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信封不厚,里面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千二百四十六块五毛。他说,这是他和老伴儿张桂英这两个星期在我们家的生活费,一笔一笔都记下了,算得清清楚楚,绝不占我们小辈的便宜。
我丈夫江哲的父亲,江保国,在我家的茶几上,留下了一个信封。
信封不厚,里面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千二百四十六块五毛。他说,这是他和老伴儿张桂英这两个星期在我们家的生活费,一笔一笔都记下了,算得清清楚楚,绝不占我们小辈的便宜。
江哲捏着那个信封,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像一尊瞬间被抽掉所有支撑的雕塑。我看着他,也看着那个信封,五年了,我和他之间无数次上演过类似的场景——转账、记账、清算账单,精确到分。我们曾把这称之为“现代婚姻的默契”与“彼此独立的尊重”。可我从未想过,这套我们引以为傲的规则,有一天会以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被我们最亲的人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这五年,我们家的账本比日记还要厚。房贷一人一半,水电燃气物业费按月平摊,甚至连超市买菜,都是各自结账,回家再把公共部分的食材挑出来均摊。我们像两个最默契的合伙人,经营着一家名为“家庭”的公司,冷静,高效,界限分明。我一度以为,这就是婚姻最稳固的形态。
可这一切的崩塌,是从两个星期前,江哲那个看似再平常不过的电话开始的。
第1章 突如其来的“家人”
“舒雅,我爸妈下周过来住一阵子。”
江哲是在一个周二的晚上宣布这个消息的。当时我正戴着蓝牙耳机,一边听着财经新闻,一边在厨房里准备我自己的那份晚餐——一份精确计算过卡路里的鸡胸肉沙拉。而江哲,则在客厅的餐桌上,享用着他自己点的那份麻辣香锅外卖。
我们家的厨房和餐厅,泾渭分明。一人占据一半的冰箱,两个独立的米桶,甚至连调味品,除了盐和糖是公用的,其他的都贴着名字缩写的标签。这是我们婚前协议的一部分,也是我们维持了五年的生活习惯。
我摘下耳机,有些错愕地看着他。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过来住?住多久?”我问,手里撕生菜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爸那个老毛病,腰椎间盘突出,最近天冷又犯了。市里中心医院有个专家,我托同学挂上了号,想着接他们过来好好看看,顺便在家里养养。”江哲说得理所当然,他甚至没有从外卖盒里抬起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倒不是我不欢迎公婆,实际上,他们是两位非常淳朴善良的老人,逢年过节给我们寄来的土特产总能塞满半个阳台。我只是……无法想象,两位习惯了在农村大锅吃饭、人情往来不分彼此的老人,要如何嵌入我们这个万事AA、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家庭。
空气里弥漫着麻辣香锅霸道的香气,和我的鸡胸肉沙拉那股子清心寡欲的味道混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就像这个消息本身。
“那……他们来了,生活上怎么算?”我问出了最实际,也最煞风景的问题。
江哲终于抬起了头,他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我想过了,爸妈在这边的所有开销,包括看病的钱,都算我的。至于家里的日常开销,比如水电燃气这些,他们毕竟也用了,咱们月底结算的时候,可以把总数除以四,我们俩各承担四分之一,剩下的一半算我的。买菜的话……我妈肯定会主动买,到时候我每天把菜金转给她,然后我们俩吃的部分,我再跟你单算。你看这样行吗?绝对公平。”
他语速很快,条理清晰,像是在做一场项目预算汇报。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每一个“坑”都填平了,完美地将他父母的到来,纳入了我们现有的AA体系中。
我看着他,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该赞扬他的深思熟虑,还是该悲哀于我们之间这种深入骨髓的计算?
“我没意见。”我轻轻地说。
我为什么没有阻止?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也隐隐地想看一看,我们建立的这个“绝对公平”的围城,当它迎来第一批真正的、不讲规则的“家人”时,究竟是会变得更坚固,还是会从内部开始,悄无声息地瓦解。
“那就好。”江哲松了口气,仿佛我同意的不是他父母来同住,而是批准了一项高风险的投资计划。他低下头,继续对付他的外卖,似乎这件事就已经翻篇了。
我转过身,继续准备我的沙拉。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冲刷着翠绿的生菜叶子。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模糊的影子,心里有个声音在问:林舒雅,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婚姻吗?
