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份薄薄的、盖着钢印的DNA鉴定报告,像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落在我面前那张堆满了菜肴的红木餐桌上。
那份薄薄的、盖着钢印的DNA鉴定报告,像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落在我面前那张堆满了菜肴的红木餐桌上。
它悄无声息,却在瞬间冻结了整个屋子的空气。
我那个刚认了不到一个月的“弟弟”,张伟,脸上挂着一丝快意的、残忍的冷笑,手指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
“哥,是吧?”他拖长了音调,充满了讥讽,“拿着这张纸,就想进我们张家的门,分我们张家的房子?你算盘打得真精。”
我的目光从那份报告上挪开,缓缓地,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那对男女。
我的亲生父亲,张国富,嘴唇哆嗦着,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酒液洒在了崭新的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暗红的印记,像一滩干涸的血。
我的亲生母亲,王秀兰,眼圈通红,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为难,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哀求。
“小默……”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别怪小伟,他……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为了这个家好。
一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找了他们二十八年。
从我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抱来的。养父母是乡下最朴实不过的农民,他们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全部的爱,却给不了我关于来处的答案。
他们捡到我的时候,我被包裹在一个破旧的襁褓里,身上只有一个写着生辰八字的红布条。
整个童年,我都在“野孩子”的嘲笑声中度过。
我拼了命地读书,考上大学,留在了城市,就是想有一天,能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他们,然后站在他们面前,问一句:当年,为什么不要我?
这个执念,像一棵藤蔓,缠绕了我整个青春。
我工作后的第一笔工资,没有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衣服,而是全部投进了寻亲网站和DNA数据库。
那些年,我跑遍了周边好几个省市的福利院,查阅了无数发黄的档案,每一次满怀希望,每一次又失望而归。
养父养母劝我:“默啊,算了吧,咱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就行了。”
我知道他们是怕我找到亲生父母后,就不要他们了。
我抱着他们瘦弱的肩膀,一遍遍地保证:“爸,妈,你们才是我唯一的父母。我找他们,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一个关于“我从哪里来”的交代。
终于,在两个月前,DNA数据库传来消息,比对成功。
我至今还记得看到邮件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我请了假,按照地址,找到了这个位于城市边缘的高档小区。
开门的是王秀兰。
她看到我的那一刻,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我的长相,和张国富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甚至不用开口,她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你……”她的声音颤抖,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我递上那份DNA比对成功的初步报告,喉咙干涩,只说出两个字:“你好。”
那天的场面,混乱又充满了压抑的激动。
张国富接到电话,匆匆从单位赶回来,看到我,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眼泪掉得比王秀兰还凶。
他们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他们告诉我,当年他们未婚先孕,家里穷,再加上各种各样的压力,生下我之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把我放在了县城的客运站。
他们说,这些年,他们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没有一天不在想我。
他们的眼泪很真,他们的忏悔很诚。
那一刻,我心里积压了二十八年的怨恨,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瞬间消散了大半。
我以为,这是一个迟到了二十八年的,合家团圆的故事。
我甚至已经开始幻想,以后过年,我可以带着养父母,和他们一起,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
然而,我太天真了。
他们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一个他们倾注了全部心血养大的儿子,张伟。
我第一次见张伟,是在一周后。
他被父母以“家里来了个远房亲戚”的理由叫了回来。
他开着一辆宝马,穿着一身名牌,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不加掩饰的敌意。
饭桌上,张国富和王秀兰小心翼翼地,试图铺垫着,暗示着。
张伟却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爸,妈,有话就直说。这位‘远房亲戚’,到底什么来头?”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最后,还是我,拿出了那份DNA报告的复印件,放在他面前。
“你好,我叫林默。我是他们的……儿子。”
张伟拿起那张纸,扫了一眼,然后,笑了。
那是一种极度轻蔑的笑。
“哦?儿子?”他把那张纸扔在桌上,“现在这年头,骗子花样可真多。拿着一张不知道哪里伪造的破纸,就想来攀亲戚?”
“小伟!怎么说话呢!”张国富厉声喝道。
“我怎么说话了?”张伟的声音比他还大,“爸,妈,你们是不是老糊涂了?随随便便来个人,说两句好听的,你们就信了?我们家是有一个儿子,但那个儿子叫张伟,就是我!他算个什么东西?”
