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装运动鞋的盒子,灰色的,上面印着一个早就过时的品牌logo,边角有点磨损,露出里面黄色的硬纸板。
那个纸盒,是我早上带到公司的。
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装运动鞋的盒子,灰色的,上面印着一个早就过时的品牌logo,边角有点磨损,露出里面黄色的硬纸板。
我把它放在工位的右上角,紧挨着那盆快要被我养死的绿萝。
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心里很平静,像是在完成一个早就演练过无数次的仪式。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呼呼”的送风声,还有远处键盘被敲得噼里啪啦的脆响。
空气里混杂着咖啡的微苦香气,和打印机墨粉的干燥味道。
我旁边的同事小李探过头来,她总是对别人的东西充满好奇。
“哟,买新鞋了?”
我摇摇头,没看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抚过纸盒的表面,那是一种粗糙又熟悉的触感。
“不是,一个空盒子。”
“空盒子你带公司来干嘛?”她撇撇嘴,显然觉得我有点奇怪。
我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绿萝叶片上积攒的灰尘味。
“别动它,千万别动。”
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像是在说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小李愣了一下,大概是被我的严肃吓到了,她缩回了脑袋,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也不想听清。
整个上午,我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盒子。
它就那么安静地待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沉默的岛屿,在办公桌这张杂乱无章的大海上,为我圈定了一块专属的、不容侵犯的领地。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在盒子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像一群迷路的金色萤火虫。
我敲着键盘,屏幕上的数据和报表在我眼里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它们在跳动,在组合,但我一个也看不进去。
我的世界,被那个灰色的纸盒分成了两半。
盒子以外,是嗡嗡作响的现实世界,是需要处理的邮件,是即将到期的项目。
盒子以内,是我一个人的,不为人知的,沉重又虚无的秘密。
中午,领导老王从他那间玻璃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他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的领口永远扣得紧紧的,让人看着就觉得喘不过气。
他习惯性地在办公室里巡视一圈,像个领主在检阅他的领地。
他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有节奏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
他走到了我的工位旁。
停下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道探照灯,落在了那个纸盒上。
我的手指瞬间就僵硬了,停在键盘上,后背一阵发凉。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肉乎乎的手,戴着一块金表。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别动!”
我的声音太大,太尖锐,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齐刷刷地投向了我们这边。
老王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皱起了眉头,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悦。
“一个盒子而已,这么紧张干什么?”
他没再理会我的阻止,手指捏住了盒盖的一角,轻轻一掀。
盒子被打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小李的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她大概是想看又不敢看。
老王的脸色变了。
他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铁青色的愤怒。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里面的东西呢?”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被他吼得一懵,下意识地回答:“里面……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老王冷笑一声,他指着那个空盒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让你保管的80万的合同,你说什么都没有?”
八十万。
合同。
这两个词像两颗炸弹,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轰然炸开。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彻底傻了。
我看着老王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那个空空如也的纸盒,大脑一片空白。
这算什么?
一个荒诞的、莫名其妙的闹剧吗?
“王总,您是不是搞错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这个盒子是我自己早上带来的,里面一直都是空的。”
“你自己带来的?”老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的意思是,我把一份价值80万的合同,放进了你自己带来的一个空鞋盒里?”
他顿了顿,提高了音量,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昨天下午下班前,我亲手把那份密封好的牛皮纸袋装的合同放进这个盒子里,交给你,让你今天带到公司,因为今天上午对方公司的法务要过来最后确认盖章。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看好,你现在跟我说,盒子是你自己的?是空的?”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神经上。
周围的同事们开始窃窃私语,那些目光,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怀疑、审视,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广场中央的小丑,被无数道目光凌迟。
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无法辩解。
因为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合情合理”,而我的“真相”——我只是带了一个空盒子来公司——却显得那么的苍白和荒谬。
谁会相信呢?
谁会无缘无故地把一个破旧的空鞋盒,像宝贝一样供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说话啊!”老王又是一声怒吼,“合同呢?是不是你拿走了?”
