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嫂子刘芳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我那个掉漆的旧工具箱,就像提着一箱子沉甸甸的石头。
嫂子刘芳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我那个掉漆的旧工具箱,就像提着一箱子沉甸甸的石头。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眼里是我看不懂的疲惫和风霜。
“哥,这东西,该还给你了。”
那一刻,几个月来堵在心口的怨气、委屈,还有那种被亲人抛在身后的凉意,忽然就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工具箱,那是我半辈子的心血,也是我和弟弟陈伟军之间,一根说断就断的线。
我躺在医院那三个月,疼的不是腿,是心。我以为我们兄弟的情分,早就被他和刘芳扔在了哪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和那些生了锈的螺丝钉没什么两样。
直到今天,她提着这个箱子站在我面前,我才隐约觉得,事情好像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第1章 一通冰冷的电话
事情得从我摔下梯子的那天说起。
我是个木匠,也懂点水电,靠着这手艺活了快六十年。街坊邻居谁家有个修修补补的活,都爱找我,喊我一声“陈师傅”。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手里的活儿实在,不糊弄。
那天给小区的王姐家装个吊灯,脚下的梯子不知怎么一滑,我整个人就从上面栽了下来。
再醒过来,人已经在医院里了,鼻子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得老高。医生说,小腿骨折,得住院,好好养着。
我睁着眼,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我那个弟弟,陈伟军。
父母走得早,可以说,伟军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十几岁就跟着师傅学手艺,挣的钱一半给他交学费,一半给他攒着娶媳妇。后来他跟刘芳处对象,要开个五金店,本钱不够,我把预备给自己养老的存折拿了出来,连带着我那套吃饭的家伙——那箱德国进口的工具,一并给了他。
我说:“伟军,咱家就你一个读过书的,有头脑。这店你好好开,工具你先用着,哥信你。”
他当时握着我的手,眼睛都红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店越开越大,从一个小门脸换成了临街的大铺面。我也老了,爬不动高楼,只能接点零散的活儿。我们兄弟俩,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电话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客气。
可我总觉得,那份情分,还在。
我摸出手机,手指哆嗦着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闹哄哄的,全是电钻和切割机的声音。
“喂?哥?啥事啊?”伟军的声音很大,透着一股不耐烦。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伟军,我……我从梯子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市三院,腿断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是刘芳抢过电话的声音:“哥?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骨折了,得住一阵子院。”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刘芳的调门高了起来,“那得花不少钱吧?你那点零工的医保能报多少?”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还没提钱,她先提了。
“行了行了,”伟军的声音又传过来,“哥你安心养着,我这边忙,走不开。等下让刘芳给你转五千块钱过去,不够了再说。”
“我不是要钱……”我急着想解释。
“知道了知道了,先这样啊,客户催着呢!”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举着手机,愣了半天。整个病房里安安静静,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一下一下,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不是要钱。
住院费我自己有,我只是……只是想有个人能在身边。哪怕是过来坐一会儿,问一句疼不疼,我也觉得心里有个着落。
可电话那头,只有嘈杂的生意,和对钱的盘算。
没多久,手机震了一下,银行短信,到账五千元。
那串数字,在那个下午,显得格外冰冷。
第2章 比石膏更沉重的东西
住院的日子,漫长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
每天,护士来查房,同病房的病友家属送来热腾腾的饭菜,说说笑笑。只有我这张病床,冷冷清清。
我那个收了没几年的小徒弟,叫张浩,倒是个实诚孩子。他听说了我的事,几乎天天往医院跑。今天提着一锅鲫鱼汤,明天拎着一袋水果,笨手笨脚地给我削苹果,还总把皮削得断断续续。
“师傅,您这腿没事吧?医生咋说的?”他一边削,一边絮絮叨叨地问。
“养着呗,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看着他,心里有点暖,又有点酸。
“那您那几个老主顾的活儿怎么办?要不我先替您顶着?手艺肯定没您好,但保证不给您丢人。”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有心了。”
张浩在,病房里总算有了点活气。他会跟我聊他新接的活儿,哪个地方的榫卯结构没弄明白,哪个牌子的角磨机更好用。我们聊的,都是手艺上的事。
这些话,我以前总爱跟伟军说。
我还记得,他刚开店那会儿,什么都不懂。我手把手地教他认识各种工具,哪个是德国货,哪个是国产的,区别在哪,优劣在哪。
我那箱工具,更是他的活教材。
“你看这把锤子,”我曾拿起那把用了十几年的羊角锤,指着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木柄对他说,“好工具是有灵性的,你得懂它,养它。用得久了,它就是你手上长出来的一部分。”
伟"你看这把锤子,”我曾拿起那把用了十几年的羊角锤,指着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木柄对他说,“好工具是有灵性的,你得懂它,养它。用得久了,它就是你手上长出来的一部分。”
伟军那时候听得特别认真,不住地点头。
可现在呢?
