厅,林舒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挣扎。
“叔叔,”她轻声说,“外面……好像要下雨了。”
“嗯。”我把下巴,轻轻地搁在她的肩膀上,“下雨了,我们就回家。”
“家?”她好像有些困惑,“我的家……在哪里?”
我收紧了手臂,在她耳边,用我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
“林舒,我就是你的家。我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
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她转过头,看着我。她的眼神,依然是陌生的。但是,她对我笑了。
那笑容,很浅,很淡,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一刻,我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我把她从冰冷的河水里救了上来,她给了我一个家。
我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没有海誓山盟的诺言。我们只是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普通人,磕磕绊绊地,走了一辈子。
我曾经怨过,也曾经悔过。
但现在,我看着她,心里只剩下感恩。
感谢那个夏天,感谢那条河,感谢那个固执地,要我娶她的姑娘。
她忘了全世界,但她没有忘记,要对我笑。
这就够了。
后来,她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连我也彻底不认识了,每天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儿子和儿媳都很孝顺,把她照顾得很好。
我每天都会陪着她,给她念她以前最喜欢看的那些书,给她讲我们过去的故事。她听不懂,也没有任何反应,但我还是每天都讲。
我想,就算她忘了,我也要替她记着。
我要记着,我们是怎么相遇的。
我要记着,她是怎么笨拙地,对我好的。
我要记着,她笑起来的样子,哭起来的样子。
我要记着,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平淡又温暖的岁月。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推着轮椅,带她到楼下的小花园里晒太阳。
花园里种了很多月季花,开得正艳。
我摘下一朵,别在她的鬓角。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我蹲在她面前,拉着她那双干枯的手,轻轻地唱起了一首歌。那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是她年轻时,最喜欢听的。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唱得很投入,声音有些沙哑。
唱着唱着,我看到,她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晶莹剔透,像一颗珍珠,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很烫。
我愣住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神,依然是空洞的。可是,她的嘴角,却微微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她笑了。
我知道,她什么都忘了。
但是,在她的灵魂深处,一定还有那么一个地方,藏着我们的故事。那个地方,连时间和疾病,都无法侵蚀。
我握紧她的手,也笑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想,这就我们故事的结局了。
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荡气回肠。
有的,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守了一辈子的,温情。
他救了她的命,她给了他的一生。
谁也不欠谁。
我们只是,用一辈子的时间,回答了最初的那个问题。
什么是爱?
爱,大概就是,即使你忘记了全世界,我也会在这里,替你记着我们的一切,然后,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来源:正大光明生活家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