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点电流的杂音,但那股子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喜悦,隔着几百里地,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卫国,你提营长了,妈高兴。”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点电流的杂音,但那股子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喜悦,隔着几百里地,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我嗯了一声,一只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桌上那份刚下发的任命文件上点了点。纸张是崭新的,带着油墨的香气,上面的铅字方方正正,就像我过去十几年的人生。
“三十岁,正营职,”我对着话筒,像是在汇报工作,“妈,您和我爸可以放心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父亲已经走了快三年了。
“你爸……他要是知道,肯定也高兴。”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很快又拔高回来,“行了行了,你在部队忙,妈不耽误你。挂了啊。”
电话挂断了。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我心里有点发空。提干的喜悦,好像被这阵忙音给吸走了大半。
我在部队待了十二年,从一个农村出来的毛头小子,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习惯了直线,习惯了命令,习惯了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问题。我觉得人生就该是这样,目标明确,路径清晰,靠着汗水和纪律,总能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我以为,我提了营长,母亲在老家就能挺直腰杆,那些嚼舌根的邻里乡亲,也该换上另一副面孔。我以为,这就是我能给这个家带来的、最好的“交代”。
这种稳定而清晰的感觉,是我在部队里建立起来的,我以为它可以覆盖我人生的所有领域。
直到半个月后,我收到了母亲的信。
信纸是村里小卖部卖的那种薄薄的稿纸,被水渍洇开了一小块,字迹歪歪扭扭,是母亲请邻居家的秀才代笔的。
信很短,颠三倒四,但我还是看懂了。
“卫国,速归。家中来一女,名林芳,自称是你弟卫家的人。腹已隆,赖家中不走,母实无计,日夜难安。”
卫家。
我的弟弟,李卫家。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锥,猛地扎进我的胸口。他已经走了快一年了。
那年冬天,他工作的镇办工厂出了事故,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没救回来。我接到电报赶回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一方小小的骨灰盒。
我把部队发的抚恤金和自己的积蓄都留给了母亲,处理完后事,就匆匆归了队。我不敢多待,我怕看见母亲的眼泪,怕看见弟弟空出来的床铺。我用加倍的训练和工作来麻痹自己,好像只要我跑得够快,立功够多,就能把那份空洞甩在身后。
可现在,这封信把一切都拽了回来。
一个女人。怀着孕。自称是卫家的人。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别的,是荒唐。卫家是个什么性子,我比谁都清楚。他从小就闷,不爱说话,见着生人就脸红。他怎么可能在外面跟一个姑娘……还到了这个地步?
一定是搞错了。或者,是骗子。
八十年代的农村,这种事传出去,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我李卫国刚刚提了营长,前途正好,家里要是闹出这种丑闻,我的脸往哪儿搁?部队会怎么看我?
我的脑子里飞快地运转着,像是在制定一个作战计划。
第一步,确认情况。第二步,解决问题。第三-步,消除影响。
我向师部请了探亲假。我的直属领导,王政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家里事要紧,处理好了再回来。别有思想包袱。”
我点了点头,敬了个军礼。转身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军装,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又转了两趟长途汽车,我终于回到了我们那个叫李家湾的小村子。
还没进村口,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路边聚着几个闲聊的婆姨,看见我,眼神都齐刷刷地飘了过来,然后又迅速移开,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指指点点。
我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脊背挺得笔直,军靴踩在泥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家里的院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坐着的那个女人。
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正在帮母亲择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不算白皙但很匀称的小臂。她的头发很长,编成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身后。
她听见开门声,抬起头。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算不上多漂亮,但很干净。眼睛很大,眼皮有点肿,像是没睡好。当她的目光和我对上时,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变得倔强起来。
她的肚子,确实像信里说的那样,已经很明显了。
母亲从屋里闻声出来,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示意她安心。然后,我把目光转向那个叫林芳的女人。
“你就是林芳?”我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也更冷硬。
她站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点了点头。
“你说,你怀的是我弟弟卫家的孩子?”我继续问,像是在审讯一个犯人。
她的脸白了白,但还是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是。”
“有什么证据?”