他大概早就忘了这些了。他的世界里,只有进货价、零售价、利润和客户。那些带着温度的木头和冰冷的钢铁,在他眼里,都只是可以换成钱的商品。
住院的第二个星期,我实在憋不住,又给他打了个电话。
这次,是刘芳接的。
“哥啊,最近怎么样?腿还疼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客客气气的,却总觉得隔着一层。
“还行,老样子。”我说,“伟军呢?让他接个电话。”
“他啊,出差了,去南方进货了。店里忙得脚不沾地,我一个人都快成陀螺了。”刘芳在那头叹气,“哥,不是我们不去看你,实在是抽不出空。你看,店里一天的流水就是几千上万,关一天门那损失多大呀。”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又是钱,又是生意。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他……说说话。”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哎,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话跟我说不一样嘛。你放心,钱不够了就吱声,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默默地挂了电话,看着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感觉自己就像那光秃秃的树枝,孤零零地伸向灰蒙蒙的天。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哥哥,已经可以用钱来衡量了。五千块钱,买断了一次探望,买断了一句关心的问候。
那份兄弟情,到底值多少钱?
张浩又来了,这次提着一个保温桶。
“师傅,我妈给您炖的鸽子汤,补骨头的。”他憨笑着把汤倒出来,“您快趁热喝。”
我喝着汤,热气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跟张浩说:“小浩啊,手艺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是手艺好?”
我摇摇头:“手艺好是根本,但比手艺更重要的,是人心。是良心。”
“你做的东西,要对得起买家给你的钱,更要对得起自己这双手,对得起‘师傅’这两个字。咱们挣的钱,是辛苦钱,是干净钱,睡得踏实。”
张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没再多说,只是心里那股悲凉,像冬天的河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我教了伟军那么多,却好像忘了教他,人情,比生意更重。
第3章 一道看不见的墙
出院那天,是张浩来接的我。
他租了辆车,小心翼翼地把我扶上去,又跑前跑后地办手续、拿东西,忙得满头大汗。
回到那个冷清了一百多天的家,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拄着拐,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也空落落的。
养伤的日子,比住院更难熬。
我不能出门,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卧室到客厅。腿上的石膏像个沉重的枷锁,提醒着我,我现在是个废人。
这期间,伟军和刘芳,一个电话也没有。
那五千块钱,就像是他们履行完了义务的收据,之后便再无瓜葛。
我心里那股怨气,越积越深。
我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他们觉得我老了,没用了,成了累赘?是不是在他们看来,我这个当哥的,如今只剩下麻烦?
