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云轻瑶。如果不是经历了上辈子那种黑暗时光,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被我嫌弃了一辈子的夫君,才是最爱我人。
我是云轻瑶。如果不是经历了上辈子那种黑暗时光,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被我嫌弃了一辈子的夫君,才是最爱我人。
1
上辈子临死前的痛。刺骨的寒意与胸腔里火烧般的窒息感交织着,像无形的手,把我从无边黑暗里狠狠拽出。
我猛地睁开眼,大红的、料子粗糙的喜帐,身上盖着半新不旧的红绸被,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混着一丝……独属于男性的、带着侵略性的阳刚气息。
这不是我的闺房,更不是厉寒后来为我搭的那个,虽简陋却温暖的小木屋。
这是……我们的新婚夜?!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出来。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床沿——那个背对着我,坐得笔直,宽阔如山峦却透出无尽孤寂落寞的背影。
仅仅一个背影,就让我鼻腔一酸,视线瞬间模糊。厉寒。是厉寒!
前世的记忆如同裹挟着冰渣的洪水,狠狠冲进脑海。
我云轻瑶,心高气傲的落魄秀才之女,被贪图聘礼的娘家,塞给了这个村里人人惧怕、传言凶神恶煞的猎户。我不甘,我怨恨,用尽一生的冷漠和尖刻去逃离他,将他卑微的、滚烫的真心,踩进尘埃里。
直到我病重垂死,那个被我视作野兽、被我骂作“丑八怪”的男人,红着眼眶,跪在郎中门前磕头磕得满脸是血,只求一副能续命的药。
直到我咽气前,听见他抱着我逐渐冰冷的身体,那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绝望压抑的呜咽。
他说:“轻瑶……别怕,黄泉路冷,我很快就来陪你。”
我才知,这世上,唯他真心爱我如命。
——
悔恨如同毒虫,啃噬着我的心。眼泪汹涌而出,灼烧着眼眶。
就在这时,那背影动了。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烛光跳跃,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古铜色的皮肤,眉骨很高,眼窝深陷,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左边眉骨斜斜划过颧骨,直至下颌,为他本就硬朗的轮廓平添了十足的凶悍。
他的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在对上我泪眼的瞬间,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捕捉不到的慌乱与痛楚,随即被更深的沉寂掩盖。
他站起身,高大的影子完全将我笼罩,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以前我很怕他这个样子,但现在我知道,他其实内心脆弱,只是不会表达罢了。
他很快避开我的视线,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他特有的冷硬,却说着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
“你睡吧。这里以后归你。我……我去外面。”
他说:“我……不碰你。”
一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我情绪的闸门。
前世,我就是被这句话刺伤,觉得他是在嫌弃我,从而更加厌恶他。
可现在,我听懂了他冰冷语气下的珍视和退缩。他怕我害怕,怕我厌恶,所以宁愿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堂屋,把唯一的、象征着“家”的暖炕留给我。
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好不容易重来一次,怎么忍心让一个满眼是我的男人在新婚夜去吹冷风呢。
他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回头看我,那双总是沉寂的眼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我仰着头,任由眼泪滚落,一滴一滴,砸在他僵硬的手背上,也砸在他死寂的心湖里。
我看着他脸上那道因为我的动作而更显狰狞的疤,不是害怕,而是无边的心疼和酸楚。我拉着他的手,轻瑶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上,用尽前世今生所有的眷恋与悔恨,哽咽着,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
“夫君,”我感觉到他手猛地一颤,“你……你别走,我一个人害怕。”
这一次,我不再逃离,换我来暖你。
2
那一夜,我固执地拉着他的手,直到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直到他最终妥协,和衣躺在了我的外侧。
我们中间隔着还能再睡下一个人的距离,但我知道,这已是天大的进步。
他不敢靠近我,那就我主动一些,他背对着我,身躯绷得像一块石头,呼吸却出卖了他的紧张。听着身侧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空气中属于他的气息,我竟获得了前世从未有过的安宁,转身抱着他紧张的身躯,安心地睡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透过简陋的窗棂洒入。
身侧空荡荡,被褥冰凉。我心里一紧,慌忙坐起。他走了?难道昨夜只是一场梦?