“我没有!”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的。
“没有?”老王指着我旁边的位置,“小李,你过来!”
小李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王总……”
“我问你,你今天上午,有没有看到她打开过这个盒子?”
小李的眼神飘忽不定,她看了看我,又迅速地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我好像看到……她上午对着盒子发了很久的呆,还用手摸了……”
“她有没有打开过?”老王逼问。
“我……我不确定……我去茶水间的时候,好像看到她把盖子拿起来了一下……”
小李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但她的话,已经足够了。
她给我判了死刑。
“好,好得很。”老王气得连连点头,他指着我的鼻子,“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把合同交出来。第二,我们报警。”
报警。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得我头晕目眩。
我看着老王那张不容置疑的脸,看着同事们投来的复杂的目光,我突然觉得很累,很想笑。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你以为的坚不可摧的日常,可能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空盒子,就瞬间崩塌。
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就是默认。
老王掏出手机,作势要拨号。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合同,到底在哪儿?”
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那个灰色的纸盒上。
它依然安静地待在那里,仿佛外面的一切喧嚣都与它无关。
阳光照在它空洞的内部,留下了一片温暖的、虚无的光影。
那一瞬间,所有关于这个盒子的记忆,像潮水一样,冲垮了我用理智筑起的堤坝。
这个盒子,是我儿子的。
他叫豆豆。
去年冬天,他走了。
因为白血病。
他才六岁。
这个鞋盒,是他生前最喜欢的“百宝箱”。
里面曾经装满了他所有的宝贝。
一颗从公园里捡来的、形状奇特的鹅卵石。
几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奥特曼卡片。
一小块他偷偷藏起来的、已经融化了又凝固的巧克力。
还有他掉的第一颗乳牙,被我用一个小小的纱布袋包着,放在最里面。
他住院的后期,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但只要一醒来,他就会让我把这个盒子拿到他的病床上。
他会用他那双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小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盒子里的那些“宝贝”,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他说:“妈妈,这里面装了我的全世界。”
他走后,我把盒子里的东西,连同他所有的遗物,都封存了起来。
我不敢看。
我怕自己会崩溃。
我把那个空盒子带回了家,放在了我的床头。
每天晚上,我都要摸着它才能睡着。
我总觉得,只要这个盒子还在,豆豆的“全世界”就还在,他就没有真的离开我。
我开始带着这个空盒子上班。
我需要它。
我需要在我快要被工作和麻木吞噬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它。
它就像一个坐标,一个锚,提醒着我,我曾经拥有过那样一个鲜活的、温暖的、属于我的小小的世界。
哪怕现在,里面只剩下了空无一物。
可这些,我怎么跟他们说?
跟我的领导,我的同事,跟一群只关心80万合同的人说?
说我每天带着一个空盒子来上班,只是为了纪念我死去的儿子?
他们会信吗?
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
一个因为丧子之痛而精神失常的女人。
“我……我不知道什么合同。”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这个盒子……对我来说很重要。”
“重要?”老王嗤笑一声,“比80万的合同还重要?比你的工作还重要?”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看着他,眼神空洞而绝望。
他大概是被我的眼神激怒了,一把抓起那个空盒子,作势要往垃圾桶里扔。
“不要!”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地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那个盒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的身体在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抱着那个空盒子,蹲在地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放声大哭。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听不到同事们的惊呼,也看不到老王错愕的表情。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这个冰冷的、空洞的盒子。
以及,那些排山倒海而来的,关于豆豆的记忆。
我记得他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护士把他抱到我怀里,他用他那没长牙的嘴,笨拙地吮吸着我的手指,那一刻,我的心都要化了。
我记得他第一次喊“妈妈”,口齿不清,含含糊糊,却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音乐。
我记得他摇摇晃晃地学走路,摔倒了,就坐在地上,冲我咧着嘴傻笑,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米牙。
我记得他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死死地抱着我的腿不肯松手,哭得惊天动地,小脸涨得通红。
我记得他最喜欢吃我做的鸡蛋羹,每次都能吃一大碗,吃完后嘴边一圈黄色的胡子,然后得意洋洋地问我:“妈妈,我帅不帅?”