那个周末,江哲开车回了趟老家。周日下午,我正在书房赶一份报告,听到了楼下传来的汽车熄火声和说话声。我走到窗边,看到江哲正从后备箱里往下搬东西,而两位老人,我的公公江保国和婆婆张桂英,正拘谨地站在单元楼门口,好奇又带着一丝不安地打量着这栋陌生的城市建筑。
他们穿得干净又朴素,婆婆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公公则提着一个旧式的人造革旅行包。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他们身上那股子与这个现代化小区格格不入的乡土气息,照得一清二楚。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热情又自然。
我走下楼,笑着迎上去:“爸,妈,一路辛苦了。”
第2章 格格不入的暖意
“哎,舒雅,在忙吧?没打扰你吧?”婆婆张桂英一见到我,立刻堆起满脸的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让我心里莫名地一酸。
公公江保国只是憨厚地点点头,把手里的旅行包换了只手,另一只手不自然地在裤腿上擦了擦。
“不忙不忙,快进屋歇歇。”我接过婆婆手里的布袋子,入手沉甸甸的。
进了家门,江哲指挥着二老换上我提前准备好的新拖鞋。那两双拖鞋是我特意去超市买的,灰色和咖色,和我跟江哲脚上的一模一样,都是那种冷淡风格的塑料拖鞋。
“爸,妈,你们的房间在那边,朝南的,光线好。”江哲指着客房说。
二老拘谨地走进去,几乎是踮着脚,生怕把自己脚上的尘土带到这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我家的装修是极简风,黑白灰的主色调,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看起来就像一本家居杂志的样板间,漂亮,但是没有一丝烟火气。
婆婆环顾四周,嘴里不停地念叨:“真干净,真亮堂,比电视里的房子还好看。”
我笑了笑,帮他们把行李放好。打开婆婆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里面全是她自己种的蔬菜——还带着泥土芬芳的青菜、水灵灵的萝卜,还有几挂她亲手灌的香肠和一罐子自家腌的咸菜。
“知道你们城里买菜贵,还不知道是不是新鲜的。这些都是自家地里长的,没打农药,你们尝尝。”婆婆献宝似的说。
江哲走过来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妈,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带这些东西,我们这边超市什么都有,进口的都有,又方便又干净。”
婆婆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些她从几十里外精心挑选、打包带来的“宝贝”。
我赶紧打圆场:“妈,您太辛苦了,带这么多东西。江哲是心疼您累着。您做的香肠最好吃了,我馋好久了。”
婆我婆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她从袋子里又掏出两双崭新的棉拖鞋,鞋面上用红色的毛线绣着小小的“福”字,是那种很传统的手工样式。
“舒雅,江哲,这是我给你们做的,天冷了,穿这个暖和,养脚。”她把鞋子递给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江哲接过来,看了一眼,随手就放在了鞋柜上,嘴里应付着:“谢谢妈,我们有拖鞋。”
我却把那双女款的拖鞋拿在手里,棉布的鞋底,纳得密密实实的,能想象出婆婆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时的情景。那份质朴的暖意,透过粗糙的布料,一直传到我心里。
“谢谢妈,真好看,我一会儿就换上。”我真心实意地说。
那天晚上的晚餐,是五年来我们家餐桌上最诡异的一顿饭。
婆婆执意要下厨,她几乎是“抢”过了我手里的围裙,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她用带来的食材,做了四菜一汤:香肠炒蒜苗、红烧萝卜、清炒青菜、咸菜炒鸡蛋,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都是最家常的菜,却香气扑鼻,瞬间让这个冷清的房子有了一点“家”的味道。
饭菜上桌,公公婆婆、江哲和我,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婆婆不停地给我和江哲夹菜,“舒雅,你太瘦了,多吃点肉。”“江哲,尝尝你最爱吃的咸菜炒鸡蛋。”
我礼貌地道谢,小口吃着。江哲也默默地吃着,但表情有些不自然。
饭吃到一半,公公突然开口问江哲:“阿哲,你这腰好点没?我听说你前阵子加班,也说腰不舒服。”
江哲扒拉着米饭,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注意身体,”公公语重心长地说,“我跟这次来,除了看病,也能帮你们做做饭、搞搞卫生,你们俩就能轻松点,早点下班回家就有口热饭吃。”
这话里的温情和关爱,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可在我和江哲听来,却像是在我们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帮我们做饭”,这在我们的AA体系里,是一个无法量化的“服务”。谁来付钱?付多少?
