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是基于《忽左忽右》节目录音的口述稿，原节目标题为“卧榻之侧：张明扬谈五代十国的最后时刻”，本文仅对语法与用词做部分修改。
本文是基于《忽左忽右》节目录音的口述稿，原节目标题为“卧榻之侧：张明扬谈五代十国的最后时刻”，本文仅对语法与用词做部分修改。
纳土归宋的神话背后：杭州百姓的痛哭与钱家的不安
张明扬
我在《卧榻之侧》提到，后世把吴越国纳土归宋这件事想的太和平统一了，历史细节里的钱镠后来也是想挣扎一下的，想了各种方案，可不可以称臣，给我一个当诸侯的权利？后来都没有给，甚至宋太宗把他们家作为人质扣留在开封。当然后世我们肯定要把这件事情写得非常好，像是历史的一个伟光正叙事，其实未必。后来纳土归宋的时候，号称整个杭州几十万世人痛哭。有很多这样的东西简略掉了，但我们写书的时候可以把这些颗粒度更小的事情写上去。
程衍樑
末代吴越王钱俶降宋之后，北宋给他家里颁发了免死铁券。今天大家一听免死铁券，看实物就得找他们家保存下来的，像瓦一样。
张明扬
还有个有趣的历史细节，当时钱家已经纳土归宋了，住在开封也不让回老家。有一天一个喝醉的太监到他们家里来，说了些什么话，钱家吓得相对垂泪，感觉我们家是不是快怎么样了？后来到第二第三天，说只是这个人喝醉了，说了什么话后来发现是一个乌龙。可见这种宋朝历史上号称最和平、最光鲜的一次纳土归宋，最后就被一个喝醉的太监吓得战战兢兢。
我觉得这还不如《鹿鼎记》最后写郑克塽，虽然韦小宝敲诈郑克塽这个事情是假的，但历史情境是对的，一定是不断被敲诈，活得战战兢兢，最后慢慢从历史里消失。所以我觉得金庸这个事是假的，情境是真的，更像是一个降王后来归降之后的情境。
程衍樑
中国历史越发展到后面，后来的人越受困于前代人的经验。尤其是和平纳土归宋之后，怎么处理这些旧王族，肯定会想到南北朝时期的故事，苻坚当年是怎么对慕容家族的。每次开始的时候，大家可能还没有那么极端，后来大家都有了经验，每一招我都熟，这集我看过，就不会有什么很美妙的相处。
张明扬
而且我觉得有一个互相激发的过程。比如才开始可能是言笑晏晏，突然我心里有了芥蒂，怎么样表现给对方，然后也会有一个应急反应。比如我书里的主角人物李煜也是死于非命，死于非命的人还是蛮多的。但最后我们中国历史有一个很宝贵的东西，在正史以外有很多私家笔记，有很多这样的八卦和段子。李煜怎么死的，那个谁怎么死的，真真假假你不知道，但它把历史上很多阴暗面放大、保留下来了。
乱世中的技术官僚：「十一帝元老」冯道为何不倒？
程衍樑
冯道在这个时期很有意思，可以给我们介绍一下。
张明扬
冯道最著名的历史认知就是不倒翁，历经了几乎大半个五代，号称十朝皇帝，屹立不倒，基本都是数一数二的文臣。以我们现在的价值观来看，这个人就是一个几姓家奴。
程衍樑
历五朝八姓十一帝。
张明扬
十一帝里还包括一个契丹皇帝，包括辽太宗。在我们这个时代认为他是几姓家奴，但在那个时代可能代表了一种政治稳定期，无论时代怎么变化，总有一个不变的东西。开玩笑说美国的选举政治，总统换了，但他得有个技术官僚，比如美联储主席就不换鲍威尔。甚至大家认为，总统上来之后不换美联储主席是一个很符合政治道德的事情，是很体面的事情，如果总统上来以后把技术官僚换掉就是不体面。
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皇帝上来不换冯道，在那个时代看起来可能是个很棒的事情，说明我们没有想摧毁整个政治体系，我还在小心翼翼地维护整个政治的运行。就政治道德而谈是好的，到我们后世加入民族主义的解读之后，认为冯道你就是为了当官。但我觉得后世跟前半段完全割裂了，我的观点可能更偏向前端。但我毕竟是个后世的人，说几姓家奴的话，我从小也接受了吕布三姓家奴这个基本观念，所以至少在内心对冯道也有一些不屑。但就史实来看，我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个时代，冯道身上还是有闪光点的。