她咬了咬嘴唇,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东西。她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张小小的、已经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我的弟弟卫家。他咧着嘴笑,露出两颗虎牙,旁边站着的,就是这个叫林芳的姑娘。她那时候要更年轻一些,辫子梳得俏皮,脸上带着羞涩的笑。背景是镇上的公园,那座假山我还记得。
我的心,沉了一下。
但我不能乱。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叙旧的。
那天晚上,我让母亲先去睡了。堂屋里,就剩下我和林芳。
我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林芳同志,”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我想,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卫家已经不在了。”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这个情况,一个姑娘家,很不容易。”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她的反应。她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护着肚子的手,又紧了紧。
“这样吧,”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这里面是五百块钱。这个数目,在咱们农村,够你安安稳稳地把孩子生下来,再安顿好之后的生活了。”
五百块,是我这次回来带的全部积蓄。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你拿着钱,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对你自己,对孩子,都好。”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家,也会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这对我们两家,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说完了。我觉得我的方案很完美,很理智,考虑到了所有人的体面。我是在用一个营长的思维,去解决一场家庭危机。快刀斩乱麻。
我等着她拿起信封,然后说一声“谢谢”。
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信封,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
“营长同志,”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我来李家,不是为了钱。”
她把那个信封,轻轻地推了回来。
“卫家走的时候,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我来,是想给他一个交代。也是……给我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一个交代。”
“我哪里也不去。”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和我一样的固执,“我就在这里,等孩子出生。他是李家的根,就得生在李家。”
我的计划,我引以为傲的、理性的解决方案,在她这几句轻飘飘的话面前,彻底崩塌了。
我感觉一股无名火从胸口窜上来。我不是在帮你吗?我不是在给你指出一条最好的路吗?你怎么就不明白?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给我们家带来多大的麻烦?我妈一把年纪了,受得了吗?村里人会怎么说?我的工作,我的前途,你都想过吗?”我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她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肩膀缩了一下。但她没有退缩。
“我想过。”她低声说,“可我没有别的办法。卫家答应过我,会给我一个家。他不在了,我就只能来找他的家。”
那一刻,我看着她护着肚子的姿态,看着她那双倔强的眼睛,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感。
这不是战场。这不是我可以用命令和纪律去解决的地方。
我的对手,不是一个耍赖的女人,而是她对我弟弟那份沉甸甸的、至死不渝的感情。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哥哥,那个战功赫赫的营长,在这份感情面前,显得那么冷酷,那么可笑。
我失败了。我的第一次“交锋”,以完败告终。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母亲整天唉声叹气,偷偷地抹眼泪。林芳默默地做着家务,洗衣,做饭,喂鸡,好像她早就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我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小小的院子里来回踱步。
村里的风言风语,像长了脚一样,顺着门缝钻进来。
“听说了吗?李家那个当兵的大儿子回来了。”
“还不是为了他弟弟留下的那个烂摊子。”
“啧啧,真看不出来,李卫家那个闷葫芦,还能干出这种事。”
“那姑娘肚子都那么大了,赖着不走,李家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身上。我从小就要强,在村里是“别人家的孩子”,在部队是训练标兵。我的人生履历上,从来没有“污点”这两个字。
可现在,这个“污点”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我家院子里,所有人都看得见。
我去找了村支书。
老支书是我看着长大的长辈,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听我把事情说完,叹了口气。
“卫国啊,这事儿,难办。”他说,“按理说,人家姑娘怀着你弟弟的骨肉,找上门来,咱不能把人往外推。可要是不推,这未婚先孕,在村里……影响不好。”
“尤其你现在是营长了,部队里对干部作风问题,抓得严啊。”
老支书的话,句句都说在我心坎上。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部队里,再复杂的战术推演,我都能理出头绪。可眼下这件事,就像一团乱麻,我根本找不到线头。
