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那天,在疗养院洒满阳光的走廊里,我才终于明白,当年林慧留下的那笔钱,和那句轻飘飘的“等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直到那天,在疗养院洒满阳光的走廊里,我才终于明白,当年林慧留下的那笔钱,和那句轻飘飘的“等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四十多年,像黑龙江畔漫长的冬季,寒冷而又寂静。我守着北大荒那间早已翻新过数次的土坯房,守着她留下的那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棉被,从一个能一拳打死野猪的愣头青,熬成了一个头发花白、背都有点驼了的老头子。
村里人从最初的同情,到后来的不解,再到最后的调侃,都笑我傻,笑我痴。他们不知道,我守的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是一个在1976年那个最冷的冬天里,足以温暖我一生的拥抱。
记忆的闸门,总是在不经意间被推开,回到了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
第1章 大雪封山
1976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早,也更凶。十一月刚过,鹅毛大雪就没日没夜地下,不出三天,整个红星屯就被埋在了齐腰深的雪里。从我们青年点的土坯房望出去,天与地白茫茫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路,哪是田。
我是陈明,本地人。因为家里成分好,根正苗红,高中毕业后没去当兵,就留在了村里当民兵队长,顺便照应着青年点的这群城里来的知识青年。林慧就是其中一个。
她是从上海来的,人如其名,文静,秀慧。刚来的时候,白净得像画里的人,跟我们这黑土地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不像别的女知青,咋咋呼呼,干活偷懒。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分给她的活,哪怕累得直不起腰,也咬着牙做完。只是那身子骨太单薄了,像风里的一根芦苇,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都能让她躺上好几天。
我打心眼里疼惜她。这种疼惜,跟男女之情无关,更像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照顾。天冷了,我会把我的旧军大衣悄悄搭在她门口的柴火垛上;食堂分玉米糊糊,我会把碗里那几块干的划拉到她碗里;上山砍柴,我总让她跟在我身后,替她挡着刮脸的枝杈。
她都懂。她不怎么说话,但每次都会用那双清亮得像山泉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轻轻说一声:“谢谢你,明哥。”
那一声“明哥”,叫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大荒,人与人之间的这点温暖,比烧得再旺的火炕都管用。
那天晚上,风刮得跟狼嚎似的,从门窗的缝隙里“呜呜”地灌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子一阵乱窜。青年点里一共八个知青,四男四女,挤在两间大通铺里。我因为要负责夜里巡查,就住在最外头的一间小屋,方便进出。
半夜,我被一阵剧烈的响动惊醒。
“哗啦——”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女知青们的尖叫。
我心里一紧,抓起放在枕头边的铁锹就冲了出去。推开她们那屋的门,一股寒流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冻得我一哆嗦。屋里黑漆漆的,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晃动。
“怎么了?”我大声问。
一个叫王娟的北京姑娘,哭着喊:“陈队长,窗户……窗户被风刮掉了!”
我用手电一照,可不是嘛,靠北墙那扇木头窗户,整个被狂风从窗框上掀了下去,现在只剩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风雪正疯狂地往里倒灌,离窗户最近的那个铺位上的被褥,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而林慧,就睡在那个铺位上。
我看见她缩在被窝里,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的脸在手电光下白得吓人,嘴唇都冻紫了。
“快,都起来,先把铺盖搬到这边来!”我指挥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林慧的铺盖拖到离窗口最远的角落。可这不管用,屋子太小,风又是穿堂风,整个屋子跟冰窖没什么两样。
几个男知青找来木板和草帘子,想把窗户堵上。可风太大了,人刚凑过去,就被吹得站不稳,木板刚钉上一颗钉子,就被下一阵狂风给掀飞了。
“不行啊,陈队长,这风邪乎得很!”一个叫李卫国的男知青搓着冻僵的手,无奈地喊道。
屋里的温度在急速下降,女知青们都挤在一起,牙齿咯咯作响。我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林慧,她已经不发抖了,只是静静地躺着,脸色越来越差。我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冰凉,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不好,她这是冻着了!”我急了。在北大荒,冬天冻死人不是什么稀罕事。
“烧火!把炕烧热!”我吼道。
“柴火湿了,刚搬进来的,点不着啊!”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大雪封山,别说去卫生所,就是走出这个院子都难。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就这么冻死。
我咬了咬牙,对屋里其他人说:“你们几个都挤到男的这屋去,把门堵严实了。林慧,我带她去我那屋,我那屋窗户小,背风。”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没说话。在那个年代,一个未婚男青年和一个女青年单独待在一屋,传出去是什么后果,谁都清楚。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救人要紧!”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王娟她们几个女知D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陈队长说得对,我们相信你。”
我没再多话,弯腰将林慧连人带被子一把抱了起来。她很轻,轻得像一捆干草,在我怀里几乎没有分量。我把她抱进我的小屋,放在我的火炕上。我的炕因为常烧,还带着一点温热。
我把门从里面用木杠死死顶住,又把我自己那床厚棉被也盖在了她身上。两床被子,应该能起点作用。
可我错了。外面的风雪好像要把这小小的土坯房吞掉,屋里的温度还是在一点点流失。林慧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我甚至能看到她呼出的白气。
我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搓着手,不停地往手上哈气。突然,我想起了我爹以前跟我讲过的,在雪地里遇到快冻僵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烧得滚烫。
我看着炕上那个毫无生气的姑娘,再看看窗外那片似乎要吞噬一切的黑暗,心里的斗争激烈到了极点。一边是名声,是规矩,是人言可畏;另一边,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那份朴素的责任感压倒了一切。
我脱掉外面冰冷的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绒衣,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进去。
被窝里像冰窖一样。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冷,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那股寒意直往我骨头缝里钻。