那天,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张国富和王秀兰就开始了他们的“劝说”工作。
他们会单独约我出来,在咖啡馆,在公园的长椅上。
他们会给我买很贵的衣服,给我卡里打钱,言辞恳切,却绝口不提让我回家,让我认祖归宗的事情。
“小默啊,你看,我们现在都认你了,心里也把你当儿子。这比什么都重要,对不对?”王秀兰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
“是啊,小默,”张国富递给我一支烟,叹了口气,“你弟弟那个脾气,你也看到了。他从小被我们惯坏了,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们慢慢来,好不好?你别强求。”
别强求。
这三个字,像三根钢针,扎得我心里生疼。
我找你们,跨越了二十八年的时光,付出了无数的努力,到头来,换来一句“别强求”?
我想要的,不是你们偷偷摸摸的补偿,不是你们私底下的承认。
我想要一个身份。
一个能写进户口本,能光明正大喊你们“爸妈”的身份。
我想认祖归宗,我想在养父母百年之后,我的墓碑上,能刻上我真正的姓氏。
这,也算强求吗?
我拒绝了他们的钱,退回了他们买的衣服。
我只提了一个要求:找个时间,大家坐在一起,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包括张伟。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鸿门宴”。
为了表示诚意,我还自费,又做了一次最权威的亲子鉴定,就是桌上那份。
我以为,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能堵住张伟的嘴。
我没想到,他根本不在乎真相。
他只在乎,我的出现,会威胁到他的利益。
此刻,餐厅里的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张伟的讥讽还在继续:“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心事,无话可说了?我告诉你,我们家这套房子,马上要拆迁了,能分两套房,还有一大笔补偿款。你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吧?”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我。
“想得美!一分钱,你都别想拿到!”
“小伟!你给我坐下!”张国富终于爆发了,他一拍桌子,满脸通红。
“爸!你冲我吼什么?你该吼的是他!”张伟毫不示弱地回敬,“一个二十多年都没影的人,突然冒出来,安的是什么心,你们看不出来吗?你们要是认了他,就是引狼入室!”
王秀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拉着张伟的胳膊,哭着说:“小伟,你别这么说,他……他毕竟是你哥啊……”
“我没这种哥!”张伟猛地甩开她的手,“我的户口本上,就我一个儿子!我警告你们,今天你们要是敢认他,我就跟你们断绝关系!”
这话像一颗炸弹,彻底击溃了张国富和王秀兰的心理防线。
他们脸色煞白,看着张伟,又看看我,眼神里的挣扎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我一直沉默着,看着这场闹剧。
我的心,从最初的刺痛,到愤怒,再到此刻,竟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我看着张国富,这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此刻却因为另一个儿子的威胁,而满头大汗,束手无策。
我看着王秀兰,这个怀胎十月生下我的女人,此刻却只知道流泪,连一句公道话都不敢说。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这就是我找了二十八年的亲生父母。
懦弱,自私,被他们自己养出的“好儿子”拿捏得死死的。
我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的动作,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拿起桌上那份鉴定报告,轻轻地,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张伟,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得对。”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伟也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继续说道:“我的确是冲着你们家的东西来的。”
张国富和王秀兰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不敢置信。
张伟则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得意笑容。
“但是,”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我不是冲着你们家的钱,也不是冲着你们家的房子。”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三个人。
“我冲的,是你们张家的户口本。”
“我冲的,是我应该有的,那个叫‘张默’的名字。”
“我冲的,是这二十八年来,你们欠我的一个名分,一个公道!”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重重地敲在他们心上。
“你做梦!”张伟反应过来,立刻咆哮道。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转向张国富和王秀兰。
“爸,妈。”
我清晰地喊出了这两个字。
他们的身体,同时剧烈地一震。
“我今天来,不是来求你们的。我是来通知你们的。”
“第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亲生父母与子女间的关系,不因父母是否抚养而消灭。你们是我的亲生父母,这是法律承认的,也是这份鉴定报告证明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第二,作为你们的儿子,我拥有法定的继承权。你刚才提到的拆迁房和补偿款,按照法律,有我的一份。我以前没想过要,但现在,我觉得我应该要。不是因为我贪财,而是因为这是我的权利,是我被承认的象征。”
“第三,认祖归宗,更改姓名,迁入户口,这是我的合法诉求。你们可以同意,我们去派出所,把手续办了。你们也可以不同意,那么,我会走法律程序。我会去法院起诉,要求确认亲子关系。到时候,我们法庭上见。”
我每说一条,张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说到最后,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而张国富和王秀兰,则是一脸的震惊和茫然。
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一直表现得很卑微的“儿子”,会说出如此强硬,如此条理清晰的话。
他们以为我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回来寻找父母的温暖。
他们错了。
在二十八年的风雨里,我早已经成了一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狼。
“你……你敢!”张伟气急败坏地指着我,“你敢去告我们,我就让你身败名裂!我去你单位闹,我去你住的地方闹!我看你还有没有脸见人!”
