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二年来,我一直扮演着那个完美的“模范女婿”。我是随叫随到的司机,是任劳任怨的搬运工,是小舅子口中“随时能周转”的取款机。我扛起过他们家所有的重物,修好过每一件失灵的电器,也默默咽下过无数次理所当然的索取。我曾以为,这就是亲情,是作为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是维系
当我最终说出那个“不”字时,岳父家整个客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十二年来,我一直扮演着那个完美的“模范女婿”。我是随叫随到的司机,是任劳任怨的搬运工,是小舅子口中“随时能周转”的取款机。我扛起过他们家所有的重物,修好过每一件失灵的电器,也默默咽下过无数次理所当然的索取。我曾以为,这就是亲情,是作为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是维系一个大家庭所必须的润滑与牺牲。
我以为这份付出,总该能换来一些最起码的尊重。
然而,所有这一切自我构建的坚固认知,都在那个湿热的周六下午,随着一条毛巾,轰然崩塌。故事,要从那天说起。
第1章 一条毛巾与一种习惯
那是个典型的六月天,空气黏腻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开着那辆跑了快十年的旧大众,车里空调的风都带着一股燥热。后备箱里,塞着两大袋刚从超市买的泰国香米,一箱牛奶,还有岳母王秀兰点名要的野生鱼头,用来炖汤。
这几乎是我每周六的固定行程。妻子李晓雯是医院的护士长,周末经常要加班,探望岳父岳母的任务,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肩上。
车停在老旧小区的楼下,我熟练地熄火,从后备箱里先把那两大袋米拎出来。每袋五十斤,加在一起一百斤。我深吸一口气,双臂发力,将米袋一边一个甩上肩膀,像个码头工人一样,一步步地往没有电梯的五楼挪。汗水瞬间就浸透了后身的T恤,紧紧地粘在皮肤上,又闷又痒。
走到三楼,我歇了口气,靠在满是小广告的墙壁上喘息。楼道里回荡着邻居家搓麻将的声音,哗啦啦的,混杂着油烟和旧家具的味道,这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气味。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跟晓雯来这里,也是这样扛着东西上楼。那时的岳父李爱国还拍着我的肩膀,夸我:“小陈,实在!”那时的我,心里是甜的,觉得为心爱的人和她的家人付出,再累也值。
十二年过去,夸奖没了,一切都变成了习惯。
等我终于把一百斤米和牛奶、鱼头吭哧吭哧地搬进门,岳父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建军来啦?米放厨房就行。”岳母王秀兰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响声。
我放下东西,背上的衣服已经能拧出水来。我走到客厅,想给自己倒杯水,却发现茶几上的水壶是空的。饮水机上的桶也空了,新的水桶就立在旁边。我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弯腰,发力,把那桶沉甸甸的水换了上去。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下一大杯水后,我才感觉活了过来。
“爸,晓雯今天科里有紧急会议,来不了了。她让我跟您和妈说一声。”我坐到沙发另一头,试图开启一个话题。
“知道了。”李爱国翻了一页报纸,惜字如金。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淡。岳父是个退休的国企老干部,性格严肃,不苟言笑。在他眼里,我这个出身农村、靠自己打拼才在城里立足的女婿,大概永远都上不了台面。他对我最满意的一点,可能就是我对晓雯好,并且对他们家言听计从。
正觉得尴尬,卫生间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应该是岳母忙完厨房,去冲个澡。老房子的隔音不好,水声听得一清二楚。
我起身想去厨房看看那个鱼头怎么处理,是清炖还是红烧。刚走到卫生间门口,就发现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约莫两指宽的缝隙。磨砂玻璃门上,模模糊糊地映着一个人影。
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准备绕开。作为一个女婿,这种场面自然要避嫌。
可就在这时,里面的水声停了,紧接着,岳母王秀a兰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出来,带着一丝刚洗完澡的慵懒和不容置疑的熟稔:
“建军,帮我拿下毛巾,我忘拿了,就在外面洗手台的柜子里。”
我的脚步瞬间僵住了。
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我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客厅里,岳父翻报纸的声音还在沙沙作响,电视里新闻联播的片头曲隐约传来,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唯独我这里的空气,凝固了。
帮她拿毛巾?
