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湘西南的腹地,雪峰山脉如一条蛰伏的巨龙,它的脊背在寒冬里显得格外嶙峋而苍劲。风,是这山野间最不安分的精灵,裹挟着峡谷深处的寒气,呼啸着掠过洞口县管竹村的溪涧。溪水清冽,即使在隆冬也未曾完全冻结,只是水流得更缓、更深,撞击着溪底光滑的鹅卵石,发出低沉而绵长的呜咽
题记:雪峰峰顶寺,来此定诗盟。
——戴炳《侍屏翁领客游雪山分得生字》
一、雪峰深处的酒香
湘西南的腹地,雪峰山脉如一条蛰伏的巨龙,它的脊背在寒冬里显得格外嶙峋而苍劲。风,是这山野间最不安分的精灵,裹挟着峡谷深处的寒气,呼啸着掠过洞口县管竹村的溪涧。溪水清冽,即使在隆冬也未曾完全冻结,只是水流得更缓、更深,撞击着溪底光滑的鹅卵石,发出低沉而绵长的呜咽。风卷起岸边枯黄的竹叶和不知名的草籽,在村中那条磨得发亮的青石板路上打着旋,追逐着,最终又无奈地跌落尘埃。
管竹村,便静卧在这雪峰山脉巨大的褶皱里。灰瓦白墙的老屋依山而建,层层叠叠,杉树皮覆盖的屋顶上,昨夜凝结的薄霜尚未完全消融,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远远望去,像是谁不经意间撒下的一层晶莹盐粒。村后,是连绵起伏的墨绿色竹海,风过时,竹浪翻滚,涛声阵阵,与溪水的呜咽交织,是这片土地亘古不变的呼吸。
天色尚在青灰与鱼肚白之间挣扎,我家那座倚着山崖的老酒坊,纸糊的窗棂却已透出融融的暖黄光亮。那光,穿透清晨凛冽的空气,仿佛一团凝固的、带着温度的琥珀,在寒风中执着地亮着,无声地宣告着一天的开始。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烟熏、蒸腾水汽和浓郁糯米甜香的暖流便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全身,驱散了侵入骨髓的寒意。
灶膛里,松柴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将父亲佝偻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他正专注地往灶膛里添着柴,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火光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跳跃,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像极了雪峰山风化的岩壁,每一道都刻满了岁月的风霜雨雪和日复一日的辛劳。大铁锅上,三只硕大的杉木甑子正喷吐着滚滚白汽,如同三座微型的活火山。新蒸的糯米香气,纯净、饱满、带着土地的厚实感,与松柴燃烧时特有的松脂清香在温热的空气中纠缠、交融,最终凝结成一片氤氲的、带着甜味的白雾,在低矮的屋檐下盘旋、留恋,久久不肯散去。这雾气,是寒冬里最温暖的慰藉,是酒坊的灵魂,也是父亲生命中最寻常也最深刻的背景。
父亲的手,在蒸腾的白汽中缓慢而沉稳地移动。他拿起长柄木勺,从旁边巨大的陶缸里舀起一勺浸泡得晶莹饱满的糯米。那米粒吸足了山泉的甘冽,颗颗圆润饱满,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父亲将米摊开在宽厚的掌心,微微眯起那双被岁月和灶火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用布满厚茧的指腹,极其郑重地捻过一粒粒米,感受着它们的硬度、湿度和饱满度。那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位老农在春播前检视他精心挑选的谷种,更像一位将军在战前摩挲他信赖的兵器。这米,是他特意托人从岩山镇的付艳喜那里订来的。付艳喜流转了七百亩向阳的梯田,只种一种本地的优质糯稻,不用化肥,只用山间腐熟的草木灰滋养。父亲常说,好酒是土地的精魂,源头在米,马虎不得。这些糯米,需要在村后龙眼泉引来的活水里浸泡整整三昼夜。时辰短了,米心发僵,蒸不透;时辰过了,米粒糟烂,失了筋骨。父亲没有钟表,他的眼睛、他的手感、他几十年的经验,就是最精准的计时器。他俯身凑近盛满山泉和糯米的瓦缸,腰骨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枯枝在寂静的山林里悄然折断。这声响,是岁月刻在他身体里不可磨灭的印记,与他用一生守护的这套繁复而精妙的古法酿酒技艺一样,早已深深融入这间老酒坊的每一寸木头、每一块砖瓦、每一缕缭绕不散的酒香之中,成了它最坚实、最沉默的根基。
二、曲粉如雪,生命引子
蒸好的糯米饭,被均匀地摊开在巨大的、散发着清香的竹匾里。父亲用特制的木耙,仔细地翻动着,让滚烫的米粒在初冬微寒的空气里慢慢散去灼热,均匀地冷却到微温——那是一种需要用心去体悟的温度,太热会杀死酒曲里的精灵,太凉又唤不醒它们沉睡的生命力。空气中弥漫着纯粹的、温暖的谷物芬芳,令人心醉。