“好啊。”我平静地看着他,甚至还笑了一下,“你去。正好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张家,是怎么对待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的。也正好让拆迁办的人,媒体记者都来评评理,看看一个被抛弃了二十八年的儿子,回来认亲,到底有什么错。”
我转向张国富和王秀兰,他们的脸上,已经从震惊变成了恐惧。
“爸,妈。你们养育了张伟二十八年,我很感激你们让他过得很好。但你们也抛弃了我二十八年。”
“这二十八年,我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当我在乡下,因为没有父母被别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你们在抱着张伟,享受天伦之乐。”
“当我穿着带补丁的衣服,羡慕别人有新书包的时候,你们在给张伟买昂贵的玩具。”
“当我发高烧,养父母背着我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看病的时候,你们在为张伟的感冒而心急如焚。”
“我考上大学,养父母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借遍了亲戚,才凑够我的学费。而张伟,上的是一年学费几万块的私立高中,开的是宝马。”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控诉,没有嘶吼,只是在陈述事实。
但这些事实,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力量。
王秀兰的身体开始摇晃,她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嘴里喃喃着:“别说了……别说了……”
张国富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深刻的痛苦和悔恨。
“我没有想过要破坏你们的生活。”我继续说道,“我甚至想过,只要你们承认我,我可以不入户口,不改姓,我可以像个亲戚一样,偶尔来看看你们。”
“但是,你们的态度,张伟的态度,让我明白了。”
“退让,换不来尊重。忍耐,只会被当成软弱。”
“我想要的,本来很简单。一个身份,一个名分。但现在,你们把它变得复杂了。”
“所以,我决定,用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式来解决。”
我收起桌上的鉴定报告,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我给你们一周时间考虑。”
“一周后,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的要求,我的律师会联系你们。”
“到时候,就不是家事,而是官司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走向门口。
整个餐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王秀兰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哭声。
我拉开门,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让我瞬间清醒了许多。
“站住!”
是张国富的声音。
他的声音,苍老,嘶哑,充满了疲惫。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我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小默……”他在我身后站定,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能不能……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你弟弟他……他只是……”
“他只是什么?”我终于回过头,冷冷地看着他,“他只是自私,他只是怕我分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而你们,怕他跟你们断绝关系,怕你们晚年无人送终,所以,就选择牺牲我,对吗?”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所有伪善的借口。
张国富的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十八年前,你们已经牺牲过我一次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们机会。”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王秀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张伟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走在小区的路上,夜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甚至,有一丝轻松。
长久以来压在我心头的,那个关于“家”的,温暖的幻想,彻底破碎了。
也好。
破碎了,就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破碎了,才能让我看清楚现实,看清楚人心。
我不是在寻求他们的爱,我只是在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尊严,身份,和一个公道。
我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热气腾腾的面,暖了我的胃,也让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拿出手机,给我养母打了个电话。
“妈,我吃了。吃的面。”
“嗯,城里降温了,我穿了秋裤,你跟爸也多穿点。”
“工作不累,都挺好的,你们别担心。”
……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眼眶有些发热。
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有爱,有温暖,有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会无条件接纳我的人。
至于张家……
那不过是一个,我需要用法律和理智,去攻克下来的堡垒。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
这期间,张家没有一个人联系我。
仿佛那天晚上的对峙,是一场从未发生过的梦。
但我知道,他们内部,一定经历着天翻地覆的争吵和博弈。
我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联系他们。
我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路是他们自己走的。
第八天早上,我接到了律师的电话。
“林先生,起诉状和相关证据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向法院提交。”
“好。”我平静地回答,“提交吧。”
就在我挂断电话,准备去上班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小心翼翼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是……是小默吗?”