我记得他生病后,化疗让他掉光了头发,他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笑着对我说:“妈妈,我现在是不是和一休哥一样聪明了?”
我记得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他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对我说:“妈妈,你别哭,豆豆不怕疼,豆豆是奥特曼,要打败小怪兽。”
我记得他离开的那天,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从剧烈的跳动,慢慢变成了一条直线,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
那个声音,至今还在我的梦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我以为我已经麻木了。
我以为我已经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
我以为我可以用工作,用忙碌,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把那些记忆埋葬。
可是,当这个承载了他最后一点气息的盒子,差点被夺走的时候,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我哭得喘不上气,整个身体都在抽搐。
我把脸深深地埋在那个纸盒里,仿佛这样,就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的奶香味。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温暖,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老王蹲在我的面前。
他脸上的愤怒和威严都不见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甚至带着一丝悲伤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我。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
我愣愣地看着他,没有接。
他叹了口气,把纸巾塞到我的手里,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轻轻地,从我怀里,拿走了那个纸盒。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抢回来。
但他握得很稳。
他把盒子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就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盒子边缘的磨损处。
“这个logo,是十年前的款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我记得,那年我给我儿子,也买过一双这个牌子的鞋。”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当时也宝贝得不得了,穿着新鞋,在家里客厅跑来跑去,怎么说都不肯脱下来。后来鞋穿小了,他还非要把鞋盒留下来,说要当他的‘变形金刚基地’。”
老王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他把他的擎天柱,大黄蜂,全都塞在里面。每天都要拿出来,排兵布阵,指挥它们打仗。有时候,他还会拉着我,让我扮演霸天虎,然后他开着他的‘汽车人’,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他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却带着化不开的悲伤。
“后来……后来他也走了。”
他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车祸。就在我们家楼下的路口。”
“他当时,就是为了冲到马路对面的小卖部,去买一包新的奥特曼卡片,好放进他的‘百宝箱’里。”
老王的眼圈红了。
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像是在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整个办公室,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那些原本充满审视和怀疑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变得充满了同情和理解。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刻薄的领导,突然觉得,他和我一样。
我们都是被命运夺走了心爱之物的,可怜人。
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巨大的空洞。
“那份80万的合同……”我哽咽着,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又最不敢问的问题。
老王低下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
“没有合同。”他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80万的合同。”
我的大脑又一次宕机了。
没有合同?
那他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表演,是为了什么?
“我……不明白。”
“我观察你很久了。”老王说,“自从……你回来上班之后,你就变了一个人。”
“你每天都面无表情,不跟任何人说话。你疯狂地工作,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加班。你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一台没有感情,不会疲惫的机器。”
“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知道你走不出来。我试过找你谈话,你把我当空气。我让行政部的同事多关心你,你把她们拒之门外。”
“我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沉默,我真的很担心,你迟早会把自己逼垮。”
“今天早上,我看到你把这个盒子放在桌上,那种小心翼翼的,珍视的样子……我就猜到了。”
“我猜,这个盒子里,装着你的全部念想。也正是这个盒子,把你困在了过去,让你走不出来。”
“所以,我撒了个谎。”
“我想用一个足够大的,足够荒谬的谎言,来打破你给自己筑起的那堵墙。”
“我想逼你。逼你愤怒,逼你争辩,逼你哭,逼你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因为我知道,人最怕的,不是痛哭流涕,而是连哭都哭不出来。那种麻木,会把人一点一点地吞噬掉。”
老王的声音,像一股温暖的溪流,缓缓地流过我干涸的心田。
我看着他,眼泪又一次决堤。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和悲伤的泪水。
