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是从哪个很久不穿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樟脑丸和尘土混合的、被遗忘的味道。
桌上放着两百块钱。
两张红色的,旧得发软,边缘起了毛。
像是从哪个很久不穿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樟脑丸和尘土混合的、被遗忘的味道。
陈浩走的时候,把它们压在我的孕妇维生素瓶子底下。
他说:「我妈说日本那边现在是樱花季,错过就要等一年。我们去去就回,很快的。」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没看我,而是瞟着门口那个崭新的、银色的大行李箱。
箱子是上个月新买的,为了这次旅行。
我当时正扶着腰,从沙发上站起来,肚子像一座沉重的小山,坠得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预产期就在下周。
我说:「陈浩,万一……」
他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那种我非常熟悉的不耐烦,像夏天没吹干的衣服,黏在身上,甩不掉。
「能有什么万一?我妈都问过医生了,说第一胎,一般都会推迟。再说,不是给你留了钱吗?」
他的下巴朝那两百块钱点了点。
我看着那两百块钱,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空气里,他刚喷的古龙水味道还没散尽,混着我身上若有若无的奶味,形成一种荒诞又刺鼻的气味。
他和他妈,他妹妹,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出门了。
我听见门口的笑声,他妹妹在催:「哥,快点快点,要赶不上飞机啦!」
他妈的声音也加进来:「就是,别磨蹭了,让她一个人在家清净清净也好。」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冰箱嗡嗡的低鸣,还有我沉重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走过去,慢慢地,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每一步,地板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好像在替我叹息。
我拿起那两张纸币。
它们在我手心,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却又重得我几乎拿不住。
我忽然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他追我,每天一束向日葵,风雨无阻。
他说,我笑起来就像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
可我现在的窗外,是阴天。
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把整栋楼都吞下去。
我把钱放回桌上,用维生素瓶子重新压好。
就好像,这是一个重要的仪式。
一个结束的,或者开始的仪式。
我回到沙发上,坐下,抱着我那座小山。
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轻轻踢了我一下。
我把手放在他踢过的地方,隔着肚皮,安抚他。
我说:「宝宝,别怕,妈妈在。」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散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变得很慢,像浓稠的糖浆。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从卧室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阳台。
阳台上那盆我养了三年的绿萝,叶子有点发黄。
我忘了浇水。
陈浩的朋友圈每天都在更新。
第一天,是富士山下的全家福。
他妈妈穿着鲜艳的和服,挽着他的胳膊,笑得一脸灿烂。
他妹妹在他身后比着剪刀手,青春洋溢。
他站在中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微风吹起他的头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惬意。
配文是:带家人出来走走,心情都变好了。
我点开那张照片,放大,看他的脸。
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我忽然觉得,这个人,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
第二天,是东京街头的九宫格。
有章鱼小丸子,有抹茶冰淇淋,有琳琅满目的药妆店,还有他妹妹在动漫周边店里兴奋的背影。
每一张照片,都充满了鲜活的色彩和快乐的气息。
而我的世界,是灰色的。
墙是灰的,天是灰的,我的心情也是灰的。
我每天吃的,是楼下便利店买来的速食。
加热后的饭菜,冒着一股塑料的、不新鲜的热气。
我没什么胃口,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往下咽。
有时候,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砸在米饭里,无声无息。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是为了那两百块钱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那更像一根针,轻轻一扎,就把那个叫做「委屈」的气球给戳破了,所有的心酸和失望,都「滋」地一下漏了出来。
我开始频繁地接到他妈妈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切。
「小晚啊,在家还好吗?阿浩说给你留钱了,够不够花啊?」
我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隐约的海浪声和海鸥叫声,平静地说:「够了,阿姨。」
「那就好。你别多想,我们很快就回去了。阿浩也是一片孝心,他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他和妹妹不容易,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出去玩过。」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好像在说一件多么感天动地的事情。
我沉默着,听着。
我能说什么呢?
说你的儿子,我的丈夫,在我临产之际,抛下我去尽孝了?
说他留下的两百块钱,连去一次产检的挂号费和车费都不够?