这时,酿酒最核心也最神秘的环节开始了——撒酒曲。那酒曲,是父亲用祖传的秘方亲手制作的。每年端午前后,他都要独自深入雪峰山云雾缭绕的深处,采集带着露水的辣蓼草和另外三十六味只有他认得、叫得出土名的山野草药。回来后将草药洗净、晒干、研磨成粉,混合蒸熟碾碎的麦粒、豌豆粉,在特定的时辰,特定的温度和湿度下,用特定的手法拌和、踩曲、入模、切割,再置于通风阴凉的曲房里,经历漫长而精心的培菌过程。每一块成曲,都蕴含着雪峰山的草木精华和父亲虔诚的心血。它像一块块黑褐色的砖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泥土、草药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
父亲从陶罐里取出一块坚硬的酒曲,放在石臼里小心地捣碎,再用细密的竹筛筛出极细的曲粉。他枯瘦如松枝的手指,在微温的糯米堆上方轻盈地起落,指尖捻动,细如尘埃的曲粉便均匀地、簌簌地飘洒而下,如同初冬的第一场细雪,温柔地覆盖在金黄的稻田之上。撒曲的动作,被他做得如同一种古老而庄重的仪式,带着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命的礼赞。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不是在撒粉,而是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孩,生怕惊扰了它甜美的梦境。最后,他将双手深深地插入米堆中,开始翻拌。那双手,曾在我蹒跚学步时稳稳地托起我的身体,曾在我少年时教我辨识山间的草药和天上的星斗,曾托起我童年一片无忧无虑的天空。如今,它们爬满了盘曲凸起的青筋,皮肤粗糙皲裂,骨节粗大变形,在温润的米粒间翻搅、抖动,如同深秋寒风中顽强攀附在崖壁上的老藤,每一丝颤动都诉说着经年的辛劳与坚韧。他要用这双手,让每一粒吸饱山泉的糯米,都均匀地沾上这神奇的“引子”——那是唤醒沉睡的糖化酶和发酵菌的钥匙,是赋予米粒蜕变为琼浆玉液的魔法粉末。
拌好酒曲的糯米饭,被父亲小心翼翼地装入深棕色的粗陶大瓮里。他用拳头在米堆中央捣出一个深深的酒窝,然后取过用当年新稻草精心编织的厚褥子,一层又一层,密密实实地包裹在陶瓮外面,仿佛在给即将沉睡的婴儿盖上一层温暖的襁褓。裹好的陶瓮,被稳妥地安置在火塘边那个最温暖、最避风的角落。父亲会蹲下身,长久地将布满老茧的手掌贴在陶瓮冰凉的外壁上,闭着眼睛,屏息凝神。他在聆听什么呢?是米粒在曲粉作用下开始分解糖分时细微的“滋滋”声?是发酵初期菌群苏醒、蠢蠢欲动的低语?还是那即将蓬勃而出的、充满生命力的酒魂在瓮中酝酿、涌动?没有人知道。但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与瓮中的生命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深邃的对话,在倾听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秘语。
三日,不多不少。酒香,便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精灵,开始顽强地穿透厚厚的稻草褥子,丝丝缕缕地钻出来。那香气起初是羞涩的、清甜的,带着糯米的温润和酒曲的草本芬芳。渐渐地,它变得浓郁、醇厚、奔放起来,如同无形的藤蔓,沿着房梁攀爬、缠绕,浸润了每一根椽子,每一片屋瓦,最后弥漫了整个院落,甚至飘散到村道上。这浓郁而独特的酒香,就是管竹村的魂,是村民们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是游子梦中牵引归家的线。它更像父亲写给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最深沉、最无声的情书。酒坊屋檐下,悬挂着村里老秀才手书的楹联,此刻在带着酒香的微风中轻轻晃动。那些用竹片刻就、墨汁雕琢的字句——“家醅新熟邀邻醉”、“稻粱丰足谢天恩”、“酿得乾坤一碗春”——在醉人的气息里,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墨字晕染开来,与酒香融为一体,诉说着农家的满足、感恩与待客的淳朴热忱。
三、年关的酒,乡情的暖
腊月二十三,小年。村口响起零星的鞭炮声,清脆地在山谷间回荡,宣告着年关的临近。空气里除了硝烟味,更浓的是家家户户蒸年糕、做腊肉的香气。然而,最勾人的,还是我家酒坊那日益醇厚的酒香。
“老哥!头酒该出瓮了吧?”邻家汉子张老五,提着两个洗刷得锃亮的空陶壶,循着那勾魂摄魄的香气,一路笑着推开酒坊的木门。他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带着劳作一年的松快和对醇醪的期待。