而是夹杂着震惊,感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理解的释然。
原来,他都懂。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用这样一种笨拙的,甚至有些粗暴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善意和关心。
“对不起。”老舍把盒子轻轻地放回我的怀里,“我不知道用什么更好的方法来帮你。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另一个像我当年一样,差点就没撑过去的人。”
我抱着那个盒子,泣不成声。
办公室里,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然后,掌声响成了一片。
那些掌声,不再是看热闹的喝彩,而是充满了善意和鼓励。
我看到小李,她一边哭,一边用力地鼓着掌,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我看到平时跟我关系最淡漠的那个程序员大哥,他红着眼睛,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看到公司的前台小姑娘,给我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柠檬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力量包围着。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跋涉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了一盏为我而亮的,温暖的灯火。
原来,我不是一座孤岛。
原来,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对全世界关上心门的时候,还有那么多人,在默默地关心着我,想要拉我一把。
那天下午,我请了假。
老王没有丝毫犹豫就批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见你想见的人。工作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但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我抱着那个空盒子,走出了办公大楼。
外面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心里最后一丝阴霾。
我没有回家。
我去了郊外的公墓。
豆豆就睡在那里。
墓碑上,是他笑得最灿烂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奥特曼T恤,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把那个灰色的纸盒,轻轻地放在他的墓碑前。
“豆豆,妈妈来看你了。”
我蹲下来,用手抚摸着照片上他冰冷的笑脸。
“妈妈今天,把你的‘百宝箱’带来了。但是妈妈决定,把它留在这里,陪着你。”
“因为妈妈想明白了,你的‘全世界’,不应该只装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它应该装在妈妈的心里。”
“妈妈会带着你,去看你没来得及看过的风景,去吃你没来得及吃过的美食,去认识你没来得及认识的朋友。”
“妈妈会好好地活着。为你,也为我自己。”
我打开那个空盒子,让午后的阳光,照进它空洞的内部。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进了盒子里。
然后,又被风带走,飘向了远方。
我仿佛看到,豆豆的灵魂,也随着那阵风,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飞向了那片湛蓝的,广阔的天空。
我在墓碑前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盒子,和照片里笑得灿烂的豆豆。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不需要再回头了。
因为,他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
我生命里最沉重的部分,留在了那里。而我,将带着他所有的爱和记忆,继续往前走。
回去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是我,老王。”
我愣了一下,“王总,您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还好吗?”
“嗯,我很好。”我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那就好。”老王的声音听起来也松了口气,“那个……明天还来上班吗?”
我笑了。
“来。为什么不来?”
“好,那我明天让行政给你那盆绿萝换盆新土,我看都快被你养死了。”
“谢谢王总。”
“谢什么,以后,好好生活。”
挂了电话,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这个城市,依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伤痛,在努力地生活着。
我们或许素不相识,或许擦肩而过。
但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温暖,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就像老王,就像那些鼓掌的同事,就像那杯温热的柠檬水。
他们让我明白,即使身处黑暗,也不要放弃寻找光的希望。
因为,总有人,会为你点亮一盏灯。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抬起头看我。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同情和怜悯,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友善的微笑。
小李第一个跑了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对不起,我昨天……”
我拍了拍她的背,笑着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我的工位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已经被换上了一个漂亮的新花盆,土壤是湿润的,叶片也被擦得油光发亮,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而那个灰色的纸盒,已经不见了。
我的心里,也没有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
我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但有些东西,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存在下去。
比如爱,比如记忆,比如那些曾经照亮过我们生命的人。
他们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我们迷路的时候,为我们指引方向。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王叫住了我。