这意味着我要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至少要推开到能把手伸进去递东西的程度。尽管隔着磨砂玻璃,但那种无法言喻的尴尬和冒犯感,像无数只小虫子一样,瞬间爬满了我的后背。
她为什么不喊岳父?岳父明明就坐在客厅,离卫生间不过七八米的距离。
那一刻,一个我从未深思过,或者说,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尖锐地浮现在脑海里:在岳母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是一个需要保持距离和尊重的女婿,还是一个可以随意使唤、完全不必在意的“自家人”?
这种“自家人”的定义,似乎已经超越了亲密,抵达了某种毫无边界感的漠视。就像他们使唤我换水桶、扛大米一样自然,仿佛我只是这个家庭里一个功能性的存在,一个方便的工具。
“建军?听见没?快点,冷。”岳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喉结滚动了一下,感觉嘴里发干。我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的岳父,他依旧专注于他的报纸,仿佛对这里的对话充耳不闻。
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那股突如其来的屈辱感。我不能把事情闹僵。我走到洗手台,打开柜子,拿出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毛巾,深吸一口气,走到卫生间门口。
我敲了敲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妈,毛巾我放门口了,您自己开门拿一下。”
说完,我把毛巾搭在门把手上,然后迅速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回了客厅的沙发,重新坐下。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手心里全是汗。
几秒钟后,我听到卫生间的门被拉开一条缝,门把手上的毛巾被取走了,然后门又“砰”的一声关上。
整个过程,客厅里的岳父连头都没抬一下。
我坐在那里,端起刚才倒的水杯,水已经不凉了,喝在嘴里,温吞吞的,像我此刻的心情。我突然觉得,这十二年来,我好像一直活在这种温吞的、被默认的压抑里。我以为那是家的温度,但今天才发现,那可能只是慢慢冷却的热情,和被消磨殆尽的尊重。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从心底深处,缓缓地蔓延开来。
第2章 一锅鱼头汤
岳母王秀兰穿着睡衣从卫生间出来时,头发用毛巾包着,脸上带着沐浴后的红润,仿佛刚才那段令人尴尬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建军,坐着干嘛,来,把鱼头处理一下,我骨头老了,剁不动。”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自然地指挥道。
我默默地站起身,走进厨房。那颗硕大的鱼头躺在水槽里,眼睛还很亮,显得很新鲜。我从刀架上抽出那把沉重的斩骨刀,深吸一口气,对准鱼头中间,用力地劈了下去。
“铛”的一声巨响,鱼头应声裂成两半。我感觉自己不像在处理食材,更像是在发泄某种无处言说的情绪。
王秀兰站在我身后,满意地点点头:“对,就这样。晓雯就爱喝我炖的鱼头汤,说外面哪儿的都比不上。你跟她结婚这么多年,也算有口福了。”
我没说话,只是打开水龙头,仔细地清洗着鱼头上的血水。
“口福”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是的,我确实经常在这里喝鱼头汤,每一次,岳母都会强调这是炖给晓雯喝的,而我,是那个“顺便”享用的人。就好像我所有的付出,能换来一碗汤,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对了,晓东待会儿也过来吃饭。”王秀兰又抛出一句话。
我的手顿了一下。李晓东,我的小舅子,晓雯的亲弟弟。一个大学毕业后换了三四份工作,眼高手低,至今仍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年轻人。他每次见我,都格外亲热,“姐夫”叫得比谁都甜,但这种亲热背后,往往都跟着一个明确的目的。
果然,我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晚饭时分,李晓东踩着饭点进了门,手里提着一盒水果,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爸,妈,姐夫,我回来啦!”