我看见江哲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我赶紧岔开话题:“爸,您别操心我们,您先把自己的腰看好才是正事。家里的事我们自己能处理好。”
一顿饭,就在这种客气又疏离的氛围中结束了。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看到婆婆正在卫生间里,拿着抹布,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地上的水渍。
“妈,您这是干什么?放着我来就行。”我连忙过去扶她。
“没事没事,”婆婆摆摆手,笑呵呵地说,“我闲着也是闲着,顺手的事。你们这地砖太滑了,有水不安全。”
她擦得那么仔细,连角落里的头发丝都一根根捡起来。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在这个家里,她似乎急于找到自己的位置,证明自己的价值,哪怕是通过这种最卑微的方式。她不知道,她的每一次“顺手”,都在冲击着我们这个家早已设定好的、冰冷的规则。
回到房间,江哲已经躺在床上看手机了。
“你跟妈说一下,让她别总抢着干活,我们有扫地机器人,每周也请了钟点工。”他头也不抬地说。
“她也是好意。”我说。
“我知道是好意,但没必要。她来了是养病的,不是来当保姆的。”江哲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而且,咱们家里的事,还是按老规矩来,不然以后容易乱。”
我没再说话。老规矩,我们的老规矩里,没有“人情”,没有“好意”,只有一笔笔清晰的账目。
躺在床上,我换上了婆婆做的那双棉拖鞋。脚底暖烘烘的,可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点地往下沉。我开始预感到,未来的这两个星期,或许会比我想象中更加漫长和艰难。
第3章 一张购物小票
公婆来的第三天,矛盾以一种我预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浮现。
那天早上,我跟江哲照常上班。出门前,婆婆叫住我们,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认真地问:“舒雅,阿哲,你们中午想吃点啥?晚上呢?家里好像没多少菜了,我等会儿去趟菜市场。”
江哲一边换鞋一边说:“妈,不用麻烦,我们中午都在公司吃。晚上我跟舒雅一般都自己解决,有时候点外卖,有时候自己做点简单的。您和我爸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我们。”
这话听起来是体谅,但潜台词却是:我们的饮食系统是独立的,你们二老自成一派即可。
婆婆脸上的热情明显褪去了一些,她“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我临走前,还是多说了一句:“妈,冰箱里有肉有蛋,您看着做就行。要是缺什么,就等我们晚上回来一起去超市买。”
婆婆点点头,勉强笑了笑。
然而,等我晚上下班回家,一打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排骨汤的香味。婆婆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四个菜。公公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看得出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朝门口看。
“舒雅回来啦!”婆婆从厨房探出头,满脸是笑,“快洗手,马上就能吃饭了。我今天下午去附近的菜市场转了转,买了筒子骨炖汤,补钙的,对你爸的腰好,你们年轻人喝了也对身体好。”
我看着那一桌丰盛的饭菜,心里暖洋洋的,但紧接着,一丝不安又涌了上来。
果然,江哲回来后,看到这一幕,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复杂。
饭桌上,气氛比前两天热烈了一些。婆婆炖的汤味道极好,她不停地给我们盛汤夹菜,公公的话也多了起来,跟我们讲着老家的一些趣事。
饭后,江哲主动去洗碗,我则陪着公婆在客厅看电视。婆婆似乎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捏得有些发皱的超市小票和一把零钱,递给江哲。
“阿哲,这是今天买菜的单子,一共是七十八块五。我给了老板一百,找回来这些。”她把钱和小票一起塞到江哲手里,像个完成了任务的小学生。
江哲拿着那张小票,愣住了。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我能感觉到公公的视线在我们俩身上来回扫视,他虽然不说话,但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江哲低头看着那张小票,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从自己钱包里抽出一百块钱递给婆婆:“妈,这钱您拿着。说了你们在这边的开销都算我的。以后买菜您就直接花这个钱,不够了再跟我说。”
婆婆连忙摆手,把钱推了回去:“那哪行!我们俩吃饭能花几个钱?你们挣钱也不容易。这菜是我们大家一起吃的,就该一起出钱。我跟你爸那份,我们自己掏。”
“妈,您就别跟我分那么清了。”江哲的语气开始有点急。
“不是分得清,是道理就该是这个道理。”婆婆很固执,“我们是来养病的,不是来给你们添负担的。”
“您这不是添负担!”