他递给我一个饭盒。
“我爱人早上多做的,酱骨架,你尝尝。”
我打开饭盒,一股浓郁的肉香味扑面而来。
“谢谢王总。”
“别叫我王总了,听着生分。”他摆摆手,“以后叫我王哥吧。”
我看着他,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男人,此刻的笑容,却像个憨厚的邻家大哥。
“好,王哥。”
那天中午的酱骨架,特别香。
我吃了很多。
那是我在豆豆走后,第一次,真正地尝到了食物的味道。
生活,好像在一点一点地,回到它应有的轨道上。
虽然那道伤疤,永远不会消失。
但它已经不再流血,不再疼痛。
它变成了一枚勋章,提醒着我,我曾经多么勇敢地,爱过,也失去过。
也提醒着我,要带着那份爱,更勇敢地,活下去。
后来的日子,我和老王,王哥,成了一种很特别的朋友。
我们很少谈及各自的伤痛,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默契的微笑,就足够了。
我们都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忘记过去,而是背负着过去,依然能够笑对未来。
有一次公司团建,去爬山。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很多人都累得不行了。
我却一直走在最前面。
王哥跟在我后面,气喘吁吁地开玩笑:“看不出来啊,你这小身板,体力这么好。”
我回头,看着山下蜿蜒的公路,和城市里星星点点的灯火,笑着说:
“因为我知道,山顶的风景,一定很美。”
是的,一定很美。
因为,我知道,有两个我最爱的人,正在天上,微笑着,看着我。
他们是我走下去的,最大的动力。
也是我生命里,最温暖的,光。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冲淡最浓的悲伤。
但它永远无法抹去记忆。
那些和豆豆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像一部老电影,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只是,再次观看的时候,我的心里,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温暖的,带着一丝酸楚的怀念。
我开始整理他的遗物。
我把他画的画,一张一张地抚平,用一个精美的画册收藏起来。
他画的奥特曼,永远是缺胳膊少腿的,但他给每个奥特曼都画上了大大的笑脸。
他说,奥特曼打怪兽那么辛苦,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我把他最喜欢的那件蓝色奥特曼T恤,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的衣柜最深处。
偶尔打开衣柜,还能闻到上面残留的,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香气。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去做他最爱吃的鸡蛋羹。
第一次,水放多了,太稀。
第二次,火太大了,蒸老了。
试了很多次,我终于蒸出了一碗和他生前吃的一模一样的,嫩滑Q弹的鸡蛋羹。
我盛了一小碗,放在他的照片前。
“豆豆,尝尝妈妈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照片里的他,依然笑得那么灿烂。
我拿起勺子,自己尝了一口。
咸咸的,是眼泪的味道。
但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只是微笑着,一口一口地,把那碗鸡蛋羹,吃完了。
我觉得,他一定也尝到了。
公司里,我和同事们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融洽。
他们不再小心翼翼地避开我,而是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朋友。
他们会拉着我一起点下午茶,会在休息的时候跟我分享八卦,会在我遇到工作难题的时候,主动伸出援手。
小李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没什么坏心眼。
她常常会因为自己当初的“告密”而感到内疚。
有一次,她又跟我道歉。
我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傻丫头,要不是你,我可能现在还困在那个壳里呢。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该谢谢你。”
她愣了一下,然后给了我一个熊抱。
“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是啊,亲人。
生命中,有些人离开了,但也会有新的人,走进你的生活,给你带来新的温暖和力量。
我和王哥的交流,依然不多。
但那种默契,却越来越深。
有一次,公司年度体检,我的报告上显示,有轻微的贫血。
第二天,我的办公桌上,就多了一盒阿胶红枣。
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字条。
但我知道,是他。
我发了条信息给他:“谢谢王哥。”
他很快就回了:“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我们就像两个在黑夜里潜行的同盟,用彼此都能懂的暗号,互相传递着关心和鼓励。
我们都曾被命运狠狠地摔在地上,但我们都选择了,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因为我们知道,只有我们好好地活着,那些离开的人,才能在天上,安心。
一年后,公司来了一个新同事,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叫小杰。
他被分到了我的小组,由我来带。
他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但性格有些内向,不爱说话,总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做事。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点点自己过去的影子。
我开始主动地关心他。
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会耐心地指导他。
在他完成一个项目后,我会毫不吝啬地表扬他。
我会在午饭的时候,多打一份菜,分给他。
慢慢地,他开始对我敞开心扉。
他告诉我,他来自一个偏远的山区,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
他父母都是农民,为了供他读书,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积蓄。
他来这个大城市,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多赚钱,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他说,他很怕自己做不好,怕被辞退,怕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所以他总是很紧张,很焦虑。
我听着他的讲述,想起了豆豆。
如果豆豆还在,他现在应该也上小学了。
他会不会也像小杰一样,背负着那么多的期望和压力?