是王秀兰。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我。”
“小默……你……你别告我们,好不好?”她的声音充满了哀求,“我们……我们答应你,我们什么都答应你。”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弟弟他……他昨天晚上喝多了,在家里又哭又闹,说要是让你进了门,他就去死……”
“他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还说……还说要去你单位,跟你同归于尽……”
“小默,妈求求你了,你放过我们,也放过你自己,行吗?”
“我们给你钱,给你一大笔钱,你拿着钱,去买个房子,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就当……就当我们没有见过,好不好?”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话,我只觉得一阵反胃。
又是这一套。
用钱来收买,用亲情来绑架。
“王女士。”我刻意用了疏远的称呼,“如果张伟真的来找我,或者做出任何威胁我人身安全的事情,我会立刻报警。”
“至于你说的钱,”我冷笑一声,“不必了。我嫌脏。”
“我最后说一遍,我的要求,不是在跟你们做交易。”
“要么,你们主动履行作为父母的责任,承认我的身份。”
“要么,就由法律来强制你们履行。”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将那个号码拉黑。
我不想再听她那些懦弱而自私的哀求。
那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法院的传票,很快就送到了张家。
我能想象得到,当张国富、王秀兰,尤其是张伟,看到那张盖着法院公章的纸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大概是震惊,愤怒,和一丝丝的恐慌。
他们可能从来没想过,我会真的做得这么绝。
在他们眼里,我这个从乡下来的穷小子,应该对他们感恩戴德,应该对他们的施舍感激涕零,怎么敢反抗?怎么敢把家丑闹上法庭?
开庭前,法院组织了一次调解。
我去了。
张国富和王秀兰也来了。
几天不见,他们仿佛老了十岁。张国富的头发白了大半,王秀兰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张伟没有来。
调解室里,气氛压抑。
调解员是一位很和蔼的中年女性,她看了看我们双方,温和地开口:“张先生,王女士,林默……哦不,应该是张默先生的要求,你们都清楚了吧?”
张国富搓着手,低着头,不敢看我。
王秀兰又开始抹眼泪。
“我们……我们知道。”张国富声音沙哑地开口,“法官同志,我们承认,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我们对不起他。”
“那你们为什么不同意他认祖归宗的要求呢?”调解员问道。
张国富沉默了。
王秀兰哽咽着说:“我们家里……情况比较复杂。我们还有一个儿子,他……他一时接受不了。”
“这是两码事。”调解员的语气严肃了一些,“亲子关系是客观事实,不是他接受不了,就可以否认的。你们作为父母,有责任和义务,去调解你们两个儿子之间的关系,而不是牺牲其中一个,去迁就另一个。”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王秀兰泣不成声,“可是小伟他……他以死相逼啊!我们能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
多么可笑的借口。
如果真的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当年为什么要把我丢掉?
如果真的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现在为什么又要为了一个,而逼迫另一个?