我什么都没说。
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
在他们那个严丝合缝的家庭里,我永远是个外人。
一个可以被随时牺牲掉的外人。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天开始下雨了。
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一连串「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无数只小虫子在上面爬。
玻璃上很快蒙上了一层水汽,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就像我的未来。
那天晚上,我的肚子开始疼。
一阵一阵的,像是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上来。
起初还很轻微,我以为是吃坏了东西。
我蜷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疼痛的间隙,我拿出手机,点开陈浩的微信。
他的头像是我们俩的合照,在海边,我靠在他肩上,笑得很甜。
我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手指在对话框上悬了又悬。
我想告诉他,我肚子疼。
我想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说,我害怕。
可我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因为我忽然想起,他走之前,轻描淡写地说过:「那边信号不好,有事也别打电话,发微信就行,我看到了会回。」
我看着我们最后的聊天记录。
是我发的:「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他没有回。
也许是没看到,也许是看到了,忘了回。
疼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剧烈。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我的身体里,用力地拧着,撕扯着。
我疼得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
我知道,我要生了。
我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往门口挪。
我的待产包,早就准备好了,就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我得去医院。
我得自己去医院。
我打开门,一股夹杂着雨水的冷风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哆嗦。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亮了我苍白的脸。
就在我准备关门的时候,对面的门开了。
是住在对门的王阿姨。
她手里拎着一袋垃圾,看到我,愣了一下。
「小晚?你这是……要出门?」
王阿姨是个很和善的老人,丈夫去世得早,儿子在国外,一个人住。
平时我们见面,只是点点头,笑一笑。
此刻,她看着我扶着门框,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汗,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她把垃圾往地上一扔,快步走过来扶住我。
「哎哟,你这孩子,是不是要生了?怎么一个人在家?陈浩呢?」
她的手很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让我紧绷的神经,在那一瞬间,有了一丝松懈。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涌了出来。
我抓着她的胳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王阿姨……我……我肚子疼……」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别怕别怕,有阿姨在。」
王阿姨比我想象中要镇定得多。
她扶着我,让我靠在墙上,然后拿出手机,熟练地叫了救护车。
接着,她又跑回家,拿了一件厚外套披在我身上,还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暖水袋。
「拿着,暖一暖,别着凉了。」
等待救护车的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疼痛的巨浪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淹没。
我咬着牙,指甲深深地掐进自己的手心。
王阿姨一直在我身边,握着我的另一只手,不停地跟我说话。
「深呼吸,小晚,跟着我一起,吸气……呼气……」
「没事的,现在的医疗技术好得很,一眨眼孩子就出来了。」
「你想想,马上就要见到宝宝了,高不高兴?」
她的声音,像一艘小船,载着我在痛苦的海洋里,不至于沉没。
救护车终于来了。
医护人员把我抬上担架。
躺在担架上,我看着楼道里昏黄的灯光,看着王阿姨焦急的脸,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应该躺在家里,等着我的丈夫回来。
他会握着我的手,焦急地陪在我身边,跟我一起,迎接我们孩子的到来。
这才是剧本应该有的样子。
可现在,陪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只算得上是点头之交的邻居。
而我的丈夫,远在异国他乡,也许正在某个居酒屋里,和他的家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救护车呼啸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
城市的霓虹,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我的世界,也像这窗外的景色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到了医院,我被直接推进了产房。
冰冷的器械,刺眼的灯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在我身边来来去去。
他们的表情很严肃,说的话都是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摆在流水线上的产品,正在被一步步地拆解,加工。
王阿姨被拦在了外面。
她隔着门,对我喊:「小晚,别怕,阿姨就在外面等你!」
门关上了。
我一个人,躺在产床上,面对着人类最原始、最剧烈的疼痛。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一天?