我拍了拍小杰的肩膀,对他说:“别怕,慢慢来。你已经很优秀了。记住,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而不是生活的全部。累了,就歇一歇。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小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姐,你真好。”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王哥当初的用心。
原来,帮助别人,也是一种自我救赎。
当你把自己的温暖,分给别人的时候,你自己的世界,也会被照亮。
小杰的到来,让我的生活,多了一份牵挂,也多了一份责任。
我像一个姐姐一样,关心着他的工作和生活。
看着他从一个青涩内向的毕业生,慢慢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职场人,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我的心里,那个因为失去豆豆而留下的空洞,仿佛正在被这些新的,温暖的情感,一点一点地填满。
又是一年冬天。
豆豆的忌日。
我没有去公墓。
我带着小杰,去了市里的儿童福利院。
我用自己攒下的奖金,给孩子们买了很多新衣服,新玩具,还有他们最爱吃的零食。
孩子们围着我们,一张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像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
一个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拉着我的衣角,怯生生地问:“阿姨,你还会再来看我们吗?”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极了豆豆。
我的心,猛地被刺痛了一下。
我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会啊,阿姨以后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拉勾!”小女孩伸出了她的小拇指。
“好,拉勾。”
我和她的小拇指,紧紧地勾在了一起。
从福利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小杰走在我身边,轻声说:“姐,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觉得,今天是我过得最有意义的一天。”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抬起头,看着深蓝色的夜空。
今晚的星星,特别亮。
我知道,有一颗最亮的,是我的豆豆。
他在天上,一定也看到了。
他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豆豆,妈妈没有食言。”
“妈妈正在好好地生活,也在努力地,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一点点。”
“你看到了吗?”
一阵夜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头发。
我仿佛听到,风中传来一个稚嫩的,带着笑意的声音:
“妈妈,我看到了。你真棒!”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
我知道,我终于走出来了。
我走出了那段黑暗的,漫长的隧道,重新看到了光。
而那道光,就是爱。
是豆豆留给我的,永不熄灭的爱。
是王哥,是小李,是小杰,是所有关心我的人,给予我的,温暖的爱。
也是我,给予这个世界的,小小的,但却真诚的爱。
这份爱,让我重生。
也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是那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挤着地铁,处理着繁琐的工作。
但我的心,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觉得生活是灰色的,是乏味的。
我开始学会,在平淡的日子里,发现那些微小的,闪光的美好。
我会因为清晨的一缕阳光而心情愉悦。
我会因为路边的一朵小花而驻足停留。
我会因为陌生人一个善意的微笑而倍感温暖。
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明亮。
我和王哥,依然是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
但我们之间的那份懂得,却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更深刻。
有一次,公司组织去海边团建。
晚上,大家在沙滩上办篝火晚会,又唱又跳,很热闹。
我和王哥,都没有参与。
我们俩,并排坐在离人群不远的一块礁石上,听着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开口:“我儿子,以前最喜欢大海。”
“他说,大海是蓝色的,和他最喜欢的擎天柱一个颜色。”
我的心,微微一颤。
“我儿子,最喜欢奥特曼。”我说,“他说,奥特曼是光,能打败所有的黑暗。”
我们相视一笑。
那一刻,我们不再是领导和下属。
我们是两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在用这种方式,纪念着我们共同的,也是各自的,天使。
“你看。”王哥指着远处的海面。
一轮明月,正从海平面上,缓缓升起。
皎洁的月光,洒在海面上,铺成了一条金色的,通往天际的路。
“真美啊。”我由衷地感叹。
“是啊。”王哥说,“他们一定,也看得到。”
我们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轮明月,越升越高。
海风吹来,带着一丝咸湿的气息。
我突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那些曾经以为会痛一辈子的伤,在这一刻,都被这片广阔的大海,温柔地抚平了。
我们都只是这世间,渺小的,一粒尘埃。
我们会被风吹散,会被雨打湿。
但只要我们心中有光,有爱,有牵挂,我们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团建回来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向公司提交了辞职信。
所有人都很惊讶,尤其是王哥。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原因。
我告诉他,我想换一种活法。
我想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我想去帮助,更多像我一样,曾经陷入困境的人。
王哥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没有劝我,只是问我:“想好了吗?”