“我不管,这钱你必须收下!不然我心里不踏实。”婆婆的态度异常坚决。
我坐在一旁,如坐针毡。我知道,婆婆的坚持,源于她老一辈人那种“不愿亏欠子女”的朴素自尊。而江哲的为难,则是因为这件事彻底打乱了他预设的“财务模型”。如果婆婆坚持自己出钱,那这顿晚饭的成本该如何分摊?我们三个人吃了排骨汤,公公因为忌口没怎么吃,那这锅汤的钱怎么算?我和江哲各自吃了多少?
这些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我知道,此刻一定也在江哲的脑子里飞速运转。这太可笑了,但又真实得可怕。
最后,江哲拗不过婆婆,只好接过了那七十八块五。但他没有收回自己那一百块钱,而是重新塞回婆婆手里:“妈,这钱您先拿着当备用金,记个账,等你们走的时候我们再一起算总账。”
“算什么总账……”婆婆小声嘀咕了一句,没再坚持,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失落和不解。
公公全程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一些。
那一晚,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里的嘈杂声,再也没有人说话。
回到房间,江哲把那张皱巴巴的小票铺平,拿出手机,打开一个记账APP,开始认真地输入。
“排骨,32元,我们三个人吃,我承担三分之二,也就是21.33元。青菜,5元,四个人都吃了,我承担一半,2.5元……”他一边输入,一边念念有词。
我看着他的侧脸,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那么专注,又那么陌生。
“江哲,”我忍不住开口,“有必要算得这么清楚吗?那是。”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满是理所当然:“舒雅,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亲兄弟明算账,这样关系才能长久。我爸妈这边也一样,把账算清楚,对大家都好,避免以后有矛盾。我多承担一些是应该的,但规矩不能乱。”
“可他们不是你的合伙人,他们是你爸妈!”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他们不懂什么AA制,他们只知道儿子请他们来家里住,儿媳妇给他们好脸色,他们想帮忙做点家务,买点菜,这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你现在拿着一张小票,跟他们算几块几毛钱,你觉得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他们会理解的。”江哲皱着眉,似乎觉得我有些无理取闹,“我是在用我的方式对他们负责。我不希望他们觉得亏欠了我们,也不希望你觉得因为我爸妈来了,你的生活成本增加了。这是最公平、最理性的处理方式。”
“公平?理性?”我冷笑了一声,“江哲,家是讲感情的地方,不是交易所。你这样,会伤了他们的心。”
“我是在避免以后伤感情。”他固执地坚持。
那一刻,我看着他,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小票,而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活在他自己构建的、由数字和规则组成的世界里,并且坚信那是唯一正确的秩序。
我没有再和他争辩,转身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黑暗中,我仿佛能听见客厅里,公公刻意放大的电视声,和婆婆在他们房间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第4章 无声的抗议
自从“小票事件”之后,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婆婆不再主动提买菜的事了。每天早上,她会等江哲把一百块钱放在餐桌上,才拿着钱和她那个小本子出门。晚上回来,她会把小票和找零工工整整地放在同一个位置,等江哲回来处理。她不再问我们想吃什么,只是默默地做,默默地看着我们吃,脸上的笑容也少了。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家务里。
家里的地板,被她擦得一尘不染,光脚走在上面都有一种黏腻感。我和江哲换下来的每一件衣服,她都第一时间收走,手洗得干干净净,再晾晒得整整齐齐。连我们书房里那些从不让人碰的文件和书籍,她都用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这个家里不停地旋转,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换取一点心安理得。
江哲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觉得这是他母亲勤劳惯了,闲不住。他甚至跟我说:“你看,妈来了,家里干净多了,钟点工的钱都省了。”
我听了,只觉得心寒。
公公的腰椎治疗需要每周去医院做三次理疗。江哲工作忙,两次是我请假陪着去的。挂号、缴费、排队、取药,我忙前忙后。公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他总会在我递水给他的时候,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化作一句沙哑的“谢谢你,舒雅”。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大概是想说“辛苦你了”,想说“让你破费了”。因为每一次缴费,都是我先垫付的。晚上回家,我会把所有的单据整理好,发给江哲。江哲会立刻把全部款项转给我,一分不差。