我穿着不合脚的布鞋走出房门,堂屋灶间冷冷清清。心,一点点沉下去。果然……他还是走了吗?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
那个高大的身影逆着晨光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只还在滴水的木桶,另一只手里,竟捧着几颗带着露水的、红艳艳的野果子。
他看到我站在堂屋,脚步猛地顿住,似乎有些无措。清晨的微光勾勒着他硬朗的轮廓,那道疤在光线下显得愈发清晰。
“我……去打水。”他声音干涩,将木桶放在灶边,然后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将那几颗野果子递给我,“山里摘的,干净。”
我看着那几颗鲜红的果子,又抬头看他沾着清晨寒露的肩头和微湿的裤脚,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一撞。前世,我从未在意过,他是否在天不亮时就进山,只为给我寻一口新鲜。
我接过果子,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粗粝的掌心。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了手。
“谢谢夫君。”我弯起眼睛,努力笑得自然,拿起一颗果子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很甜。”
他愣愣地看着我的笑容,喉结滚动了一下,移开了视线,沉默地走到灶边,开始生火。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刻意避开的疏离。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像前世一样退回房间等待伺候,而是挽起袖子走过去。
“我来煮粥吧。”
他生火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看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愕,甚至是一丝……慌乱?“不用。脏。你去歇着。”
我知道,在他心里,我一直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需要他小心供养的娇小姐。
“我想试试。”我没有退让,拿起角落里的小米罐,语气轻柔却坚定,“以后,我们家的饭,我想和你一起做。”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灶台前最好的位置让给了我,自己则退到一旁,沉默地劈着细柴,火光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头。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渐渐弥漫开这间简陋却终于有了烟火气的屋子。
当我将一碗熬得浓稠的米粥端到他面前时,他看着碗,又看看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情绪翻涌得厉害。他接过碗的手指,甚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吃得很快,几乎可以说是狼吞虎咽,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味道……还好吗?”我轻声问。
他动作顿住,低着头,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极低的音节:“……嗯。”
我知道,让他说一句“好”很难。但这一个“嗯”,已足以让我心满意足。
3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我努力地适应着这个家,学着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厉寒依旧沉默,早出晚归,身上常常带着山林的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
他会在我试图洗他那些染了兽血的厚重衣物时,一声不吭地抢过去,自己拿到河边用力捶打清洗。
他会在我夜里起身时,立刻警醒,然后默默点亮油灯,守在门口,直到我回来。
他打到的猎物,最好的部分总会留给我,自己只啃那些没什么肉的骨头。
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对我好。前世我竟然都没有注意这些细节。
这天,已近晌午,他还没回来。想起前世他似乎因为追逐一头獐子,错过了午饭,饿着肚子在山里待到傍晚,我就坐不住了。
我精心准备了饭菜,放在竹篮里,深吸一口气,走向村人常说他打猎的那片山脚。
果然,田埂间、屋檐下,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隐约能听到“秀才女儿”、“可惜了”、“猎户……”之类的窃窃私语。
若是前世,我定会羞愤难当,低头快步逃走。
但现在,我挺直了背脊,目光平静地迎着那些视线,一步步走到山脚下。
山林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我停下脚步,双手拢在嘴边,用尽我两辈子最大的力气,朝着那片苍翠的山林,清脆地喊道:
“厉寒——吃饭啦——!”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周围田间劳作的村民都停下了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他们大概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曾被称作“秀才家小姐”的女子,如此“不顾廉耻”地站在山脚下呼喊自己的丈夫。
山林里寂静了一瞬。就在我心跳加速,怀疑他是否不在附近,或者不愿回应时——“嗖!”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矫健的豹子,以一种近乎恐怖的速度从半山腰冲了下来。树木草丛在他身后剧烈摇晃,带起一阵疾风。
几乎是眨眼间,那个凶名在外的男人,就带着一身凛冽的山风和一身的草屑,喘着粗气,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带着汗珠,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紧紧盯着我,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呼唤的激动。
周围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窃语,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都仿佛消失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我举起手中的食篮,浅浅一笑:“夫君,吃饭了。”
他什么也没说,一步上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把夺过食篮,然后……打横将我抱了起来!
