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对面坐着的女人,妆容精致得像个假人,眼角吊着,嘴角也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那间面试的房间,冷气开得像个冰窖。
风口正对着我的后脖颈子,吹得我一阵阵发毛。
我对面坐着的女人,妆容精致得像个假人,眼角吊着,嘴角也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她是人事主管,姓张。
桌上摆着我的简历,薄薄的两页纸,却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的心血。
她纤长的手指捏着那两页纸,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
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惨白的灯光下,刺得我眼睛疼。
她没看简历上的字,眼神却像X光一样,要把我从里到外扫个遍。
“就这些?”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和这房间的温度一样,没什么热气。
我点点头,喉咙有点干。
她哼笑了一声,端起手边的咖啡。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马克杯,纯白色,上面没有任何图案。
然后,就在我的注视下,她的手腕轻轻一斜。
褐色的液体,像一条蓄谋已久的毒蛇,猛地扑向了我的简历。
哗啦一声。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朵里炸开。
我的简历,那两页承载着我所有希望的纸,瞬间被染上了一大片深褐色的污渍。
咖啡的热气氤氲开来,带着一股廉价的速溶苦味,混杂着纸张被打湿后那种软塌塌的绝望气息,钻进我的鼻子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一下比一下重。
我也能看到她嘴角那抹得逞的笑意,越来越大,像一朵盛开的、有毒的花。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
她说着,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歉意,反而充满了看好戏的玩味。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愤怒、屈辱、不解,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我淹没。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仅仅是一份简历。
这上面每一个字,都是我父亲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他是个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先生,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远近闻名。
在我准备找工作的时候,他病得很重了,连拿筷子都费劲。
可他还是坚持要亲手为我写这份简历。
他说,字如其人,一份手写的简历,能让别人看到你的诚心和风骨。
我记得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暖洋洋地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的书桌上。
空气里弥漫着他最喜欢的松烟墨的香气,那种沉静而古朴的味道,是我从小闻到大的。
他的手抖得厉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张A4纸,他写了整整两个小时。
写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他说:“孩子,拿着它,就像爸陪着你一样。别怕,咱堂堂正正,走到哪儿都不怵。”
那份简历,我用扫描仪扫进了电脑,投递时用的都是电子版。
这份原稿,我一直贴身放在包里,像个护身符。
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他走后,我时常会在夜里拿出来,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墨迹。
那些字,筋骨分明,力透纸背,仿佛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可现在,这份承载着我父亲最后心血和温度的简历,就这样被一杯咖啡毁了。
毁得那么轻易,那么……刻意。
我的眼睛开始发酸,视线变得模糊。
我看到对面的张主管,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等着看我的反应。
她大概是想看我失控,看我愤怒地咆哮,或者看我狼狈地哭泣。
然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我的面试记录上写下“情绪不稳定,不予录用”。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咖啡的焦苦味呛得我喉咙发紧。
我不能。
我不能如她所愿。
父亲说过,堂堂正正,走到哪儿都不怵。
我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印,还在隐隐作痛。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没关系。”
我说。
“墨迹干了,会留下痕迹。就像有些事,做过了,也会留下痕迹一样。”
我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的房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张主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恼怒所取代。
就在她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眼神却很温和。
他看了一眼桌上狼藉的简历,又看了看我和脸色铁青的张主管,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怎么回事?”他问。
张主管立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表情,站了起来:“陈总,您怎么来了?没什么,就是面试的时候不小心……”
“我听到了。”
那个被称为“陈总”的男人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
他缓缓走到桌前,没有嫌弃那片污渍,而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份湿透的简历。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被咖啡浸染后变得模糊的字迹。
“这字……”他喃喃自语,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怀念。
他抬起头,看着我,问道:“这简历,是谁帮你写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抹熟悉的光。
我忽然想起,父亲的书房里,挂着一幅字,落款处,就有两个很小的字:“赠陈兄”。
我从来没问过父亲,这位“陈兄”是谁。
我只是觉得,能让父亲引为知己的人,一定也是个有风骨的人。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我哽咽着,说出了那句话。
那句让陈总当场决定录用我的话。
我说:“是我父亲写的。他上个月刚走。”
陈总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拿着简历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惋at.