我点点头:“想好了。”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这是我一个朋友,他在做一个公益基金会,专门帮助那些失独家庭。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联系他。”
我接过名片,看着上面的名字和电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你,王哥。一直以来,都谢谢你。”
他摆摆手,笑了笑:“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你比我勇敢。”
离开公司的那天,很多同事来送我。
小李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小杰红着眼睛,塞给我一个他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很贵的保温杯。
“姐,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我笑着,一一和他们拥抱告别。
最后,我走到了王哥的办公室门口。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千言万语,都在一个眼神里。
我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走进了阳光里。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联系了王哥的那个朋友。
我们聊了很久。
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了他。
他听完,很感动。
他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基金会。
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成了一名志愿者。
我的工作,是去探访那些和我一样,失去了孩子的家庭。
我去听他们倾诉,去安抚他们的伤痛,去给他们带去一丝丝的,温暖和希望。
我常常会跟他们说起我的豆豆,说起那个空盒子,说起王哥那个荒唐的,关于80万合同的谎言。
每一次讲述,都是一次自我疗愈。
我看到,很多和我一样,深陷在痛苦中的父母,在我的陪伴下,慢慢地,开始尝试着,走出阴霾。
他们开始愿意出门,愿意和人交流,甚至,开始重新露出了笑容。
那一刻,我找到了我生命的,新的意义。
我明白,豆豆的离开,不是为了让我沉沦,而是为了让我,去完成一个更重要的使命。
他把他短暂生命里,所有的光和热,都给了我。
而我,要把这份光和热,传递下去。
去照亮,更多需要温暖的人。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请问,是……王伟(王哥的名字)的朋友吗?”
“是的,您是?”
“我是他的父亲。”
我的心,咯噔一下。
“王叔叔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他……他走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
“昨天晚上,突发心梗,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我握着电话,手抖得厉害。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那个用一个笨拙的谎言,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的男人。
那个和我一起,在海边看月亮的男人。
那个鼓励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的男人。
他怎么会,就这么走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王哥的妻子,已经哭得不成人形。
王哥的父母,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呆呆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眼神空洞。
我走过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王叔叔抬起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热泪。
他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泛黄的,变形金刚。
是擎天柱。
“这是……小伟整理他儿子遗物的时候,留下来的。他一直带在身上。”
“他跟我说,如果有一天,他也不在了,就把这个,交给一个叫豆豆妈妈的,勇敢的女人。”
“他说,他要去天上,找他的儿子了。他让我告诉你,让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接过那个冰冷的,小小的擎天柱。
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王哥,你这个傻瓜。
你明明自己,都还没有走出来。
你明明自己,也背负着那么沉重的伤痛。
你却把所有的温暖和鼓励,都给了我。
你自己,却一个人,默默地,扛下了所有。
我把那个擎天柱,紧紧地,攥在手心。
我仿佛能感觉到,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我抬起头,看着医院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我知道,天上,又多了一颗,为我而亮的,星星。
王哥,你放心。
我会的。
我会带着你的期望,带着豆豆的爱,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我会把我们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
我会告诉他们,生命中,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即使,黑夜再漫长。
天,也总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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