我甚至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把那箱最好的工具给了他。
那不仅仅是一箱工具,那是我吃饭的家伙,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作为一个手艺人所有的骄傲。我把它给了他,就像是把自己的半条命交了出去。
可他呢?他拿着我的工具,挣了他的大钱,却把我这个哥哥忘在了脑后。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让张浩扶着我,打车去了伟军的店里。
隔着一条马路,我看见他的五金店,招牌又新又亮,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伟军穿着一件干净的夹克,正在跟一个客户唾沫横飞地介绍着什么,脸上堆满了生意人的那种精明和热情。刘芳在收银台后面,忙着算账、找钱。
夫妻俩配合默契,看起来生意好得不得了。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马路对面,那个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头。
我没过去。
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道马路,不宽,但我却觉得,我跟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这道墙,是时间砌起来的,是金钱砌起来的,是观念不同砌起来的。
我这辈子,信奉的是“慢工出细活”,是一锤子一钉子敲出来的实在。而他们,信奉的是“时间就是金钱”,是效率,是利润。
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张浩看我脸色不好,小声问:“师傅,咱们不过去打个招呼吗?”
我摇摇头,转过身:“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
心里的那点念想,彻底熄了。
我甚至想,等腿好了,我就去把他那箱工具要回来。那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凭什么要给一个心里没我的白眼狼用?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它支撑着我,让我每天坚持做康复训练,咬着牙忍着痛,掰腿,走路。我只有一个目标:快点好起来,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然后跟他们,一刀两断。
亲情,有时候也像一件用旧了的家具。时间长了,榫卯松了,漆也掉了,看着还在那儿,其实轻轻一碰,就散架了。
我和伟军的这件家具,看来是散了。
第4章 徒弟眼里的光
腿脚利索一些后,我开始在家里找点活干。
小区里李大爷家的旧椅子腿松了,我让张浩把东西搬到我家里来,我坐在小马扎上,一点一点地拆开,清理旧胶,重新校准,上楔子,再粘合。
我没有趁手的工具,就用家里那几件老的、旧的,干得慢,但格外用心。
张浩就在旁边看着,像个好奇的学生。
“师傅,您为什么不用钉子呢?用气钉枪‘砰’一下,不就牢固了吗?又快又省事。”
我一边用砂纸打磨着接口,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那是糊弄。看着是连上了,可木头和木头之间,没有‘咬’住。过不了两年,还得松。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榫卯,不用一根钉子,几百年都不坏,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木头和木头之间的严丝合缝,是彼此的支撑和牵制。”
我抬起头,看着他:“做活如做人,不能图省事,图表面光。内里,要扎实。”
张浩听得入了神,眼睛里闪着光。
我知道,这种光,叫敬畏。是对一门手艺的敬畏。
我曾经在伟军的眼睛里,也看到过这种光。但那束光,早就熄灭了。
张浩成了我那段灰色日子里,唯一的亮色。
他不仅在生活上照顾我,更在精神上给了我慰藉。他会把工作中遇到的难题拍了照片发给我,向我请教。他会把我的那些“老古董”理论奉为圭臬,然后用在实际工作中,再兴奋地告诉我,客户有多满意。
“师傅,您说得太对了!那个活儿我用了您教的燕尾榫,业主看了直夸我是个真正的木匠,不是那种只会装板子的安装工!”