这一切,公公都看在眼里。有一次在医院排队的时候,他忍不住问我:“舒雅,我听阿哲说,你们……你们过日子,钱都是各算各的?”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能点点头:“嗯,爸。我们习惯了,这样比较简单,没矛盾。”
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他看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半晌才说:“两个人过日子,算得太清楚,心就远了。”
他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地扎在我心上。
第二个星期,发生了一件小事。
卫生间的水龙头有点漏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渗。公公以前在老家是半个水电工,自己捣鼓着想要修好。他拿着扳手和生料带,在卫生间里忙活了半天。
江哲下班回来看到,立刻阻止了他:“爸,您别弄了,您腰不好,别蹲着了。这水龙头是德国牌子,结构复杂,您别再给弄坏了。我明天打电话叫物业的师傅来修,专业的。”
公公举着扳手,愣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我就是看着它滴水,心疼水费。”他小声解释。
“没事,修一下花不了多少钱。”江哲说着,就把公公推出了卫生间。
第二天,物业师傅来了,三下五除二就换了个垫圈,收了五十块钱上门费。晚上,江哲把一张二十五块钱的截图发给了我,备注是“水龙头维修费平摊”。
我默默地收了款,心里却堵得难受。我仿佛能看到公公昨天那失落的眼神。他不是想省那五十块钱,他只是想在这个家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纯粹的“消费者”。可江哲,却用他那套“专业”和“效率”的逻辑,无情地剥夺了他这点小小的价值感。
老两口在这个家,越来越沉默。
他们不再看电视,因为我们看的那些综艺和美剧,他们完全看不懂。他们也很少出房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个朝南的客房里。我偶尔路过,能听到里面传来他们压低声音的交谈。
我知道,他们就像两株被移植到玻璃花房里的老树,这里有恒温的空调,有干净的环境,却没有他们熟悉的土壤和空气。他们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枯萎下去。
转折点发生在周五的晚上。
婆婆大概是有些水土不服,加上劳累,有点感冒了,咳嗽得很厉害。我下班回来,给她找了感冒药,又给她冲了杯红糖姜茶。
江哲回来后,知道了情况,第一反应是:“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别拖严重了。”
婆婆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老毛病了,就是着了点凉,睡一觉就好了,去医院费那钱干嘛。”
江哲坚持要去,婆婆死活不去。最后,江哲说:“那我去楼下药店给您买点好一些的感冒药和止咳糖浆。”
说着,他拿起钱包就出了门。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他回来了,提着一个药店的袋子。他把药递给婆婆,嘱咐她按时吃。然后,他转头,极其自然地对我说道:“舒雅,药一共是一百二十八块,我妈的医保卡在这边用不了。这个算公共开支,你转我六十四。”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客厅里,却像一声惊雷。
我看到婆婆端着水杯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水洒出来几滴。公公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我看着江哲,他脸上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仿佛他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常。在他看来,这笔开销理所当然地属于“家庭公共开支”,因为婆婆生病,可能会传染给我们,所以预防和治疗的费用,需要我们共同承担。这是他那套AA逻辑的又一次完美应用。
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在两位老人听来,是多么的残忍和伤人。
“阿哲!”公公突然开口,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你这是干什么!”
江哲一脸茫然:“爸,怎么了?”
“你……你让舒雅给你钱?给买药的钱?”公公指着江哲,手指都在发抖。
“是啊,”江哲依旧不解,“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家里的公共开销一人一半。”
“混账!”公公猛地一拍沙发扶手,站了起来,“我们是你爸妈!不是你请来的客人!生病了,你给她买药,还要跟自己媳妇算账?你……你眼里还有没有一点人情味!”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温和的公公发这么大的火。
婆婆在一旁,眼圈已经红了,她拉着公公的衣角,一个劲儿地说:“老头子,你别生气,别生气……阿哲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就是那个意思!”公公甩开她的手,“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家,根本就不是个家!这是个账房!我们老两口在这儿,就是两笔每天需要计算成本的开销!连生个病,都成了你们俩需要平摊的‘风险’!”