“就你鼻子灵,知道今天有鱼汤喝。”王秀兰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眼神里却满是宠溺。
“那可不,我姐夫买的鱼头,妈你亲手炖的汤,这组合,天下一绝啊!”李晓东说着,就把水果放桌上,一屁股坐到我旁边,熟络地搂住我的肩膀,“姐夫,最近公司忙不忙?看你都瘦了。”
“还行,老样子。”我淡淡地回应。
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岳父李爱国难得地开了瓶白酒,给我和晓东都倒了一杯。在酒精的催化下,他的话也多了起来,开始聊一些国家大事和单位里的陈年旧事。王秀兰则不停地往晓东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仿佛她儿子是家里唯一需要补充营养的人。
我默默地喝着汤。鱼汤炖得奶白,味道确实鲜美。这口味道,我喝了十二年。曾几何时,我觉得这就是家的味道,温暖而醇厚。但今天,这汤喝在嘴里,却有些五味杂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晓东终于切入了正题。
“姐夫,”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花生米,笑嘻嘻地说,“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我放下筷子,看着他:“什么事,你说。”
“你看啊,我跟小菲也谈了快两年了,人家姑娘家里催得紧,说没房子就不结婚。”晓东挠了挠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们最近看了个楼盘,位置还不错,就是……首付还差那么一点。”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岳父低头抿了口酒,岳母则停下了夹菜的筷子,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游移。这显然是一场提前排练好的家庭会议,而我,是那个唯一不知情的与会者。
“差多少?”我问,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不多不多,”晓东连忙摆手,笑容显得有些谄媚,“就差三十万。姐夫,你是知道我的,我这刚上班没几年,实在拿不出。我爸妈这点养老钱,我哪能动啊。所以……就想请你跟姐先帮我把这个坎儿过了。”
三十万。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三十块钱。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下的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岳父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岳母则是一脸期盼,甚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而李晓东,正用一种近乎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他唯一的救世主。
我的妻子李晓雯不在这里。如果她在这里,她会怎么说?她大概会一边心疼弟弟,一边为难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再次“顾全大局”。
“建军啊,”王秀兰见我沉默,忍不住开了口,语气温和得像在哄孩子,“晓东是你亲小舅子,他结婚是咱们家的大事。你和晓雯结婚早,现在条件也比他好,帮他一把是应该的。这钱也不是不还,等他以后宽裕了,肯定会还给你们的。”
“是啊,姐夫,我肯定还!我给你打欠条!”晓东立刻附和。
我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心里却泛起一阵冷笑。欠条?他上大学时我给他买的最新款笔记本电脑,他说等他兼职赚钱了就还我,至今没提过。他第一份工作嫌通勤远,我把刚买不久的代步车借给他开,他撞了护栏修车花了两千多,也是我默默付的钱。他的“还”,就像天边的浮云,看着很美,却永远也抓不住。
“我们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我缓缓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观而冷静,“我们每个月要还房贷车贷,女儿明年就上初中了,各种补习班、兴趣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们是有些积蓄,但那是留给孩子以后上大学、出国用的,是她的教育基金。”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们面前,划出我们小家庭的经济边界。
过去,他们总觉得我作为一家小公司的部门主管,收入不错,花钱也大方。他们习惯了从我这里索取,却从未真正关心过我背后的压力。
我的话,让饭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王秀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李晓东的表情也从期盼变成了错愕,继而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姐夫,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质问道,“你的钱是钱,我结婚就不是事儿了?我可是晓雯的亲弟弟!”
“正因为你是晓雯的弟弟,我才跟你说这些实话。”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三十万不是小数目,我们拿出来,我们自己的生活就会受到很大影响。而且,买房是大事,应该量力而行。你们可以先看看小一点的户型,或者位置稍微偏一点的,先把婚结了,以后再慢慢置换。”
“说得轻巧!小菲家能同意吗?人家姑娘凭什么跟我吃苦?”晓东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年轻人的冲动和被驳了面子的羞愤。
“建军!”一直沉默的岳父李爱国,突然重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他沉着脸,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晓东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你既然娶了晓雯,就是我们家的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件事,你必须帮。”
他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命令。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坐在饭桌前的女婿,而是站在被告席上的犯人,正在接受整个家庭的审判。而我的罪名,就是自私。
我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突然觉得那碗喝了十二年的鱼头汤,变得无比腥气。
第33章 第一次裂痕
岳父李爱国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剧烈的涟漪。客厅里那种压抑的沉默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
“爸,您别这么说。”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尽管我的内心已经翻江倒海,“我不是不帮,只是三十万对我们来说,真的压力太大了。我们总得先顾好自己的小家,是不是?”