父亲脸上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像冬日云层里透出的一缕微光。他走到角落,掀开包裹着陶瓮的厚厚草褥。就在草褥掀开的刹那,积蓄了多日的浓郁酒香,如同被囚禁已久的猛虎骤然出柙,带着惊人的爆发力,“呼”地一声扑向四壁,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霸道地压过了其他一切气味,甚至让刚进门的人感到一阵微醺的眩晕。淡青色的、宛如琼浆的新酒,顺着父亲架好的竹制酒槽,汩汩地流入张老五带来的陶壶里。晨光透过纸窗,斜斜地照射在流动的酒液上,漾起一片温润如玉的光泽,晶莹剔透,仿佛盛着一汪流动的春水。
父亲用竹提子舀起半勺,递过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尝尝,今冬的头酒。”
张老五也不客气,接过勺子,仰起脖子,“咕咚”一大口。酒液入喉,他喉结剧烈地滚动,如同石坠深潭,发出沉闷的声响。半晌,他长长地哈出一口带着浓郁酒香的白气,脸上绽开满足的笑容,竖起大拇指,嗓门洪亮:“好!好酒!香透脑门,甜到心尖,暖到脚底板!老哥的手艺,绝了!神仙闻了你这酒香,怕都要翻墙头来讨一碗尝尝!” 小小的酒坊里,顿时充满了粗犷的笑声和更加浓郁的暖意。这头酒,是辛劳一年的犒赏,是邻里情谊的纽带,更是点燃新年喜庆的第一把火。
四、远行的游子与沉默的根
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酒香氤氲、灶火明灭、蒸汽缭绕中度过的。酒坊角落那张磨得发亮的小木桌,是我写功课的地方。松柴燃烧的噼啪声,蒸锅喷吐蒸汽的“噗噗”声,父亲翻动糯米的“沙沙”声,是我最熟悉的背景音乐。我常常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时,抬头看见父亲被蒸腾的白色水汽包裹着,灶膛跳跃的火光给他佝偻的身影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像一个沉默而温暖的守护神。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这酒坊,这蒸腾的白汽,这浓郁的米酒香,还有父亲那永远忙碌的背影,会像村后雪峰山顶那棵历经千年风霜、虬枝盘结的红豆杉一样,永恒地扎根在这里,成为我生命中永远不变的背景和依靠。
直到十八岁那年夏天,我收到了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家的那一天,天刚蒙蒙亮。我拖着崭新的行李箱,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地走过村口那对刻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古朴楹联柱。父亲坚持要送我到村口。他站在高大的石牌坊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袄,背似乎比平时更佝偻了些。清晨的薄雾笼罩着他,他沉默得像一块山崖上风化的石头,又像半截被岁月磨蚀得失去了棱角、生满了暗红锈迹的铁钉,固执地、沉默地钉在原地,钉在古老酒坊的烟火气与我即将奔赴的那个光怪陆离、充满未知的新世界之间。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一卷用油纸包好的、带着他体温的钞票塞进我手里,又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小陶罐:“带上,想家了就闻闻。” 罐子里,是他酿的头酒,封得严严实实。我喉咙发紧,不敢看他浑浊眼睛里复杂的情绪,只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踏上了离乡的班车。车开动时,回头望去,父亲的身影在晨雾和扬起的尘土中,渐渐缩小,最终凝固成一个模糊的、孤独的墨点,仿佛融入了身后沉默的雪峰群山。
五、碰撞:鼠标与酒甑的隔阂
城市的生活如同疾驰的列车,裹挟着我向前飞奔。我学会了在明亮的教室里汲取知识,在电脑屏幕前用PPT展示精妙的营销方案,在弥漫着咖啡豆焦香的咖啡馆里与人侃侃而谈融资和风口。我穿着笔挺的衬衫,步履匆匆地穿梭于玻璃幕墙构筑的丛林。省城的繁华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油彩,渐渐覆盖了故乡泥土的气息。我习惯了超市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瓶装酒,它们的包装精美,口感标准,却总少了点什么。慢慢地,我似乎遗忘了如何用眼睛分辨糯米的成色,忘记了用指尖感受米粒恰到好处的温凉,甚至对父亲引以为豪的酒香,也变得有些迟钝。
