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汗水夹杂着灰尘,从额角滑落,流过脸颊,最后汇入下巴那道被安全帽带勒出的红印里。
滚烫的空气像一层黏稠的胶水,糊在萧然的每一寸皮肤上。
汗水夹杂着灰尘,从额角滑落,流过脸颊,最后汇入下巴那道被安全帽带勒出的红印里。
他眯着眼,看向不远处。
一辆黑色的辉腾停在工地边缘,与周围的泥泞和钢筋水泥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定制西装、皮鞋锃亮的男人走了下来。
是顾凯。
萧然的心脏猛地一沉。
哪怕隔着几十米,哪怕对方戴着墨镜,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依旧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他记忆的深处。
大学时睡在他上铺的兄弟。
如今,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高高在上的甲方代表。
顾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指点江山。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这片挥汗如雨的工地,像皇帝检阅他的疆土,冷漠而挑剔。
终于,那道目光落在了萧然身上。
萧然看见了,顾凯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墨镜后的眼神,他读不懂。
但他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将他从头到脚剥开、审视、掂量。
然后,顾凯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轻蔑又疏离。
他转过头,仿佛只是看了一眼工地上最普通的一块砖。
他对身旁的助理低语了几句什么。
风把零星的词语吹进萧然的耳朵里。
“……效率太低……这些人……”
萧然握紧了手中的砖头。
粗糙的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
那疼痛,却远不及心里那阵突如其来的寒意。
他假装不认识我。
第二天,上午十点。
“天鸿集团”总部大厦顶层,能够俯瞰整座城市天际线的巨大会议室里,气氛严肃。
顾凯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侧,精神焕发。
他精心准备的PPT正在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各项数据和前景分析堪称完美。
这是他职业生涯中至关重要的一次汇报。
只要得到总部视察小组的认可,他不仅能稳固现在的地位,更有可能再上一层楼。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顾凯微微蹙眉,对这种不合时宜的打扰感到不满。
他抬起头,准备用眼神示意助理将来人请出去。
可当他看清门口那人的脸时,他脸上的自信和从容,瞬间凝固,然后一寸寸碎裂。
昨天那个浑身尘土、眼神黯淡的搬砖工,此刻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没有坐在任何一个预设的位置上。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最后,那目光落在了顾凯惊骇欲绝的脸上。
他身后,跟着的,是天鸿集团董事长的首席秘书,以及法务和监察部的几位高层。
首席秘书恭敬地为他拉开主位的椅子。
那个本该属于视察组组长,一直空着的位置。
萧然缓缓走过去,坐下。
他拿起桌上那份印着顾凯名字的报告,随意地翻了两页。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已经面如死灰的顾凯,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顾总监,你的报告,数据很漂亮。”
“但是,你好像漏掉了一些东西。”
“比如,3号楼B区承重墙的混凝土标号,为什么会比设计图纸低了两个等级?”
“再比如,为什么工人们连续三个月,都拿不到足额的高温补贴?”
