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起这事儿,还得从1985年那个能把人烤出油的夏天讲起。那年我十八,高考差了几分,成了村里不多见的“文化人”,也是个待业的闲人。整天除了帮家里下地,就是在村头大槐树下跟人瞎侃。我哥叫马建国,在山西下煤窑,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趟,家里就我、我爹娘,还有我那刚过门一
说起这事儿,还得从1985年那个能把人烤出油的夏天讲起。那年我十八,高考差了几分,成了村里不多见的“文化人”,也是个待业的闲人。整天除了帮家里下地,就是在村头大槐树下跟人瞎侃。我哥叫马建国,在山西下煤窑,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趟,家里就我、我爹娘,还有我那刚过门一年的嫂子,刘秀莲。
那晌午头,太阳毒得跟后娘的巴掌似的,田里的玉米叶子都打着卷儿。我娘让我去地里看看水渠,别给堵了。我抄着条铁锹,趿拉着鞋就出了门。我们家的玉米地在村子最东头,又高又密,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子跟青纱帐一样,风一吹,哗啦啦地响,藏个人进去,外面根本瞧不见。
我顺着田埂往里走,正寻思着这天啥时候能下场雨,冷不丁地,就听见玉米地深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年头村里风气保守,这青天白日的,谁会在玉米地里头?我脑子里顿时闪过村里王寡妇前两天跟人嚼舌根的闲话,说我嫂子刘秀莲最近有点不对劲,老是一个人往外跑,指不定是……
我心里直犯嘀咕,扒开最后一排玉米秆,探头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哪有什么男人,只有我嫂子一个人。她蹲在一小片空地上,面前用几块砖头和一块破木板搭了个简陋的桌子。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她浑然不觉,正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高中数学书,嘴里念念有词。
也许是我的影子晃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看见我,那张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刷”地一下,红得更厉害了,像是傍晚的火烧云。她眼睛里全是惊慌,像一只被猎人堵在窝里的小鹿。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空气里只有嗡嗡的蝉鸣和她急促的呼吸声。
那一刻,我脑子一片空白。我看着她藏在身后的书本,还有那被汗水洇湿的练习册,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啥滋味。
这事儿说来话长。我嫂子刘秀莲,嫁给我哥的时候才二十岁。她是邻村的,当年也是她们村里学习最好的姑娘,听说考高中都是全乡第一。可她家穷,下面还有个弟弟,她爹娘就做主,让她高中念了半年就退学了,拿了我家的彩礼钱,给她弟弟盖房娶媳妇。
嫁过来之后,她真是没得说。孝顺公婆,勤快能干,地里的活儿,家里的事儿,一把抓,从没半句怨言。村里人都夸我哥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她人长得也俊,白净,大眼睛,就是不爱说话,总是安安静静地干活,脸上很少有笑容。
我高考落榜那阵子,情绪特别低落,整天唉声叹气。有天晚上吃饭,我爹又数落我没出息,我扒了两口饭就撂下筷子回屋了。半夜里,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从门缝里一看,是我嫂子。她正借着月光,在院里的水井边洗全家人的衣服,那么一大盆,她瘦弱的身子一起一伏,搓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清晰。
后来,我就发现她有些不对劲了。她会把用过的蜡烛头一点点攒起来,晚上等我爹娘都睡了,自己屋里的灯还亮着。有时候我起夜,还能听见她屋里有压得极低的声音,像是在背着什么。还有一次,我看见她从镇上回来,鬼鬼祟祟地把一个布包藏进了柴火垛里。
村里的王寡妇是个长舌头,眼睛尖着呢。没多久,村里就开始有了风言风语。说我嫂子这是守不住了,心野了,指不定是跟镇上哪个小白脸好上了。这话传到我娘耳朵里,我娘气得脸都绿了,对着我嫂子指桑骂槐了好几天,嫂子一句话也不辩解,只是埋着头,眼圈红红的。
看着她那双又惊又怕的眼睛,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不是对嫂子,是对那些嚼舌根的人,也是对我自己。我一个大男人,读了那么多书,竟然还不如一个女人有志气。我高考落榜就自怨自艾,可嫂子呢?她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却还在这样的环境里,偷偷地捡起自己的梦想。
“嫂子,你这是……想考大学?”我压低声音问。
她身子一颤,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没哭出声,就是那么无声地掉眼泪,一颗一颗砸在那本旧书上。她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声音哽咽着:“我……我就是想看看,我还能不能捡起来……建军,你别……别跟你哥说,也别跟爹娘说,行吗?我求你了。”
她苦笑了一下,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说:“好事?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不想着好好过日子,还想着考大学,传出去还不被人戳脊梁骨戳死?他们会说我不守本分,说我想飞出这个家,到时候你哥在外面都没法做人。”
她说的是实话。在1985年的农村,一个媳妇最大的本分就是相夫教子,传宗接代。考大学?那是没出嫁的大姑娘和男人们的事。我嫂子这么做,在村里人眼里,就是大逆不道。
“建军,我听说……过两年政策可能要变,以后考大学对年龄限制会放宽。”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希望,“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待在土里,我……我想当个老师。”
“嫂子,你放心。”我斩钉截铁地说,“这事,我帮你瞒着!不仅瞒着,我还帮你!”