“啊!”我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
他抱着我,无视了所有惊掉下巴的村民,耳朵尖泛着可疑的红晕,面无表情,步伐稳健地,大步朝着我们家的方向走去。
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感受到他胸膛下那颗心脏,正和我的一样,跳得飞快。
4
安稳日子没过几天,麻烦还是上了门。
来的是我娘家的嫂子王氏,带着她那股子刻在骨子里的势利眼。
她一进门,眼睛就像梭子一样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啧啧两声:“轻瑶啊,这才几天,怎么就瘦了?这猎户家……唉,真是苦了你了。”她又瞥了一眼在院子里沉默处理兽皮的厉寒,压低声音,“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嫂子看着都心疼。”
若是前世,我大概会被她这话勾起无限委屈,暗自垂泪。
但现在,我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他厉寒,比你们这些吸血的亲人,好一千倍,一万倍!
我放下手中的绣活,站起身,走到院门口,直接抄起了立在那里的扫帚。
王氏吓了一跳:“轻瑶,你干嘛?”
我看着她,目光冷然:“嫂子,我夫君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他靠自己的双手吃饭,顶天立地!再敢说他一句不是,”我扬起扫帚,指向门外,“我立刻打断你的腿,把你扫出去!”
我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足够斩钉截铁。
院子里,厉寒处理兽皮的动作猛然停住。他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愕然,以及一丝……被狠狠触动的光亮。
王氏被我吓得脸色发白,指着我:“你、你反了天了!云轻瑶,你等着,我回去告诉娘……”
“滚!”我毫不客气地用扫帚杵地。王氏吓得一哆嗦,骂骂咧咧地跑了。
我扔掉扫帚,胸口还在因为怒气而起伏。一转身,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厉寒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就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我。阳光落在他身上,那道疤似乎也不再那么狰狞。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去了我因激动而散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
他的指腹粗粝,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然后,他转身,继续去处理他的兽皮,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些许。
我知道,敲碎他心墙的路还很漫长。
但我不急。
夫君,这一世,我会让你知道,你值得所有的好。
5
自那日我挥扫帚赶走嫂子后,厉寒待我,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妙的变化。
他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里,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距离,多了几分沉静的观察。
一日傍晚,我无意间嘟囔了一句:“这山路黑漆漆的,晚上起夜真不方便。”
说完我便忘了。第二日黄昏,厉寒比往常回来得晚些,肩上扛着东西。我起初没在意,直到夜幕降临。
我推开房门,准备去院角的茅房,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在原地。
只见从屋门口,到院墙边,再到茅房的小径旁,凡是我可能需要经过的地方,都挂上了一盏盏风灯。那灯罩是用打磨得极薄的兽皮蒙的,框架是柔韧的树枝拗成,里面跳动着温暖明亮的烛火。
烛光透过浅色的兽皮,晕染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将原本漆黑冰冷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昼,也照得我心里轰然作响。
他竟将我随口一句话,如此郑重地放在心上。
我站在那片灯火织就的光明里,鼻尖发酸,久久无法动弹。
又一夜,我半夜莫名饿醒,轻瑶翻了个身。身侧的厉寒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
我正想着忍到天亮,却无意间摸到枕边——触手是几颗微凉、圆润的东西。
借着透窗的月光一看,是几颗洗得干干净净的野山枣,红彤彤的,看着就诱人。枣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我拿起一颗,放入口中,清甜微酸的味道弥漫开来,瞬间抚平了那点饥饿,也在我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巨大的、甜蜜的石子。
这个男人,他的爱从不宣之于口,却藏在每一个深夜归家时带回的野果里,藏在每一盏为我点亮的风灯里,藏在他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守护里。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个家。
然后,我在炕柜最底层,一个他放杂物的旧木盒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柔软鹿皮包裹着的匣子。
好奇心驱使下,我轻瑶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珠宝,只有满满一匣子小木雕。
有憨态可掬、蜷缩着睡觉的小狐狸;有仰着头、姿态警惕的小鹿;有圆滚滚、抱着松果的小松鼠……每一个都只有拇指大小,却雕得栩栩如生,线条朴拙而充满生气。
我拿起一个,发现木雕的底部,刻着一个极细微的、几乎看不清的“轻”字。
再看其他的,每一个都有。
我的指尖抚过那些小小的刻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厉害。我认得那木料,是他给我做木梳时剩下的边角料。
他是在怎样的深夜里,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用他那双布满厚茧、能拉硬弓能搏虎豹的大手,握着小小的刻刀,一点一点,将我的名字,和他的心意,刻进了这些不会说话的小东西里?