“哦,对了。”
萧然微微前倾身体,将报告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昨天我在工地,看见你了。”
“你看起来,好像不认识我了。”

01
三个月前,萧然的生活和“工地”这两个字,隔着整个银河系。
他的人生轨迹,本该是常春藤名校毕业,然后空降到父亲萧振雄创建的天鸿集团,从一个光鲜的部门副总干起,按部就班,最终接管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他开着限量版的跑车,住在城市之巅的平层公寓,衣柜里挂满了从米兰空运回来的最新款。
他以为,这就是他的人生,理所当然,毫无悬念。
直到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
父亲萧振雄没有送他名车豪宅,而是将一份合同,和一套灰扑扑的工装,一起扔在了他的面前。
“从明天起,去‘星湾国际’项目部报到。”
萧振雄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星湾国际”是天鸿集团旗下目前最大,也是最复杂的地产项目。
“去干什么?”萧然皱眉,他讨厌那身衣服的质感。
“去当工人,最普通的那种。”
萧振雄靠在宽大的老板椅里,眼神锐利如鹰。
“什么时候让你回来,你再回来。”
“我不去。”萧然的回答干脆利落。
“可以。”萧振雄点点头,“你名下所有的卡,我会停掉。你的车,你的房子,明天会有人收回。天鸿集团的继承权,我会交给专业的经理人团队。”
萧然愣住了。
他看着父亲那张不容置喙的脸,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这不是玩笑。
“为什么?”他无法理解。
“因为你被养废了。”萧振雄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失望的疲惫。
“你只知道看财务报表上的数字,却不知道那些数字背后,是多少人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你只懂得资本运作,却不懂得尊重最基础的劳动。你离地面太远了,萧然,再不往下踩一踩,你迟早会摔死。”
那一天,父子俩不欢而散。
萧然摔门而出,开着他的跑车在午夜的城市里疯狂飙车。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父亲的无理取闹。
然而第二天,当他发现所有的信用卡都无法使用,公寓的智能门锁也更换了密码时,他才明白,父亲是认真的。
他的人生,一夜之间,从云端坠入了泥潭。
没有朋友敢收留他,因为没人敢得罪萧振雄。
他第一次尝到了走投无路的滋味。
最终,他还是穿上了那身灰扑扑的工装,走进了“星湾国际”那片尘土飞扬的工地。
他被分配到了杂工组。
第一天的工作,是清理建筑垃圾。
那些尖锐的钢筋,沉重的混凝土块,磨破了他的手套,也刺破了他最后的骄傲。
汗水浸透了衣服,浑身酸痛得像是要散架。
中午的盒饭,是简单的两荤一素,油腻腻的,他难以下咽。
工友们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吃完饭,靠在墙角就能打起鼾。
他们看着萧然的眼神,带着一丝好奇和疏离。
这个年轻人,皮肤白净,细皮嫩肉,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料。
“新来的?叫什么?”一个皮肤黝黑,年纪约莫五十岁的老工人,递过来一瓶水。
“萧然。”他接过水,声音有些沙哑。
“我叫王建国,他们都叫我老王。”老王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
“看你这身板,不像干我们这行的啊。”
萧然沉默。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处境。
说自己是亿万家产的继承人,来这里体验生活?
他们会把他当成疯子。
于是,他只能编造一个谎言。
“家里……出了点事,急着用钱。”
这是一个最常见,也最容易让人信服的理由。
果然,老王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
“唉,都不容易。慢慢干,会习惯的。”
最初的一个星期,对萧然来说,是地狱般的煎熬。
他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身体的疲惫,心理的落差,让他无数次想过要放弃。
他甚至拉下脸,给父亲打过电话。
电话那头,萧振雄的声音依旧冰冷。
“想回来可以,告诉我,你学到了什么?”
“我学到了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冲着电话怒吼。
“那你就继续待着。”
电话被无情地挂断。
绝望之中,萧然反而生出了一股狠劲。
他开始默默地跟着老王学。
学怎么绑钢筋,怎么砌墙,怎么看最简单的施工图。
他的手掌磨出了厚厚的茧,皮肤被晒得黝黑。
他不再嫌弃油腻的盒饭,因为高强度的体力消耗让他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他开始习惯和工友们一起,在休息的间隙,抽着廉价的香烟,说着荤素不忌的笑话。