公公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也终于,砸醒了沉浸在自己逻辑世界里的江哲。
他看着暴怒的父亲,又看看默默流泪的母亲,再看看脸色煞白的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乱和无措的表情。
“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习惯了……”他试图解释,但声音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别说了。”公公摆了摆手,脸上满是疲惫和失望,“我们明天就走。”
第5章 最后的晚餐
公公说出“明天就走”那四个字时,整个客厅的空气都像是被抽干了。
婆婆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串一串地掉了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那种压抑的悲伤,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江哲彻底慌了。他上前一步,想去扶公公,却被公公一把推开。
“爸,您别生气,是我错了,我说话没过脑子。”他急切地道歉,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
“你没错,你只是习惯了。”公公重复着江哲的话,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和悲凉,“是我们错了,我们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习惯’了。我们就不该来,给你们添麻烦,还打乱了你们的规矩。”
说完,他不再理会江哲,转身扶起还在哭泣的婆婆,哑着嗓子说:“走,回屋收拾东西。”
老两口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客房,关上了门。那扇门,像一道闸门,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江哲。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那个药店的袋子。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被戳破伪装后的狼狈。
“舒雅,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喃喃地问我,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是愤怒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我悲哀的不仅是公公婆婆受到的伤害,更是我和江哲这段被“规则”异化了的婚姻。
“江哲,”我平静地开口,“你觉得,我们还是一个家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室友,或者说,是两个最精明的生意伙伴。我们共享一个空间,却不共享生活。我们分担开销,却不分担情感。我们用‘公平’做借口,把婚姻里所有温情脉脉的东西,都明码标价,然后冷冰冰地分割开。我们自以为建立了一个最稳定、最不会有矛盾的模式,但实际上,我们只是在逃避婚姻里真正的责任——那就是无条件地接纳、包容和付出。”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他的心上。
“爸妈的到来,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这段婚姻最真实、最可悲的样子。他们用最朴素的情感,来对待我们,而我们,却用最冰冷的规则,去衡量他们的爱。你今天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不是口误,而是我们这五年来生活方式的必然结果。在你心里,你母亲生病这件事,首先是一个‘财务事件’,其次才是一个‘情感事件’。”
江哲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变成了痛苦。他慢慢地走到沙发边,颓然坐下,双手插进了头发里。
那一晚,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客房里一片死寂,我们也没有去打扰。
第二天是周六。
我一早就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早上七点,我听到了客房门开的声音。我立刻起床,走了出去。
公公婆婆已经穿戴整齐,他们的那个旧旅行包和布袋子,就放在门口。
婆婆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她看到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舒雅,吵醒你了。我们……我们想赶早班车回去。”
“爸,妈,别走了。”我走过去,拉住婆婆的手,“昨天是江哲不对,我代他向你们道歉。你们再住几天,让江哲好好陪你们。”
“不麻烦了,不麻烦了。”婆婆连连摇头,把手抽了回去,“你爸的腰,我看也好了不少,回家慢慢养着就行。家里的鸡还等着喂,地里的菜也该收了。”
我知道,这些都是借口。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
江哲也闻声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看起来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爸,妈。”他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
公公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有失望,但似乎也有一丝心疼。他没说话,只是走到门口,拿起了行李。
“吃了早饭再走吧。”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婆婆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我走进厨房,第一次,没有去计算食材的归属,只是把冰箱里能找到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我煮了粥,煎了鸡蛋,还热了婆婆带来的香肠。
餐桌上,死一般的寂静。
四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食物。那气氛,不像是一场告别,更像是一场审判。
吃完饭,公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就是我故事开头看到的那一幕。
“阿哲,舒雅,”公公开口了,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慌,“这是我和这两个星期的生活费。买菜的钱,都一笔一笔记下来了。水电燃气,我们估摸着用不了多少,但也不能白用你们的。这里面是一千二百四十六块五毛,是我们俩商量着算出来的,应该只多不少。我们不占你们的便宜。”