我抱着那个木匣,在安静的午后,哭得不能自已。
6
平静被一个午后打破。
门外传来马蹄声和女子的说话声。我出门一看,只见一辆还算精致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一个穿着绫罗绸缎、头戴珠翠的小姐,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正朝我们家走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健仆。
是镇上的富户小姐,柳盈盈。前世,她也来过。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施恩般的微笑,目光却径直越过我,落在闻声从后院走出来的厉寒身上。
“厉大哥。”她声音娇柔,带着一丝熟稔,“听说你前几日猎到了一头好豹子,皮子完整,我想着正好给父亲做件坎肩,便亲自来取了。”
厉寒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没说话。
柳盈盈仿佛才看到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笑道:“这位便是云家妹妹吧?果然生得标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柳盈盈。早年厉大哥在山里遇险,家仆恰巧路过,帮了一把。说起来,我们柳家对厉大哥也算有几分恩情在。”
她刻意强调了“恩情”二字。
我心中冷笑。前世,我就是被她这番“恩人”姿态唬住,自觉矮了一头,任由她一次次登堂入室,用那些小恩小惠,一点点蚕食着我和厉寒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
厉寒终于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硬:“豹皮,不卖。”
柳盈盈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自然:“厉大哥,何必拒人千里之外?我知道你生活不易,价格上好商量。”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我,“而且,云妹妹这般娇弱的人儿,跟着你住在这山野之地,实在是委屈了。若你愿意,我们柳家的皮货行,正缺个可靠的管事,总比在这山里搏命强。届时,也能让云妹妹过上好日子,不是吗?”
这话,看似为我着想,实则字字都在贬低厉寒,挑拨离间。
我正要开口,厉寒却上前一步,将我隐隐挡在身后。
他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柳盈盈。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面对我时的克制与隐忍,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山林野兽的漠然。
“我的女人,”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锋利无比,“我自己会养。不劳外人费心。”
他盯着柳盈盈,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柳家的恩,三年前那只熊胆,早已还清。从今往后,我与柳家,两不相欠。”
柳盈盈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大概从未想过,这个沉默寡言、看似可以任意拿捏的猎户,会如此不留情面地撕破脸。
“你……”她气得嘴唇发抖。
厉寒不再看她,转身,拉着我的手,径直往屋里走。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薄茧,紧紧包裹着我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进屋前,我回头,看了那位僵在原地的柳小姐一眼,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其清淡,却足以让她怒火中烧的笑容。
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将外面的一切纷扰隔绝。
我抬头看着厉寒紧绷的下颌线,轻声问:“那只熊胆……很值钱吧?”
他垂眸看我,眼中的冰冷尚未完全褪去,但语气缓和了些:“嗯。”
“那……你还了恩,后悔吗?”
他几乎是立刻摇头,没有任何犹豫。然后,他松开我的手,走到水缸边舀水,背对着我,用极低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你,比熊胆,重。”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宽阔坚实的背影,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夫君,你可知,你这句话,比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动听千倍万倍。
柳盈盈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虽然被厉寒强硬地挡了回去,但那泛起的涟漪,却预示着潜藏的危机并未远离。
而真正的风暴,正在群山之中悄然酝酿。我知道,距离那场改变前世命运的山洪,时间,不多了。
7
柳盈盈事件后,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我的心却一日紧过一日。
关于前世的记忆,如同渐渐逼近的鼓点,敲打在我的神经上。那场吞噬了无数田地房屋,也差点夺走厉寒性命的山洪,快来了。
我仔细回忆着每一个细节。前世,山洪大约发生在夏末秋初,一场毫无预兆的、持续了整整两天一夜的暴雨之后。算算日子,就在这几天。
天空开始积聚铅灰色的云,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连山里的动物都显得异常焦躁。
厉寒也察觉到了。他加固了房顶,清理了屋后的排水沟,眉头时常紧锁着望向深山。
“要下大雨了。”晚饭时,他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低沉,“这两天,别出门。”
我看着他,心里天人交战。我知道,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前世,他就是在这场暴雨中,因为担心设在山坳里的几个陷阱和一处临时栖身的山洞,冒险进山,才被突如其来的山洪冲下的巨石砸中,虽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严重的腿疾,从此再不能如常狩猎。
“夫君,”我放下碗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山里发了大水,冲垮了东边那个山坳……你这两天,能不能也别进山了?东西……丢了就丢了,人平安最重要。”
他看向我,眼神里有一丝讶异。他或许在奇怪我为何能精准地说出那个山坳。
“……嗯。”他最终应了一声,没有明确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然而,暴雨在第二天凌晨倾盆而下,如同天河倒泻,砸在屋顶上发出骇人的巨响。雨水很快汇成浑浊的溪流,在院子里肆虐。
厉寒一整天都坐立不安。他几次走到门口,望着被雨幕完全笼罩、看不清轮廓的山峦,拳头握了又松。
下午,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他猛地站起身,开始利落地穿上蓑衣,拿起墙角的弓箭和柴刀。
“夫君!”我心头一跳,冲过去拉住他的手臂,“你要进山?不行!太危险了!”