他渐渐发现,这片曾经被他视为地狱的工地,有着另一套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和人情世故。
这里没有复杂的办公室政治,没有虚伪的商业互捧。
谁的力气大,谁的技术好,谁就受人尊敬。
老王就是这样的人。
他对萧然很好,总是不动声色地照顾他,教他一些省力的技巧。
“小萧,你脑子活,不像我们,一辈子就靠这点力气吃饭。”
一次休息时,老王对他说。
“有机会,还是得去读点书,做点体面的工作。”
萧然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无法告诉这个淳朴的男人,自己拥有着他梦寐以求的“体面”,却被硬生生剥夺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萧然慢慢融入了这里。
他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富家少爷,而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小萧。
他开始理解父亲那句话的含义。
他确实离地面太远了。
他以前看到的,永远是光鲜亮丽的楼盘,是售楼处不断攀升的成交额。
他从未想过,这些冰冷的建筑,是由一滴滴汗水,一个个像老王这样的人,用最原始的劳作,一点点堆砌起来的。
他开始观察,开始思考。
他发现工地管理存在很多问题。
材料浪费严重,安全措施时有疏忽,工人的权益也得不到充分的保障。
比如,按照规定,超过35度的高温天气,就应该发放高温补贴,并且调整工作时间。
但是这个夏天,气温屡屡突破38度,补贴却迟迟没有发放,工期反而一再被催促。
工友们私下里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
对他们来说,能有活干,能按时拿到工资,已经是一种奢求。
这些问题,在以前的萧然看来,或许只是报表上一个可以优化的成本数字。
但现在,他看到的,是老王被晒得脱皮的后背,是年轻工友中暑后苍白的脸,是每个人脸上被生活压榨出的疲惫和无奈。
这些鲜活的现实,比任何商业案例都更能触动他的内心。
他把这些问题,默默地记在心里。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能改变什么。
但他有种预感,父亲把他扔到这里,绝不仅仅是让他来吃苦的。
直到那天,他看到了顾凯。
那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大学同学。
那个瞬间,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所有委屈、不甘和屈辱,全部涌了上来。
他不是不能吃苦。
他只是无法忍受,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被最不想遇见的人,用那种轻蔑的眼神审视。
他更无法忍受,顾凯作为项目的管理者,对工地上存在的种种问题视而不见,反而对创造价值的工人们,抱以那样的鄙夷。
那一刻,萧然心中的某种东西,被彻底点燃了。
他不再是被动地接受考验。
他要主动地,去做一些事情。
那晚,他第一次主动给父亲的首席秘书,陈伯,打了一个电话。
他没有要求离开。
他只是平静地,索要了一份关于“星湾国际”项目的所有承建方和供应商的资料。
以及,最近一次集团总部对该项目进行安全和质量巡查的日程安排。”
萧然挂掉电话,看着窗外工地的剪影,和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
他知道,这场属于他的“变形记”,即将进入下一个篇章。
而顾凯,只是这个篇章里,第一个需要被审视的名字。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证明自己。
更是要为老王他们,为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去讨一个最基本的公道和尊重。
02
在看到顾凯的那一刻,萧然的记忆被瞬间拉回了大学时代。
象牙塔里的时光,总是纯粹又复杂。
顾凯是他们宿舍里最活跃,也最“成熟”的一个。
他家境普通,却对成功有着近乎偏执的渴望。
他很早就开始规划自己的人生,积极参加学生会,竞选干部,热衷于结交各种有背景的同学和老师。
而萧然,虽然出身豪门,却刻意保持着低调。
除了几个真正的朋友,没人知道他是天鸿集团的太子爷。
在顾凯眼里,萧然大概就是一个家境尚可,性格有些内向,对未来没什么规划的普通同学。
他们也曾有过一段不错的兄弟时光。
一起打球,一起通宵打游戏,一起在考试前互相划重点。
但随着年级的升高,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悄无声息中越拉越远。
顾凯开始频繁地出入各种高端酒会和社交场合,他的朋友圈里,多了许多开着豪车的“朋友”。
而萧然,依旧喜欢泡在图书馆,或者和几个知己去路边摊撸串喝酒。
毕业前夕,顾凯拿到了一家知名投资公司的offer,意气风发。
散伙饭上,他喝多了,拍着萧然的肩膀说:“萧然,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佛系了。这社会,你不去争,不去抢,就什么都得不到。你看我,四年,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容易吗?”