“老……老周他……”
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他没有再问下去。
他只是把那份简历,像珍宝一样,小心地放在了桌子干净的一角。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伤,也充满了……一种我无法言喻的欣慰。
他说:“孩子,委屈你了。”
他顿了顿,又看向旁边已经面如土色的张主管,语气变得冰冷而坚定。
“你,明天不用来了。”
然后,他再次转向我,目光重新变得温和。
“你,明天来上班。职位是总经理助理。”
我愣住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从地狱到天堂,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
我甚至忘了说声谢谢。
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还在往下流,但心里那块被冰封住的地方,却开始慢慢融化。
走出那栋写字楼的时候,外面的太阳正好。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感觉像是获得了一次新生。
我把那份被弄脏的简历小心翼翼地放回包里。
它虽然湿了,皱了,还带着一股咖啡味,但在我心里,它比任何时候都更珍贵。
爸,你看到了吗?
你的字,你的风骨,有人懂。
你的孩子,没有给你丢人。
第二天去上班,我被直接带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陈总的办公室很大,很明亮。
一面墙是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
另一面墙,则挂着一幅字。
那幅字,我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父亲书房里挂着的那幅字的姊妹篇,一样的笔锋,一样的气韵。
“坐吧。”陈总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他给我倒了一杯热茶,茶香袅袅,驱散了我心里最后一丝不安。
“我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老周的孩子。”他开口,语气里满是感慨。
“我跟你的父亲,是大学同学,也是一辈子的知己。”
他开始讲述他和父亲的故事。
他们一起在大学的文学社里挥斥方遒,一起在毕业后艰难的岁月里相互扶持。
后来,陈总下海经商,父亲则选择留校任教,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就此分开。
但他们的联系,从未断过。
他们会定期通信,聊聊近况,谈谈对人生的看法。
父亲的每一幅得意之作,都会拓印一份,寄给陈总。
而陈总公司里所有重要的题字,也都出自父亲之手。
“你父亲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一身傲骨,从不肯向世俗低头。”陈总看着墙上的字,眼神悠远。
“我劝过他很多次,让他出来跟我一起干,以他的才华,绝对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他总是笑笑,说他守着那三尺讲台,心里踏实。”
“他说,钱财都是身外物,能留下一点精神,一点风骨,才算没白活。”
我静静地听着,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这些话,父亲从未对我说过。
他留给我的,永远是温和的笑容和鼓励的话语。
我从不知道,在他那看似平静的人生里,也曾有过如此的坚持和抉择。
“昨天那个张主管,”陈总话锋一转,“是我们公司前段时间为了拓展业务,从一家大公司挖来的。她能力是有,但为人太过势利,看人下菜碟,把公司搞得乌烟瘴气。”
“我一直在找机会整顿,但苦于没有合适的契机。”
“你的出现,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最丑陋的一面,也让我下定了决心。”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我录用你,不仅仅因为你是老周的孩子。更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和你父亲一样的东西。”
“那份被咖啡弄脏的简历,换做别人,可能会暴跳如雷,可能会忍气吞声。但你没有。”
“你不卑不亢,用一种最平静,也最有力的方式,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也维护了你父亲的尊严。”
“这种品质,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太难得了。”
“我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帮我一起,把公司的风气正过来。”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这份工作,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份谋生的职业。
它更像是一种传承。
传承父亲的风骨,传承他所坚守了一生的信念。
我的工作,从整理文件、安排行程开始。
很琐碎,也很枯燥。
但我做得格外认真。
因为我知道,陈总在看着我,父亲也在天上看着我。
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公司里的氛围,确实像陈总说的那样,有些浮躁。
很多人习惯了看人下菜碟,捧高踩低。
张主管虽然走了,但她留下的影响还在。