时间失去了意义。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疼痛,和医生冰冷的指令。
「用力!」
「再用力!」
「看到头了,加油!」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被撕裂了。
汗水湿透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黏在身上,又冷又腻。
我的喉咙因为喊叫而变得沙哑,最后,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一次剧痛的间隙,我的意识有些模糊。
我好像看到了陈浩。
他站在产房的角落里,穿着那件去日本时穿的白衬衫,皱着眉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心疼,没有焦急,只有一种……嫌弃。
就好像,在看一件很麻烦的、弄脏了的东西。
我伸出手,想去抓他。
我想问他,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可我的手,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幻觉消失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医生的一声惊呼。
「不好,产妇大出血!」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快速地抽离。
我的力气,我的体温,我的意识……
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
医生和护士的脸,在我眼前晃动,变成了模糊的色块。
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
我听到有人在讨论着什么「切除子宫」「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我好累。
我只想睡一觉。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哇——」
那声音,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世界。
一个护士把一个软软的、小小的东西,放在了我的胸口。
他浑身通红,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但他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暖暖的奶香味。
他贴着我的皮肤,小小的嘴巴,下意识地寻找着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他。
看着这个从我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全新的生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疼痛。
而是因为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汹涌的爱。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他的皮肤,那么软,那么嫩。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触碰,停止了哭泣,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像两颗黑曜石。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在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煎熬,都值得了。
我活下来了。
为了他。
我在医院住了七天。
王阿姨每天都来给我送饭。
她煲的鸡汤,很香,上面飘着一层金黄色的油花。
她说,女人坐月子,最不能亏了自己。
我的手机,一直很安静。
陈浩没有打过一个电话,没有发过一条微信。
就好像,他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倒是他妈妈,在我生完孩子的第三天,打了个电话过来。
电话是王阿姨接的。
我听到王阿姨对着电话,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的语气说:
「你们还有脸打电话来?你们知道小晚经历了什么吗?她大出血,差点连命都没了!」
「旅行?什么旅行比自己老婆孩子的命还重要?」
「我告诉你们,你们这家人,真是坏到骨子里了!」
王阿姨挂了电话,气得胸口不停地起伏。
她转过头,看到我醒了,又立刻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
「小晚,你醒啦?饿不饿?阿姨给你带了鲫鱼汤,下奶的。」
我看着她,轻声说:「谢谢你,王阿姨。」
她摆摆手,眼圈却红了。
「谢什么,傻孩子。你受苦了。」
出院那天,也是王阿姨来接我的。
她帮我抱着孩子,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桌上,那两百块钱,还被压在维生素瓶子底下。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上面落下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走过去,把钱拿起来,放进了口袋。
然后,我把维生素瓶子,扔进了垃圾桶。
我开始学习怎么当一个妈妈。
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洗澡。
一开始,我手忙脚乱。
把尿布穿反,洗澡水不是太烫就是太凉。
孩子一哭,我就跟着心慌。
但慢慢地,我找到了节奏。
我能从他不同的哭声里,分辨出他是饿了,还是困了,还是不舒服了。
我能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熟练地冲奶粉。
我的生活,被这个小小的、软软的生命,完全填满了。
我没有时间去想陈浩。
没有时间去怨恨,去悲伤。
我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爱我的孩子。
他叫安安。
我希望他,一生平安。
安安很乖,不怎么哭闹。
他喜欢笑。
有时候,我喂完奶,抱着他,他会咧开没牙的嘴,对我笑。
那个笑容,干净得像清晨的露珠,能融化我心里所有的冰。
我常常抱着他,坐在阳台的摇椅上。
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在我出院后,又被我重新养了起来。
我每天给它浇水,晒太阳。
现在,它长出了新的、嫩绿的叶子,在微风里轻轻摇摆。
就像我的人生。
陈浩是在半个月后回来的。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安安喂奶。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王阿姨。
我抱着安安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陈浩。
他晒黑了,也瘦了点,但精神很好。
他穿着一件印着日文的T恤,手里拖着那个银色的行李箱。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安安身上。
他的表情,很复杂。
有惊讶,有好奇,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生了?」他问。
声音有些干涩。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侧过身,让他进来。
他把行李箱放在玄关,换了鞋。
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安安。
安安好像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把脸埋进我怀里,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
陈浩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他收回手,搓了搓。
「男孩女孩?」
「男孩。」
「哦。」
客厅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只有安安咂嘴的声音,和他轻微的呼吸声。
陈浩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他看到了阳台上新买的婴儿床,看到了沙发上堆着的尿不湿和奶瓶。
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发生了改变。
而他,像一个迟到的客人,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他最后,在沙发上坐下,离我远远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
「给你带的礼物。」
我没有接。
我说:「陈浩,我们离婚吧。」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就好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陈浩猛地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你说什么?离婚?为什么?」
「你疯了吗?我才刚回来!」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为什么?
