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寅恪一代学术宗师,晚年最看重的弟子,却是个资质平平的“小女生”,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这也不是有意贬低,事实上那位女生确实终其一生都在学术上毫无作为,在学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至于连同班同学都公然表示瞧不大上,终身就是小地方上一中学老师而已。
陈寅恪一代学术宗师,晚年最看重的弟子,却是个资质平平的“小女生”,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这也不是有意贬低,事实上那位女生确实终其一生都在学术上毫无作为,在学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至于连同班同学都公然表示瞧不大上,终身就是小地方上一中学老师而已。
中山大学校园内
这个事,让很多人都怀疑陈寅恪的眼光。这似乎是难以置信的:我们本土近百年来的“头号史学家”,看人居然会这么走眼,竟会钦点一个碌碌无奇之人作“学术传人”?进而,或许还有人会怀疑起陈寅恪本人的学术水准来:身为史学家,如果看身边人都这么不准,那他研究历史上那般错综复杂的人与事的结论,又如何能保障靠谱呢?要这么一想,似乎也难怪钱锺书瞧不上他,私底下嘲笑他“迂谬可笑”(《容安馆札记》第210则),甚至还别人面批陈书“适足令通人齿冷耳”(刘永翔《蓬山舟影》,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版,页32)
至于“小女生”,就是高守真女士。说起来,高女士还是我广东潮汕大同乡,大约1925年出生,1950年代毕业于省内中山大学历史系,直晚到2001年才辞世的,生前是汕头市澄海中学历史教师。她一辈子默默无闻,生活很坎坷,迟至39岁才结婚,也没留下什么文章与著作,唯一有价值的文字遗物大概就是残存的“一些课堂笔记及零星的谈话记录”,俨然不“能读父书”。她在孤独寂寞中去逝后,也就生前单位所在的澄海中学印了一份“讣告”而已,一辈子就这么草草完结了。她到底是1925年生人,还是1927年生人,大家实际也没搞明白。
高守真(1927?—2001),广东澄海人,高伯雨之女
如今尚有陌生人听闻高守真之名,大抵就两个缘由,也均与她自身才情或成就无关:其一,她有个很有名的爹,那就是掌故学家高伯雨,老报人罗孚誉之为“在南天不作第二人想”,实力亦堪与高拜石颉颃,乃是名父之女;其二,按陆键东畅销书名作《陈寅恪的最后20年》的说辞,她是陈寅恪从教30多年生涯中心计手授的“最后一个学生”,且是陈寅恪唐筼夫妇俩都最喜欢的后辈,差不多是彼时惟一能升堂入内室的“关门弟子”。而今网上广为流传的那张“陈寅恪中山大学授课照”,坐三戴眼镜的那位“小女生”,就是大学生时代的高守真女士。到了1957年底,高女士即将大学毕业,陈寅恪曾力求中大校方让高守真留校,当他的全职助手,可惜遭到拒绝,只因高守真未曾入党。
陈寅恪夫妇
晚年陈寅恪,尤其爱重高守真女士,当是彼时中大师生人所共知之事。端木正1950年代任教于中大政法学系,晚年还津津乐道,有位名为“高守真”的小女生最受陈家“喜欢与信赖”。到了2018年,时隔60载之后,当“陈学家”张求会探访中大老毕业生汪廷奎时,已是90高龄的汪老先生都还清晰记得,同学高守真是陈寅恪最喜爱的学生,且是老师惟一指名留校助手的。只是汪老先生很自负,言谈间似乎瞧不上高,嘲笑她“其实并不聪明,程度也不好”。而对于陈何以又偏爱这么表现平平的学生,汪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陈高两家熟悉,揣测是所谓“世交”,犹如当下的“关系户”。汪老先生还自许是彼时同学中底子最好的,陈寅恪讲课全然对牛鼓簧白费口舌,惟他“一个人基本上能够把他讲的内容记下来”。所以陈寅恪对高同学青眼有加,他显然不大服气,60多年后都无法释怀。
可事实上,据张求会那部《余生流转:陈寅恪的生前身后事》考证,陈寅恪与高伯雨绝非“世交”,此前都互不认识。二人唯一的往来记录,还是高守真作介绍人让他们认识,彼此互赠过新书而已。也就是说,1950年代的中大历史系,每年招收学生70名,三四年下来至少有学生200多人,可陈寅恪偏最偏爱高守真,只能是他自己的心意,并无戚谊因素。而高守真女士往后余生的表现,又似乎真能大抵证实老同学汪廷奎的评议并非蓄意贬损,她是真的在学术上无所作为,后半生就在老家一所普中无声无息地逐渐消失。若非1980年代后“陈寅恪热”兴起,她必将彻底隐入历史尘埃。就如李济自传感慨的,“就像时代洪涛中的砂砾一样,沉淀到海底去了”。