萧然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们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他尊重顾凯的努力和选择,但也无法认同他那种将人际关系和一切都当成向上攀爬的工具的价值观。
毕业后,两人联系渐少。
萧然只是偶尔从同学群里得知,顾凯跳槽去了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凭借出色的能力和手腕,一路高升。
他没想到,那家公司,就是天鸿集团的子公司。
他更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一种堪称戏剧性的方式重逢。
一个是在烈日下搬砖的工人。
一个是指点江山的甲方高管。
收到陈伯发来的资料后,萧然利用晚上休息的时间,将所有信息都仔细梳理了一遍。
“星湾国际”这个项目,因为体量巨大,结构复杂,天鸿集团采取了分包模式。
顾凯所在的公司,“宏业建设”,是项目的总承建方。
而宏业建设,又将许多具体的施工项目,分包给了更小的施工队。
这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利益链条。
链条的每一环,都存在着利润被层层剥削的可能。
而最终被压榨的,往往是处在最底端的工人们。
萧然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就在自己的小板房里,对照着资料,默默观察和记录。
他发现,工地上使用的部分钢筋,比设计图纸上的规格要细一些。
虽然肉眼难以分辨,但经验丰富的老王,在一次绑扎钢筋时,就无意中嘀咕过。
“这批钢筋,怎么感觉有点‘瘦’?”
萧然当时就留了心。
他还注意到,混凝土搅拌车的进出记录,与实际施工的进度,似乎也存在一些微小的出入。
这意味着,有些地方的混凝土用量,可能并不足。
这些,都是足以动摇整栋大楼安全根基的致命问题。
而顾凯,作为总负责人,对此会一无所知吗?
萧然不信。
唯一的解释是,这是他默许,甚至是指使的。
通过偷工减料,压缩成本,他可以为公司创造出更漂亮的利润数据,从而拿到更丰厚的奖金和晋升资本。
至于未来可能出现的风险,要么被侥G幸心理掩盖,要么就被转移到了无数个看不见的环节之中。
除了工程质量,工人的待遇问题也同样触目惊心。
萧然旁敲侧击地从几个工友口中了解到,他们的工资,名义上是总包方宏业建设发放。
但实际上,宏业将这笔钱拨给了下面的各个小包工头。
包工头克扣一部分,再发到工人手上。
高温补贴、加班费,这些本应有的福利,更是被克扣得所剩无几。
“有活干就不错了,哪敢要那么多。”这是工友们最常说的一句话。
他们的卑微和隐忍,成了某些人肆意敛财的温床。
萧然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
他看到的,是一个光鲜亮丽的摩天大楼之下,涌动着的黑暗与腐朽。
而顾凯,那个曾经和他同窗四年的兄弟,正心安理得地站在这腐朽之上,享受着他的成功。
这天,工地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
一个年轻的工人,因为脚手架上的一块踏板松动,从两米高的地方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工地的负责人,也就是那个对顾凯点头哈腰的 foreman,第一时间不是叫救护车,而是封锁了消息,然后私下里找到那个工人的家属,试图用几万块钱私了。
“这事要是闹大了,顾总监怪罪下来,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foreman对着几个知情的工人恶狠狠地警告道。
萧然就在不远处,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他看到那个受伤工人痛苦的表情,和他妻子无助的哭泣。
也看到了foreman那副草菅人命的丑恶嘴脸。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厚茧里。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来刺破这个巨大的脓包。
那天晚上,他躲开所有人,走到了工地最偏僻的角落。
他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传来陈伯沉稳的声音。
“少爷。”
“陈伯,帮我安排一下。”萧然的声音冷静而坚定。
“我要参加下周总部的‘星湾国际’项目巡查会。”
“以……天鸿集团,特别监察顾问的身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陈伯似乎有些意外,但随即,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赞许。我立刻去办。”
“会议室里,请务必给我留一个主位。”
萧然补充道。
他要让顾凯,让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他,萧然,回来了。
不是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
而是以一个审判者的姿态。
挂掉电话,萧然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如水,却照不透工地深处的黑暗。