我试图用“小家”这个词,来提醒他们,我和晓雯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家庭单位,有自己的规划和责任。
然而,这个词在他们听来,却无异于一种挑衅。
“小家?什么叫你的小家?”岳母王秀兰的声音尖锐了起来,她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脸上满是失望和愤怒,“陈建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这个家就不是你的家了?晓雯嫁给你,我们把她辛辛苦苦养这么大,交到你手上,你就这么对我们?她弟弟有困难,你这个做姐夫的袖手旁观,还分什么你的家、我的家,你的良心呢?”
一连串的质问,像子弹一样射向我。每一句话,都裹挟着道德的绑架和情感的勒索。
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堵得厉害,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十二年了,我自问对这个家仁至义尽,可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付出,都只是理所应当。一旦我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就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我只是想说,凡事要量力而行。晓东的工作还不稳定,现在就背上这么重的房贷,对他未来的生活也是很大的负担。”
“我儿子的事不用你操心!”王秀兰毫不客气地打断我,“你只说你帮不帮吧!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我……”我一时语塞。
“姐夫,你是不是觉得我没出息,以后还不上这钱?”李晓东涨红了脸,酒精和屈辱感让他变得口不择言,“你别瞧不起人!我告诉你,我现在跟朋友在搞一个项目,等做成了,别说三十万,三百万我都能挣回来!到时候你别后悔!”
听着他这番不切实际的豪言壮语,我只觉得一阵无力。我不是瞧不起他,我只是太了解他了。这种“项目”的鬼话,我从他大学毕业听到现在,没有一个成的。
我看向岳父,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毕竟,他是一家之主,看问题应该比她们更理智。
然而,李爱国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眼神像冰一样。
“建军,我只问你一句话。”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和晓雯结婚的时候,你跟我保证过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当然记得。十二年前,我们结婚时,因为我家里条件不好,拿不出像样的彩礼,婚房也是我们俩自己贷款买的。在婚礼前一天,李爱国把我叫到书房,跟我谈了很久。
他当时说:“建军,我们家不图你的钱,我们只希望晓雯嫁过去不受委屈。晓雯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晓东是她唯一的弟弟。以后,我们老两口不在了,晓雯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就是晓东。我希望你,能像一个亲哥哥一样,照顾他,帮衬他。你能做到吗?”
那时,我正沉浸在即将迎娶心爱之人的喜悦中,毫不犹豫地拍着胸脯答应了:“爸,您放心,晓东就是我亲弟弟,以后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的。”
这个承诺,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一直牢牢地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一直以为,那是我作为丈夫和女婿的责任与担当。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个承诺,在他们看来,是一张可以无限透支的空头支票。
“我记得。”我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记得就好。”李爱国点点头,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就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晓东要结婚,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你这个做‘哥哥’的,难道不该拉他一把吗?”
他刻意加重了“哥哥”两个字。
我感觉自己被逼到了一个死角,无路可退。所有的道理、所有的现实困难,在“承诺”这两个字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
客厅里的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他们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而我,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城外人。他们用亲情、用道德、用过去的承诺,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困住。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从志在必得,慢慢变成了一丝不耐烦。
“建军,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王秀兰追问道。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妈,爸,”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了。”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们的要求,明确地说“不”。
这个“不”字说出口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了十二年的包袱,但同时也点燃了一个早已埋好的火药桶。
王秀兰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晓东则“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陈建军,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摇着尾巴求我们家把姐姐嫁给你的吗?现在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晓东!怎么跟你姐夫说话的!”李爱国厉声喝止了他,但他的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好,好,陈建军,我今天算是看清楚你了。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爸,我不是……”我还想解释。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样的女婿!”李爱国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跟着跳了起来,“你给我走!我们家不欢迎你!”
“走就走!”
