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后视镜里,县城的灯光渐渐隐没在晨雾中。我抽了根烟,想起昨晚老爹电话里含糊不清的话,说是要我回去处理点事。按理说,自从他们搬到县城跟我住以后,老家那院子就空着了,也没什么可处理的。但老爹这个人,脾气犟得很,既然开口了,我也不能不回。
天还没亮,我就从县城出发了。开车沿着崎岖的山路,返回十五年没回的老家。
后视镜里,县城的灯光渐渐隐没在晨雾中。我抽了根烟,想起昨晚老爹电话里含糊不清的话,说是要我回去处理点事。按理说,自从他们搬到县城跟我住以后,老家那院子就空着了,也没什么可处理的。但老爹这个人,脾气犟得很,既然开口了,我也不能不回。
那个被我们称为”酒厂”的地方,其实就是个镇办的小型白酒作坊。坐落在我们村东头,一面是山,一面是稻田。我记得小时候,每逢夏天,酒糟的气味混合着湿热的空气,飘得老远。村里人说闻到这味就知道要下雨。现在想来,可能只是因为那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传得更远罢了。
老爹在酒厂工作了二十多年,是个品酒师。按他的话说:“这舌头值钱。”每批酒出来,他尝一口,就知道酒精度数、口感如何。那时候我不懂事,总觉得老爹工作好轻松,一天到晚就喝点酒,还能拿工资。直到后来才明白,品酒这活虽然看着轻松,却伤身体。几十年下来,老爹的胃早就喝坏了。
那年我二十二岁,刚从技校毕业,在县城的修理厂找了份工作。一天晚上,老爹回来,脸色发白,手里提着个黑色的公文包——那是他唯一一个像样的包,平时舍不得用,说是留着参加重要场合的。
“厂子黄了。”他放下包,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点了根烟。
三个字,就宣告了我们家二十多年的饭碗彻底打碎了。
母亲当时在厨房洗碗,听到这话,手一哆嗦,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她赶紧过来问:“怎么回事?不是说效益还行吗?”
老爹摇摇头:“镇上的决定。说是环保不达标,设备又老,不如关了算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环保只是个由头。真正的原因是,县里几个大酒厂崛起后,我们这种小作坊就显得多余了。政策一变,首先牺牲的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地方。
关厂前,厂里每人发了三个月的工资。老爹拿回家,放在桌上,一摞褶皱的现金。他说:“这就完了。”
恰好那时候,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舅,在县城做了点小生意,开了家建材店,赚了些钱。听说老爹失业了,专门开车来看我们。
我记得那天下着小雨,舅舅的车停在我们家门口,溅了一身泥。他带来两条中华烟和一瓶茅台,说是给老爹解闷的。但我知道,他其实是来帮忙的。
饭桌上,舅舅提议:“大哥,你们搬到县城吧。那边学校好,小涛(我的小名)也在那上班,多方便。”
老爹不说话,只顾着喝闷酒。
舅舅又说:“我店门口那套房子空着,你们住进去。再说了,现在乡下有什么好待的,种地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
老爹脸色沉下来:“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突然让我搬走,那祖坟怎么办?”