他想起了父亲的话。
“你离地面太远了。”
现在,他踩在了最坚实的土地上。
他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温度,也闻到了它深处的腐朽气息。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见不得光的蛀虫,一个个,都揪出来,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个过程,或许会很艰难,会得罪很多人。
但他知道,这是他作为天鸿集团未来继承人,必须承担的责任。
也是他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必须做出的选择。
他转身走回那间狭小闷热的板房。
明天,他还要继续搬砖。
但在那之后,他将要掀起的,是一场席卷整个项目的风暴。
一场,迟来的审判。

03
距离总部巡查会的日子,越来越近。
工地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
最明显的变化是,顾凯来工地的次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频繁。
他不再只是坐在黑色的辉腾里遥遥指挥。
而是亲自戴上安全帽,在foreman和一众管理人员的簇拥下,深入到施工现场的每一个角落。
他会对着图纸,仔细核对某处钢筋的排布。
也会亲自检查新浇筑的混凝土墙面,用手指细细摩挲,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每到一处,他都会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
强调“安全第一,质量为本”,要求大家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接总部的检查。
他甚至会走到工人身边,拍拍他们的肩膀,和蔼地问一句“辛不辛苦”,然后许诺检查过后,就给大家发放奖金和补贴。
工人们受宠若惊,纷纷表示一定好好干。
只有萧然和老王等少数几个心思缜密的老工人,看着顾凯那张写满了“精明”和“表演”的脸,心中冷笑。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休息的时候,老王蹲在墙角,抽着旱烟,对萧然说。
“这小子,是怕总部查出问题,提前来做样子了。”
萧然点点头,他将一块刚搬完的砖放到一边,拧开水瓶,猛灌了几口。
“他做的样子,可不止这些。”
萧然这几天观察到,一些之前被换掉的,规格略细的钢筋,又被悄悄地换了回来。
一些关键的承重结构部位,也连夜进行了加固处理。
甚至连食堂的伙食,都破天荒地好了两天,出现了难得一见的肉菜。
一切,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只为了演给即将到来的“观众”看。
而顾凯,就是这场大戏的总导演。
他游刃有余地处理着每一个细节,确保舞台上的一切都看起来完美无瑕。
萧然没有声张。
他只是更冷静地,用手机拍下了一切。
他拍下了工人们连夜赶工,进行“整改”的疲惫身影。
也拍下了那些被替换下来的,不合规的建材,被偷偷运出现场的卡车牌号。
他知道,这些东西,远比一份冰冷的检测报告,更有说服力。
距离巡查会还有三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下午,萧然正在和老王一起砌墙。
顾凯又带着人来视察。
他经过萧然身边时,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萧然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两人的身体,有了短暂的接触。
“顾总,小心!”旁边的foreman吓得脸都白了,赶紧上前搀扶。
顾凯站稳了脚跟,脸色有些难看。
他推开foreman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西装。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扶住他的萧然身上。
四目相对。
这一次,距离很近。
萧然能清晰地看到顾凯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疑惑,以及……一丝隐藏得很深的慌乱。
他认出我了。
萧然可以肯定。
就算自己的外形变化再大,那眉眼间的轮廓,是不会变的。
然而,顾凯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只是皱了皱眉,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了萧然几秒钟。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刚才被萧然碰触过的衣袖。
那个动作,充满了嫌弃和厌恶。
仿佛萧然是什么肮脏的病毒。
“谢谢。”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语气冰冷,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萧然一眼,便转身,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继续往前走去。
“真不是个东西!”