我尽量和她保持着一点距离,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个热源,希望能把这片冰冷的空间捂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体温开始起作用了,被窝里有了一丝暖意。而我怀里的林慧,也似乎有了一点反应,她的身体不再是僵硬的,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冷……好冷……”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像一只迷路的小猫,本能地向着热源靠过来。
她的头,枕在了我的胳膊上。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长这么大,我从没跟一个姑娘离得这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像雪后青草一样的味道,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吹在我的脖颈上,痒痒的。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下,又一下,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她又哆嗦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你抱紧我。”
第2章 一床被子的承诺
那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我的所有犹豫、尴尬和紧张,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不再多想,伸出有些僵硬的胳膊,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依然冰冷,但很柔软。隔着衣物,我能感觉到她纤细的骨骼。她在我怀里,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微微颤抖着。我收紧了手臂,让她更紧地贴着我,用我的胸膛,我的体温,去驱散她身上的寒意。
屋外,狂风依旧在肆虐,拍打着脆弱的木门,发出“砰砰”的闷响。屋内,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墙上投下两个紧紧依偎的影子。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了。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身体也慢慢回暖。我低头看去,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安详,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像两把小小的扇子,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情绪填满了。
这不是欲望,也不是冲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情感。是一种想要保护她,让她不再受一点点风寒,不再流一滴眼泪的强烈愿望。
我静静地抱着她,一夜未眠。
天快亮的时候,风雪终于小了。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从窗户纸的缝隙里透进来,给屋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颜色。
林慧醒了。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起初有些迷茫,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水。当她看清自己正躺在我的怀里时,那层薄雾瞬间散去,取而代de是惊慌和羞涩。
她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像天边最美的朝霞。她猛地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来。
“别动,”我赶紧按住她,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哑,“你身体还很虚,再躺会儿。”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肩膀,她浑身一颤,但没有再动。我们俩就这么近地看着对方,呼吸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又尴尬的气氛。
“昨晚……”她咬着嘴唇,轻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昨晚风把你们屋的窗户刮掉了,屋里太冷,你冻着了。”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解释着,但我的心跳却出卖了我,快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谢谢你,明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感激,有羞怯,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没事,谁遇上这事都得管。”我挠了挠头,有些不自然地想把胳膊抽出来。
可我一动,她却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别……”她低声说。
我停住了动作,看着她。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又睡着了。然后,她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慢慢地说:“明哥,你是个好人。”
这句“你是个好人”,在当时,可不是什么好话。但我知道,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点哽咽,“我爹妈都是大学教授,前些年……被打倒了。我来这里,就是想……想好好改造,争取早点让他们也过上好日子。可我没用,什么都做不好,还老给你添麻烦。”
我心里一酸。我知道她家里的情况,青年点每个人的档案,我这里都有一份。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娇弱的城里姑娘,却不知道她小小的肩膀上,还扛着这么沉重的担子。
“别胡说,”我柔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地方,不是你们这些城里姑娘该待的。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颗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我的衣袖。
她哭了很久,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思念和恐惧,都哭了出来。我没有劝她,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等她哭够了,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她抬起头,用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明哥,”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等我爹妈平反了,我就……我就留在这里,不回上海了。”
我愣住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了。”她看着我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这里虽然苦,但是有你。有你在,我就不怕。”
我的心,被她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激动,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却无比认真的脸,喉咙里像堵了块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见我没反应,有些急了,抓着我的手说:“明哥,你愿意吗?你愿意……要我吗?”