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和委屈,在这一刻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椅子向后倒去,“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板上。
我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当我把门重重地摔上时,整个楼道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我能想象得到,门后是怎样的一片狼藉和愤怒。
我冲下楼,坐进我的车里。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就像我此刻心里流淌的泪。
我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十二年了。
我第一次在这个家里,挺直了腰杆,却也彻底撕裂了那层维持着虚假和平的薄纱。
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补了。
第4章 妻子的电话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夜色也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车窗外的世界,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却好像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回我们自己的家?晓雯还在加班,家里空无一人,只会让我更加孤独。去朋友家?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最终,我发动了车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开着。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伤感的老情歌,那歌词仿佛唱的就是我的心声。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老婆”两个字。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我知道,岳母肯定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她会怎么说我?添油加醋地把我塑造成一个忘恩负义、冷血无情的混蛋吗?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建军,你在哪儿?”晓雯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还算平静。
“在外面,开车。”
“你……跟我妈吵架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算吵架,”我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单方面被他们审判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想象到她此刻为难的样子,一边是生她养她的父母和弟弟,一边是和她同床共枕了十二年的丈夫。
“我妈刚才打电话给我了,哭得很伤心。”晓雯的声音低了下来,“她说你……说你瞧不起我们家,说晓东的事你一分钱都不肯出,还掀了桌子。”
“我没有掀桌子,是椅子倒了。”我纠正道,但随即又觉得这种辩解毫无意义。在他们嘴里,事实是什么样的,全凭他们一张嘴。
“建军,到底是怎么回事?晓东买房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直接拒绝了?我知道三十万是多,但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啊。他毕竟是我亲弟弟。”晓雯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责备。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最后一点期望也破灭了。我原以为,她至少会先问问我的感受,问问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可她的第一反应,还是站在了她的家人那边。
“商量?我怎么商量?”我的火气又上来了,“他们那是商量的态度吗?他们是通知我!爸妈、晓东,三个人把我围在饭桌上,轮番上阵,逼我拿钱。我稍微说点困难,就说我没良心,你爸就拿当年的承诺压我,晓东就指着我鼻子骂。晓雯,你知道吗?就在刚才,让我帮她拿毛巾,卫生间的门都没关好!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女婿,我就是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工具!”
我把下午那件让我耿耿于怀的事也吼了出来。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对着我最亲密的人,彻底爆发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拿毛巾……怎么会这样……”晓雯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是啊,怎么会这样?”我苦笑道,“我也想问。十二年了,我自问对你们家怎么样?你弟弟上大学的学费,是不是我帮着出了一部分?他换了多少次工作,哪次不是我托朋友帮他找的路子?你们家换家电、装修房子,我哪次不是跑前跑后,出钱又出力?我做这些,图什么?不就是图你,图我们这个家能和和美美吗?可他们呢?他们把我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现在晓东要三十万,我拿不出来,或者说,我不想拿出来填他那个无底洞,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建军,你别激动,你先冷静点。”晓雯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安抚,“我妈她……她可能就是没想那么多,习惯了。她不是有意的。”
“习惯了?”我冷笑一声,“好一个习惯了!因为习惯了,就可以没有边界感?因为习惯了,就可以予取予求?晓雯,这不是习惯,这是不尊重!是从骨子里就没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
“对不起……建军,对不起。”晓雯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以为……我以为你是不在意的。”
她的一句“对不起”,让我满腔的怒火,瞬间化为了无尽的酸楚。
是啊,她不知道。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我总觉得,男人嘛,应该大度一点,多承担一点,没必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妻子抱怨,让她在中间为难。
我以为我的隐忍和退让,能换来家庭的和睦,能让她安心。
可结果呢?我的沉默,成了他们变本加厉的默许。我的付出,成了她眼中“不在意”的理所当然。
“我不是不在意,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我疲惫地靠在座椅上,看着车窗外的霓虹,“可是晓雯,我也是人,我也会累,我的心也会冷。”
“你在哪儿?我去找你。我们回家说,好不好?”晓雯带着哭腔请求道。
回家?