老王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小萧你扶他,他还不领情,那眼神,跟看不起咱们似的。”
萧然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顾凯远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无比幽深。
他终于明白了。
顾凯不是没认出他。
他是认出来了,但选择了假装不认识。
因为,承认认识一个在这里搬砖的“穷同学”,对他这位春风得意的项目总监来说,是一种耻辱。
这会玷污他光鲜亮丽的履历,会拉低他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的精英圈层。
所以,他选择用最伤人,也最直接的方式,划清界限。
用那种极致的羞辱,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和心虚。
萧然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冷了下来。
如果说之前,他对顾凯还抱有一丝同学情谊的幻想。
那么现在,这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他意识到,他和顾凯之间,早已不是个人恩怨。
而是两种价值观,两种生存方式的根本对立。
顾凯所代表的,是那种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抛弃一切良知和底线的精致利己主义。
而他要做的,就是捍卫那些被这种主义所践踏的,最基本的是非和正义。
巡查会的前一天晚上。
萧然收到了陈伯发来的最终会议议程。
他的身份,被标注为“董事长办公室特别监察顾问”。
一个从未有过的,却拥有着极大权限的头衔。
会议时间:上午十点。
地点:天鸿集团总部,一号会议室。
萧然将手机收好,躺在自己那张狭窄的板床上,一夜无眠。
他想了很多。
想到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想到了工地上,老王他们那一张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
也想到了顾凯那张,在认出他之后,瞬间变得冷漠而陌生的脸。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看到自己亲手建造的“星湾国际”,在举行盛大的竣工典礼。
万丈高楼,流光溢彩。
顾凯作为项目负责人,站在台上,接受着所有人的掌声和赞美。
而他和老王,以及所有的工人们,都站在台下最阴暗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突然,大楼开始晃动。
华丽的玻璃幕墙上,出现了一道道狰狞的裂缝。
人群开始尖叫,四散奔逃。
只有顾凯,还站在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然后,整栋大楼,在他惊恐绝望的目光中,轰然倒塌。
将他那虚假的荣光,和膨胀的野心,一同掩埋。
萧然从梦中惊醒,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窗外,晨光熹微。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一场审判,即将在几个小时后,拉开帷幕。
他平静地起床,穿上那身最普通的工装,像往常一样,走进了工地。
他需要在那片他奋斗了近三个月的地方,完成自己最后的“潜伏”。
而在他走进工地大门的那一刻。
一辆黑色的轿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工地不远处的一个隐蔽角落。
车里坐着西装革履的陈伯。
他的手上,拿着一套崭新的,熨烫平整的衣服。
他在等。
等他的少爷,完成最后的蜕变。
然后,陪他一起,去迎接那场,注定要载入天鸿集团历史的会议。
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早上七点整。
距离那场风暴的来临,还有最后,三个小时。
04
上午九点五十分。
天鸿集团总部大厦,一号会议室。
巨大的环形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最繁华的景观,车水马龙,尽收眼底。阳光透过玻璃,在光可鉴人的会议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会议室里冷气充足,与工地的酷热宛如两个世界。
长条会议桌两侧,已经坐满了人。
一边是总部派来的视察小组,成员个个面色严肃,气场强大。
另一边,是以顾凯为首的项目核心管理团队。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前摆放着精心准备的报告和笔记本电脑。
顾凯坐在靠近主位的位置上,心跳有些快,但更多的是兴奋和期待。
为了今天,他准备了太久。
他的PPT经过无数次打磨,数据翔实,逻辑清晰,前景展望更是描绘得无比诱人。他有信心,这将会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完美的一次汇报。
只要通过这次巡查,他在天鸿集团的前途将一片光明。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会议结束后,视察组组长拍着他肩膀表示赞赏的场景。
“各位领导,我们的汇报即将开始。”顾凯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自信微笑,目光扫过视察组的成员。
就在这时,会议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轻微的响动,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顾凯微微蹙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助理,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他抬起头,准备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助理去处理。
然而,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那群人时,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僵硬,然后碎裂。
为首的那人,穿着一身看似随意,但剪裁和质感都极佳的深色休闲装,身形挺拔。
他的脸上没有了工地的尘土和疲惫,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眼神锐利而平静,仿佛能洞穿一切。
是萧然!
那个昨天还在他面前,满身汗臭,被他用手帕嫌弃地擦拭过衣袖的“搬砖工”!
此刻的萧然,身上那股底层劳动者的卑微和隐忍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而强大的气场。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或者天生就该站在高处的人,才会有的从容与威严。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最后,那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顾凯脸上。
顾凯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他看到了萧然身后跟着的人——董事长的首席秘书陈伯,以及法务总监、监察部部长……这些平日里他需要仰望的公司顶层大佬,此刻却都恭敬地跟在萧然身后,如同众星拱月。
不……不可能!
一定是看错了!
顾凯的大脑一片空白,拒绝接受眼前这荒诞而惊悚的一幕。
然后,他看到了更让他绝望的一幕。
首席秘书陈伯,那个连他都要小心讨好的存在,快步上前,恭敬地为主位那张一直空着的椅子,拉开了些许。
而萧然,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坐下。
那个位置,是留给视察组里身份最高,或者……董事长亲自指派的全权代表的位置!