我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看着他们的表演。
直到调解员问我的意见。
我才缓缓开口:“我的要求,起诉状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一,确认我与张国富、王秀兰的亲子关系。”
“二,判令他们协助我办理户口迁入及姓名变更事宜。”
“三,关于继承权的问题,我暂时保留诉讼权利。但我要求,在拆迁协议上,必须加上我的名字。”
“至于他们提到的,张伟以死相逼的问题,”我顿了顿,看向对面的两个人,“那是你们的家事,与我无关。你们需要解决的,是你们的儿子,而不是我这个,被你们抛弃了二十八年的陌生人。”
我的话,冷静,克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张国富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痛苦,有悔恨,还有一丝……畏惧。
王秀兰的哭声也停了,她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一样。
调解,最终以失败告终。
他们始终无法答应我的条件,因为他们搞不定张伟。
而我,也绝不退让。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
我看到张国富和王秀兰相互搀扶着,背影佝偻,显得那么苍老和无助。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但很快,这丝不忍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们今天的无助,都是源于他们当年的选择,和现在的懦弱。
我没有义务,为他们的错误买单。
开庭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里,张伟果然像他威胁的那样,开始用各种手段来骚扰我。
他先是找到了我的单位。
那天,他开着他的宝马车,堵在了公司楼下,见到我就冲了过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骂我是骗子,是白眼狼,是为了钱不择手段的。
引来了很多同事的围观。
公司的领导也出面了。
我没有跟他争吵,只是平静地拿出手机,报了警。
警察来了之后,张伟的气焰才收敛了一些。
我当着警察和公司领导的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并且出示了DNA鉴定报告的复印件。
“这是我的家事,也是我的合法权益。我已经向法院提起了诉讼。对于他的诽谤和骚扰,我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我的冷静和理智,赢得了大部分同事的理解。
而张伟的蛮不讲理,则让他像个跳梁小丑。
最后,他被警察带走,做了笔录,受了警告。
这件事之后,我在公司的处境,确实变得有些尴尬。
总有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但我不在乎。
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相信,清者自清。
一计不成,张伟又生一计。
他开始给我发各种威胁短信,半夜打骚扰电话。
甚至,他还找到了我养父母在乡下的家。
那天,我养母在电话里,声音都在发抖。
“默啊,今天……今天来了个年轻人,开着小车,说是……说是你弟弟。”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对你们怎么样吧?”
“那倒没有……就是……就是说话很难听。他说你是骗子,说我们教唆你,去骗他们家的钱。他还说,要是不撤诉,就……就让我们好看。”
“村里好多人都听到了,现在都在背后说闲话呢……”
挂了电话,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动了怒。
他们可以冲着我来,但他们不能去伤害我的养父母!
那是我的底线!
我立刻买了最早一班回老家的车票。
同时,我给王秀兰打了一个电话。
这是我挂断她电话之后,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电话接通了,那头是她带着惊喜的声音:“小默?”
“让你的好儿子,离我爸妈远一点!”我压抑着怒火,声音冷得像冰,“我警告你,王秀兰,如果我爸妈有任何一点闪失,我不会再跟你们讲什么法律!”
“我会让张伟,让你们整个张家,付出代价!”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传来了她惊慌失措的声音:“小默,你别激动,我……我不知道他去找你养父母了……我马上让他回来!我马上让他回来!”
我没有再听她解释,直接挂了电话。
我连夜赶回了家。
看到养父母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不过短短几天,他们就憔悴了很多。养父蹲在院子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紧锁。养母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看到我回来,他们又是惊喜,又是担心。
“默啊,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工作忙吗?”
我没有说张伟的事情,只是说公司放假,回来看看他们。
我陪着他们,在村里转了转。
我能感受到,那些曾经熟悉的乡亲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同情,有鄙夷,有幸灾乐祸。
那些难听的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听说了吗?林家那小子,找到亲生父母了,是个有钱人呢。”
“什么呀,我听说是他想去讹人家,人家根本不认他。”
“就是,白养了这么多年,养出个白眼狼。”
养父养母的背,驼得更厉害了。
那天晚上,我陪养父喝酒。
他喝了很多,红着眼睛,拉着我的手说:“默啊,爸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爸,你说什么呢。”我鼻子一酸,“你们给了我一条命,把我养这么大,供我读书,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没有人比你们更好了。”
“那……那认亲的事……”养父欲言又止,“要是太为难,就算了吧。咱们……咱们不要他们的东西,咱们自己过。”
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看着他满是担忧的眼睛,心里又酸又暖。
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坚定地说道:“爸,你放心。这件事,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他们。”
“我是为了你们。”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儿子,不是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他有家,有姓。”
“我要让那些说闲话的人都闭嘴。我要让他们知道,你们养大的儿子,有出息,有骨气,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养父看着我,嘴唇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手背。
“好……好孩子……爸……爸信你。”
在家陪了父母两天,安抚好他们的情绪,我又回到了城市。
这一次,我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这场官司,我必须赢。
不为自己,也要为养父母,争一口气。
开庭那天,天气阴沉。
我一个人,坐在原告席上。
对面,张国富,王秀兰,还有张伟,都来了。
张伟的脸上,还带着一丝不屑和挑衅。他大概以为,法律也奈何不了他们。
法庭上,我提交了DNA鉴定报告,以及这些日子以来,张伟对我进行骚扰、威胁的短信截图和通话录音。
我的律师,逻辑清晰地陈述了我的诉求和法律依据。
轮到被告方陈述时,张国富和王秀兰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的律师,只能反复强调,他们并非不愿意承认我,只是家庭内部存在矛盾,希望能够庭外和解。
而张伟,在法官询问他时,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他指着我,“他就是个骗子!他就是为了我们家的拆迁款来的!我怀疑这份DNA报告是伪造的!”