我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辆,突然感到一阵迷茫。那个我和她共同打造了十二年的家,此刻,在我的心里,似乎也出现了一道裂痕。
“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说,“你别担心我,我晚点会回去的。”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把车停在江边,我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这是我戒了快五年的烟,但此刻,我迫切地需要尼古丁来麻痹自己。
江风吹在脸上,很冷。我看着江面上倒映的城市灯火,它们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开始反思这十二年的婚姻,反思我在这段关系里扮演的角色。我一直努力想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女婿,一个好姐夫。我把所有人的需求都放在了我的需求之上。
可我忘了,一个没有自我、没有底线的好人,是得不到真正的尊重的。他只会被当成一个方便的“老好人”。
今天,我终于撕掉了这个“老好人”的标签,却也把自己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想回到过去那种日子了。那种看似平静,实则在不断消耗我、压榨我的生活。
一支烟燃尽,我把烟头狠狠地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
也许,是时候重新定义我和他们,甚至,我和晓雯之间的关系了。
第5章 冰点与转机
那一晚,我直到凌晨两点才回到家。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李晓雯蜷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显然是等着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听到开门声,她立刻惊醒了,看到是我,她急忙站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愧疚。
“你回来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嗯。”我换了鞋,没有看她,径直走进卧室。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但我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再去进行任何交流。我脱掉外套,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没过多久,我感觉到床垫的另一侧陷了下去,晓雯也躺了下来。她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我。
“建军,对不起。”她在黑暗中轻声说,“今天的事,是我不好。我没能站在你这边,没能理解你的感受。”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后来又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她继续说,“我跟她说,晓东的事,我们做姐姐姐夫的,可以帮,但不能这么个帮法。我们应该鼓励他自己去努力,而不是把他养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也跟她说了……说了毛巾的事,我说她这么做,太不尊重你了。”
听到这里,我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她怎么说?”我闷声问道。
“她……她一开始很生气,说我嫁了人就忘了本,胳膊肘往外拐。后来,她就不说话了。”晓雯的声音里透着无奈,“我爸把我弟也骂了一顿,说他不该对你那么没礼貌。但他们……他们还是觉得,你不该拒绝得那么干脆。”
我心里冷笑。这算什么?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吗?他们依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根本,那就是他们对我这个女婿毫无边界感的索取,以及那种根深蒂固的、认为我理应为他们家奉献一切的观念。
那一晚,我们夫妻十二年来,第一次背对背,一夜无言。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我和晓雯之间,话变得很少。她几次试图跟我沟通,但我都以工作忙为借口避开了。我知道这样对她不公平,但我心里那道坎,实在过不去。
而岳父岳母家,则一个电话也没打来。仿佛我这个女婿,已经从他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周六又到了。以往的这个时候,我早已在去岳母家的路上了。
早上,晓雯在厨房里做早餐,几次欲言又止地看向我。我假装没看见,坐在餐桌前看手机新闻。
“建军,”她最终还是开口了,“今天……你还过去吗?”
“过去干什么?”我头也不抬地反问,“过去让他们继续审判我?”
“不是……”晓雯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觉得,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我爸有高血压,我怕他气出个好歹来。”
“他气我,还是气我没给他儿子三十万?”我的话像刀子一样,又冷又硬。
晓雯的眼圈红了,她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微微抽动。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的心又软了。我终究还是爱她的,不忍心让她这么难过。我站起身,从背后抱住她。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跟你说话。”我叹了口气,“晓雯,我不是想跟你冷战,我只是……我只是需要时间。我需要想明白,我们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她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建军,我知道你委屈。这十二年,你为我们家付出了多少,我都看在眼里。是我,是我把你的付出当成了习惯,忽略了你的感受。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我们是一个家,你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以后,我跟你站在一起。”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缓缓地融化了我心中坚硬的冰层。
我等这句话,等了十二年。
“那……晓东的事,怎么办?”我看着她的眼睛。
“我已经想好了。”晓雯擦了擦眼泪,眼神变得坚定,“我下午自己回去一趟。我会明确地告诉他们,第一,三十万,我们现在拿不出来,也不可能拿。第二,作为姐姐,我可以把我这几年存的私房钱拿出来五万块,不是借,是赞助他结婚,这是我做姐姐的一点心意。剩下的,让他自己想办法,或者让他们老两口看着办。第三,以后我们小家的事,我们自己做主。他们可以提建议,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发号施令。”