与父亲的联系,维系在每周一次短暂而规律得近乎刻板的视频通话上。屏幕那头,父亲的脸庞在手机前置摄像头下显得愈发苍老和模糊。背景永远是那间熟悉的、光线略显昏暗的酒坊。他不太会表达关心,每次通话的开场白几乎雷同:“吃了没?天冷加衣。” 然后,便会不由自主地将手机镜头笨拙地对准角落里正在发酵的陶瓮,或是灶台上蒸腾的甑子,试图让我也“看看”:“瞧见没?这酒花冒得多欢实!跟小鱼吐泡泡似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仿佛那跳跃的酒花是他最珍贵的宝藏,急于与最亲近的人分享。而我这边,背景往往是写字楼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冰冷的、反射着刺目阳光的钢铁森林,或是深夜加班时空寂无人的办公室。巨大的反差,横亘在小小的手机屏幕内外,像一道无形的鸿沟。
一次通话,我兴冲冲地向他讲述电商平台如何火爆,直播带货如何神奇,试图说服他尝试用更精美的包装,把米酒放到网上去卖。“爹,现在城里人都认包装,认牌子!我们找个设计师,弄个好看的盒子,印上二维码,再拍个短视频讲讲古法酿造的故事,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说不定还能弄个‘洞口非遗’的名头!” 我滔滔不绝地描绘着蓝图。
屏幕里,父亲脸上那点微弱的笑意瞬间冻结了,随即眉头紧紧锁起,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困惑和一种被冒犯似的恼怒。他粗糙的脸在屏幕里晃动得更厉害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花纸壳子能涨酒价?!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看的是酒质!是良心!是火候!是手艺!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什么不洁的东西,“机器灌装的酒,没魂!冷冰冰的!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点手艺,这点活气,不能毁在你们那轻飘飘的鼠标上!不能!” 屏幕猛烈地晃动了几下,通话戛然而断。只剩下我,对着突然变黑的手机屏幕,呆坐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父亲那句“没魂”的吼声,仿佛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嗡嗡作响,震得我耳膜发麻。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百公里的山水,更是两个时代、两种价值观的剧烈碰撞。
六、归途与新貌
去年立冬前夕,我带着满腹精心准备的“振兴酒坊计划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驱车回到了久别的管竹村。崭新的黑色越野车行驶在刚刚拓宽硬化的平古公路上,这条蜿蜒于雪峰山麓的公路,像一条黑色的缎带,将曾经闭塞的山村与外面喧嚣的世界连接起来。窗外掠过的景象让我有些恍惚:不再是记忆中清一色的农舍和稻田,而是多了许多挂着“农家乐”、“民宿”招牌的崭新小楼;不再是只有牛车和拖拉机的土路,而是时不时驶过载满游客的大巴车和举着自拍杆、兴奋张望的城里人。溪边新建了观景栈道,刷着桐油的木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村口那块刻着楹联的石柱旁,还立起了一块巨大的导览图,上面标注着“楹联文化村”、“石仁景区”、“古法米酒体验点”等字样。变化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陌生的活力。
车子停在老酒坊前。父亲正佝偻着腰,在屋旁那块不大的晒场上,用一把沉重的木耙翻晒着金黄色的酒糟。冬日的阳光落在他靛蓝色的粗布旧袄上,勾勒出他更加瘦削单薄的轮廓。他干活的姿势依旧那么专注,仿佛周遭的变化与他无关。然而,晒场边缘堆放着的几十个印着精美图案和二维码的硬纸盒,却像闯入者一样刺眼。那是表哥的“杰作”——他在县城开了个小广告公司,坚信“包装改变命运”,强行送来的“样品”,希望能说服父亲。
我推开车门,深吸了一口熟悉的、带着清冽溪水气息和淡淡酒糟味的空气,弯腰拾起一个包装盒。烫金的“雪峰古酿”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旁边还印着水墨风格的雪峰山剪影。“爹,”我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试试这种新包装吧?看着多上档次!城里人就认这个,摆在超市货架上绝对醒目。”