法官敲了敲法槌,警告他注意法庭纪律。
“被告对原告提交的DNA鉴定报告的真实性有异议,可以申请重新鉴定。”法官面无表情地说道。
张伟的律师急忙拉了拉他,示意他坐下。
他们当然不敢申请重新鉴定。
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那份报告,是真的。
整个庭审过程,并不复杂。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法官当庭进行了宣判。
“……经审理查明,原告林默与被告张国富、王秀兰之间存在血缘上的亲子关系,事实清楚,证据充分,本院予以确认……”
“……子女有权随父姓或母姓,原告要求变更姓名为‘张默’,并将其户口迁入被告张国富户籍所在地,符合法律规定,本院予以支持……”
“……被告张国富、王秀兰、张伟,应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协助原告办理相关户籍变更手续……”
当法官念出“本院予以支持”那几个字的时候,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赢了。
对面,王秀兰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过去。
张国富扶住了她,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而张伟,则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双眼赤红地瞪着我,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被他的律师死死按住。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
我站起身,向法官和我的律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法庭。
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已经放晴了。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拿出手机,给养母发了一条信息。
“妈,结束了。我们赢了。”
很快,养母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喜悦和一丝小心翼翼。
“默啊,真的?那……那他们……”
“妈,你放心。”我笑着说,“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判决生效后,我拿着判决书,去了派出所。
张国富和王秀兰没有来。
是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联系了他们,核实了情况,然后依法为我办理了手续。
当户籍警把崭新的户口本递给我的时候,我看着上面“张默”两个字,以及与张国富、王秀兰并列的“父子”、“母子”关系,心里百感交集。
我终于,拿回了我的名字。
拿回了我迟到了二十八年的身份。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张伟的报复,来得比我想象的更疯狂。
他开始在网上发帖子,用各种添油加醋的言辞,把我塑造成一个为了争夺家产,不惜将亲生父母告上法庭的,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甚至还公布了我的个人信息,我的工作单位,我的电话号码。
一时间,网络暴力铺天盖地而来。
我的手机被打爆了,各种辱骂的短信和电话,让我不堪其扰。
公司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领导找我谈话,虽然言辞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希望我能尽快处理好“私事”,不要影响到公司的声誉。
我知道,我不能再沉默了。
我联系了律师,收集了张伟在网上造谣诽谤,泄露我个人隐私的全部证据,向公安机关报了案。
同时,我也注册了一个社交账号。
我没有去辩解,也没有去对骂。
我只是平静地,把所有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写了出来。
从我被抛弃的那个冬天开始,到我二十八年的寻亲路,到与他们相认后的种种,再到那场“鸿门宴”,以及最后对簿公堂的全过程。
我把两份DNA鉴定报告,法院的判决书,张伟威胁我的短信截图,全部都放了上去。
我给那篇长文,取了一个标题。
《我找了二十八年,只想有个家,他们却劝我别强求》。
文章发出去后,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但慢慢地,开始有人转发,有人评论。
舆论,开始出现了反转。
“天啊,这才是真相吗?太心疼这个小哥了。”
“那个叫张伟的弟弟,简直就是个!”
“亲生父母也够懦弱的,自己犯的错,凭什么让被抛弃的儿子来承担后果?”
“支持小哥维权!这不是钱的事,这是尊严的事!”