晚上,我睡不着,索性坐到了院子里。
月光很好,洒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斑斑驳驳。
我听见屋里有动静,是林芳的房间。她好像也睡不着,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我忽然意识到,自从我回来,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她,也没有去了解过,我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弟弟,到底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在我的印象里,卫家永远是那个跟在我身后,怯生生的,有点笨拙的弟弟。我当兵走的那天,他躲在母亲身后,红着眼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我每次探亲回家,他也总是默默地帮我拎包,给我倒水,然后就坐在一边,听我讲部队里的事。我讲我的训练,我的战友,我的理想。他听得很认真,但很少插话。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那样一个没什么想法,安于现状的人。
我以为,他的人生,就是在那个小镇工厂里,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可现在,林芳的出现,像一块石头,砸碎了我对他的所有“以为”。
我的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不再想“怎么把她弄走”,而是想,“卫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念头的出现,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就好像在一条走了很久的死胡同里,我突然发现,旁边还有一条我从未注意过的小径。
第二天,我没有再逼林芳,也没有再去找村支书。
我走进了卫家生前住的那间小屋。
屋子很小,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母亲每天都打扫,但空气里还是有股尘封的味道。
我坐在书桌前,拉开了那个他用了十几年的抽屉。
抽屉里,放着几本中学课本,一些工厂发的奖状,还有一本日记。
日记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翻开了。
卫家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安安静-静,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日记是从三年前开始记的。
“1981年10月5日,晴。今天发了工资,28块5。给妈买了二斤肉,剩下的存起来。哥在信里说,部队要搞大比武,他很有信心。真好。”
“1982年3月12日,阴。厂里新来了个技术员,教我们用新的车床。我学得有点慢,师傅骂我笨。有点难过。要是哥在,他肯定会说,‘卫家,别怕,多练几次就好了’。”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日记里,记录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吃了什么,厂里发生了什么,天气怎么样。
还有,很多关于我的内容。
“哥寄了照片回来,穿着新军装,真威风。村里人都说,我是营长的弟弟,我也觉得脸上很有光。”
“哥又立功了。妈念着信,眼睛都笑眯了。我也高兴。我们李家,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我在为这个家争光。我从来没想过,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弟弟,是如此地以我为荣。他把我当成他的英雄,他的榜样。
而我呢?我这个“英雄”,在他去世后,却只想着用钱,把他留下的“麻烦”打发走。
我继续往后翻。
日记的风格,在一年半前,悄然发生了变化。
“1983年4月16日,晴。今天,我认识了她。她叫林芳,是新来的质检员。她的辫子很长,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脸红了。”
“1983年5月20日,多云。我把我自己做的午饭分了一半给她。她夸我做的土豆丝好吃。我一整个下午,心里都像揣了只兔子。”
“1983年9月9日,雨。我跟她表白了。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话都说不利索。她听完,脸也红了,点了点头。我感觉,天上的乌云都散了。”
日记里,关于“她”的内容越来越多。
他们一起去镇上看电影,一起去公园散步,一起讨论未来。
“芳说,她不图我什么,就图我这个人老实,对她好。她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盖三间大瓦房,生一个像我一样老实巴交的儿子,再生一个像她一样漂亮的女儿。”
“我跟芳说起了我哥。我说我哥是部队的英雄。芳说,你在我心里,也是英雄。因为你善良,你努力,你让我觉得安稳。”
我看到这里,眼睛有点发酸。
原来,我那个沉默寡言的弟弟,也有着这样火热的内心。他爱上了一个姑娘,他规划着他们的未来,他努力地想撑起一个家。
他不是我的附属品,不是“营长的弟弟”。他是一个独立的,有血有肉,有爱有梦的男人。
在日记本的夹层里,我找到了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信是写给工厂领导的。
信里,卫家用他那朴实的语言,举报了工厂为了节省成本,使用劣质的脚手架钢管,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
“……生命安全大于天。我恳请领导重视此事,立即更换不合格的设备,避免悲剧的发生。”
信的落款日期,是他出事的前三天。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死,不是意外。他早就发现了隐患,他试图去阻止,但他失败了。他用自己的生命,验证了自己的警告。
他才是英雄。
不是我这个穿着军装,在训练场上喊口号的哥哥。而是他,这个为了工友的安全,敢于站出来说话的普通工人。
抽屉的最底下,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用木头刻的、很粗糙的小鸟。翅膀一边大一边小,身上还有刻坏的痕迹。但它被摩挲得很光滑,看得出,主人很珍视它。
盒子里还有一张纸条,是林芳的字迹。
“卫家,你说,等我们有了孩子,你就教他刻小鸟。你说,你要让他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走出房间,天已经快亮了。