我震惊地看着她。我没想到,她能想得这么通透,处理得这么果断。
“你这么说,他们能接受吗?”我有些担心。
“接不接受,都得接受。”晓雯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建军,以前是我太软弱了,总想着两边都不得罪,结果是两边都受委G屈,尤其是你。从今天起,我要先当好你的妻子,然后才是我妈的女儿,我弟的姐姐。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必须由我们两个人说了算。”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的妻子,觉得她从未如此美丽过。
下午,晓雯一个人回了娘家。我留在家里,心里七上八下的。我甚至做好了她哭着跑回来,或者岳父岳母直接杀上门来的准备。
然而,傍晚时分,晓雯回来了,表情很平静。
“怎么样?”我急忙迎上去。
“说开了。”她换了鞋,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开始,我妈又哭又闹,说我没良心。我爸板着脸不说话。晓东也跟我急,说我胳膊肘往外拐。我就坐在那,等他们都发泄完了,然后把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三条,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们。”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都沉默了。”晓雯喝了口水,继续说,“我把那张存了五万块钱的卡放在桌上,告诉他们,这是我能做的极限。如果他们觉得,为了剩下的二十五万,就要跟我,跟你这个女婿断绝关系,那我也没办法。说完,我就回来了。”
我能想象到那个场景,晓雯一个人,面对着她至亲的家人的压力,说出那番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辛苦你了。”我把她揽进怀里,心里满是心疼和感激。
“不辛苦。”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我觉得很轻松。建军,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他们的期望里,也活在你的忍让里。今天,我终于为我们自己活了一次。这种感觉,真好。”
那个周末,我们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陪着女儿,看了一场电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家里很久没有这么轻松愉快的氛围了。
虽然我知道,和岳父岳母家的那道裂痕,不可能这么快就愈合。但至少,我和晓雯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已经消失了。
我们终于,真正地站到了一起。这比什么都重要。
第6章 一碗和解的面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岳父岳母家没有再来过电话,李晓东也没有再出现。仿佛那个家庭,从我们的生活中暂时蒸发了。晓雯偶尔会给她妈妈打个电话,问问身体情况,但每次都说不了几句就挂了,彼此都有些尴尬。
我知道,他们在用沉默表达不满,也在等,等我先低头。
但我没有。这一次,我决定把家庭关系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和晓雯约定好,在他们没有想通之前,我们不主动上门。
我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自己的小家庭上。我开始学着做饭,周末不再把时间耗在去岳母家的路上,而是带着晓雯和女儿去公园,去博物馆,去郊外烧烤。女儿的笑声比以前多了,晓雯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加轻松和真实。
我发现,当卸下了那个沉重的“模范女婿”的包袱后,我的生活,原来可以如此惬意。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三的晚上。
我刚下班回家,就看到晓雯在厨房里忙碌,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神色。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问。
“我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晓雯关掉火,转过身来,“她说,我爸今天在公园下棋,跟人吵了几句,一时激动,血压升高,晕倒了。现在人在医院,还好问题不大,留院观察一晚就行。”
我的心“咯噔”一下。虽然我对岳父有怨气,但听到他住院,还是本能地感到担忧。
“严重吗?哪个医院?我们现在过去看看。”我立刻说道。
晓雯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她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妈说晓东在那边陪着,让我们别过去了,说……说怕你爸看见你,又激动。”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我的关心,在他们看来,竟然是一种刺激。
我自嘲地笑了笑,没再说话,默默地脱下外套,准备去洗手。
“建军,”晓雯叫住我,她的眼圈有些红,“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回头看着她,摇了摇头:“谈不上失望,只是觉得……有点没意思。算了,人没事就好。你给打个电话,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钱不够的话,我这里有。”
不管怎样,他终究是晓雯的父亲,是我女儿的外公。这份亲情,我不能完全割裂。
晓雯点了点头,走到一边去打电话。
我洗了手,坐在餐桌前,心里五味杂陈。我原以为,这次生病,或许会成为一个和解的契机,但现在看来,他们心里的那道坎,比我想象的要深。
第二天,晓雯下班后直接去了医院。我让她替我带了些水果和营养品。她晚上回来告诉我,岳父的精神还好,只是人没什么话说,看见她带去的东西,也没表示什么。反倒是岳母,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神情比之前缓和了许多。
又过了两天,岳父出院了。
周六的早上,我正准备带女儿去上钢琴课,晓雯突然对我说:“建军,我们……今天回我妈那儿一趟吧。”
我有些意外:“回去?他们不是……”
“我妈早上打电话来了。”晓雯打断我,“她没说什么事,就说……让我们中午回去吃饭。她的语气,听起来……挺平静的。”
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这顿饭,是鸿门宴,还是和解宴。
“去吧。”晓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建军,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疙瘩。但爸毕竟刚出院,我们做晚辈的,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不管他们态度怎么样,我们把该做的做了,求个心安,好吗?”