他竟然问我为什么?
我抱着安安,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
我说:「离婚协议书,我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了。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字吧。」
说完,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把安安放在婴儿床上。
他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门外,传来了陈浩的咆哮声。
「林晚!你给我出来!你把话说清楚!」
「就因为我出去玩了一趟?你就跟我离婚?」
「你至于吗?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我没有理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了。
我听到他拉开书房椅子的声音,然后是翻动纸张的声音。
再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陈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份离婚协议书。
他的脸色,比我生孩子那天还要苍白。
「财产……你都要?」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协议书上,我写得很清楚。
这套房子,归我。
因为首付,是我爸妈出的。
他家只出了装修的钱。
车子,归他。
存款,一人一半。
孩子的抚养权,归我。
他可以有探视权,但必须在我允许的情况下。
「陈浩,」我抬起头,看着他,「这套房子,是我和安安的家。你们,只是过客。」
「我们?」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林晚,你搞搞清楚,那是我妈!我妹妹!他们是我的家人!」
「是啊,」我点点头,「他们是你的家人。所以,你应该跟你的家人住在一起。」
「你……」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把离婚协议书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离婚!」
我没有再跟他争辩。
我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打开。
里面,挂着我的衣服,和陈浩的衣服。
我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扔在床上。
他的衬衫,他的T恤,他的西装。
每一件,都还带着我用洗衣液洗过的、干净的清香。
然后,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盒子。
那里面,装着他送我的所有东西。
第一束向日葵做成的干花。
第一条项链。
第一对耳环。
还有那枚,他向我求婚时,戴在我手上的戒指。
我把盒子,放在那堆衣服上。
「这些,都还给你。」
「还有,」我走到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皱巴巴的,一百块钱,「这个,也还给你。」
我把钱,塞进他T恤的口袋里。
「陈浩,从你留下这两百块钱,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结束了。」
「我经历的,是你永远无法想象的。我在产床上,大出血,医生问我保大保小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里,一个人抱着孩子,疼得整夜睡不着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的孩子,出生半个月,连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你,却在朋友圈里,晒着你和家人的幸福时光。」
我每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
陈浩被我逼得,一步一步地后退。
他的脸上,血色尽失。
他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问我为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因为我的心,在那场大出血里,已经死过一次了。」
「现在活着的这个我,是为了我的孩子而活。我的世界里,再也容不下你,和你的家人了。」
我说完,拉开门。
「你走吧。」
陈浩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悔恨,痛苦,和绝望。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以为,他回来,道个歉,买个礼物,我就会像以前一样,原谅他。
他以为,我们之间,还有无数个可以重来的机会。
他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他最终,还是走了。
他没有拿那些衣服,也没有拿那个盒子。
他只是,拖着他那个银色的行李箱,像来时一样,离开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我不是在为他哭。
我是在为我自己,为我们那段,曾经被我视若珍宝,如今却支离破碎的婚姻,哭。
我哭我们逝去的爱情。
哭我错付的青春。
哭那个,曾经以为,只要有爱,就可以战胜一切的,天真的自己。
安安在房间里,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悲伤,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
我擦干眼泪,站起来,走进卧室。
我把他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的身上,有暖暖的奶香。
那是生命的味道。
是希望的味道。
我说:「安安,别怕,妈妈在。」
「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我很快就办理了离婚手续。
陈浩没有再纠缠。
他大概也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和他妈妈,来过一次。
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他妈妈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讨好的笑容。
「小晚啊,你看,阿姨给你带了点东西补补身子。」
「之前的事,是阿姨不对,阿姨给你道歉。」
「阿浩他也是一时糊涂,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可不能说散就散啊。」
我没有让她进门。
我隔着防盗门,看着她。