我刚来,又是总经理助理的身份,很多人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却免不了指指点点。
说我是靠关系进来的,说我不过是个花瓶。
我没有去辩解。
父亲说过,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一切。
我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的每一件事。
陈总交给我的文件,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整理归类,做好标注。
他要见的客户,我会提前查好对方所有的资料,甚至包括对方的喜好和禁忌。
他开会时,我会把每一个要点都记录下来,会后整理成清晰的纪要,发给所有相关人员。
我的办公桌上,永远都放着一套文房四宝。
那是陈总特意让人给我准备的。
他说,看到这些,就像看到了老周。
午休的时候,别人都在聊天或者玩手机,我就会铺开宣纸,安安静静地练一会儿字。
一开始,同事们都觉得我是在装模作样。
但时间久了,他们看到我写的字,从一开始的生涩,到后来越来越有筋骨,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有一次,公司要给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设计一份产品宣传册。
这个客户是个很有名的国学大师,对传统文化要求极高。
设计部连着出了好几版方案,都被打了回来。
对方的评价是:“有形无神,匠气太重。”
整个项目组都愁云惨淡。
陈总也为此事伤透了脑筋。
那天晚上,我加班整理资料,看到设计部丢在垃圾桶里的废稿。
那些设计,确实很华丽,运用了很多中国风的元素,龙、凤、祥云、水墨……
但它们就像是元素的堆砌,冰冷而没有灵魂。
我忽然想起了父亲。
他教我写字的时候,总说,下笔之前,要先静心。
心静了,气顺了,笔下的字,才会有生命。
他说,所谓的中国风,不是画条龙、画片云就行的。
它的精髓,在于意境,在于留白,在于那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韵味。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一支毛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静水流深”。
写完,我看着那四个字,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他站在我身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把这张字,连同我的一些想法,整理成了一份文件,放在了陈总的办公桌上。
我没指望能起到多大作用,只是觉得,作为公司的一员,我应该尽一份力。
没想到,陈含总看到后,立刻召集了项目组开会。
在会上,他把我的那张字展示给了所有人看。
“你们看看,”他说,“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
“我们缺的不是技巧,不是元素,而是这种沉静下来的力量。”
“我们要做的是文化,不是快餐。”
那次会议,给整个项目组带来了巨大的震动。
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设计理念。
在我的建议下,他们放弃了繁复的装饰,改用大量的留白。
宣传册的封面,就用了我写的那四个字,配上一枚小小的红色印章。
简洁,却充满了力量。
方案递上去后,那位国学大师很快就回复了。
只有一个字:“可。”
项目成功后,公司里再也没有人说我是靠关系进来的了。
他们开始真正地尊重我,认可我。
甚至有人会在午休时,跑来向我请教怎么练字。
我渐渐地,在这个公司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不再只是一个助理,我成了一个文化的符号,一个精神的坐标。
我用我的笔,我的字,把我父亲教给我的那些东西,一点一点地,融入到这个现代化的商业社会里。
我告诉他们,快,不一定就是好。
有时候,慢下来,静下来,才能找到真正的力量。
我告诉他们,外在的华丽,远不如内在的筋骨重要。
就像写字,一笔一划,都马虎不得。
做人,做事,也是一样。
陈总给了我更大的发挥空间。
他让我负责公司所有对外宣传的文案和设计审核。
我把关的每一份文件,都力求做到“信、达、雅”。
公司的形象,在我的努力下,焕然一新。
我们不再是一家只追求利润的商业公司,我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文化内核,有了自己的风骨。
一年后,公司年会上,我被评为年度优秀员工。
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台下同事们真诚的笑脸和热烈的掌声,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我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为找工作而四处碰壁。
我想起了那间冰冷的面试房间,那杯蓄意泼来的咖啡。
我想起了我那份被毁掉的简历。
如果没有那次看似屈辱的经历,或许,我就不会遇到陈总,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人生中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挫折,或许都有它独特的意义。
就像父亲说的,好事多磨。
真正的金子,不怕火炼。
年会结束后,陈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递给我。
“打开看看。”他说。