“我去看看陷阱和山洞,很快回来。”他语气坚决,试图拨开我的手,“那些皮子,是给你冬天做袄的。”
我心里又急又痛。果然,还是为了我!
“我不要什么皮袄!我只要你平安!”我几乎是在吼,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夫君,你别去!算我求你了!”
他看着我满脸的泪水,动作顿住了,深沉的眸子里翻涌着剧烈的挣扎。他抬手,用粗粝的指腹,有些笨拙地擦去我脸上的水渍。
“很快。”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坚定而轻柔地挣脱我的手,转身大步冲进了雨幕中。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雨帘后,一种巨大的、熟悉的恐惧袭击着我。前世他重伤残疾后,那灰败而隐忍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我眼前闪现。
不!不能再重蹈覆辙!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冲回屋里,抓起另一件破旧的蓑衣披在身上,又从灶台边摸起一把砍柴的短刀揣在怀里,一头扎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8
山路变得泥泞不堪,雨水模糊了视线。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的那个山坳跑去,冰冷的雨水灌进领口,冻得我浑身发抖,但胸口却因为焦急和奔跑而灼烫。
我不能失去他,绝不能!
当我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地赶到那个熟悉的山坳入口时,眼前的情景让我心脏骤停。
原本干涸的溪床已经变成了咆哮的黄色巨龙,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木、碎石,以毁天灭地之势奔腾而下。水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而厉寒,就在山坳对岸,那个他存放东西的山洞前方不远处!他正试图将几张皮子捆扎起来,洪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小腿!
“厉寒——!回来!快回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暴雨和洪流的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他听到了!猛地回头,看到对岸的我时,他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怒。
“回去——!”他朝我怒吼,声音嘶哑。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上游传来一阵沉闷如雷鸣的轰响。更大的洪峰来了!
一块被洪水裹挟的、足有磨盘大小的巨石,脱离了主河道,朝着厉寒所在的方向滚撞而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我看到厉寒试图向后跃开躲避,但泥泞的河岸和及膝的洪水拖慢了他的动作。
不——!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量,沿着河岸向上游疯跑了几步,看准那巨石滚落的轨迹,然后不顾一切地朝着对岸、朝着厉寒的方向扑了过去!
“砰!”