我说:「阿姨,我们已经离婚了。」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已经离婚了。陈浩,现在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看到,站在她身后的陈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妈妈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指着我,开始破口大骂。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狠心!我们阿浩哪里对不起你了?」
「不就是出去玩了一趟吗?你至于把家都给拆了吗?」
「我告诉你,我孙子,你休想一个人霸占!」
我懒得再跟她废话。
我直接关上了门。
把她的咒骂,和这个男人,一起,关在了我的世界之外。
我卖掉了房子。
卖房子的那天,我把这个家里,所有跟陈浩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
他的衣服,他的书,他的游戏机。
还有我们俩的合照。
我把相框里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抽出来。
看着照片上,笑得一脸幸福的自己,我觉得,那么陌生。
我把所有的照片,都放进一个纸箱里,封好,扔进了小区的旧物回收箱。
我带着安安,搬到了一个离我工作室很近的小区。
房子是租的,不大,但很温馨。
我把阳台,布置成了一个小花园。
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安安的婴儿床,就放在窗边。
每天早上,阳光照进来,他会咿咿呀呀地,对着那些花草笑。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白天,我把安安交给一个信得过的阿姨照顾,然后去工作室。
我的工作,是修复古董织物。
那些旗袍,挂毯,刺绣,经过岁月的侵蚀,变得脆弱不堪。
我的工作,就是用我的手,用我的耐心,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
这是一件,需要极大专注和安静的工作。
我很喜欢。
当我沉浸其中时,我可以忘记一切烦恼。
我的手边,一直放着一个碎掉的瓷碗。
那是我在一个旧货市场淘来的。
它碎成了好几片,但釉色很美,是一种雨过天晴的湖蓝色。
我决定用金缮的方式,修复它。
金缮,是用大漆和金粉,把瓷器的碎片,重新黏合起来。
这是一种,接受残缺,并用一种更美的方式,去展示它的哲学。
我一点一点地,把碎片拼凑起来。
用大漆,填补那些裂缝。
再小心翼翼地,把金粉,敷在漆上。
这个过程,很慢,很长。
就像我修复我自己的过程。
我的心,也像这个碗一样,碎过。
那些裂缝,是陈浩留下的伤痕。
它们永远都不会消失。
但我可以用我的坚强,我的爱,把它们,变成我生命里,独一无二的,金色的纹路。
有一天,我在工作室加班,忘了时间。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下着很大的雨。
我没有带伞。
我站在工作室的屋檐下,看着雨幕,有些发愁。
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
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我的师兄,周然。
我们是大学同学,后来又在同一个老师手下学习修复技术。
他比我大两届,一直很照顾我。
「这么晚还没回去?上车,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
车里开着暖气,放着舒缓的音乐。
周然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聊天。
他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说,你离婚了。」
我「嗯」了一声。
「对不起,」他说,「我不该提这个。」
「没事,」我笑了笑,「都过去了。」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你瘦了很多。」
「是吗?可能是带孩子累的吧。」
车子开到我家楼下。
雨还在下。
周然说:「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就几步路。」
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他忽然叫住我。
「林晚。」
我回过头。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
我点点头:「谢谢你,师兄。」
回到家,阿姨已经把安安哄睡了。
我走进房间,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一片柔软。
我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身上,有我最喜欢的,奶香味。
生活,就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缓缓地,向前流淌。
安安一天天长大。
他会爬了,会坐了,会叫「妈妈」了。
他第一次叫我「妈妈」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给他做辅食。
那个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像一颗糖,瞬间就甜到了我的心底。
我冲出去,把他抱起来,狠狠地亲了好几口。
他被我亲得,咯咯直笑。
我的金缮碗,也快要完成了。
最后一道裂缝,被我用金粉,仔细地填满。
我把它放在灯下,静静地欣赏。
那些金色的线条,在湖蓝色的碗身上,蜿蜒交错,像一道道美丽的闪电。
它不再是那个破碎的碗了。
它变成了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它的残缺,成就了它的美。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林晚吗?」
我愣了一下:「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陈浩的妹妹,陈玥。」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
「我哥……我哥他出事了。」
她说,陈浩在一个月前,被查出了肝癌。
晚期。
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
他还那么年轻。
陈玥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嫂子……不,林晚姐,我知道,我哥以前对不起你。但是,他现在,真的很想见见孩子。」
「他每天,都看着孩子的照片发呆。他说,他对不起你们母子。」
「求求你,你就让他,再看一眼孩子吧。就一眼。」
我挂了电话,很久,都没有动。
风吹起我的头发,有点凉。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去。
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去。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的生死,与我无关。
可是,我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
他毕竟,是安安的父亲。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挣扎了很久。