“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个。”舅舅笑着说,但见老爹表情严肃,又改口道:“每年清明节回来扫墓就是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饭后,舅舅拉着我单独聊。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这里有五万,你拿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让你爸妈搬到县城去住。乡下真的没什么前途了。”
我掂了掂信封的分量,有些犹豫:“这…太多了。”
“拿着吧。”舅舅拍拍我的肩,“你爸这个人,倔得很。但你是他儿子,他总会听你的。”
几天后,我和老爹去了趟酒厂。厂子已经停工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酿酒的大缸露天放着,落满了灰。老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然后弯腰从一个角落里抱出一个泥封的坛子。
“这是最后一批,我亲手酿的。”他说,声音有点哑,“厂里人都走了,没人管了,我就把它藏在这里。”
老爹小心翼翼地把坛子放进一个麻袋,又用草绳捆好。回到家,他没有开封,而是在院子后面挖了个坑,把坛子埋了进去。
我有些不解:“爸,藏着干什么?现在就能喝啊。”
他摇摇头:“现在喝什么喝,才下坛子,哪有味道。再说了,这酒埋在地下,受土气,年头久了,自然香。”
我当时不以为然,只觉得老爹又在迷信。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可能只是需要为自己留下一点念想,一点和这片土地的联系。
后来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顺利。在我和母亲的软磨硬泡下,老爹终于同意搬到县城去住。我们用舅舅给的钱,添了点积蓄,在县城郊区买了套两居室的小房子。老家的房子没卖,就那么空着,每年清明回来扫墓的时候,顺便打扫一下。
在县城的生活,刚开始对老爹来说很不适应。乡下人,习惯了早起晚睡,一天到晚有活干。到了城里,突然闲下来,整个人都不对劲。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发现老爹坐在小区门口的长椅上,和几个老头下象棋。见我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棋子:“回来啦?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吗。”
我笑着说:“下棋挺好的,交朋友嘛。”
但我能感觉到,老爹心里还牵挂着乡下。每次看到电视上播放乡村风光,他就特别专注,连茶杯加水都不知道。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会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亲常说:“你爸这个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突然搬到城里,当然不习惯。慢慢来吧。”
日子在平淡中流逝。我在修理厂做到了主管,后来自己开了家汽修店,生意还不错。老爹也慢慢适应了城里的生活,甚至学会了用微信,每天在小区老人群里侃大山。
转眼十五年过去了。
去年,母亲走了,得的是肺癌。最后那段日子,老爹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医生说不行了的那天晚上,他握着母亲的手,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清晨,母亲平静地走了。
老爹瞬间就憔悴了。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突然说:“咱们明天回老家看看吧。”
我知道他是想念母亲了。毕竟,他们年轻的时光都是在那个小院子里度过的。
回到老家,房子已经破败不堪。院子里杂草丛生,墙皮剥落。老爹一声不吭地清理着院子,我帮着打扫房间。傍晚时分,他坐在门槛上抽烟,目光游移在远处的山峦上。
“你妈第一次来我家,就坐在这个门槛上等我。”他忽然说,“那天我上山打柴去了,回来看见个姑娘坐在门口,红花布衣服,扎着两条辫子,可好看了。”
我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些往事,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
“那时候我在酒厂刚上班,工资不高,但在村里也算个体面工作。你妈家里人嫌我父母早亡,家境不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老爹吐出一口烟,“后来啊,她一气之下,拎着包就跑我这来了,说非我不嫁。”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你妈这人,倔得很。”
夜深了,老爹却睡不着。他起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最后站定在一处,说:“就是这里。”
“什么?”我问。
“那坛酒,埋在这里。”他指着地面说。
我恍然大悟,想起十五年前那个被埋下的酒坛。没想到老爹还记得。
第二天一早,我们找来铁锹,开始挖掘。土壤已经板结,挖起来很费力。老爹执意要亲自动手,我不放心,就守在一旁。大概挖了半米深,铁锹碰到了硬物,发出”当”的一声。
“找到了!”老爹兴奋地说。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坛子挖出来。坛口的泥封已经变得很硬,用刀子才慢慢撬开。揭开盖子的那一刻,一股醇香扑面而来,浓郁得让人有些晕眩。
老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光芒:“好酒啊!”
坛子里的酒只剩下一半了。老爹解释说,这可能是坛子有微小的裂缝,多年来酒精慢慢渗透进土壤里去了。但剩下的这半坛,却因为这种特殊的”陈化”过程,变得更加醇美。
他找来两个小碗,倒了两杯酒。酒液呈现出琥珀色,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尝尝。”他递给我一碗。
我小心地抿了一口,顿时被那复杂的风味震撼了。先是一股果香扑鼻,接着是浓郁的粮食香,最后留下一丝甜润的余味,在舌尖久久不散。
“怎么样?”老爹问,眼中带着期待。
“好喝!”我由衷地赞叹,“比我喝过的任何酒都好。”
他满意地点点头:“那当然。这可是咱们酒厂最后一批,我亲手酿的。十五年的土窖陈酿,世上再找不出第二坛了。”
我们端着酒碗,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山峦和田野。秋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老爹忽然问:“你记得我为什么把酒埋在这里吗?”
