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儿子赵亮把酒瓶往我这边挪了挪,盖上了盖子。他的手白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不像我的手,又黑又糙,指甲缝里总感觉嵌着洗不掉的黄土。
“爸,少喝点。”
儿子赵亮把酒瓶往我这边挪了挪,盖上了盖子。他的手白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不像我的手,又黑又糙,指甲缝里总感觉嵌着洗不掉的黄土。
今天是我的六十大寿。
院子里摆了三桌,亲戚邻居都来了,闹哄哄的。我婆娘秀英在人群里穿梭,脸上笑开了花,嘴里不停地招呼着:“吃,都吃,别客气。”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我身边坐得笔直的儿子,心里头,就像是被温水泡着,舒坦。
这辈子,值了。
我叫赵满山,住在这山沟里,没啥大本事,就会一门手艺——捉蝎子。我们这地方,山石多,干旱,蝎子也多。从我三十岁那年,为了给赵亮攒学费开始,这门手艺就成了我家的饭碗。
一盏紫光灯,一把长镊子,一个玻璃瓶。三十年,我踏遍了这周围的每一座山,每一道沟。村里人都喊我“蝎子王”,带点敬畏,也带点疏远。他们怕蝎子,也怕我这个天天和蝎子打交道的人。
可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玻璃瓶里一只只蝎子扑腾,就意味着儿子在城里的书本费、生活费有了着落。它们在瓶子里发出的“沙沙”声,是我听过最踏实的声音。
如今,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找了好工作,穿着体面的衬衫,说话温和有礼。他这次回来,给我买了个新手机,还给秀英带了条丝巾。
席上,村长端着酒杯过来,大着嗓门说:“老赵,你这辈子,算是熬出头了!儿子有出息,你也可以把那套家伙事儿收起来,享清福了!”
我嘿嘿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是啊,该享福了。
我这双手,这双在夜里摸过成千上万只蝎子的手,终于可以歇歇了。
酒席散去,亲戚邻居都走了。秀英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水声哗哗的。赵亮陪我坐在院子里。
夜深了,山里的风凉飕飕的,吹在脸上很舒服。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亮得扎眼,和我夜里进山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爸,以后别去捉蝎子了。”赵亮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但很认真。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像个城里人。
“不捉了,不捉了。”我赶紧说,“你现在有本事了,我跟你妈,就指望你了。”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话。我知道,他有心事。他从小就不喜欢我捉蝎子,觉得脏,也觉得危险。小时候,他从来不让同学来我们家,我问他为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他们怕你身上的味儿。”
我身上有什么味儿?土腥味,汗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蝎子泡在酒里那种特殊的腥气。我自己闻不到,但它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为了这事,我偷偷难受了好几天。但一想到他的学费,我就把这点不舒服压了下去。一个大男人,靠本事吃饭,不丢人。
“进屋吧,凉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后腰的老毛病又犯了,酸溜溜地疼。常年弯腰在山里找蝎子,落下的病根。
赵亮也站起来,扶了我一把。他的手很有力。
我心里又是一阵熨帖。这儿子,没白养。
回到屋里,秀英已经烧好了洗脚水。我把脚泡在热水里,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天的热闹和劳累,好像都随着热气蒸腾出去了。
我看着墙上挂着的旧相框,里面是赵亮考上大学时我们一家的合影。照片上的我,笑得咧着嘴,眼睛里全是光。
这光,是无数个夜晚,用紫光灯在石头缝里一点点照出来的。
我闭上眼,准备享受这六十岁的第一夜。一个安稳的,不再需要为生计奔波的觉。
可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一种奇怪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传了进来。
“沙沙……沙沙沙……”
那声音很轻,很细密,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在긁着地面。
我猛地睁开了眼。
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
这不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也不是小虫子爬动的声音。
这是蝎子。
是成千上万只蝎子一起爬行时,尾巴和腹部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捉了三十年蝎子,从来没听过这么密集的动静。一只两只,十只八只,我都见过。但这种规模,像是整个山头的蝎子都出动了。
我悄悄下了床,没敢开灯。我走到窗边,扒着窗帘的一条小缝往外看。
院门外的土路上,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正在缓慢移动的东西。它们泛着一种幽暗的光泽,在月色下像是一片流动的石油。
我的心跳得厉害。
它们没有进院子,只是在门外,密密麻麻地聚集着,像是在……朝拜?