从那天起,我成了嫂子的“同谋”。我把我所有的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都偷偷拿给了她。每天下午,我都会借口去地里干活,实际上是去给她放哨。她就在那片玉米地的“秘密基地”里学习,我就在外面田埂上坐着,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为了给她创造更多时间,我把家里很多活儿都揽了过来。喂猪、挑水、劈柴,我娘还纳闷,说我这落榜之后咋还变勤快了。我嘿嘿一笑,也不多解释。
我发现,嫂子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那种笑,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发自内心的,明亮又自信。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我们的反常举动,还是引起了王寡妇的注意。她好几次在村口碰见我俩一前一后地往地里走,就跟人说:“瞧瞧,这小叔子跟嫂子,整天黏糊在一起,啧啧,马建国家门不幸啊!”
闲话越传越难听,我娘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终于,在一个傍晚,我和嫂子刚从玉米地回来,王寡妇就堵在了我们家门口。
我娘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冲上来就要撕我嫂子的嘴。我爹也气得抄起了门后的扫帚。
我嫂子吓得脸都白了,躲在我身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当时血气上涌,一步跨到嫂子面前,挡住我娘,对着王寡妇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亲眼看见了?!”
“我们在干啥?好!我让你看看我们在干啥!”我气急了,转身跑回屋,把我藏在床底下的一个布包拿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哗啦”一声全倒在了地上。
一堆写满了字的练习册、卷子,还有几本被翻烂的课本,散落一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王寡妇也傻眼了。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把整个院子的人都炸蒙了。
我娘看着地上的书,又看看我嫂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爹手里的扫帚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考大学?”王寡妇回过神来,撇着嘴冷笑,“一个结了婚的婆娘,还想考大学?真是白天说梦话!不安分的女人,就是想找借口往外跑!”
“建军,别说了……”嫂子在后面轻轻拉我的衣服,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就要说!”我甩开她的手,看着我爹娘,几乎是吼出来的,“爹,娘!你们忘了嫂子是怎么嫁过来的吗?她本来也能上大学的!就为了给家里换彩礼钱,她才……她才把自己的前程给断了!现在她想重新捡起来,我们当家人的,不帮她就算了,还要跟外人一样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吗?!”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爹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我娘看着嫂子,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的动容。
我们回头一看,全都愣住了。我哥马建国,竟然回来了!他穿着一身满是煤灰的工作服,脸黑得只看得到眼睛和牙齿,肩上扛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
他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阵仗,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书,目光落在了我嫂子那张挂着泪痕的脸上。
王寡妇一见我哥回来了,立马又来了精神,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然后,他弯下腰,一本一本,把地上的书和卷子,全都捡了起来,小心地拍掉上面的灰尘,郑重地交到我嫂子的手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着王寡妇,声音不大,却像石头一样沉:“我媳妇的事,我心里有数。她想考大学,我支持。考上了,我砸锅卖铁也供她读。以后谁再敢在我家门口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拉着我嫂子的手,对我说:“建军,把门关上。”
后来我才知道,我哥这次是特地请假回来的。嫂子偷偷学习的事,她早就通过信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哥。我哥在信里只有一句话:“你想做就去做,家里有我。”他这次回来,就是怕家里人为难她,怕村里的闲话伤了她。
那年冬天,放榜的日子,我们全家都等在村里的广播站。当广播里念出“刘秀莲,考取省师范大学”的时候,我看见我嫂子,那个一向隐忍安静的女人,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我哥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我爹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眼睛。我娘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好,我们家要出大学生了。”
有时候我还会想起那个燥热的午后,嫂子在玉米地里红着脸对我说“别出声”的样子。那声音里,藏着一个农村女性对命运不公的无声反抗,也藏着一个时代变革的序曲。那一片青纱帐,守护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而是一个干净、滚烫的梦想。
来源:蜂虻君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