江哲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站起来:“爸!您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你必须收下。”公公的态度不容置疑,“这是我们老两口的规矩。既然在你家,就得守你家的规矩。账算清楚了,我们走得也安心。”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拉着婆婆,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江哲追了出去,一直追到楼下。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他在楼下跟公公说着什么,情绪很激动。但公公只是摆了摆手,和婆婆一起,决绝地走向了小区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了车流里。
江哲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很久,像一尊望夫石。
而我,则在客厅里,看着茶几上那个薄薄的、却又重如千钧的信封,泪流满面。
第6章 破碎的“公平”
公婆走后,整个家瞬间变得空旷而死寂。
那间朝南的客房,门敞开着。里面的床铺被整理得一丝不苟,就像他们从未住过一样。但是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他们身上特有的、混杂着乡下阳光和泥土的味道。婆婆给我们做的那两双棉拖鞋,还静静地放在鞋柜上,鞋面上红色的“福”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江哲从楼下回来,失魂落魄。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信封,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走到茶几边,把信封放在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久久地沉默着。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们……连车票都是提前买好的。”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我怎么求他们,他们都不肯留下来。我爸说……他说他养不起我们这个家的‘规矩’。”
“养不起我们这个家的规矩”,这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亲情、关爱、牵挂……这些最珍贵的东西,在我们的“规矩”里,都是无法量化、无法记账的。所以,它们就变得一文不值,甚至成为了一种负担。
“江哲,”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第一次没有了指责的念头,只是平静地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有错。”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当初我们定下AA制的时候,我同意了。因为我觉得这样很酷,很现代,很独立。我害怕传统婚姻里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经济纠葛,害怕失去自我。我享受着这种界限分明带来的安全感,却忽略了它对感情的腐蚀。”
“我们太专注于计算得失,以至于忘了如何去爱,如何去感受爱。我们把婚姻当成了一场交易,总想着不要吃亏,却忘了婚姻的本质,是心甘情愿地‘吃亏’,是相互亏欠,再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偿还。”
我拿起茶几上的那个信封,把它塞回江哲的手里。
“把这个钱,给爸妈打回去。不,我们亲自送回去。”我说。
江哲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他们……现在肯定不想见到我。”
“那我们就等到他们想见我们为止。”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江哲,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得把‘家’找回来。”
那个周末,我们过得异常漫长。
我们第一次没有各自点外卖,也没有各自做饭。我下厨,做了几道家常菜,江哲默默地在一旁帮我洗菜、切菜。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聊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起了我们对未来的憧憬。那些话题,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触及了。
我们聊到了那个AA制的开始。那是我们刚结婚,为了买这套房子,掏空了双方的积蓄,还背上了沉重的贷款。我们都是从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对金钱有着天然的敏感和不安全感。AA制,在当时看来,是抵御未来风险、保持个人尊严的最好方式。
“我只是……只是怕了。”江哲低声说,“我怕因为钱吵架,怕像我看到的一些夫妻那样,最后因为经济问题闹得很难看。我以为只要把钱算清楚,就不会有那些矛盾了。”
“可我们却制造了更大的矛盾。”我接口道,“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把人心隔开的矛盾。”
那天晚上,江哲把他手机里那个用了五年的记账APP,卸载了。
当那个熟悉的图标从屏幕上消失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第二天,我们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在清理冰箱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各自占据一半的冷藏室里,食物的种类天差地别。我这边是各种沙拉、酸奶、全麦面包。而他那边,是可乐、速冻水饺、方便面。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苦涩的笑意。五年了,我们竟然对彼此的饮食习惯,陌生到了这个地步。
我把他那边的可乐和方便面,都拿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我拉着他的手,走出了家门。
“我们去趟超市。”我说。
那天的超市,阳光正好。我们推着同一辆购物车,第一次,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商量着晚上要吃什么,讨论着哪种酸奶更好喝,为了一包薯片该买原味还是番茄味而争执不下。
购物车里,渐渐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填满,有我的,也有他的,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结账的时候,江哲很自然地掏出了钱包,付了所有的钱。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把一大堆东西装进购物袋,心里有一种久违的、安稳的感觉。
走出超市,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那个装着一千二百四十六块五毛的信封,不仅是公婆对我们无声的抗议,更是敲碎我们婚姻外壳的一记重锤。
它打碎了我们维持了五年的、看似完美的“公平”,也让我们看到了废墟之下,那条通往真正亲密关系的、唯一的路。
第7章 回家的路
一周后,我们踏上了回江哲老家的路。