不,不对。
它们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我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我这一辈子,靠它们活,也靠它们养家。我自认为了解它们。我知道它们喜欢藏在哪里,什么时候出来活动,怕什么,爱吃什么。
可眼前这一幕,超出了我三十年的所有认知。
这不合常理。
蝎子是独居的生物,除了交配季节,很少会大规模聚集。更何况是围着一户人家的房子。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它们是来找我的。
在我六十大寿这一天,在我决定金盆洗手这一天,它们来了。
是来报复?还是来……告别?
我不敢想下去。
我悄悄退回到床边,躺下,用被子蒙住头。但那“沙沙”声,像是直接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在我脑子里无限放大。
我感觉自己躺在一片蝎子海里,它们爬过我的身体,冰凉的触感,尾钩一下下敲打着我的骨头。
这一夜,我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那声音就消失了。
我像是虚脱了一样,浑身是汗。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院门,外面的土路上干干净净,只有几道车辙印,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但我知道不是。
空气里,还残留着那股熟悉的、浓郁的腥气。
赵亮和秀英起床了。秀英看到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当家的,昨晚没睡好?是不是酒喝多了?”
我摇摇头,含糊地说:“做了个梦。”
赵亮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探究。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去刷牙洗脸。
早饭我吃得心不在焉。村里人陆陆续续出门下地,路过我家门口,都停下来,对着我家门口的地面指指点点。
“老赵,你家门口这是咋了?”邻居王婶扯着嗓子喊。
我走出去一看,心又沉了下去。
土路上,布满了无数道细细的、交错的划痕。像是有人用耙子细细地梳了一遍。只有我看得懂,那是蝎子爬过留下的痕迹。
村里人看不懂,但他们感觉到了不对劲。
“邪门了嘿。”有人小声嘀咕。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赵满山家门口,昨晚闹了“怪事”。
我一辈子靠山吃饭,最信这些山里的说法。人们对未知的东西,总是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我“蝎子王”的名号,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祥的色彩。
赵亮吃完早饭,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爸,到底怎么回事?我昨晚也听见声音了。”
我看着他担忧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我不想让他卷进来。这是我和那些蝎子之间的事情。
“没事,可能是山里什么东西跑下来了。”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晚上,同样的时间,那“沙沙”声又准时响起了。
这一次,比昨晚更清晰,更逼近。
我再次扒着窗缝看,那片黑色的潮水,已经漫到了我的院墙底下。它们没有试图翻墙,只是静静地贴着墙根,密密麻麻,一层叠着一层。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这是一种无声的示威。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仪式。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我这三十年,捉了多少只蝎子?十万?二十万?我从没算过。我只知道,它们换来了我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换来了家里的一砖一瓦。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是天经地义的。人要活下去,就要利用万物。
可现在,我动摇了。
如果万物有灵,它们是不是来向我讨还这笔血债?
第三天,村里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得不像样了。
有人说我捉的蝎子太多,惹怒了山神。有人说那些蝎子是来索命的。还有人说,我身上沾了太多阴气,会给村子带来灾祸。
以前那些对我毕恭毕敬的眼神,现在都变成了躲闪和猜疑。连小孩子路过我家门口,都会被大人一把拉走,嘴里还念叨着“别靠近”。
我活了六十年,第一次尝到被孤立的滋味。
秀英急得直掉眼泪,拉着我的手说:“当家的,要不……我们去庙里拜拜?”
我摇摇头。我知道,这事,求神拜佛没用。
解铃还须系铃人。
赵亮这两天一直在用手机查着什么,眉头紧锁。他没再问我,但我知道,他也在想办法。
这天下午,村长领着几个村里的长辈来了。
他们站在院子门口,没进来,表情都很严肃。
“满山啊,”村长清了清嗓子,“村里人都很不安。你看……这事,你得想个办法解决啊。”
一个辈分很高的三爷说:“满山,你捉了一辈子蝎子,是蝎子王。它们听你的。你去跟它们‘说说’,让它们走吧。别再来惊扰村子了。”
“说说”?我心里一阵苦笑。我怎么说?我连它们为什么来都不知道。
但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恐惧又期盼的脸,我没法拒绝。
“好。”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我试试。”
他们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西斜的太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罪人。
我该怎么办?