林芳正蹲在院子里,小声地吐着。孕期的反应,让她很难受。
母亲端着一碗热水走过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慢点,喝口水缓缓。”
林芳接过碗,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她的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慌乱和倔强,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点探寻的意味。
我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
“对不起。”我说。
这两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也无比真诚。
林芳愣住了。母亲也愣住了。
“以前,是我错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了解卫家,也不了解你。从今天起,你和孩子,我来负责。”
我开始调查卫家出事的真相。
我拿着那封没有寄出去的信,找到了当时和卫家一个班组的工友。
一开始,他们都支支吾吾,不敢说。厂里给他们下了封口令,谁乱说就开除谁。
我没有亮出我营长的身份去压他们。我只是把卫家的日记,把那封信,摆在他们面前。
“我弟弟,是为了你们才站出来的。”我说,“他已经不在了。现在,我只想为他讨一个公道。也为了你们自己,以后能安安全全地干活。”
一个年纪大的老师傅,红着眼圈,第一个开了口。
“卫家是个好孩子啊!出事前,他天天跟我们念叨,说那个脚手架不结实,迟早要出事。他还去找了车间主任,被主任骂了回来,说他多管闲事。”
“出事那天,就是钢管突然断了……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大家七嘴八舌,把当时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事情的真相,和我猜的八九不离十。工厂为了省钱,从不正规的渠道买了一批劣质钢管,车间主任为了完成任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卫家的举报,被他压了下来。最终,酿成了悲剧。
事后,工厂赔了李家一笔钱,就想把这件事压下去。
我拿着这些证词,心里有了底。
但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我的行动,很快就传到了镇上和工厂领导的耳朵里。
那天下午,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家的院门口。这在八十年代的农村,是天大的事。
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镇上的张镇长,另一个,是工厂的刘厂长。两人都挺着肚子,满面油光。
他们提着两条鱼,两瓶酒,笑呵呵地进了院子。
“哎呀,卫国营长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张镇长热情地握住我的手。
我抽出手,请他们进屋。
母亲紧张地给他们倒水。林芳看了一眼,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
“卫国营-长,年少有为,是我们镇上飞出去的金凤凰啊!”刘厂长把礼品放在桌上,一脸谄媚。
我没接他们的话,开门见山:“两位领导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张镇长和刘厂长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是这样,”张镇长清了清嗓子,“我们听说,卫国营长对你弟弟卫家同志的事情,还有些疑问?”
“不是疑问。”我平静地说,“是事实。”
我把那封信的复印件和工友们的证词,放在他们面前。
刘厂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拿起那些纸,草草地看了几眼,手都开始抖了。
“这……这都是误会!是一些工人在背后乱嚼舌根!”他强自镇定地说。
“是不是误会,你们心里清楚。”我看着他,“我弟弟的命,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张镇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卫国同志,你要冷静。”他语重心长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工厂也给了你们家补偿。你现在把事情闹大,对谁有好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是部队的干部,是有前途的人。为了这点陈年旧事,影响了自己的进步,不值得啊。”
“而且,”他看了一眼我母亲,“大娘年纪也大了,再让她跟着折腾,也于心不忍,对吧?”
这话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我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但我知道,我不能发火。
“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我说。
刘厂长见我油盐不进,也撕破了脸。
“李卫国,你别给脸不要脸!”他拍着桌子站起来,“你以为你是营长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这件事要是捅出去,工厂的名誉受损,镇上的税收减少,几百号工人的饭碗都可能受影响!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还有那个女人!”他指着林芳的房门,一脸鄙夷,“谁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说不定就是想来讹一笔钱!你为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毁了自己的前程,你傻不傻?”
“你给我出去!”我猛地站起来,指着大门。
我的眼睛里,可能真的有杀气。当兵十二年,我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动了真火。
张镇长和刘厂长被我的气势吓住了。他们灰溜溜地拿起东西,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们走后,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儿啊,算了吧!”她抱着我的腿,哭着说,“咱斗不过他们的!咱就安安分分过日子,行不行?妈不能没有你弟弟,再没有你啊!”