我摇摇头。
“因为这片地方,是你出生那年我种的一棵桃树的位置。后来桃树死了,但我记得这个地方。”他轻声说,“我想着,等你以后事业有成,娶妻生子,我们再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挖出这坛酒,庆祝一下。”
我心头一热,没想到老爹心里有这么多计划。
“可惜啊,你妈没等到这一天。”他摇摇头,眼中有泪光闪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和他默默地喝酒。
那天晚上,老爹喝得有些多,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月光下,他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只有安详。我轻轻给他盖上衣服,然后拿出手机,给这半坛老酒拍了张照片。
照片上,老酒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坛子上沾着的泥土还没完全清理干净,但那种历经岁月的沧桑感却让它显得格外珍贵。
此后,我们决定把老家的房子修缮一下,偶尔周末来住住。老爹说,人总要有个根的地方。
那半坛老酒,我们没有一次喝完,而是每次来老家,就小酌一杯。老爹说,好酒要慢慢品,一口气喝完多可惜。
今年春节,我带着女朋友回老家,给老爹见面。席间,老爹特意拿出那半坛老酒,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碗。
“这酒啊,见证了我们家的故事。”他举起碗,笑着对我女朋友说,“喝了这酒,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女朋友被这突如其来的认可弄得有些羞涩,但还是勇敢地喝了下去,然后赞不绝口。
老爹高兴得不得了,晚上睡觉前,他悄悄对我说:“这姑娘不错,懂得欣赏好酒,看人很准。”
我笑了笑,心想,这哪是什么鉴酒能力,分明是老爹太想有个儿媳妇了。
临走那天,老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坛子,装了一些那半坛老酒,让我带回县城:“留着你们订婚的时候喝。”
我接过酒坛,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酒不仅仅是酒,它承载的是一个家庭的记忆,一段无法割舍的乡愁。
舅舅当年给的那五万块钱,让我们离开了日渐凋敝的乡村,在县城扎下了根。但老爹埋下的那半坛老酒,却让我们的心始终和这片土地相连。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酒厂没有倒闭,如果老爹没有失业,如果舅舅没有那五万块钱,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可能我还是那个乡下小子,每天骑着破自行车去镇上打工;老爹还在酒厂,日复一日地品尝刚出锅的烈酒;母亲还在村口的小卖部买菜,和邻居们闲聊家长里短。
人生没有如果。酒厂倒了,我们搬走了,生活还在继续。但那半坛埋在地下十五年的老酒,却成了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纽带,让我们在前行的同时,不忘来时的路。
昨晚老爹打电话给我,说是又找到了一个坛子,埋在老宅另一个地方。我知道他在撒谎,他只是想让我回去陪他住几天。但我还是一大早就开车赶了回来。
因为我懂,对于他这样的老人来说,酒不是简单的酒,家不是简单的房子。它们是一生的牵挂,是无法割舍的情感,是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
汽车驶过最后一段弯路,老家的屋顶出现在视野里。我看到老爹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个马勺,正在熬什么东西。看见我的车,他赶紧放下勺子,擦擦手,向我招手。
那一刻,我突然很庆幸,十五年前我们没有卖掉这个老宅,庆幸老爹埋下了那半坛老酒,更庆幸的是,时光流转,我们还能一起坐在这院子里,喝着那陈年老酒,听他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了。
车停稳,我下车,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老爹在熬红糖姜水,这是我从小爱喝的。
“回来啦?”他笑着问,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舒展开来。
“嗯,回来了。”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有些回家的路,看似漫长,却值得一走再走。
而那半坛老酒,就是指引我们回家的明灯。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