程衍樑
尤其像耶律德光南下之后，冯道一方面出仕，另一方面又有很多记载，如何劝阻辽朝皇帝避免滥杀的这样的功绩，可能就是历史中最复杂的情况。
张明扬
我们刚才说亲征的问题，你说柴荣要亲征，冯道还要劝柴荣不要亲征，其实他这时候代表了一个儒家的稳定期。按照儒家观点来说，你不要去亲征，柴荣不听他的，很多这样的故事。所以你看到冯道，我觉得如果五代有延续感的话，反而就在冯道身上，或者在他身边以冯道为首的技术官僚身上。
程衍樑
他出生的时候是唐僖宗的时代，等他死了，北宋马上就要开启了，确实是一个贯穿五代的人物。
张明扬
就像那个著名的英剧《是的首相》，里面的首相换来换去，但技术官僚不换。
程衍樑
我去年看了郑也夫写的《五代九章》，是一个评述集。他有个观点不知道您会怎么看，他认为冯道能这么不倒翁，在历朝政权更迭之后做同样的事情，反过来可能映衬了冯道在中枢当中的地位没有那么重要。至少皇权最关注的那些权力，冯道很可能是无法染指的。
张明扬
因为他不管军权，那时候最核心的权力是军权。我觉得文治本身对皇权的维系和核心没有什么关系，但你能帮助皇帝解决很多事情，文治、收税的问题。但军队是不容染指的，可能跟后世不太一样，你在文治时代，首辅包括宰相是很重要的位置，但在五代军权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很认同这个观点。冯道的延续性可以这么说，他是在非核心权力上的一个分享。
卧榻之侧：大宋为何坚决要消灭南唐？
程衍樑
经历了李昞、李景，到了李煜的时代，他面临的这个状况如何，他又是怎么做的？
张明扬
我觉得李煜遇到最大的问题是后来没钱了，有点像我爹把第一代皇帝储存的巨大国力、钱花完了，所以李煜上台之后最大的问题就没钱，搞了很多改革，弄钱。后来确实恢复了点国力，弄了点钱回来，所以李煜上来之后，我觉得确实是四面楚歌。所以从施政来看，我觉得李煜比他父亲强多了，绝对是及格线之上的皇帝。
程衍樑
他爹李景其实是对外征伐挺多的，但事后来看都是无效的征伐，因为征服完了之后这块地方又丢掉了。比如他对于湖南，对马楚的征伐，对于闽国的征伐，你不能说他没有打胜仗，但结果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客观上又消耗了整个国力。
张明扬
所以李煜其实是拿了副烂牌，基于这副烂牌，我觉得李煜固然没有天纵之才，但也就是没有变得更差，甚至比他父亲更强。
程衍樑
柴荣的时代，南唐名义上就已经对开封算是称臣了，自称唐国主，后来又改成江南国主。
张明扬
柴荣死前还给李景说，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再灭你，还劝他开始修筑城池，说后世皇帝怎么对你我就不知道了，这也是很妙的一件事情。
程衍樑
但这种关系为什么没法维持下去？既然已经是一个外藩臣服的状态。
张明扬
很深刻的一个问题就是北宋不能容南唐，连吴越都不能容，大一统文化在这个时代已经深入人心了。
程衍樑
就是你那本书的标题《卧榻之侧》。
张明扬
对，他已经不容许任何这样的存在了。
本期嘉宾
程衍樑，《忽左忽右》主播
张明扬，历史作家，著有《弃长安》《崖山》《入关》《大争之世》《卧榻之侧》等历史作品。
来源：东猫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