我扶起母亲,心里像刀割一样。
我知道她怕什么。在这个小地方,镇长和厂长,就是天。得罪了他们,以后我们家还怎么过日子?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坚持追查下去,很可能会像张镇长说的那样,影响我的前途。部队最忌讳干部在地方上惹是生非。
更重要的是,母亲怎么办?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我不能让她再整天提心吊胆。
可如果我就这么算了,我怎么对得起卫家?怎么对得起他临死前,还想着要为工友讨个公道的良心?
我怎么对得起林芳,和她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我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作为儿子的孝道,一半是作为兄长的道义。一半是现实的利害权衡,一半是内心的道德准则。
我这个在战场上都不曾畏惧过的营长,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我珍视的一切,我的荣誉,我的前途,我作为军人的准则,和我作为儿子、兄长的责任,在这里打成了一个死结。
解不开了。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一闪一闪。我想起小时候,卫家总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指着天上的星星问我,哥,哪颗星星最亮?
我说,北极星最亮,它能指引方向。
可现在,我的北极星在哪里?
我走进卫家的房间,又拿起了那个粗糙的木头小鸟。
小鸟的姿态,是昂着头的,翅膀张开,像要奋力飞向天空。
我摩挲着它身上那些笨拙的刻痕,仿佛能感觉到卫家当时的心情。他一定也是这样,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爱着这个世界,爱着他想守护的人。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什么是责任?什么是荣誉?
在部队里,责任是服从命令,荣誉是赢得胜利。这是我过去十二年里,刻在骨子里的信条。
可卫家的责任和荣誉又是什么?
他的责任,是对他心爱的姑娘许下的“一个家”的承诺。他的荣誉,是在黑暗面前,坚守自己内心的那一点光。
我的荣誉,难道就只是肩上那两杠两星吗?
不。
我的荣誉,应该是守护我应该守护的人。我的责任,是替我那已经不在了的弟弟,完成他没有完成的承诺。
我一直想用我的方式,去解决问题。用一个军官的方式,去要求一个“公道”。
可我错了。
对母亲来说,最大的公道,是活着的人能平平安安。
对林芳和孩子来说,最大的公道,是一个名分,一个家。
对卫家来说,最大的公道,或许不是惩罚了谁,而是他爱的人,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我好像明白了。
我不能用战斗的方式去解决生活的问题。有时候,守护,比进攻更需要勇气。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个死结,好像一下子就松开了。
我找到了我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我把母亲和林芳叫到堂屋。
我当着她们的面,把我这次回来写的、准备寄往上级军事检察院的举报信,一页一页,撕得粉碎。
母亲愣住了,随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一次,是放松的泪。
林芳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还有一丝失望。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林芳,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屋子都静得可怕。
母亲的嘴巴张成了圆形,半天都合不上。
林芳更是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很突然。”我继续说,“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我们之间,隔着卫家。”
“但是,卫家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家。他不在了,这个承诺,我来兑现。”
“你嫁给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会姓李,会是李卫国的儿子,名正言顺地出生,堂堂正正地长大。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后对你们指指点点。”
“我不会去追究工厂的责任了。不是我怕了,而是我明白了,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安稳比什么都重要。我会用我的身份,我的肩膀,为你们撑起一片天,挡住所有的风雨。”
“你不需要把我当成丈夫,你只要把我当成卫家的哥哥,孩子的伯父。我们一起,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这是我能想到的,对卫家,对你,对孩子,对这个家,最好的交代。”
我说完了。
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这么坚定过。
这不是一个冲动的决定,而是我彻夜思考后,为我的人生,选择的一条新的道路。
林芳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里,有震惊,有怀疑,有挣扎。最后,那一切复杂的情绪,都化成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只是捂着脸,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她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无助。
我知道,她同意了。
我和林芳的婚事,办得很简单。
我先去部队,跟王政委原原本本地汇报了所有情况。从卫家的死,到林芳的出现,再到我的决定。
我没有隐瞒任何事。
王政委听完,沉默了很久。他掐灭了手里的烟,看着我,说:“卫国,你想好了?这可不是儿戏。这会影响你一辈子。”
“政委,我想好了。”我站得笔直,“我是一名军人,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以前,我以为‘国’很大,现在我才明白,‘家’,就是最小的‘国’。我连自己的家都护不住,我还怎么去保卫国家?”