我疑惑地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的,是我那份被咖啡弄脏的,早已风干变硬的简历。
它被细心地抚平,装裱在了一个雅致的相框里。
那些褐色的污渍,依然清晰可见,像一幅抽象的水墨画。
而那些墨迹,虽然有些模糊,但筋骨犹在,力道不减。
“我把它装裱了起来。”陈总说,“我想让它时时刻刻提醒我,也提醒你,我们当初是因为什么而走到一起的。”
“是因为这份字,更是因为这份字背后的风骨。”
“孩子,你做得很好。你没有辜负你父亲的期望。”
我捧着那个相框,感觉重逾千斤。
那上面承载的,是父亲的生命,是陈总的信任,也是我这一年来所有的努力和坚持。
我抬起头,窗外,夜幕已经降临。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像无数颗星星。
我知道,其中有一颗,是我的父亲。
他在天上,温柔地注视着我,为我感到骄傲。
我的人生,从一份被毁掉的简历开始,拐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轨道。
在这里,我不仅找到了一份工作,更找到了自我价值的实现,找到了精神的归宿。
我开始明白,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遗产,不是房子,不是存款,而是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堂堂正正,不卑不亢的风骨。
这种风骨,让我在面对屈辱时,能够保持冷静和尊严。
这种风骨,让我在面对诱惑时,能够坚守本心和原则。
这种风骨,让我在面对困难时,能够拥有沉静和力量。
它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也像一艘船,载着我,在人生的海洋里,乘风破浪。
后来,公司接了一个更大的项目,要为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做一套全新的文化旅游推广方案。
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整个公司都为此沸腾了。
陈总力排众议,把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交给了我。
很多人不理解,觉得我太年轻,资历太浅,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但陈总对我说:“我相信你。因为你懂什么叫‘根’。”
为了做好这个项目,我带着团队,在那座古城里,一待就是三个月。
我们没有急着去拍宣传片,没有急着去设计海报。
我们只是走。
走在清晨的石板路上,感受着那份被岁月打磨过的光滑和清凉。
脚下的青苔湿漉漉的,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泥土和植物混合的香气。
我们去拜访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手艺人。
听他们讲那些快要失传的故事,看他们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把一块木头,变成一件精美的雕刻;把一团泥巴,塑造成一个传神的陶俑。
他们的工作室里,总是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木屑的清香,泥土的腥气,还有炉火的燥热。
那些味道,交织在一起,就是“传承”的味道。
我们去吃街头巷尾最地道的小吃。
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汤底是用老母鸡和猪骨熬了十几个小时的,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一个刚出炉的烧饼,外皮酥脆,内里柔软,咬一口,满嘴的芝麻香。
我们和当地的居民聊天,听他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讲述着这座城市的变迁。
他们的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自豪。
这三个月,我们就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这座城市的一切。
它的历史,它的文化,它的气息,它的灵魂。
我每天都会写日记,用毛笔,记录下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我的字,在不知不觉中,又有了新的变化。
不再仅仅是模仿父亲的筋骨,而是多了一份自己的感悟,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厚重。
回到公司,我们开始着手做方案。
我们没有用那些酷炫的特效,没有请那些当红的明星。
我们的宣传片,主角,就是那些老手艺人,那些普通市民。
我们用最朴实的镜头,记录下他们最真实的生活。
我们的宣传语,也很简单。
只有一句话:“时间,在这里,慢慢走。”
方案出来后,在公司内部引起了巨大的争议。
很多人觉得,太平淡了,没有爆点,吸引不了现在的年轻人。
他们建议,要加入更多现代的、商业的元素。
那段时间,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几乎所有人都反对我。
连我的团队成员,也开始动摇。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失眠了。
我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独。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是不是我太固执,太理想化了?
