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那地方,山连着山,山抱着山,出门就是爬坡,抬头就是一线天。
那年我十一岁,住在山坳坳里。
我们那地方,山连着山,山抱着山,出门就是爬坡,抬头就是一线天。
风从山谷里灌进来,带着一股子草木腐烂和湿土混合的腥气。
81年的山里,穷得叮当响。
家家户户的墙都是黄泥糊的,风一吹,簌簌往下掉土渣子。
我爹是个闷葫芦,一天到晚说不了三句话,但那双眼睛,跟鹰似的,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山里的东西,金贵。”
这东西,指粮食,指草药,指一切能换成钱或者填饱肚子的玩意儿。
那天下午,天阴得像一块脏了的抹布,随时能拧出水来。
我背着个半大的竹筐,上山砍猪草。
我们那儿的孩子,腿脚利索了就得帮家里干活,没人把你当金疙瘩。
山路滑,石头上长满了青苔,一脚踩上去,像踩着一块涂了油的猪皮。
我走得很慢,耳朵里全是风刮过松树林的呜呜声,像是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人在哭。
就在一个背风的石凹里,我看见了它。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起初我以为是块被烧焦的木头桩子。
山里有时候会起山火,留下些奇形怪状的木炭。
我走近了些,那股子血腥味儿就钻进了鼻子里,浓得化不开。
不是木头。
是条狗。
一条半大的土狗,浑身的毛黑不溜秋的,被血和泥巴糊成了一绺一绺的。
它的后腿上,有个血窟窿,皮肉都翻卷着,能看见森森的白骨。
那伤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狼掏的。
山里的狼,精得很,专挑牲口的后腿下手,一嘴下去,就是个对穿的窟窿。
狗的眼睛半睁着,蒙着一层灰白的翳。
它听见我走近,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破风箱一样的声音,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只是徒劳地抽搐了一下。
它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凶狠,只有一种彻骨的绝望和哀求。
像是在说,救救我,或者,给我个痛快。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
我站那儿,没动。
我爹的话在耳朵边上响:“山里的东西,金贵。”
一条快死的土狗,算什么东西?
在村里,狗就是个看家护院的畜生,能吃剩饭,能吼两声,就是好狗。
病了,伤了,就自生自灭,没人会给它费心思。
风更大了,卷着几片枯叶,打在我脸上,冰凉。
狗的呼吸越来越弱,身体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是疼的。
我看着它腿上那个血窟窿,就好像疼在我自己身上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天色越来越暗,山里的雾气也升起来了,白茫茫的,把树和石头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再不回家,我爹该骂了。
我转身,走了两步。
身后,那“嗬嗬”的声音,又响了一下,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挪不动了。
我回头,看着那团缩在石头凹里的黑色影子。
它就那么静静地趴着,好像已经认命了。
那一刻,我脑子里什么“金贵不金贵”的念头,全飞了。
我只知道,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把它抱了起来。
它很沉,比我想象的要沉得多,浑身滚烫,像个火炉。
血腥味和它身上那股土腥味混在一起,呛得我直咳嗽。
它在我怀里,轻轻地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我把它塞进我的竹筐里,它的头耷拉在外面,两只耳朵软塌塌地垂着。
我背起竹筐,那重量坠得我一个趔趄。
回家的路,比来的时候,长了不知多少倍。
每走一步,竹筐都在背上颠一下,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身后无声的呻吟。
我的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但我不敢停。
我怕一停下来,它就断了气。
终于,我看见了村口那棵老槐树的黑影。
家里的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像一颗豆子。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我爹正坐在桌边,就着一碟咸菜,喝着苞谷糊糊。
他抬起头,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先是落在我身上,然后,就定格在我背后的竹筐上。
“你背的什么?”他的声音,跟山里的石头一样,又冷又硬。
我把竹筐卸下来,放在地上。
那条狗,从筐里滚了出来,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我爹手里的窝窝头,“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他站起来,走到那条狗跟前,蹲下,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仔细看了看它腿上的伤。
他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比打我一顿还难看。
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和失望的表情。
“狼掏的。”他站起身,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没救了。”他又说。
“能救!”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冲着他喊了一句。
他愣了一下,随即,更大的怒火涌了上来。
“拿什么救?拿你的命去救吗?”他指着墙角的一个小木匣子,“那点金疮药,是留给你娘冬天手上裂口子用的!是给你万一磕了碰了保命用的!你现在要给一个畜生用?”