“师傅,上次那个漏水的龙头,我按照您说的,没直接换,而是拆开换了个小小的密封圈,才花了几块钱,业主阿姨特别感激,还非要塞给我一包水果。”
听着这些,我心里那股因为弟弟而起的郁结,仿佛被冲开了一点缝隙。
我意识到,我的这身手艺,我的这些坚持,并不是没有价值的。在这个什么都追求“快”和“新”的时代,依然有人需要这种“慢”和“旧”的实在。
我开始把我的本事,毫无保留地教给张浩。
从怎么看木纹,到怎么听声音辨别墙里的管线;从怎么磨一把刨刀,到怎么用最少的材料解决最大的问题。
我跟他说:“小浩,记住,咱们这双手,不光是用来挣钱的,也是用来帮人的。有时候,你给别人省下的一点钱,解决的一个小麻烦,比你挣多少钱,都让人心里舒坦。”
我把对弟弟的所有失望,都转化成了对徒弟的期望。
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手艺人,一个有良心的手艺人。
有一天,张浩忽然问我:“师傅,师叔的店那么大,您怎么不把您的手艺传给他呢?您要是去他店里坐镇,那生意肯定更好。”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浩没再问下去。
他可能不懂,但那一刻,我自己却更明白了。我和伟军之间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亲情的冷漠,更是两种价值观的背离。
我守着我的“道”,他奔着他的“利”。我们就像两条铁轨,看似并行,却永不相交。
第5章 那个不速之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的腿,在张浩的照顾和自己的坚持下,好得差不多了。虽然还不能像以前那样灵活地爬高,但走路、干点细活,已经不成问题。
我心里的那个念头,也越来越清晰。
是时候了,该去把我的工具箱拿回来了。
那不仅是拿回一件东西,更是做一个了断。从此以后,他是他的阳关道,我是我的独木桥。逢年过节,一通电话,一声问候,就算全了这份兄弟情谊。再多的,我也不指望了。
我甚至在心里盘算好了说辞。
不吵不闹,就平平淡淡地告诉他:“伟军,哥老了,也干不动了。那箱工具,你店里也用不上,就还给我吧。我没事擦一擦,看一看,也算是个念想。”
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毕竟,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我挑了个日子,准备让张浩陪我过去。
可我还没动身,门,却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哪个老邻居,拄着拐去开门,门一开,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刘芳。
几个月不见,她像是老了十岁。头发有些乱,眼角眉梢全是掩不住的疲惫,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完全没有了上次在店门口看到的那种老板娘的精气神。
最让我震惊的,是她手里提着的东西。
正是思夜想的,那个深绿色的,边角都已磨得发亮的,铁皮工具箱。
她就那么提着它,站在我家门口,看着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一刻,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预想过无数次再见面的场景,甚至想过可能会争吵,可能会冷语相向,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她主动把工具箱送了回来。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警惕。
出了什么事?
他们生意那么好,怎么会突然把这吃饭的家伙还给我?难道是……良心发现了?
我不太信。
“哥。”刘芳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我侧了侧身,没说话,算是让她进来了。
她把工具箱轻轻地放在了客厅的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这声音,我太熟悉了。
“你来干什么?”我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冷硬。
刘芳没坐,就那么站着,搓着手,低着头,像是在酝酿着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哥,对不起。”她忽然说。
这三个字,让我更懵了。
“对不起什么?”我追问。
“你住院那会儿,我们……我们不是故意不去看你的。”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实在是……实在是家里出了大事,我们不敢跟你说,怕你跟着着急上火。”
我心里一紧。
“出什么事了?”
刘芳抬起头,眼圈红了:“伟...伟军的店,快要倒了。”
第6章 沉默背后的真相
刘芳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倒了?怎么可能!”我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我前阵子还看你们店里生意不是挺好吗?人来人往的。”
刘芳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哥,那都是假的,是撑着给外人看的。”
她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开始一五一十地跟我说起来。
原来,这两年生意越来越难做。网上的价格冲击,加上旁边又开了家大型的连锁建材超市,伟军的五金店,早就被挤压得没什么利润空间了。
为了盘活生意,伟军听了一个“朋友”的话,学人家搞投资,想挣点快钱来补贴店里。结果,被人骗了,投进去的几十万,连带着从外面借的高利贷,血本无归。
这事,就发生在我摔伤腿的前一个星期。