我下意识地,拿起了毛笔,想写点什么,却发现心乱如麻,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就在这时,陈总走了进来。
他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知道吗,当年你父亲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我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那时候,学校里开始流行一种新的教学方法,说是要与国际接轨,用各种多媒体课件,搞得花里胡哨。很多老师都跟风去学,只有你父亲,还坚持用他那套最传统的方式,一笔一划地在黑板上写板书,带着学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品读课文。”
“很多人都笑他,说他老古董,跟不上时代。连校领导都找他谈话,让他改一改。”
“但他怎么说的?”
陈总顿了顿,模仿着父亲的语气,缓缓说道:“教育,不是做生意,不能只看眼前的热闹。有些东西,是需要沉下心来,慢慢品的。我教的,不只是知识,更是态度。是对文化的敬畏,是对文字的深情。”
“后来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后来,”陈总笑了,“后来,从他班里出来的学生,语文功底都是全年级最扎实的。好几个,都成了有名的作家和学者。”
“学校里再也没人说他是老古董了。他的那种教学方式,反而成了一个标杆,被命名为‘周氏教学法’,在全区推广。”
听完这个故事,我心里那块最沉重的石头,仿佛一下子被搬开了。
是啊,父亲早就用他的一生,告诉了我答案。
坚持对的东西,哪怕暂时不被理解,但时间,终究会给出最公正的评判。
我转过身,重新拿起笔,在宣纸上,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不忘初心”。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第二天,在最终方案的决策会上,我面对着所有的质疑,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可以迎合市场,但我们不能出卖灵魂。”
“这座古城,它的灵魂,就在于它的‘慢’,在于它的‘真’。如果我们把它包装成一个和其他旅游城市没什么两样的流水线产品,那我们不是在推广它,而是在毁灭它。”
我说完,整个会议室一片寂静。
最后,是陈总,第一个站起来鼓掌。
他说:“我同意。就按这个方案来。出了任何问题,我一力承担。”
有了陈总的支持,方案得以顺利实施。
宣传片一经推出,没有像预想的那样石沉大海。
反而在网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一开始,只是在一些小众的文化圈子里流传。
但很快,它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越来越大。
无数的网友被片子里那种宁静、真实、充满人情味的气息所打动。
“看惯了各种快节奏的旅游广告,这个简直是一股清流。”
“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有温度,有故事。”
“我已经订好票了,就想去那里,什么都不干,就安安静安地待几天。”
“时间,在这里,慢慢走。”这句宣传语,也成了当年的网络热词。
那座古城,一夜之间,火了。
但它不是那种昙花一现的网红式爆火。
去那里的游客,都像是赴一场心灵之约。
他们不喧哗,不吵闹,只是静静地走,静静地看,静静地感受。
古城的旅游收入,翻了好几番。
但更重要的是,那些濒临失传的老手艺,因为游客的关注,重新焕发了生机。
那些坚守了一辈子的老手艺人,成了最受尊敬的“明星”。
他们的作品,供不应求。
很多年轻人,也开始愿意回到家乡,学习这些传统技艺。
这个项目,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它不仅为公司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和利润,更实现了一种文化上的反哺。
在庆功宴上,陈总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任命我为公司的副总经理,主管所有文化创意相关的业务。
我端着酒杯,看着眼前一张张真诚的笑脸,心里百感交集。
我想,这大概就是父亲所说的,“留下一点精神,一点风骨”。
我做到了。
我用我的方式,把他的精神和风骨,延续了下去,并且让它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开花结果。
那天晚上,我没有参加庆功宴后面的狂欢。
我一个人,回到了办公室。
我从那个木盒子里,取出了那份被装裱起来的简历。
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相框冰凉的玻璃。
玻璃后面,是父亲的字,是那片早已干涸的咖啡渍。
它们交织在一起,像是我人生的一个缩影。
有父亲给予的底色,也有命运泼上的污渍。
但正是这些,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独一无二的我。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首诗,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写在了那份简历的旁边。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抬起头,窗外的月光,皎洁如水,洒满了整个房间。