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我面对的,不是一只可以被镊子夹住的蝎子,而是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困境。
我做出了第一个决定。
一个我作为“蝎子王”的本能决定。
晚上,我没有等那声音响起。吃过晚饭,我就从墙角旮旯里,翻出了我那套吃饭的家伙。
紫光灯,长镊子,还有一个最大的玻璃瓶。
灯还是亮的,镊子头依旧闪着冷光,瓶子被秀英刷得干干净净。
“爸,你干什么?”赵亮冲了过来,一把按住我的手。
他的眼神里,是震惊,是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失望。
“它们来了,我总得做点什么。”我拨开他的手,声音很沉。
“做点什么?就像以前一样,把它们全都抓起来?”他的声音也高了起来,“爸,你都六十了!你还想怎么样?”
“不抓它们,难道让它们把咱家房子围起来,让全村人戳咱家脊梁骨吗?”我心里也窝着火。
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我辛辛苦苦,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能挺直腰杆做人吗?现在,因为这些蝎子,我成了村里的“不祥之人”。
我不能接受。
我提着工具,打开了院门。
赵亮没有再拦我,他只是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背影。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门外,那片黑色的潮水已经涌来。
我打开紫光灯。
幽蓝色的光束下,成千上万只蝎子瞬间现出了原形。它们通体发出荧光,像是一片散落在地上的诡异星河。
我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镊子。
这是我重复了三十年的动作,熟悉得就像呼吸一样。
我俯下身,镊子精准地夹住一只蝎子的尾部,手腕一抖,把它扔进了玻璃瓶。
“啪嗒。”
清脆的一声。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我的眼睛里只有那些发光的蝎子,我的耳朵里只有它们撞击瓶壁的声音。
我试图用这种方式,找回我“蝎子王”的尊严和控制力。
我要让它们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宰。
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根本是徒劳。
我抓得再快,地上的蝎子也不见少。它们源源不断地从黑暗中涌来,填补上任何一处空缺。
我的玻璃瓶很快就满了。蝎子在里面疯狂地搅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我换了个更大的桶。
我的额头开始冒汗,呼吸也变得粗重。我的后腰又开始疼了,像是有根钢针在里面搅。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臂开始发酸,眼睛也因为长时间盯着紫光而感到刺痛。
我停了下来,直起腰,喘着粗气。
我看着脚下那片依旧无边无际的荧光海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了我。
我输了。
我不是蝎子王。在它们庞大的数量面前,我只是一个可笑又可怜的老头。
我转过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赵亮。
他没有走,就那么一直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伤。
“爸,”他走过来,声音沙哑,“够了。回家吧。”
他从我手里拿过那沉重的桶,又拿过我的镊子和灯。
我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跟着他走回院子。
关上院门的那一刻,我听见外面那“沙沙”声,似乎变得更响了。像是一种嘲讽。
那一晚,我病倒了。
发起了高烧,说胡话。我一会儿喊着“别过来”,一会儿又喊着“学费”。
秀英守在我床边,不停地用湿毛巾给我擦脸。赵亮则是一趟趟地往镇上卫生所跑,拿药,请医生。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渊。周围全是蝎子,它们用尾钩一下下地扎我,我疼,却喊不出来。
这场病,来势汹汹,足足折腾了我一个星期。
等我能下床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圈,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村里的风言风语更厉害了。他们说,赵满山被蝎子“反噬”了,这是报应。
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能感觉到路过的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他们不再掩饰,那种鄙夷和恐惧,赤裸裸的。
秀英为了这事,跟邻居吵了一架,回来后自己躲在屋里哭。
我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用半生辛苦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吗?
赵亮把一杯温水递到我手里。
“爸,喝点水。”
我看着他,他好像也憔悴了不少,眼底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那些蝎子……还在来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下,点点头:“还在。不过,它们没再靠近院墙,只是在外面那条路上。”
我握着水杯的手,微微发抖。
我病倒的这几天,它们竟然还在。它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不再想着怎么去驱赶它们,也不再想着“蝎子王”的尊严。
我只想知道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现在?