父亲停下手中的木耙,缓缓直起腰。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纸盒上。眼角的皱纹骤然收紧,如同被寒风吹皱的水面,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欣赏,只有深深的排斥和一种被亵渎般的痛心。他沉默地走到酒坊门口的大酒缸旁,抓起一只粗陶碗,探身舀起满满一碗新酿的酒。那手背上的青筋,在用力时暴突虬结,如同雪峰山岩壁上挣扎求生的老树根。清冽的酒液在粗陶碗中晃动,在阳光下漾起琥珀色的光晕,浓郁、纯粹、带着生命力的酒香瞬间弥散开来。
“不是包装的事。”我放下纸盒,掏出手机,调出精心准备的电子文档,试图用更“专业”的方式说服他,“您看,湖南水电职院的工会,想给教职工搞福利,看中咱家的米酒了,开口就要订二百斤!这是大单!可人家是正规单位,采购要走流程,要咱们提供检测报告,要食品生产许可证,要SC认证码…这些手续咱们得…”
“砰!”
话音未落,一声刺耳的脆响猛地炸开!父亲竟将那碗盛满新酒的粗陶碗,狠狠掼在了地上!淡青色的酒液如同愤怒的泪花,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猛地炸开、飞溅,浓烈到近乎悲怆的酒香裹挟着父亲的怒气,瞬间爆裂开来,充斥了整个院落,甚至压过了晒场上酒糟的甜香。
“滚!” 父亲的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暴跳,他指着门外,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带着你那些证!那些码!那些花纸壳子!给我滚!滚回你的城里去!”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受伤、失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者的愤怒。仿佛我带来的不是订单和机会,而是摧毁他一生信仰和坚守的洪水猛兽。
巨大的屈辱和不解像冰水一样浇透了我。我猛地转身,冲出酒坊院门,沿着熟悉的溪岸发足狂奔。冰冷的溪风刮在脸上,生疼。溪水依旧清可见底,哗哗地流淌,几个穿着冲锋衣的城里人正举着手机,对着溪水中吊脚楼斑驳的倒影兴奋地拍摄。溪边新修的石桥栏杆上,新刻的“一江碧水润诗情”几个红漆大字,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跑过村委会门口,新刷白的墙上贴着醒目的海报——“洞口县首届‘雷海为杯’乡土诗词大赛”。那个从岩山镇走出去、曾做过外卖小哥、因诗词大会夺冠而闻名全国的诗人雷海为,他清瘦的面容印在海报上。此刻,这个象征着乡村文化振兴的符号,在我眼中竟显得无比荒谬和遥远。诗情画意?文化振兴?在我父亲那碗被摔碎的老酒面前,这一切仿佛都成了轻飘飘的、不接地气的装饰。巨大的失落感和不被理解的痛苦,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口,让我喘不过气。
七、寒潮与传承
那场激烈的冲突后,父子间的沉默像酒坊里弥漫的湿冷空气,厚重得令人窒息。我住在县城宾馆,父亲依旧守着酒坊,彼此僵持着。
寒潮,就在这僵持中裹挟着雪粒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雪峰山一夜白头。就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父亲倒在了酒坊冰冷的地面上,身旁是几只等待装酒的陶瓮。是邻居五叔公起夜路过,听到异常动静才发现的。送到县医院,诊断是急性脑梗。医生说,幸亏发现得还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僵直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鼻子里通着氧气。麻药的效力还未完全退去,意识模糊,但那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右手,却无意识地、固执地在空气中微微抓挠着,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姿势——那正是他常年累月搅拌酒醅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着。仿佛那深入骨髓的生命旋律被骤然粗暴地打断,只剩下残存在肌肉记忆里的本能,还在徒劳地试图完成那未尽的劳作。那一刻,看着父亲苍白而陌生的脸,看着那只在空中徒劳抓挠的手,一种巨大的恐惧和从未有过的空茫攫住了我。酒坊第一次如此寂静,静得可怕。那些沉默地立在角落里的陶瓮,失去了它们唯一的牧人,仿佛变成了一群茫然无措、瑟瑟发抖的羔羊。那弥漫了半生的酒香,也似乎被这无情的风雪彻底冻结了。我第一次如此痛切地意识到,父亲,这座我精神世界里曾以为永不倒塌的靠山,也会轰然倒塌;那传承了不知多少代、融入血脉的古法技艺,也可能就此断绝。沉重的责任感和一种深切的惶恐,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八、灶火重燃:笨拙的学徒