我仿佛看到,父亲就坐在月光里,对着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的身边,站着同样面带微笑的陈总。
他们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并肩而立,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期许。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感动,和幸福。
爸,陈叔,谢谢你们。
是你们,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害怕,不会再迷茫。
因为我的心里,有你们留下的光。
那光,会一直照亮我,指引我,走下去。
堂堂正正地,走下去。
一如您当初,在那份简历上,写下的每一个字。
筋骨分明,力透纸背,无所畏惧。
几年后,公司已经发展成为国内文化创意产业的领军企业。
我们做的项目,越来越多,影响也越来越大。
我们复兴了不止一座古城,我们还为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找到了现代的传承方式。
我们让古老的昆曲,登上了音乐节的舞台。
我们让精美的蜀绣,出现在了巴黎时装周的T台上。
我们做的事情,被很多人称为“有情怀”。
但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情怀。
这是一种责任。
是对我们自己文化的责任。
陈总渐渐退居二幕,把公司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我。
他开始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自己的爱好上。
他学着我父亲的样子,也开始练起了书法。
有时候,他会写一幅字,拍了照发给我,让我点评。
他的字,写得越来越有味道。
他说,以前忙着赚钱,心是浮的。现在静下来写字,才感觉,心慢慢沉了下来,找到了根。
我的办公室里,依然挂着父亲写的那幅字。
它的旁边,多了一幅陈总写的字。
写的是:“守正创新”。
这是我们公司的核心理念,也是我们这些年来,一直坚持在做的事情。
而那份被装裱起来的简历,我把它放在了我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
每一个新入职的员工,我都会给他们讲一遍这份简历的故事。
我想告诉他们,无论世界怎么变,无论技术怎么发展,有些最根本的东西,是不能丢的。
那就是,诚心,和风骨。
有一个下午,阳光很好,就像我父亲为我写简历的那个下午一样。
一个年轻的女孩,来公司面试。
她很紧张,手心都在出汗。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微笑着对她说:“别紧张,慢慢来。把你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我们看就好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面试结束,她站起来,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说:“谢谢您。我以前,一直觉得像您这样成功的人,一定都很有距离感。但今天,我感觉您就像一个温暖的大姐姐。”
我笑了。
我送她到门口,她忽然回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
“我看到您桌上那个相框里的简历,很特别。那上面的字,真好看。那片污渍,也……也很好看,像一幅画。”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一暖。
我把那个故事,又讲了一遍。
讲的时候,我的内心,无比平静。
那些曾经的屈辱和伤痛,早已被岁月酿成了甘醇的美酒。
女孩听完,眼圈红了。
她说:“我明白了。谢谢您,您给我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后来,这个女孩成了我的得力助手。
她很有才华,也很有灵气。
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上,也有一种干净的,纯粹的气质。
我知道,这份事业,会有人,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又是一个清明节。
我带着一束白菊,去墓地看望父亲。
他的墓碑,是我亲手设计的。
没有照片,只有一行字,是我从他的日记里摘录出来的。
“俯仰无愧,此心安处。”
我把花放下,用湿毛巾,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这一年来的事。
我说公司又做了哪些有意义的项目。
我说陈叔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我说我又带出了一个很优秀的新人。
我说,我很想他。
风轻轻地吹过,吹动了墓碑前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
我靠在墓碑上,就像小时候,靠在他的背上一样。
那种感觉,很温暖,很安心。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松烟墨的香气。
那香气,萦绕在我的生命里,从未散去。
它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爸,您放心。
您教给我的一切,我都记着。
您留给我的风骨,我一刻,也不曾丢弃。
我会带着它,继续堂堂正正地,走下去。
在这纷繁复杂的人世间,活成一道,清朗的光。
来源:林间射箭的健儿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