“我们俩,天都塌了。”刘芳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每天一睁眼,就是催债的电话。店里但凡有点流水,就得赶紧拿去还利息。我们不敢跟任何人说,更不敢跟你说。你本来就身体不好,要是再为我们的事操心,万一气出个好歹来,我们怎么跟你交代?”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你住院那天,接到你的电话,伟军在电话这头,急得直跺脚。他不是不想去,是他根本走不开。那天正好是债主约好上门拿钱的日子,他要是走了,那帮人能把店给砸了。”
“给你转的那五千块钱,是我们俩东拼西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想着,至少不能让你在医院里为钱发愁。”
刘芳擦了把眼泪,继续说:“后来,我们是真没脸见你。我们觉得把日子过成这样,太丢人了。你把我们拉扯大,指望我们有出息,结果我们……我们把家底都快败光了。”
我呆呆地听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我以为的冷漠和无情,背后藏着的是这样的窘迫和挣扎。
我以为他们只认钱,却不知道,他们正被钱逼得走投无路。
我以为他们忘了亲情,却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才选择了沉默。
那份沉默,不是抛弃,而是一种笨拙的、带着愧疚的保护。
“那……那这工具箱……”我指着地上的箱子,声音有些发颤。
提到工具箱,刘芳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哥,这事,是我跟伟军最对不起你的地方。”
她哽咽着说:“有一个月,利息实在还不上了,那帮人说,再不还钱,就要去我们孩子学校闹。伟军被逼得没办法,就……就把你这箱子里那几件最值钱的德国工具,拿去偷偷卖了,换了三万块钱,才把那次躲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
“卖了之后,伟军好几天没睡着觉。他说,他没脸当你的弟弟了。他说,那是你的命根子,他把你的命根子给卖了。他说,等他缓过来,一定要把那些工具一件一件,原样赎回来,再把箱子还给你。”
“可……可我们一直没缓过来。这几个月,他到处打零工,开黑车,什么苦活累活都干,就想把窟窿补上。人瘦得脱了形。”
“今天,我是实在撑不住了。哥,我不能再看着他这么折磨自己了。这箱子,我必须还给你。里面的工具,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以后挣了钱,一定加倍还你。我们……我们就是想跟你说实话,我们错了。”
刘芳说完,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悔恨和祈求。
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铺天盖地的心疼。
心疼我那个傻弟弟。
都这么大的难处了,还死要面子,一个人硬扛着。他不知道,他扛着的,不光是债务,还有我们兄弟之间,那份越来越重的隔阂。
第7章 工具上的伤痕
我慢慢地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个熟悉的工具箱。
箱子上的绿色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下面铁灰色的底子。那个铜扣,被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无数次,磨得锃亮。
我“啪嗒”一声,打开了箱扣。
箱子里的工具,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眼望去,我就看出了不对劲。
我那把Wera的螺丝刀套装,少了一半,换成了杂牌的。那把Knipex的钢丝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国产的,手柄上的塑料还带着毛刺。还有我最宝贝的那套Hahn+Kolb的扳手,也空了几个位置。
箱子里,像是被打豁了的牙齿,看着让人心酸。
刘芳看我盯着那些工具,头埋得更低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没有说话。
我伸出手,拿起那把还在的,我用了二十多年的老伙计——那把Stabila的水平尺。尺身上,有我年轻时不小心磕出的一个小坑。我又拿起那把Bessey的G字夹,夹臂上,有一道被切割机误伤的划痕。
每一件工具,都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上面记录着我的岁月,我的汗水。
而那些被卖掉的,就像是我身上被生生剜掉的肉。
我能想象,伟军在卖掉它们的时候,心里是怎样的煎熬。他懂这些工具,他知道它们的价值,不只是金钱上的价值,更是情感上、传承上的价值。
他卖掉的,是他对我的愧疚,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我缓缓地合上工具箱,站起身,对刘芳说:“给伟军打电话,让他现在就过来。”
刘芳愣住了,抬头看我:“哥,你……你不怪我们?”
我看着她,叹了口气:“怪?怪你们有难处不跟我说?还是怪你们把我当外人?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让他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
刘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她走到阳台去说,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能隐约听到她的哭声和“哥知道了”、“哥让你过来”这样的话。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脚边的工具箱,心里五味杂陈。
我这几个月,到底在跟自己较个什么劲呢?