我的思维,从“我该怎么办”的愤怒和恐慌,慢慢转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探寻。
我开始回忆。
我捉蝎子的这三十年,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细节。
我捉蝎子,是有原则的。太小的,不捉,让它们长大。抱籽的母蝎子,不捉,让它们繁衍。我自认为,我取之有道,留了余地。
可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
难道,是我在什么地方,做错了?
我决定不再被动地等待。我要主动去找答案。
身体好了一些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山。
赵亮不放心,要跟着我。我没拒绝。
我没有带任何工具,只是拄着一根木棍。
我没有走那些常走的、好走的路。我凭着记忆,走向那些最偏僻、最陡峭的山沟。那些地方,是我早年间发现的“宝地”,蝎子又多又肥。
山路崎岖,我走得很慢。赵亮扶着我,我们俩一路无话。
我看着周围熟悉的山石草木,很多地方都变了样。有些山坡被开垦成了梯田,种上了经济作物。有些地方,能闻到农药的刺鼻气味。
我走到一个我曾经收获颇丰的山坳。我记得这里以前有一片潮湿的石滩,一到晚上,石头下面全是蝎子。
但现在,石滩干涸了,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我翻开几块石头,下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干死的虫子。
我又去了好几个地方,情况都差不多。
环境变了。
比我记忆里,要干旱得多。
我心里那个“为什么”,开始有了一点模糊的轮廓。
赵亮看出了我的意图,他一路上都在用手机拍照片,记录着什么。
“爸,我们县这几年,降雨量一直在减少。你看这些树,叶子都发黄了。”他说。
我点点头。我当然知道。只是我以前从没把这事和蝎子联系起来。
我只关心它们在不在,多不多,能不能换钱。我从没关心过,它们是怎么活的。
我们走了大半天,最后,我停在了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废弃很久的老土窑。窑洞口长满了杂草,黑漆漆的,往里冒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
我盯着那个洞口,久久没有说话。
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爸,你怎么了?”赵亮察觉到我的不对劲。
“就是这里了。”我喃喃自语。
大约是十年前,赵亮考上大学那年。学费和生活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我那段时间,像疯了一样漫山遍野地找蝎子。
就在这个土窑里,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蝎子窝。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阵仗。土窑深处,密密麻麻,全是蝎子。其中还有一只体型硕大、颜色近乎金黄的“蝎王”。
我当时眼睛都红了。我知道,把这一窝端了,赵亮四年的学费就都有了。
但这个窝太深了,蝎子太多,用镊子一只只夹,根本不现实。
我动了一个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的念头。
我找来一些硫磺和干辣椒,在洞口点燃,然后用鼓风机往里吹。
那是我从一个老药农那里听来的“绝户”法子。据说能把一个地方的蛇虫鼠蚁全部熏出来,或者直接熏死在里面。
我记得那天,浓烟滚滚地灌进土窑。很快,里面就传来了蝎子垂死挣扎的“滋滋”声。
大量的蝎子从洞里爬出来,歪歪扭扭,没爬多远就死了。
我那天,收获了足足三大桶。
那笔钱,确实解决了赵亮的学费问题。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来过这个土窑。我刻意地回避它,把它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想来,那些每晚围在我家门口的蝎子,它们的祖先,是不是就死在了十年前那场大烟里?
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亮。
我讲得很慢,很艰难。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我心口上剜下一块肉。
我描述着那天的浓烟,描述着蝎子挣扎的样子,描述着我当时被金钱冲昏的头脑。
我像一个审判自己的法官,把所有丑陋的、不堪的细节,都剖开来,放在我儿子面前。
我说完了。
我不敢看他的脸。
我等待着他的审判。是鄙夷?是愤怒?还是那句“爸,你怎么能这样?”