事情的发酵速度,超出了我的想象。
很快,就有媒体联系到了我。
我接受了一家很有公信力的法制栏目的采访。
在镜头前,我再一次,平静而克制地,讲述了我的全部经历。
节目播出后,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
张伟彻底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所在的公司,也因为不堪舆论压力,将他辞退了。
而张国富和王秀兰,则彻底成了“懦弱自私父母”的代名词。
他们小区的邻居,张国富单位的同事,都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据说,张伟被辞退后,性情大变,整天在家里酗酒,喝醉了就跟张国富和王秀兰吵,甚至动手。
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骄傲,被他们用牺牲我换来的“完美家庭”,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一地鸡毛。
而我,在处理完这一切之后,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我想离开这个喧嚣的城市,回到我养父母身边。
领导再三挽留,但我去意已决。
离开的那天,我最后一次,去了那个我只去过两次的“家”。
开门的,是王秀兰。
她看到我,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短短几个月,她像是又老了二十岁,头发花白,眼神空洞。
屋子里,一片狼藉,还残留着一股酒气。
“你来干什么?”里屋传来张伟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没有理他。
我看着王秀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门口的鞋柜上。
“这里面,是这些年,你们偷偷打给我的钱,还有你们给我买衣服的钱,我都算清楚了,一分不少。”
“从今天起,我们两清了。”
王秀兰看着那张卡,身体摇晃了一下,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另外,”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法律上,你们是我的父母,我每个月会给你们寄赡养费。这是我的义务。”
“但是,情分上,你们对我来说,只是陌生人。”
“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也不要去打扰我的家人。”
我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
是张国富的声音。
他从里屋冲了出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满是悔恨和痛苦。
“小默……别走……是爸对不起你……是爸没用……”
他哽咽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老泪纵横。
“你回来吧……这个家,本来就该有你的位置……我们……我们把房子卖了,给你补偿……”
我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太晚了。”
“当你们在我和张伟之间,选择了他的时候;当你们劝我‘别强求’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太晚了。”
“家,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个户口本。”
“家,是爱,是接纳,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放弃的港湾。”
“这些,你们给不了我。”
“而我,也不再需要了。”
我留下这句话,再也没有回头。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加上一些银行贷款,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接一些网上的单子,收入虽然不如在大城市,但足够生活,也足够让我照顾日渐年迈的养父母。
生活,渐渐回归了平静。
我以为,我和张家的故事,就此画上了句号。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
我接到了一个来自市里医院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护士,她说,张国富突发脑溢血,正在抢救,情况很危险。
医院在他的手机里,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我是紧急联系人之一。
挂了电话,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很久,很久。
养母从屋里走出来,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默啊,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他……病了,很重。”
养母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说的是谁。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胳膊。
“去看看吧。”
“不管怎么说,他给了你命。”
“去看看,了了这桩事,以后……就再也别想了。”
我点了点头。
我买了去市里的车票。
坐在颠簸的客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我此行是对是错。
我也不知道,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
车到站后,我打车直奔医院。
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我看到了王秀兰。
她一个人,蜷缩在走廊的长椅上,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像一片被风干的落叶。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她挣扎着站起来,向我走来,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的电梯门开了。
张伟从里面冲了出来,他看到我,眼睛瞬间就红了。
“你还来干什么!”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嘶吼着向我扑来,“是不是想来看我们家的笑话!是不是想来等我爸死了,好分遗产!”
他一拳向我脸上挥来。
我没有躲。
但那一拳,并没有落在我脸上。
一只干瘦的、苍老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王秀兰。
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能挡住盛怒之下的张伟。
“够了!”
她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尖利而嘶哑的吼声。
“张伟,你给我闹够了没有!”
她死死地瞪着张伟,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懦弱和哀求,只有无尽的失望和冰冷的绝望。
“你爸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你弟弟……你哥他大老远过来看一眼,你还要闹!”
“这个家,是不是非要被你闹散了,你才甘心!”
张伟愣住了,他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母亲。
我也愣住了。
王秀兰转过头,看着我,泪水,终于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她松开张伟,向我,缓缓地,跪了下去。
“小默……妈求你……救救你爸……”
走廊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给了我生命,又抛弃了我,最后被我用法律逼着承认了我的母亲。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的手机,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养母。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尽量保持着平稳。
“妈,我到了。”
电话那头,传来养母温柔而安定的声音:“嗯,别怕。不管遇到什么事,做你觉得对的选择。”
“做完了,就回家。”
“家里,给你炖了鸡汤。”
来源:欢快风筝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