父亲倒下了,但酒坊不能停,时节不等人,浸好的糯米不能糟蹋,订了酒的老主顾不能失信。我硬着头皮,独自走进了那间熟悉又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酒坊。
灶膛里,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添柴,却总是掌握不好火候,不是压得太死只冒烟不起焰,就是添得太猛火舌窜出灶门舔舐着锅底,惊得我手忙脚乱。大铁锅上,三只杉木甑子重新喷吐出白汽。我伸手去试探甑子里糯米的温度,滚烫的蒸汽瞬间灼痛了指尖,猛地缩回手,指尖一片通红。旁边巨大的瓦缸里,浸泡着等待上甑的糯米,水位线模糊不清,米粒的软硬程度更是无从判断。酒曲坛子摆在案上,该撒多少?全无把握。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书本上的知识,PPT里的数据,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正当我对着蒸腾的蒸汽和满缸的糯米束手无策时,酒坊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是隔壁的五叔公。他披着一件旧棉袄,叼着旱烟杆,沉默地走了进来。他是我父亲的老搭档,也是村里为数不多还懂得整套古法酿酒流程的老人。他没有多说话,只是用那双同样皴裂如老树皮的手,抓起一把待蒸的糯米,在指间用力一捻,又放在鼻子下深深一嗅,声音沙哑却笃定:“水气太重,浸过头了,得摊开再晾半柱香的时辰。” 他走到酒曲坛边,掀开盖子,用手指蘸了一点曲粉放进嘴里尝了尝,眉头微皱:“今年霜来得早,后山的辣蓼草采得晚了些,性子烈。这曲,得比往年少下半勺,不然酒燥,压喉。” 他的话语简短,却像黑暗中的明灯,瞬间照亮了我的迷茫。他蹲在灶膛边,教我如何看火色,如何听水声判断蒸米的火候;他站在竹匾旁,教我如何感受米粒恰到好处的温凉;他示范着撒曲的手势,那轻柔而精准的动作,竟与父亲有七八分神似。在五叔公这位严厉又慈祥的“监工”指导下,我像个笨拙的小学生,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地操作着每一个环节。
几天后,在五叔公肯定的目光下,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掀开了第一批独自酿造的米酒陶瓮上的草褥。一股熟悉的、带着清甜气息的酒香扑面而来,虽不及父亲酿的那般醇厚霸道,却也纯净甘洌,带着新酒的活力。我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端到父亲的病床前。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病房里。父亲已经清醒了些,眼神依旧浑浊,虚弱地靠在床头。
“爹,尝尝…我…我酿的。” 我把勺子凑近他干裂的嘴唇。
他混浊的视线缓慢地扫过勺沿,又移到我的脸上,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随即有些倔强地别过脸去,闭上了眼睛。那是一种无声的拒绝,一种对孩子笨拙尝试的失望?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一股倔强也涌了上来。我没有收回手,固执地将盛满酒液的勺子举在那里。清冽的酒香,固执地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撕开一道口子,顽强地钻入父亲的鼻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静得能听到点滴落下的声音。终于,父亲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艰难,微微转过头,凑近了勺子。他颤抖着张开嘴,啜了一小口。喉结,在他枯瘦的脖颈上,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突然,他那枯瘦如柴、布满针眼的手猛地抬起,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脱离危险的病人,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我猝不及防,差点打翻勺子。他抓得那样紧,紧得我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他睁开眼,浑浊的眼球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难以置信,有剧烈的挣扎,有深埋的痛苦,最后,竟慢慢化开一层薄薄的水光,如同雪峰山顶在春日暖阳下开始融化的、积存了一冬的雪水,闪烁着脆弱而明亮的光泽。他嘴唇翕动着,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却清晰的字:
“酒坊…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他抓住我的手骤然失去了力气,颓然落下,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剧烈地喘息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从我强忍的眼眶中滚落,滴在他枯槁的手背上,也滴在那勺清澈的酒液里。窗外,雪峰山的群峰在冬日稀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千年如一日地沉默着,见证着这间小小酒坊里,一场关于生命、责任与传承的无声交接。
九、新醅旧瓮:在守正与创新之间
父亲那句沉重的嘱托,像一颗种子,深深埋进了我的心底。酒坊的清晨依旧蒸腾着温暖的白汽,灶膛的火光依旧跳跃,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必须改变,才能让这缕穿越时光的酒香,在这剧变的时代里继续飘荡下去。
第一步是艰难的“正名”。我跑县城,去市里,联系质检部门,严格按照要求改造了酒坊的部分设施(主要是更衣消毒和储存区域,核心酿造区依旧保持原貌),送检酒样。当那张印着各项指标合格、符合食品安全标准的检测报告终于拿到手,并被我郑重地挂在酒坊最醒目的位置时,看着上面冰冷的铅字和红色的印章,我心中百感交集。父亲醒来后,我曾忐忑地给他看。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浑浊的目光在那几个关键的数值上停留,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但那叹息里,我似乎听出了某种无奈的妥协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认可——至少,他守护的味道,得到了某种“现代标准”的背书。我注册了“雪峰酒坊”的商标,图案就是雪峰山最险峻的那座峰峦。
转机出现在省农科院的一位老教授来洞口考察特色农业时。他偶然听说了父亲的手工酒曲,产生了浓厚兴趣。当他走进酒坊,看到父亲保存在陶罐里、散发着奇异草木香的黑色曲块,听我讲述了采药、制曲的过程后,大为惊叹。他取了一点样品回去化验。几天后,他激动地打来电话:“不得了!你们这酒曲里微生物菌群的多样性和活性,远超现在工厂化生产的工业酒曲!这是活着的古法!是微生物的‘生态乐园’!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酿造!” 在他的极力推荐和斡旋下,父亲的这套独特的制曲工艺,被正式列入了洞口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当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将那块小小的、却沉甸甸的“非遗”牌子送到父亲病床前时,他那双一直黯淡的眼睛里,终于重新亮起了一丝久违的光彩。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牌子上的字,嘴唇哆嗦着,最终只说了一句:“老祖宗的东西…没丢…”
表哥设计的那些精美的包装盒,也终于不再是碍眼的摆设。我们选用了其中最素雅的一款——素白的底色,上面只有一幅简洁而有力的黑色剪影:正是父亲佝偻着背,在蒸腾的雾气中专注地搅动酒醅的侧影。剪影下方,印着一行朴拙的小字:“雪峰山泉糯,古法三百日”。没有花哨的广告语,只有对原料和工艺最朴素的陈述。当我把第一个装上新包装的酒盒递给病床上的父亲时,他摩挲着盒子,看着上面自己的剪影,沉默了很久,最后低低地说:“人…画得…像。”
变化悄然发生,如同山涧的溪流,缓慢却坚定地向前。腊月里,订购米酒的除了那些几十年如一日提着陶壶来的老主顾,果然多了一辆挂着“湖南水电职院工会”条幅的小卡车。这单生意,以一种父亲能够理解的、尊重传统的方式达成了。我将古法酿造的每一个关键步骤——从选米、浸米、蒸米、摊凉、撒曲、拌曲、入瓮、裹瓮、听酒、开瓮、取酒——都用手机精心拍摄下来,剪辑成一部没有华丽配乐、只有原声记录的短片。背景音,是我在父亲精神稍好时,录下的他缓慢而略带沙哑的讲述:“…浸米的水要活水,时辰要足…蒸米要透心,不能夹生…摊凉要匀,手背试温最好…撒曲要像给秧苗盖土,匀,透…拌曲要轻,要匀,不能伤了米心…入瓮窝要深,透气…裹瓮要厚实,保暖…听瓮要静心,响如春蚕食叶沙沙声,便是好酒…取酒要轻,头酒最香也最烈…” 视频的结尾,是父亲挣扎着坐起,用微微颤抖的手,舀起半勺新酒,凑到嘴边抿了一口,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在那一瞬间,竟如同被春雨滋润的、板结的春泥,缓缓地、柔和地舒展开来,绽放出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光彩。这朴素却充满生命力的视频,被村小学“向日葵”童声合唱团的老师转发到了朋友圈。没想到,竟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反响。订单,开始从省城的高校、文化机构,甚至一些追求品质生活的私人客户那里,如同涓涓细流,渐渐汇成小河,涌向雪峰山深处的这间老酒坊。