我做好了准备,接受他任何的评判。因为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为了我的儿子,毁灭了一个族群的家。
这是一种沉重的、无法辩解的罪。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听起来,竟和那晚的蝎子爬行声有几分相似。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这双手,养活了我的家,也沾满了罪孽。
我以为我会等来一场暴风雨。
但赵亮没有。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不想再跟我说话了。
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爸,”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那不是你的错。”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他重复了一遍,看着我的眼睛,“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那么做。”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这辈子,流血流汗,受了多少伤,遭了多少罪,我没哭过。
但这一刻,我儿子的一句话,让我差点掉下泪来。
“我这几天,查了很多资料。”赵亮继续说,“我们这里,这几年地下水位下降得很厉害。很多以前有水的地方,都干了。蝎子也需要水。它们虽然耐旱,但离了水,也活不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你说的那个土窑,我猜,它可能连接着某个地下水源,或者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潮湿稳定的环境。你当年那一把火,可能不只是熏死了蝎子,还破坏了那里的生态。但根还在。”
“这些年,它们可能一直在艰难地恢复。而现在,整个山区都越来越干旱,只有我们家附近,因为我们常年用水,院子后面那片地还比较湿润。尤其是……”
他停了下来,看向院子后面。
“尤其是那口老井。”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院子角落里,有一口早就废弃不用的老井。井口用石板盖着,上面堆满了杂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口井,自我记事起就在那里。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就没人用了。但井没干,下面常年都是湿的。
“它们不是来报仇的。”赵亮说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结论,“它们是来求生的。”
求生?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子里所有的迷雾。
我一直以为,它们是来索命的,是来复仇的。我用人的恩怨情仇,去揣度它们。
可我忘了,它们首先是生命。
和我们一样,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的生命。
那个土窑,是它们的家园。我毁了那里。
现在,整个山区都在干涸,它们失去了最后的庇护所。而我家院子后面的那口老井,可能是这附近唯一仅存的、稳定的水源地。
它们不是来围攻我,它们是被“活下去”的本能,指引到了这里。
它们聚集在我家门口,不是示威,而是一种绝望的哀求。
我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
我看着赵亮,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儿子,用我花钱让他学的知识,解开了这个困扰我、折磨我的谜团。他没有指责我的过去,而是用一种更宏大、更科学的视角,让我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那一刻,我感觉我和儿子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塌了。
他不再是那个嫌弃我身上有“蝎子味”的小孩,我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埋头挣钱的粗鄙父亲。
我们成了真正可以并肩站在一起,面对问题的两个人。
我站起身,走到那口老井边。
我搬开上面的杂物,吃力地推开那块沉重的石板。
一股阴凉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我探头往下看,井不深,底下黑乎乎的,隐约能看到一点水光。
“爸,你想干什么?”赵亮跟了过来。
“它们要水,就给它们水。”我说。
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我这辈子,从它们身上索取了太多。现在,是我该还债的时候了。
这不是什么高尚的想法,这是一种最朴素的、一个山里人对自然的亏欠和补偿。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赵亮,开始了一项村里人看来十分“古怪”的工程。
我们没有填了那口井,反而把它清理了出来。
我用绳子吊着桶,把井底的淤泥和落叶一点点清理干净。赵亮就在井边接应我。
那活儿又脏又累,但我干得起劲。每清理出一桶淤泥,我都感觉心里的那份沉重,就减轻一分。
村里人看不懂。
“老赵疯了?那口废井,他掏它干嘛?”
“他儿子不是大学生吗?怎么也跟着他爹一起疯?”
流言蜚G语没有停,但我和赵亮都装作听不见。
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
井清理干净后,清澈的地下水慢慢渗了出来,积了浅浅的一层。
然后,赵亮从镇上买回来了很多东西。塑料布、水管、砖头,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网子。
他设计了一个方案。
我们以老井为中心,用砖头围起了一片大约十几平米的区域。地面铺上塑料布,防止水过快渗入地下。然后,我们从家里接出一根细细的水管,让自来水能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滴入这个区域,保持它的湿润。
我们还在里面堆放了很多瓦片和石头,模仿蝎子喜欢的栖息环境。
最后,用那种细密的网子,把这片区域的上方和四周都罩了起来,只留了几个特定的出口。