直到1990年代初,陆键东要写《陈寅恪的最后20年》,才偶然找到了她,获悉大量第一手信息,且才让她作为陈寅恪学生突然“浮出水面”——此书第七章一半篇幅是专述她与陈寅恪夫妻交往史的。但即便是陆键东,即便满心感激,书中照样很直率写到,高守真是修选陈寅恪“元白诗”课“30多个同学中很普通的一个”。我想,陆键东大概率也会和张求会同样疑惑:陈寅恪一代史学大师,如此明眸善睐独具只眼,古今多少苍茫事都目光如炬,何以在看待“高足”这个事上偏偏奇怪地“翻船”了,难道大师照样一老就糊涂?这种走眼,似乎也与陈寅恪“人设”严重不符。
这个公案,后人有过不少解释,但我觉得还属陆键东的看法最见允当。据陆说,高守真“一生苦寒”,离校后也再未涉足“专业史学研究”,不管资质还是实绩似乎都不足称道,何以陈寅恪如此器重,他起初也茫然难解。但当他现实中接近高后,似乎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那就是高守真为人如此质诚、朴实、谦逊,她对业师陈寅恪的感情是无法言表的深厚,尽管半个世纪已过,在电话中一听“陈寅恪”大名,扔抑制不住的激动,讲起恩师来滔滔不绝,而且“她只谈先生的好,其谦恭让我震惊”,实际她性格木讷并不善言辞。陆键东说,他写作期间几乎采访过所有与陈寅恪有来往的人,高守真的那份“忠诚”是令他最感深刻的。他说,陈氏夫妇那么偏爱她,只有一个解释最接近“真相”:高守真为人太忠厚了,也可说是陈寅恪中大学生中最忠诚的。
也就是说,陈夫妇与其说尤其重视高守真,不如说是最信任她。也就是说,陈氏夫妇最看重的,是高守真的人品,而非什么才学识。高守真晚年,面对来访者,这位老人也“无限内疚地称自己是陈老不成器的学生”(《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订本,页180)。尽管真要实事求是地说,当时的中大也就是个了不起眼的地方大学,立校宗旨主要是为了解决吾粤子弟教育问题,生源是比较不理想的,陈寅恪在那能招收到的学生,本身也多是水准平平者,所以当日对于陈寅恪的讲授几乎都听不懂,日后也没冒出多厉害的学人出来(最有名的应该是蔡鸿生、姜伯勤、胡守为三位教授),高守真置身其中或许还真难说有多糟糕。
也就是说,以陈寅恪的段位,一生中所学所教都是最顶尖学府,接触过的“英才”乃至“天才”难道会少么,只怕还是最熟视无睹的。他最看重一个人的,不会是才华或学识,而是人品。这一点,其实也是本土传统知识分子的共识,他们自有一套知人论世的价值标准,鉴人最重“内在”。在他们眼中,饶是不世出的天纵奇才,若品行不过关,抑不过“小人”而已,是不足挂齿的,反之亦然。陈氏弟子蓝文徵回忆,早年陈义宁在清华研究院教学,就是主张“治学与做人并重”,平日总以学问道义相期的(《蓝文徵文存》页269)。更别说,陈寅恪晚年备受伤害,多少暗箭就来自学生,彼时中大校内一天20万张大纸报岂能少得了那些亲传手笔(吴中杰《海上学人》),高守真这样老实但忠诚之人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他有这个识人之明,后来事实也证明他眼光没差,并不曾走眼。
陈寅恪一生,手下出那么多高弟,但真正感人的,我以为是蒋天枢与高守真(至于刘节,从《刘节日记》看反倒颇冷淡),而这两位恰好都是人品绝高者,人则难说“绝顶聪明”,学术成就也更不好说什么,识者自有公评。家鸡野鹜同登俎,春蚓秋蛇总入奁,过去老辈学者看人,那套标准还是靠谱的。想1980年代,今之沪上名教授刘永翔登门拜访钱锺书,问及为啥不招学生助手,钱就指了指小区不远处俞平伯住所说,当初俞老先生最青睐的某助手兼高足,恰是后来落井下石背刺他最厉害的,把俞平伯弄得苦不堪言,“殷鉴不远”(《蓬山舟影》,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5版,页29)。所以钱锺书很彻底,誓不蓄门弟子,对外宣告“苟有自称为予晚年门下士者,非吾徒也,诸君鸣鼓而攻之可也”。
事实也证明,当“影底河山频换世”之际,陈寅恪亲自培养出来的才学最好的那批学生,表现多堪忧。周一良汪篯们,自然都成了“圣之时者”,并不值得他托付与信任,他们不想公然“谢本师”,陈自己也要“逐出师门”。学知深浅,人心难测,他在岭大时的第二任学术助手程曦,是追随他数十年的老门生,其毕业论文《恽南田研究》老陈给过91分的高分,据说“陈寅恪为程曦倾注的心血是最多的”,其学识才情不可谓不高,可在陈最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照样“不辞而别,有负师恩”,老了以后又在那表示痛悔。于事何补,事后痛哭流涕,自恨“毕竟一书生”,可又有啥用呢?
这都说明,当沧海横流之际,人品确实高于才华,也更能见证一个人的底色。陈寅恪晚年更看重学生的人品,而非才华与学识,也未必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的忧惧。当然了,彼时的陈寅恪亦是英雄老矣,“小女生”最能讨老人欢心,亦属人之常情。这种状况,在眼下大学中,这也是最常见的现象了。
2025.10.18午,增补改写
来源:刘宅宅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