萧然……全权代表?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顾凯的脑海,让他浑身冰凉。
萧然……姓萧……
天鸿集团的创始人,董事长……萧振雄!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在工地搬砖的“萧然”,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鸿集团太子爷!
自己竟然……竟然在他面前,炫耀权势,鄙夷劳动,甚至……用手帕当众擦拭他碰过的地方!
想到自己之前的种种言行,顾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湿透了他昂贵的定制衬衫后背。
完了。
全完了。
“顾总监?”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将顾凯从无边的恐惧中拉回现实。
是萧然。
他拿起桌上那份印着顾凯名字和职务的汇报材料,随意地翻动着,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在这死寂的会议室里,如同丧钟敲响。
“你的报告,我粗略看了一下。”萧然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顾凯惨白的脸上,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数据很漂亮,图表也很精美。”
顾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视察组的成员们面面相觑,他们都看出了情况不对劲。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气场太强了,而且顾凯的反应,明显是恐惧。
“但是,”萧然将报告轻轻合上,随手丢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你好像漏掉了一些东西。”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锁定顾凯。
“比如,3号楼B区,计划中使用C35标号的承重墙混凝土,为什么实际检测报告显示,只有C25?而且,里面掺杂的粉煤灰比例,严重超标。”
“再比如,集团下发的,专门用于发放工人高温补贴的专项款项,总计八十七万,为什么到了工人手里,只剩下不到三十万?剩下的钱,去了哪里?”
萧然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凯的心上。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这些……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具体的数据都一清二楚!
他不是只在工地干了三个月吗?他怎么可能接触到这些核心的财务和材料数据?
“哦,对了。”
萧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身体靠回椅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让顾凯毛骨悚然的弧度。
“昨天,我在工地看见你了。”
“你看起来……”
萧然顿了顿,目光在顾凯那张绝望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吐出后半句。
“好像不认识我了。”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凯猛地抬起头,看向萧然。
他从萧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同学的情谊,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嘲讽。
他明白了。
萧然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了他偷工减料,知道他克扣工人血汗钱,也知道了他……那可笑而卑劣的假装不认识。
他所有的精心伪装,所有的野心图谋,在萧然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崩塌。
在绝对的权力和真相面前,他那些自以为高明的手段,不堪一击。
“我……我……”顾凯试图辩解,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萧然没有再看他,转而面向视察组的成员,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
“各位,关于‘星湾国际’项目存在的严重质量问题和财务问题,我这边已经掌握了初步的证据。我建议,立即成立专项调查组,进驻项目,对顾凯及其管理团队进行停职审查,并对所有分包合同、材料采购、款项拨付进行彻查。”
视察组的组长,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者,深深地看了萧然一眼,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顾凯,缓缓点头。
“我同意萧顾问的意见。问题如此严重,必须一查到底!”
法务总监和监察部部长同时起身:“我们立刻安排人手。”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忙碌。
有人打电话调集人手,有人开始封存顾凯团队带来的所有资料。
顾凯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失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他周围的那些下属,也个个面色惨白,如丧考妣。
萧然站起身,没有再去看那个曾经的“兄弟”最后的下场。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这座庞大的城市。
远处,“星湾国际”工地的轮廓依稀可见。
那里,有还在烈日下劳作的老王,和无数个像老王一样的工人。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陈伯,通知项目部,今天下午,所有工人的高温补贴,足额发放。以后,必须按时发放,我会亲自监督。”
“是,少爷。”
挂掉电话,萧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天鸿集团庞大帝国之下,类似的问题或许还有很多。
但此刻,他站在这里,终于真正理解了父亲将他“扔”到工地的深意。
远离地面的俯瞰,永远看不到真实的尘埃与泪水。
唯有双脚沾满泥土,才能丈量出责任与良心的重量。
他的“变形记”,结束了。
但属于萧然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走向会议室门口。
身后的喧嚣与落幕,已与他无关。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回去告诉老王,他们以后,再也不用为那点微薄的高温补贴而发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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