我气他们不来看我,气他们不关心我。可我呢?我又何曾主动去了解过他们的生活?我只看到他们店面的光鲜,却没想过,这光鲜背后,可能藏着多少辛酸和无奈。
我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想象去揣测对方,结果,硬生生在心里筑起了一道墙。
这道墙,差点就让我们兄弟俩,老死不相往来。
原来,家人之间,最可怕的不是争吵,而是沉默。是那种各自在困境里挣扎,却不肯向对方伸出手的,固执的沉默。
第8章 手艺,也是家
半个多小时后,伟军来了。
他推开门,站在玄关,不敢往里走。
他确实瘦了,也黑了,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半点老板的样子,分明就是个被生活压垮了的苦力。
他看着我,又看看地上的工具箱,嘴唇哆嗦着,喊了一声:“哥……”
然后,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没让他站着,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他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没有提债的事,也没有提卖工具的事。我只是指着那个工具箱,淡淡地说:“这箱子,放你那儿太久了,里面的家伙,都生疏了。”
伟军猛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站起身,打开箱子,拿出那把我用了半辈子的手刨。我把刨子递给他,说:“你看看这刨刃,都卷口了。我教你的,怎么磨刨子,忘了?”
伟军接过那把沉甸甸的手刨,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木柄,就像是接住了一个滚烫的山芋。
他低着头,看着那微卷的刃口,眼泪“吧嗒”一下,掉在了刨身上。
“哥……我……”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行了。”我打断他,“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有事,就说事。有难处,就解决难处。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我这句话,像是打开了他情绪的阀门。
他把这些日子的委屈、悔恨、压力,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他说他怎么被骗,怎么被催债,怎么不敢告诉我,怎么卖了工具后夜夜失眠。
他说:“哥,我不是人。你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我却把它给败了。我没脸见你,我真没脸见你。”
我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
“工具卖了,可以再买。钱没了,可以再挣。但兄弟要是没了,那就真没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忘了吗?你哥我,还有这身手艺。”
伟"你忘了吗?你哥我,还有这身手艺。”
伟军和刘芳都愣愣地看着我。
我说:“你的店,之所以干不过人家,是因为你只会卖东西,不会修东西,更不会做东西。别人卖的是产品,咱们,可以卖手艺。”
我的脑子,在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
“从明天起,把你的店,隔出一块地方来。我,还有张浩,就在你店里开个‘老师傅工作室’。专门接各种修修补补的活儿,定做点小家具。你那些客户,买了东西回去不会装,不会用,坏了不知道怎么修,咱们全包了。”
“咱们不跟人家拼价格,咱们拼服务,拼手艺。让人家知道,在你陈伟军的店里,买的不仅是东西,更是一份踏实,一份保障。”
“欠的钱,我们一起想办法。你出去跑活,我坐店。咱们兄弟俩,还怕过不去这个坎?”
伟军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芳在旁边,已经哭成了泪人。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
没有了怨气,没有了隔阂,就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带着他,他跟着我,我们一起琢磨着怎么把日子过好的时候。
临走时,伟军郑重地把那个工具箱推到我面前:“哥,这个,还是你收着吧。”
我摇摇头,把箱子又推了回去。
“不,放店里。”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家,不能没有吃饭的家伙。以后,咱们兄弟俩,一起用它。”
伟军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重新燃起了那种久违的光。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我终于明白了。
家人之间,哪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有的,只是理解和包容。你以为的铜墙铁壁,可能只是对方用沉默筑起的脆弱的堡垒。你只要愿意先伸出手,轻轻一推,那堵墙,就倒了。
我的腿还在隐隐作痛,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敞亮。
因为我知道,我找回来的,不只是一个工具箱,更是一个家。一个用手艺、用情义、用相互扶持,重新搭建起来的,真正的家。
来源:直率苹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