十、月光下的碰杯:融冰与新生
父亲的身体在酒香的滋养和那份“非遗”牌子的慰藉下,恢复得比医生预想的要快。惊蛰过后,大地回春,雪峰山褪去了银装,露出了青翠的本色。父亲竟能自己慢慢扔掉拐杖,重新在酒坊里踱步了。虽然动作迟缓,力气也大不如前,但那双眼睛,重新焕发出对酒瓮、对灶台的关切之光。
一个春夜,月色如水银泻地,清澈明亮。我们父子二人,在经历了漫长的寒冬与隔阂后,第一次共同酿造新一年的米酒。新修的村楹联文化长廊在月光下静默着,那些刻在木板上、讲述着耕读传家、感恩天地的联句,在月色中流淌着温润的光泽。月光漫过长廊,斜斜地照进酒坊,落在排列整齐的酒缸里,在清澈的酒液中漾起一轮皎洁的玉璧。
父亲站在一只裹着稻草的大陶瓮前,示意我靠近。他微微俯身,将耳朵贴在温热的瓮壁上,屏息凝神。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将耳朵贴上去。瓮内,一片寂静,接着,一阵极其细微、却充满生命律动的“沙沙”声传入耳中,如同无数春蚕在深夜的桑叶上欢快地啃食。
“听见没?”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和得意,“响如春蚕食叶,沙沙沙…这便是好酒!是活酒!是酒魂在唱歌!” 他的脸上漾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满足笑容。
两人都俯身贴耳在陶瓮上,父亲花白的头发和我乌黑的头发,在蒸腾的、带着酒香的薄薄水汽中,若即若离。那一刻,隔阂的坚冰仿佛在酒魂的低吟中悄然融化。
“来,尝尝这个。”父亲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瓶,拔开塞子,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散出来——既有米酒固有的醇香,又夹杂着一缕清甜的蜜香和一种独特的、略带辛烈的草木清气。
我疑惑地接过小瓶,抿了一口。酒液入口,温润如蜜,滑过喉咙时却又带起一丝山野的辛香,层次分明,回味悠长,与以往喝的米酒截然不同。
“这是…?”
“嘿,”父亲有些狡黠地笑了,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属于匠人的那种尝试与期待的光芒,“用湖南水电职院收购去提炼精油的那些山苍子,晒干了磨点粉,偷偷掺了点进曲里试试…没想到,成了!这香气,像不像咱后山春天林子里的味道?” 原来,他并非顽固不化,只是在他坚守的“魂”之外,也在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新的可能,用他的方式,回应着这片土地新的馈赠。
我的心被一股暖流涨满。笑着摸出手机,点开屏幕:“爹,您看这个,桐山乡新出的精品金银花,晒得极干,香气足,下批酒,咱也试试加点这个?清热去燥,说不定城里人更喜欢?”
父亲凑过来,眯着眼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图片,又抬头看看我,没有立刻点头,但嘴角的弧度却明显地上扬了。他拿起自己常用的那个粗陶碗,又递给我一个,从大酒缸里舀出新酒。清冽的酒液在碗中晃动,映着窗外的月光。
酒坊外,石仁景区新安装的夜灯,如同散落的明珠,在山腰蜿蜒盘旋,勾勒出山峦柔美的轮廓。远处平溪江的水声,在静夜中隐隐传来。我们父子俩,在弥漫着新酒与旧瓮气息的酒坊里,轻轻碰了碰杯。陶碗相击,发出清脆而温润的声响。月光在碗中清澈的酒液里,碎成了点点跳动的星子。
浓郁而温暖的酒香,如同有了生命,悠悠地漫过老旧的院墙,与雪峰山松林在夜风中起伏的涛声、与平溪江潺潺流动的水汽,在静谧的春夜里,无声地交融、弥漫。这酒香,是父辈用汗水与岁月写给这片土地的、最深沉的古老诗行。而我们,正尝试着在古老的韵律里,添上属于这个时代的新注脚。未来如何,尚不可知,但此刻,酒在杯中,月在缸中,家在心中。雪峰山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如同它千万年来注视着的每一个春生冬藏,每一个离别与归来。
来源:大千雅雯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