看着妻子为难的样子,我最终还是心软了。
“好,听你的。”
我们买了些菜,驱车前往那个我一个多月没再踏足的小区。车开到楼下,我抬头看着五楼那个熟悉的窗户,心里竟然有了一丝近乡情怯的紧张。
开门的是岳母王秀兰。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但还是侧身让我们进了门。
“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妈。”我叫了她一声。
客厅里,岳父李爱国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声音,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又把头转了回去。但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愤怒,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李晓东不在家,听岳母说,他最近找了份销售的工作,周末也要跑业务。
气氛有些尴尬。晓雯和她妈妈在厨房里忙碌,我和岳父在客厅里,隔着一个茶几,相对无言,只有电视里的声音在响着。
过了一会儿,岳母从厨房里端出两碗面,放到我和岳父面前。
“还没到饭点,你们先垫垫肚子。”她说。
我低头一看,是一碗清汤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很简单,却很香。
我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建军,”对面的岳父,突然开口了,“晓东那个房子……不买了。”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自己找他舅借了五万,加上晓雯给的,凑了十万。”李爱国低着头,看着自己碗里的面,缓缓说道,“他女朋友家也松口了,说只要晓东肯上进,房子小点、偏点没关系。他们前两天,在郊区那边,定了个小户型的期房,首付三十万,他们自己付了十万,剩下的二十万,办的贷款。”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那天……是我脾气太冲了。”岳父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人老了,脑子就糊涂,总想着老的要为小的打算,却忘了……你们也有自己的难处。你说的对,路,终究要靠他自己走。”
我心里一震,完全没想到,这番话会从一向固执、要强的岳父口中说出来。
“爸,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他抬起头,看着我,苍老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湿润。他端起碗,大口地吃了一口面,仿佛想用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时,岳母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崭新的毛巾,递到我面前。
“建军,”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愧疚,“上次的事……是妈不对。妈老糊涂了,没把你当外人,也没……没顾及你的感受。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她手里的毛巾,又看了看她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那最后一点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他们是长辈,他们有他们的局限和固执,但他们对子女的心,或许并没有那么坏。只是他们表达爱和期望的方式,用错了。
我站起身,双手接过了那条毛巾。
“妈,我从来没怪过您。”
我说的是真心话。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终于彻底倒塌了。
厨房里,传来了晓雯压抑不住的、喜悦的啜泣声。
那天中午的饭,吃得格外平静。饭桌上没有了刻意的客套,也没有了理所当然的索取,多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尊重和体谅。
吃完饭,岳父把我叫到阳台。
“建军,”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以后,我们这个家,多听听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们……都老了。”
我接过烟,却没有点燃。我看着他被岁月压弯的脊背,轻声说:“爸,只要我们还是一家人,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他转过头,对我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夕阳西下,我们一家人告辞回家。车开出小区,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岳父岳母还站在楼下,对着我们的车挥手,久久不肯离去。
我握住晓雯的手,她也正看着我,眼中闪着泪光。
我知道,我们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过去那种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毫无边界的关系。
但我们得到的,却更多。
我们得到了尊重,得到了理解,也重新找回了一个家庭里,最宝贵的平衡。而我,也终于在这段关系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不卑不亢、有底线、有尊严的位置。
来源:成熟帆船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