最后,我还是决定,带安安去见他。
不是为了他。
是为了安安。
我不想让安安长大后,因为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而留下遗憾。
我也不想,让他的人生里,带着对父亲的怨恨。
我去了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陈浩的妈妈。
她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
她看到我,和被我抱在怀里的安安,愣住了。
然后,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走到我面前,想抱安安。
安安不认识她,害怕地往我怀里躲。
她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
我绕过她,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水味。
陈浩躺在病床上。
他瘦得,几乎脱了相。
脸上,是一种病态的蜡黄色。
曾经那件干净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安安身上。
「安安……」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抱着安安,走到他床边。
我把安安,放到他身边。
安安不哭了。
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陈浩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摸安安的脸。
他的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上面布满了针眼和淤青。
他的手,轻轻地,碰到了安安的脸颊。
安安没有躲。
他甚至,伸出自己的小手,抓住了陈浩的一根手指。
陈浩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看着安安,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对不起……安安……爸爸对不起你……」
「对不起……林晚……我对不起你……」
我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我的心里,很平静。
没有恨,也没有爱。
就好像,在看一部,与我无关的电影。
我们待了大概半个小时。
安安开始不耐烦了,在我怀里扭来扭去。
我说:「我们该走了。」
陈浩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能不能……能不能让他,再待一会儿?」
我摇摇头。
「他要回去喝奶了。」
我抱着安安,转身,准备离开。
他忽然,叫住了我。
「林晚。」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那个碗……」他说,「你修好了吗?」
我愣住了。
那个碗?
哪个碗?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次吵架,我失手,打碎了他最喜欢的一个茶碗。
那是他过世的父亲,留给他的。
后来,我一直想把它修好,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转过身,看着他。
我说:「没有。那个碗,我扔了。」
他的眼睛里,那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
我抱着安安,走出了病房。
我没有再回头。
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安安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看着他,笑了。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陈玥的电话。
她说,陈浩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说,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盒子。
里面,是我扔掉的,那些我们的合照。
还有一张,他自己打印出来的,安安的满月照。
照片的背后,写着一行字:
我的妻,我的子。
吾爱,无憾。
陈玥在电话里,哭着对我说:「嫂子,我哥说,他不怪你。他说,这一切,都是他活该。」
「他还说,下辈子,如果还能遇见你,他一定,不会再放手了。」
我握着手机,听着,没有说话。
下辈子?
我没有想过那么远。
我只想,过好我的这辈子。
和我的安安,一起。
周末,周然约我,带安安去公园玩。
阳光很好,草坪上,有很多带着孩子来玩的家庭。
安安已经会走了。
他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蝴蝶跑。
周然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
周然回过头,对我笑。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
他朝我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送给你的。」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用金缮修复好的,瓷片吊坠。
那瓷片的釉色,是雨过天晴的湖蓝色。
是我扔掉的,那个碗的碎片。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说:「那天送你回家,在你家楼下的垃圾桶里捡到的。」
「我觉得,扔了可惜。」
「所以,就试着,把它修好了。」
我拿着那个吊坠,入手,是温润的触感。
阳光下,那道金色的裂纹,闪闪发光。
我看着他,说:「谢谢你。」
他说:「林晚,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我不想催你,也不想给你压力。」
「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我愿意,陪你和安安,一起,把未来的每一道裂缝,都用金色,填满。」
我看着他,看着他真诚的眼睛。
远处,安安摔倒了。
他没有哭。
他自己,从草地上,爬了起来。
然后,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继续,摇摇晃晃地,朝我跑过来。
他跑到我面前,扑进我怀里,仰起小脸,对我笑。
「妈妈,抱。」
我抱起他,亲了亲他的脸。
我看着周然,也笑了。
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准备好了。
去迎接,新的阳光。
去拥抱,新的生活。
我的人生,就像那个金缮碗。
虽然碎过,虽然有过无法愈合的伤痕。
但正是这些伤痕,让我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完整。
也让我,更加懂得,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
我失去了一切。
我又,拥有了全世界。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