一声闷响。
肩胛骨处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剧痛,仿佛整个骨架都要被砸碎。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向前栽去,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我。
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死死地箍住了我的腰,将我从洪水里猛地拽了出来,按进了一个剧烈颤抖、却无比坚实的怀抱里。
9
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依旧是前世家徒四壁的冰冷,是厉寒拖着残腿默默为我熬药的背影,是他夜深人静时,看着我睡颜时那卑微而绝望的眼神。
好冷……好痛……
“……轻……轻瑶……”
谁在叫我?声音那么沙哑,那么痛苦,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浓重的哭腔。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我躺在我们家的炕上,身上盖着干燥温暖的被子。肩背处的剧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我看到了他。
厉寒跪在炕边,头发凌乱,脸上、身上还沾着泥泞和干涸的血迹。
他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任何苦难低下的头颅,此刻深深地埋着,滚烫的液体,一滴,又一滴,砸在我手背上,灼烧着我的皮肤。
他在哭。
这个沉默如山、凶狠如狼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失去了全世界、无助的孩子。
“轻瑶……”他抬起眼,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别死……我求你……别死……”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哀求。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我丑,我没用,我是个只会打猎的粗人……”他语无伦次,紧紧抓着我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我这条命是你的……你若是死了,我绝不独活……绝不!”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泪的誓言。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前世今生,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如此直白地袒露他的心。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抬起没有受伤的手,用尽此刻全部的力气,轻瑶抚上他脸上那道狰狞的、被泪水和泥污浸湿的疤痕。
“傻瓜……”我声音虚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我看着他那双骤然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上辈子,这辈子……都是。”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终于不全是沮丧。
他不再说话,只是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般,将他的额头,轻瑶抵住了我的。
滚烫的呼吸交织,冰冷的泪水融合。
屋外,暴雨依旧未停。但屋内,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隔了前世今生的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知,从此刻起,我们才真正,走进了彼此的心里。
10
自山洪中死里逃生后,我与厉寒之间,那层最后的、冰冷的隔阂,彻底消融了。
我不再是他需要小心翼翼供奉在神坛、遥不可及的“秀才女儿”,而是他可以用生命去拥抱、可以去笨拙地疼爱的妻。
我肩背的伤需要静养,厉寒几乎包揽了所有活计。
他依旧沉默,但沉默的方式变了。
从前是压抑的、带着距离的沉默;如今,是浸润在行动里的、暖融融的沉默。
他会在我试图下炕时,一个眼神扫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我按回柔软的被褥里。
他会笨手笨脚地按照我模糊的指点,尝试熬煮以前从不碰手的米粥。虽然时常煮得要么太稠要么太稀,或者糊了锅底,但他总会把碗里最上层、看起来最好的那一部分,仔细撇到我碗里。
夜里,他会警醒地听着我的动静。我只要因疼痛稍稍翻身,或发出一丝抽气声,他立刻就会醒来,无声地坐起,借着透窗的月光查看我的情况,用他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极轻极缓地帮我调整姿势,或者只是默默地坐在炕边,直到我再次沉沉睡去。
有一次半夜,我疼得厉害,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一个温热的东西轻瑶贴在我的伤处周围。翌日醒来,才发现伤处周围的皮肤泛着淡淡的药油光泽,而厉寒眼底带着一夜未眠的青黑,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站在炕边。
“不疼。”他看着我,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仿佛他这样说,我的伤就真的能不疼了。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头软得一塌糊涂,接过药碗,忍着苦涩一饮而尽,然后对他笑:“嗯,夫君吹过,就不疼了。”
他耳根微微泛红,接过空碗,转身走开,脚步却比平时轻快了些。
11
等我伤好些,能下地活动时,厉寒进山更勤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猎取必要的食物和用以换钱的普通猎物。他开始有目的地去寻找那些皮毛华美稀有的动物。
深秋的第一场雪落下时,他扛回来一张完整无瑕、毛色油光水滑的火狐皮。那皮毛在初雪的映衬下,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漂亮得惊人。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皮子放在我面前,然后用一种混合着期待和些许紧张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这是他认为的、“最好”的东西,他要给我。
若在前世,我大概会嫌弃这皮毛的“俗气”与“野蛮”,更会因他满身的血腥气而蹙眉。
但现在,我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柔软温暖的狐毛,抬头对他露出惊喜而灿烂的笑容:“真漂亮!谢谢夫君!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皮子!”
他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下来,眼里有细碎的光在闪动。
“给你做披风。”他言简意赅。
“好!”我用力点头,随即又道,“不过,这么完整的皮子,做成披风是不是有点可惜?或许……我们可以用它做个领子或袖套,剩下的皮子,连同你之前攒下的那些,我们可以拿到镇上,看看能不能换些钱,或者,直接做成皮货卖?”