在那个保守的年代,一个姑娘家能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愿意!林慧,我愿意!”
她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笑容却像雨后初晴的太阳,明亮而温暖。
她主动凑过来,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那个吻,像一片羽毛,轻柔地落在我心上,却激起了千层浪。
“那我们说好了,”她靠在我的胸口,轻声说,“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这床被子,就是我们的信物。”
“好,”我紧紧地抱着她,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我们再也不分开。”
那个清晨,在那间简陋的土坯房里,在一床打了补丁的旧棉被下,我们许下了一生的承诺。那个承诺,没有媒人,没有聘礼,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真诚,更厚重。
因为,那是用生命换来的温暖,是用真心换来的托付。
第3章 迟来的信
和大雪封山那晚之后,我和林慧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人前,我们依旧是民兵队长和女知青,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私下里,我们的眼神交汇时,会多一丝旁人看不懂的默契和温柔。我会趁着夜色,偷偷给她送去一个烤得滚烫的土豆;她也会在我的水壶里,悄悄塞进几颗她舍不得吃的冰糖。
那种感觉,就像在寒冷荒芜的土地上,悄悄萌芽的种子,充满了隐秘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盼。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等待着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我们都以为,那一天不会太远。
1977年的春天,冰雪消融,黑土地露出了它原本的颜色。整个中国,也迎来了一个巨大的转折。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声春雷,炸响在沉寂多年的神州大地上。
青年点的知青们都疯了。他们把尘封已久的书本从箱底翻出来,没日没夜地苦读。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渴望,那是对知识的渴望,更是对改变命运、返回城市的渴望。
只有林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也拿出了书本,但更多的时候,是坐在炕头发呆,看着窗外,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矛盾。
我问她:“怎么了?不高兴吗?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你可以回城了,可以去上大学了。”
她摇了摇头,靠在我肩膀上,轻声说:“我不想回去。我回去了,你怎么办?”
我心里一暖,握住她的手:“傻丫头,我当然是支持你去考试。你的才华,不应该埋没在这片黑土地上。你忘了我们说好的吗?等你考上大学,等你父母平反,我就去城里找你。到时候,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这是我们商量好的未来。她去上大学,而我,作为本地青年,没有资格参加高考。但我可以等。等她毕业,等政策再松动一些,我就去她的城市,哪怕做个搬运工,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考试那么难,我丢下书本这么多年,不一定能考上。”她还是有些犹豫。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相信你。”我鼓励她,“你看,你把这些书都翻烂了,肯定没问题的。”
在我的再三劝说下,林慧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复习。她本就聪慧,底子又好,很快就把落下的功课都补了回来。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和眼底的黑眼圈,我心疼得不行,只能变着法子给她弄些好吃的补身体。
那段时间,虽然辛苦,但我们的心里都充满了希望。我们仿佛已经能看到,一条铺满阳光的路,正在我们面前缓缓展开。
然而,命运却总是在你最充满希望的时候,给你开一个残酷的玩笑。
就在高考前一个月,一封从上海寄来的信,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天,邮递员把信送到青年点的时候,林慧正在油灯下做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当她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时,她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她拆信的动作很慢,很慢。那薄薄的几页信纸,她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我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我看到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毫无血色。最后,那封信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飘到了地上。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我捡起信,急切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我展开信纸,信是她母亲写的。字迹娟秀,但内容却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信里说,她父亲的“问题”有了新的变化,情况很不好。组织上正在进行新一轮的审查,如果处理不好,可能……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但是,事情还有一个转机。市里有一位领导,是她父亲当年的学生,愿意帮忙周旋。但前提是……
信的最后写道:“慧慧,这位张叔叔的儿子,叫张磊,在大学里当助教,人品学问都很好,对你印象也不错。你张叔叔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能……结成亲家,那我们的事,就好办多了。妈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为了你爸爸,为了我们这个家……你考虑一下。高考的事,先放一放吧,家里给你办了病退,下个星期,就回来吧。”