后备箱里塞满了我们给二老买的各种营养品、保暖内衣,还有一台他们念叨了很久的全自动按摩椅。这些东西,江哲付了大部分的钱,我也主动承担了一部分。我们没有计算,只是凭着心意。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江哲沉默地开着车,但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神经,随着离家越来越近,而逐渐放松下来。
出发前,江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婆婆接的。江哲在电话里,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妈,对不起。我们这周末回去看您和爸。”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婆婆会挂断。最后,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一声“嗯”。
我知道,他们还在生气,但他们终究是父母。
车子拐下高速,驶上熟悉的乡间小路。路两边的稻田已经收割完毕,露出光秃秃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秸秆燃烧后的清香。
远远地,我们看到了村口那棵大槐树。江哲把车速放慢了。
快到家门口时,我们看到公公正蹲在门口的菜地里,整理着什么。他听到了汽车的声音,直起身子,朝我们这边望过来。
他的背,似乎比两周前,更佝偻了一些。
车子停稳,我和江哲下了车。
公公看着我们,没说话,只是转身,朝屋里喊了一句:“老婆子,他们回来了。”
婆婆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没织完的毛衣。她看到我们,眼神躲闪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说出话来。
气氛有些尴尬。
江哲从后备箱里往下搬东西,一件又一件。
“爸,妈,这是给你们买的按摩椅,对您的腰好。”
“妈,这是您爱吃的点心。”
……
他每说一句,二老的脸色就缓和一分。
搬完东西,我们站在院子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还是江哲,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公公婆婆面前,“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我惊呆了,公公婆婆也惊呆了。
“爸,妈,我错了!”江哲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我不孝,我混蛋,我伤了你们的心。我对不起你们!”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认识江哲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样子。
公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想去扶,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婆婆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走上前,一把抱住江哲的头,哭着捶打他的背:“你这个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啊!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江哲却执意跪着,抬起头,满脸是泪:“妈,你们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原谅,原谅,我们哪有真的生你的气啊……”婆婆哭得说不出话来。
公公别过头去,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他走过来,一把将江哲从地上拽了起来,声音依旧很硬,但却带着一丝颤抖:“多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进屋!”
一场酝酿已久的家庭风暴,就在江哲这一跪和婆婆的眼泪中,烟消云散。
那天中午,婆婆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们爱吃的。饭桌上,公公拿出了他珍藏的白酒,给江哲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阿哲,”公公端起酒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爸也有不对,那天话说重了。”
江哲连忙端起杯子:“不,爸,都是我的错。”
他一仰头,把一杯酒全干了,呛得直咳嗽。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一个固执,一个骄傲,此刻却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对彼此的爱与和解。
吃完饭,我主动去洗碗,婆婆也跟了进来,在我身边,默默地帮我擦干碗筷。
“舒雅,”她忽然开口,“阿哲这孩子,其实心不坏,就是脑子……有时候转不过弯来。”
我笑了笑:“妈,我知道。”
“你们过日子,我们老的也管不着。只是……家,终归是家,不能太当真,也不能不算数。这个度,得你们自己把握。”婆婆语重心长地说。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下午,江哲陪着公公在院子里晒太阳,给他讲公司里的趣事。我则陪着婆婆,坐在屋檐下,学她织毛衣。阳光暖暖的,岁月静好。
临走前,江哲把一张银行卡塞到婆婆手里。
“妈,这里面是我跟舒雅的一点心意,密码是您的生日。您和爸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再省了。”
婆婆这次没有推辞,她看了一眼我,我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她这才把卡收下,嘴里念叨着:“你们也别乱花钱……”
回城的路上,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江哲开着车,忽然对我说:“舒雅,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在我最混蛋的时候,放弃我。也谢谢你,愿意陪我回来。”
我转头看着他,他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线条柔和了许多。
“我们是夫妻,不是吗?”我说。
他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温暖。
回到我们那个位于城市中央的家,一打开门,不再感到空旷和冷清。阳台上,还晾晒着我们从老家带回来的干豆角和萝卜干,散发着阳光和亲情的味道。
我走到鞋柜边,脱下高跟鞋,换上了婆婆给我做的那双棉拖鞋。
江哲也一样。
我们相视一笑。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这个家,才算真正开始了。那个曾经让我们引以为傲,也让我们备受折磨的AA制,虽然没有被一纸协议废除,但它在我们心里,已经彻底瓦解了。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争吵和矛盾。但我们都明白了,维系一个家的,从来不是冰冷的规则和账本,而是那些算不清的爱与牵挂。
来源:外向熊猫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