他愣了一下,显然从未想过这些。他打猎,向来只是为了果腹和换取最基本的生活所需。
我拉着他的手,坐在炕沿,将自己的想法细细说给他听:“夫君,你的手艺那么好,打的皮子都是上乘的。我们与其低价卖给来回倒手的皮货贩子,不如自己试着做点小生意。我可以画些时兴的样子,你负责硝皮和裁剪,简单的缝纫我也能做……”
我越说,他的眼神越亮。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秀才女儿”的价值。
“……我想和你一起,把我们的日子过得更好。”我最后说道。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反手握紧了我的手,重重地点头:“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那是全然的信任,是将他的世界,彻底向我敞开的承诺。
12
说干就干。
养伤期间,我便用烧黑的树枝在硬纸上画了不少图样,有简洁利落的坎肩,有带着兜帽的披风,还有女子用的手捂子、暖耳等小物件。
厉寒看着那些图样,研究了很久。他虽不懂绘画,但对皮料的特性和裁剪有着猎人天生的直觉。他开始按照图样,尝试硝制更柔软、色泽更均匀的皮子。
我们的小小“夫妻店”,就在这山野小院里,悄无声息地开了张。
起初,只是厉寒将做好的几件皮坎肩和手捂子,拿到镇上的集市代售。因皮质好,样式又比寻常货色新颖些,竟很快卖光了,价格还比直接卖生皮高了不少。
有了初步的成功,我们干劲更足。我负责设计、接些简单的绣活点缀,以及……“对外交涉”。厉寒则负责所有需要力气和技术的活计,硝皮、裁剪、搬运,并且,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当我最忠诚的护卫。
当我第一次独自与镇上的布庄掌柜谈皮货价钱时,那掌柜见我年轻,又是女子,言语间便有些轻视和压价。
我尚未开口,一直像座铁塔般沉默立在我身后的厉寒,只是上前半步,什么都没说,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山林野性的眼睛,平静地看了那掌柜一眼。
掌柜的额角瞬间就冒了汗,后面的话也顺畅了许多,价格也给得公道起来。
久而久之,“云记皮货”的名声渐渐在附近几个村镇传开。人们都知道,那个手艺好、样子新的皮货摊子,当家的是个灵秀的小娘子,而她身后,永远跟着一个沉默寡言、气势骇人,却对她呵护备至的猎户丈夫。
我们的生活,就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忙碌中,一点点变得充盈、踏实。
他会在我低头认真画图样时,默默将一盏更亮的油灯挪到我手边。
我会在他劳累一天后,打来热水,强硬地按着他坐下,帮他清洗那双因长期劳作而格外粗糙的大脚。
我们的话依然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知晓彼此的心意。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13
时光荏苒,几年光阴如流水般滑过。
我们的“云记皮货”早已不再是小摊,而是在镇上有了一个不大的铺面,生意稳定。厉寒依然不喜与人多言,多数时候,他更愿意待在后院处理皮料,或者,进山去寻他熟悉的草木气息。
家中的日子也愈发殷实,翻修了房屋,垒起了更宽敞的院墙。
此刻,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我躺在院中老槐树下的躺椅上,身上盖着的,正是用当年那张火狐皮做成的毯子,温暖依旧。
不远处,厉寒正在教我们三岁的儿子磊儿扎马步。小家伙虎头虎脑,学着他爹的样子,绷着一张小脸,努力把小小的身子蹲稳,那认真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厉寒身形依旧高大挺拔,岁月的历练洗去了他几分曾经的戾气,沉淀出更为沉稳内敛的气度。他耐心地纠正着儿子的动作,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柔和。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被一种巨大的、近乎圆满的幸福填满。
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也暖暖地笼罩着我。
我眯着眼,看着那个占据了我两辈子悲喜的男人,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他听见:
“厉寒。”他动作一顿,回过头来看我,目光沉静而专注。
我看着他,嘴角弯起温柔的笑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如果还有下辈子,换我追着你,可好?”
他愣住了,深邃的眸子里映着夕阳的金红,也映着我带笑的脸。
片刻的寂静后,他松开扶着儿子的手,朝我走来。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停下,挡住了些许光线。
他俯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捧住我的脸,目光灼灼。
“不行。”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独占欲。
“还是我来。”
日子如山涧溪流,平静而欢快地向前奔涌。我们的皮货铺子在镇上站稳了脚跟,因着皮质上乘、款式新颖,甚至吸引了一些县城来的客商。
厉寒依旧话少,但眉宇间常年凝结的冰霜已然化开,偶尔在无人处看我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浅淡却真实的暖意。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天边最后一道金光没入山峦,看着我们的孩儿在花雨中旋转,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这辈子心中再无遗憾,唯有圆满。山河远阔,人间烟火。
来源:妙读短篇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