“爸,这样一来,它们就有一个稳定的水源和栖息地了。”赵亮指着我们俩的“杰作”,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再慢慢引导它们,让它们习惯待在这里,就不会再去村里乱跑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蝎子乐园”,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捉了三十年蝎子,把它们从石头缝里抓出来,关进瓶子里。
我儿子,却在想办法给它们建一个家。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我们爷俩没睡,就守在院子里。
夜深了,那熟悉的“沙沙”声,再次响起。
它们来了。
黑色的潮水,再次涌到我家门外。
但这一次,我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我的心,异常平静。
我走过去,打开了院门。
赵亮跟在我身边。
我们没有开灯,就借着月光,静静地看着它们。
它们在门外徘徊着,似乎有些犹豫。
然后,我做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动作。
我弯下腰,伸出我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在地上,朝着我们新建的那个“乐园”的方向,轻轻地划了一道。
像是在给它们指路。
领头的一只大蝎子,停在了我划线的地方。它举着两只大螯,尾巴高高翘起,似乎在观察我。
我们对视着。
在它那小小的、黑亮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我为了生存,在山里奔波的三十年。
我们都是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都在为了活下去而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那只大蝎子,动了。
它顺着我划的方向,缓缓地爬了过去。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黑色的潮水,开始转向,朝着那个有水、有石头的“家”,流了过去。
我和赵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这壮观又奇异的一幕。
那晚之后,奇迹发生了。
蝎子们没有再出现在村里的路上,也没有再围着我家的院墙。
它们似乎接受了我们的“馈赠”,安顿在了那个小小的庇护所里。
每天晚上,我还是能听到“沙沙”声,但那声音不再让我恐惧。它变成了一种背景音,像是我家后院多了一群沉默的邻居。
村里人发现蝎子不再出现,渐渐地,也不再议论纷纷了。
虽然他们还是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给蝎z子建个“窝”,但他们至少不再把我当成“不祥之人”。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我不再捉蝎子了。我把那套工具,用布包好,放进了储藏室的最深处。我感觉,我跟它们之间,达成了一种新的、无言的默契。
我成了这个“蝎子乐园”的守护者。
每天,我会去看看水位,添一些石头,或者清理一下落叶。
赵亮因为工作,回了城里。但他每周都会打电话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爸,咱家后院那群‘邻居’,还好吧?”
我会笑着告诉他,一切都好。
我们的话,比以前多了很多。我们聊天气,聊庄稼,聊村里的新鲜事,也聊他在城里的工作。
我知道,那口井,不仅给了蝎子水源,也重新连接了我们父子俩的心。
秋天的时候,赵亮又回来了。
他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眉清目秀,说话细声细气,看着赵亮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秀英乐得合不拢嘴,拉着姑娘的手问长问短。
我看着他们,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赵亮给我倒了一杯酒。
“爸,少喝点。”
还是那句话。
但这次,我听着,心里暖洋洋的。
我端起酒杯,对那姑娘说:“闺女,别嫌弃,叔就是个山里捉蝎子的,没啥大本事。”
那姑娘还没说话,赵亮就抢着说:“我爸可不是一般的捉蝎子。他是我们这儿的‘蝎子王’。”
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他懂蝎子,也懂这座山。他现在,是这些蝎子的守护神。”
我愣住了。
我从没想过,我的儿子,会用“守护神”这三个字来形容我。
我这个一辈子跟泥土和蝎子打交道的老头子,在他眼里,竟然有了这样一层光环。
我眼眶一热,赶紧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掩饰住我的失态。
酒很烈,但我的心,比酒还热。
吃完饭,赵亮和那姑娘,陪我走到后院的“蝎子乐园”边。
赵亮给那姑娘讲着这个“乐园”的来历,讲着那些蝎子的故事,讲着我们爷俩如何一起建起了这个地方。
那姑娘听得入了神,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敬佩。
她看着我,认真地说:“叔叔,您真了不起。”
我摆摆手,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这一辈子,听过别人夸我能干,夸我儿子有出息,但从来没有人,因为我和蝎子的这点事,说我“了不起”。
夜深了。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就像我六十大寿那天一样。
天上的星星,还是那么亮。
后院,传来隐隐约约的“沙沙”声。
那声音,不再是催命的符咒,也不再是嘲讽的笑声。
它像是一种古老的、来自大地深处的呼吸。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名字,赵满山。
我爹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像大山一样坚实,能养活一家人。
我做到了。
但我用的是一种近乎掠夺的方式。
现在,我老了。我终于明白,这座山,不光是我的饭碗,也是万物的家园。
我从山里索取了半辈子,剩下的日子,就用来偿还吧。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后腰的老毛病,好像不那么疼了。
我感觉自己和这片夜色,和这片土地,和后院那些沉默的生灵,融为了一体。
我不是什么“蝎子王”,也不是什么“守护神”。
我只是赵满山。
一个终于找到了内心安宁的,山里的老头。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