我拿着信,手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体无完肤。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是那样的表情。这不是一封家书,这是一道选择题。一边,是她的爱情和未来;另一边,是她父亲的性命和整个家庭的命运。
而这道题,她根本没得选。
“明哥……”她终于哭出了声,扑到我怀里,像个无助的孩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心疼得像被撕裂了一样。我能说什么?我能劝她为了我们的爱情,不顾她父亲的死活吗?我不能。我只是一个北大荒的农民,我拿什么去和一个能决定她父亲命运的“领导”抗衡?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没事的,没事的……”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苍白的话,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希望能给她一点点安慰。
可我自己心里清楚,一切都完了。我们憧憬的那个未来,就像一个彩色的肥皂泡,被这封信无情地戳破了。
那一夜,我们都没有睡。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依偎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都知道,天亮之后,一切都将不同了。
第4章 等我
离别的日子,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自从那封信之后,林慧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看书,也不再说话,整天整天地坐在炕头发呆。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像蒙上了一层灰的玻璃。
青年点的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以为她是因为家里有事要提前回城,纷纷向她表示祝贺。那些羡慕的话语,听在我们耳朵里,却像针一样扎人。
我试着跟她说话,想安慰她,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在这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命运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无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陪着她,帮她收拾行李。
她的东西很少,一个旧皮箱,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还有那些她视若珍宝的书。我把书一本一本地码好,抚摸着那些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的书角,心里堵得发慌。
“这些……还带回去吗?”我哑着嗓子问。
她看了那些书一眼,眼神空洞,摇了摇头:“不带了。”
是啊,还带回去做什么呢?她的人生,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离开那天,是个阴天。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青年点的知青们都来送她,大家嘻嘻哈哈地帮她把行李搬上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
“林慧,回上海了可别忘了我们啊!”
“以后成了大学教授,可得请我们去上海玩!”
她勉强地笑着,一一和大家道别。轮到我的时候,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帮她把皮箱放好,然后跳下拖拉机。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她坐在车斗里,那么瘦小,那么孤单。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沉默。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了,车轮碾过泥泞的土路,慢慢向村口驶去。
我的心,也像是被那车轮碾过一样,疼得无法呼吸。我多想冲上去,把她拉下来,告诉她别走。可是我不能。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就在拖拉机即将转过村口的那个拐角时,她突然站了起来,冲着我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陈明——等我!”
那声音,穿过拖拉机的轰鸣声,穿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周围的人还在议论着,说林慧真够意思,还记得陈队长的照顾。他们不知道,那句“等我”,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一句简单的客套话。那是一个承诺,一个约定,也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唯一的希望。
回到青年点,我帮她整理床铺。在她的枕头下,我发现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有大团结,也有一块两块的毛票,数了数,一共是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笔巨款。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十多块钱。我知道,这一定是她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的钱,甚至可能还有她家里寄来的生活费。
钱的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是她的笔迹:
“等我。”
我紧紧地攥着那张纸条和那沓钱,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林慧走了。带着我们所有的未来和希望,走了。
青年点的生活还在继续。不久之后,高考举行,李卫国和王娟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剩下的人,也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陆陆续续通过各种途径返回了城市。
曾经热闹的青年点,变得越来越冷清,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这几间空荡荡的土坯房。
村里人都劝我,说我傻。
“陈明啊,那城里姑娘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还真当真了?”
“是啊,人家回了上海那种大地方,怎么可能还记得你这个农村小子?”