“我弟弟用他的方式守护了他的良知,现在,轮到我用我的方式,来守护他的家人。”
王政委看着我,眼神里有赞许,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理解。
“好小子。”他站起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部队是你家,有什么困难,跟组织说。”
我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回到村里,我请村支书和几位族里的长辈吃了顿饭。
在饭桌上,我当众宣布,林芳是我的爱人。我们早就认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之前因为我在部队,不方便公开,所以才让她受了委屈。
这个说法,漏洞百出。但我是李卫国,是村里飞出去的那个营长。我的话,有分量。
长辈们面面相觑,最后,村支书端起酒杯,说:“好事,好事啊!卫国成家了,我们都替你高兴!”
一场风波,就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平息了。
我和林芳领了结婚证。
没有婚礼,没有鞭炮,只是家里多了一副碗筷。
我们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水。
我把我的津贴,大部分都寄回家里。我在信里,会仔细地问林芳的身体怎么样,孩子有没有闹她。
林芳也会给我回信,是她自己写的,字写得不算好,但很认真。她会告诉我,今天吃了什么,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孩子又踢她了。
信的末尾,她总是会写上一句:“你在部队,注意身体。”
落款是:妻,林芳。
第二年春天,林芳生了。是个男孩,七斤重,很健康。
我请了假,赶了回去。
我到家的时候,孩子正在熟睡。小小的,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我伸出手,想碰碰他,又不敢。
林芳靠在床头,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很温柔。
“给他取个名字吧。”她说。
我想了想,说:“叫李念吧。思念的念。”
纪念卫家。
林芳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我抱着孩子,感觉自己抱着一个世界。这个小生命,是我弟弟生命的延续,也是我后半生责任的开始。
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着在部队里建功立业的李卫国了。我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每次训练累了的时候,我就会想想家里的那盏灯,想想灯下,有一个女人,在等我回家。有一个孩子,在等我叫他一声“儿子”。
我的战友们,都觉得我变了。
说我以前像块铁,现在,像块被捂热了的铁。
几年后,我因为工作出色,也因为家庭原因,被调到了我们县城的武装部工作。
我终于可以每天回家了。
我们的家,安在了县城的一栋旧楼里。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林芳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学会了做很多菜,每天都变着花样给我和孩子做饭。
小念一天天长大,他很黏我。他会抱着我的腿,让我带他去公园。他会拿着我的军功章,一脸崇拜地问我,爸爸,这是什么?
我会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这是爸爸的荣誉。
但我心里清楚,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誉,不是这些冰冷的铁片。
而是我有一个家。有一个愿意为我洗手作羹汤的妻子,有一个会叫我“爸爸”的儿子。
我和林芳之间,依然很少谈论爱情。
我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亲情,一种战友情。我们是彼此的依靠,是为了守护同一个目标而并肩作战的伙伴。
那个目标,就是让小念健康快乐地长大,让他成为一个像他亲生父亲一样,善良,正直,有担当的人。
有一年清明,我带着林芳和小念,去给卫家扫墓。
卫家的墓,就在村后的山坡上。
我清理掉墓碑前的杂草,摆上水果和点心。
小念还不懂事,好奇地问:“爸爸,我们来看谁呀?”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们来看你叔叔。他是个英雄。”
林芳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墓碑。
一阵风吹过,山坡上的野花,轻轻摇曳。
我回头,看到林芳的眼角,有一滴泪滑落。她迅速地擦掉了。然后,她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笑容。
阳光洒在她脸上,也洒在我心里。
我知道,我们都从过去走了出来。
我们没有忘记过去,我们只是把它,装进了心里,然后,带着它,更坚定地走向未来。
我的人生,从提干营长的那一天起,拐了一个大弯。
我没有成为将军,没有实现我年少时那个“顶天立地”的梦想。
我成了一个普通的丈夫,一个普通的父亲。
我每天处理着武装部那些琐碎的事务,下班回家,陪着妻子看电视,给儿子辅导作业。
生活平淡如水。
但我知道,这杯水,是甜的。
因为我用我的后半生,兑现了一个承诺。
我守护了一个家。
我想,如果卫家在天有灵,他应该会对我这个哥哥,感到满意吧。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