“拿着那笔钱,盖个新房,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别等了,等不来的。”
我一句话也不反驳。我把林慧留下的钱,原封不动地锁在箱子里。我没有盖新房,也没有娶媳妇。我向村里申请,把废弃的青年点改成了村小学,我当了唯一的老师。
我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山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我每天都会走到村口,望着那条她离开的路,一站就是很久。
我相信她。我相信她说的“等我”。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我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等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乡邮员换了一拨又一拨,我却再也没有收到过一封从上海寄来的信。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怀疑。我会拿出那床我们一起盖过的旧棉被,上面还留有她淡淡的气息。我会想起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想起她在我怀里说过的每一句话。
然后,我告诉自己,要等下去。
因为,这是一个承诺。一个用一床被子的温暖,许下的一生承诺。
第5章 远方的来客
时间是条不回头的河,悄无声息地冲刷着一切。
转眼间,四十多年过去了。
北大荒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拖拉机也换成了小汽车。当年青年点的那些知青,偶尔也会有回来看看的,他们都过得很好,成了教授、干部、商人。
他们见到我,总会感慨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陈明,你还在这儿啊。”
是啊,我还在这儿。
我从民办教师转正,又从青年教师干到了退休。我教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他们有的考上了大学,走出了这片黑土地;有的留在了村里,娶妻生子。他们见到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一声:“陈老师。”
我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人,也成了大家眼里最固执的“怪人”。
我终身未娶。
不是没人提过亲。村里的、镇上的,甚至还有我教过的学生,都托人来说过。可我心里,早就装不下第二个人了。那间小屋,那床旧棉被,那个雪夜的拥抱,那句“等我”,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我的一生。
林慧留下的那笔钱,我一直没动。连同这些年的利息,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把它存在银行,户主写的是她的名字。我想,万一有一天她回来了,我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随着年岁渐长,我也渐渐不再去村口张望了。我知道,希望越来越渺D茫。或许,她早已结婚生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把我这个北大荒的农民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样也好。只要她过得好,就比什么都强。
只是在每个下雪的冬夜,我还是会拿出那床旧棉被,盖在身上。棉花已经板结,不再保暖,但盖着它,我总能感觉到一丝心安,仿佛她从未离开。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在平静的等待和回忆中,走到尽头。
直到那年夏天,一个陌生人的到来,再次搅动了我死水一般的生活。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侍弄我的那几畦菜地。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地停在了我家门口。这在村里可是稀罕物。
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城里人。
他走到我面前,有些迟疑地问:“请问……您是陈明,陈老师吗?”
我点了点头,直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泥:“我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年轻人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同情,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我……我叫张念,我母亲……叫林慧。”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
林慧……
这个我念了四十多年的名字,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说了出来。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我扶着旁边的篱笆,才勉强站稳。
“她……她好吗?”我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年轻人,也就是张念,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低下头,轻声说:“陈老师,我们能进去谈谈吗?”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把他让进了屋。
屋里还是四十多年前的老样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掉了漆的木箱子。唯一的电器,是一个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
张念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炕上那床打了补丁的旧棉被上。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母亲……她经常提起这床被子。”他声音哽咽地说。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到底怎么了?”我追问道。
张念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地开了口。
“我母亲,她没有嫁给我父亲。”
我愣住了。
“当年,她回到上海,是被逼无奈。我外公的情况非常危急,只有张家能救他。她同意了那门婚事,条件是,张家必须立刻想办法把我外公捞出来。”
“张家做到了。可就在我母亲准备履行婚约的时候,她发现……她怀孕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无法思考。
“孩子……是我的?”我颤抖着问。
张念点了点头。
“是。就是我。”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名字,张念。纪念的念。她说,是想让我永远记住,在遥远的北大荒,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四十多年的等待,四十多年的委屈,四十多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原来,她没有忘记我。她从来都没有忘记我。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我擦着眼泪,急切地问。
“后来……”张念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张家不能接受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儿媳妇。婚事取消了。我外公虽然被放了出来,但因为这件事,两家彻底决裂。我母亲,成了一个未婚先孕的‘坏女人’,受尽了白眼和羞辱。”
“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不连累你们,她独自一人,扛下了所有。她没有再回上海,而是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市,隐姓埋名,把我生了下来,独自抚养长大。”
“她吃了很多苦。当过工人,摆过地摊,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供我读书,上大学,直到我成家立业。”
我听着张念的讲述,心如刀割。我无法想象,一个单身女人,在那个年代,带着一个孩子,是怎么挺过来的。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等了她一辈子。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哽咽着问。
“她说,她没脸见你。”张念说,“她说,她毁了你的生活,毁了我们的约定。她回不来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过得好,她说,我是你生命的延续。”
“前几年,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开始出现记忆衰退的症状。医生说,是阿尔茨海茨默症。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但在她清醒的时刻,她总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讲北大荒的故事,讲一个叫陈明的民兵队长,讲一个大雪封山的夜晚,讲一床温暖的棉被。”
“一个月前,她彻底糊涂了。她谁也不认识了,连我也不认识。但她嘴里,却总是念叨着两个字:‘冷’,和‘回家’。”
张念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
“这是她的日记。她说,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或者忘了回家的路,就让我带着这个,来找你。”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已经泛黄的本子。
翻开第一页,是她娟秀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明哥,等我。等我把债还完,我就回家。”
第66章 迟到的拥抱
疗养院在南方的一座海滨城市,环境很好。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张念带我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病房门口。
我的心,跳得前所未有地快。隔着一扇门,就是我思念了一辈子的人。我近乡情怯,竟然有些不敢推开那扇门。
张念看出了我的紧张,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爸,进去吧。她一直在等你。”
那一声“爸”,叫得自然而又真诚,让我的眼眶一热。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病房里很安静。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梳理得很整齐。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的脚步,像被钉住了一样。
那就是林慧。我的林慧。
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她的背不再挺直,身形也愈发单薄。可那个轮廓,那个侧影,却和我记忆中的模样,一点点地重合起来。
张念走上前,在她耳边轻声说:“妈,你看谁来了。”
她缓缓地转过头。
那是一张陌生的、苍老的脸。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浑浊而空洞,没有一丝神采。她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她已经不认识我了。阿尔茨海茨默症,偷走了她的记忆,偷走了我们的过去。
“林慧……”我试探着,轻声喊她的名字。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张念的眼圈红了,他对我摇了摇头。
我走到她面前,慢慢地蹲下身,与她平视。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像山泉水一样清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混沌。
我从随身带来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床打了补丁的旧棉被。这床被子,我洗了又洗,补了又补,陪了我四十多年。来之前,我把它又仔细地清洗了一遍,在太阳下晒得暖烘烘的。
我把被子展开,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腿上。
就在被子接触到她身体的那一刻,奇迹发生了。
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微光。她低下头,看着腿上的被子,伸出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补丁。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我凑近了,才听清。
“冷……好冷……”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什么都忘了,忘了我,忘了我们的过去,却还记得那个寒冷的夜晚。那深入骨髓的寒冷,成了她生命中最后的、唯一的记忆。
“不冷了,林慧,不冷了。”我哽咽着,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她的手很干,很瘦,皮包着骨头。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我。这一次,她的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茫然。那片混沌的湖面上,仿佛荡起了一丝涟漪。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字。
“明……”
虽然只有一个字,虽然模糊不清,但我听懂了。
她是在叫我。
四十多年的等待,四十多年的守候,在这一声含混的呼唤中,得到了所有的回答。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俯下身,张开双臂,将她瘦小的身体,连同轮椅,一起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这个拥抱,迟到了四十多年。
我的头发已经花白,她的容颜也已经老去。我们错过了彼此的青春,错过了中年,错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抱着她,就像四十多年前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一样。我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用我的体温,温暖着她。
“林慧,我来了。我不走了。”我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轻声说。
她似乎听懂了。她不再挣扎,安静地靠在我怀里。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我的肩膀上,传来了一阵湿热的暖意。
她哭了。
我抱着她,看着窗外蔚蓝的大海,心里一片平静。
我守了一辈子的承诺,她也念了我一辈子。我们的人生,充满了遗憾和错过,但那份最初的、最纯粹的感情,却从未被岁月磨灭。
所谓爱情,或许不是朝朝暮暮的相守,而是在漫长而又孤独的岁月里,你是我唯一的念想,我是你最后的归宿。
我没有再回北大荒。
我留了下来,和张念一起,照顾林慧。
她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只要我把那床旧棉被盖在她身上,握住她的手,她就会变得很安靜。
有时候,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推着她,在疗养院的花园里散步。我会跟她讲北大荒的春天,讲我们一起种下的那片向日葵,讲我后来当了老师,教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
她听不懂,但她会侧着头,看着我,偶尔发出一两个无意义的音节。
我知道,她在听。
张念和他的妻子,对我很好。他们把我当成亲生父亲一样孝顺。我终于有了家,有了儿子,有了儿媳,甚至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孙女。
我的人生,在古稀之年,终于得到了圆满。
林慧离开的那天,也是一个冬天。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但很湿冷。她走得很安详,就在我的怀里。临走前,她一直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那一刻,仿佛又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她看着我,笑了。就像当年那个清晨,在土坯房里,她对我笑的样子。
然后,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明哥……我不冷了。”
我把她和那床旧棉被,一起葬在了那片能看到大海的山坡上。
我想,她会喜欢的。
我的一生,好像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等待。有人说我傻,说我用一辈子,去等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等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结果。
我等的,是那个在最寒冷的冬夜里,对我说“你抱紧我”的姑娘。是那个用一床被子的温暖,许诺了我一生的人。
这份等待,本身,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来源:聪明的星球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