那个小木匣子,是我家的药箱。
里面那瓶金疮药,是爹托人从镇上买回来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平时我娘手上裂个小口子,他都只准用一点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不是委屈,我是害怕。
我怕他真的把这条狗扔出去。
“爹,它还活着,它看着我,它想活。”我哭着说。
“活着?”我爹冷笑一声,“山里每天死的东西多了去了,你都去救?你救得过来吗?人心不能当饭吃!”
说完,他转身就要去拎那条狗。
我扑了过去,张开双臂,挡在狗的前面。
“你要把它扔出去,就先把我扔出去!”我豁出去了,大声喊道。
我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们就那么对峙着,屋子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那条狗微弱的喘息声。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一巴掌扇过来了。
他却慢慢地,放下了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我听不懂的疲惫和无奈。
“药,就那么多。用了,就没了。”他转过身,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条狗。
“你长大了,自己掂量。”
说完,他就走进了里屋,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知道,他妥协了。
我赶紧跑到墙角,踮起脚,取下那个小木匣子。
打开匣子,一股草药的清香扑面而来。
那瓶金装药,就静静地躺在里面,用一个小小的瓷瓶装着。
我拔开瓶塞,小心翼翼地把药粉往狗的伤口上撒。
药粉一接触到血肉,那狗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哀嚎。
我一边撒药,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别怕,别怕,上点药就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也不知道它听懂了没有。
它的身体,在我手下,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上完药,我又找了些干净的旧布条,学着我娘的样子,给它把伤口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湿透了。
我把它挪到灶膛边上,那里暖和。
然后,我把我那碗没舍得喝完的苞谷糊糊,端到了它嘴边。
它闻了闻,伸出舌头,虚弱地舔了一下。
就那一下,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它想活。
它真的想活。
那天晚上,我没睡。
我就守在灶膛边,看着它。
油灯的光,在它黑色的皮毛上,跳跃着。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老黑”。
因为除了黑,我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它。
接下来的几天,我爹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他看见老黑,就当没看见,绕着走。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我每天把自己的口粮,分一半给老黑。
本来就吃不饱,这么一来,我饿得晚上睡不着觉,肚子里像有只猫在不停地抓。
但我看着老黑一天天好起来,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它的伤口,在金疮药的作用下,慢慢地结了痂。
它开始能站起来了,虽然还是一瘸一拐的。
它会用头,轻轻地蹭我的裤腿。
它的眼睛,不再是灰蒙蒙的,变得又黑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豆子。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老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虽然走路还有点跛,但已经能跟着我跑了。
它很聪明,也很有灵性。
我上山砍柴,它就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
遇到草丛里有蛇,它会提前“汪汪”地叫,提醒我绕开。
有时候我累了,坐在石头上歇脚,它就把头枕在我的腿上,安静地陪着我。
我爹对它的态度,也渐渐有了变化。
有一次,家里进了只黄鼠狼,想偷鸡。
还没等我爹拿起棍子,老黑就跟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蹿了出去,把那黄鼠-狼追得满院子跑,最后吓得屁滚尿流地从墙洞里钻出去了。
我爹站在院子里,看了半天,没说话。
但那天晚饭,他把自己碗里的那块肥肉,夹给了我。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分给老黑吃。
老黑,就这么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它不只是一条狗,它更像是我的一个不会说话的兄弟。
我们一起在山里疯跑,一起在河里摸鱼。
夏天,我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它就趴在我身边,打着哈欠。
秋天,我上树掏鸟窝,它就在树下急得团团转,生怕我掉下来。
冬天,山里下大雪,我们缩在被窝里,它就睡在我的脚边,像个暖烘烘的汤婆子。
村里的人,也都认识了老黑。
他们都说,这狗通人性,是条好狗。
我爹听了,脸上会露出一丝我很少见到的,带着点得意的笑容。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老黑从一条半大的小狗,长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
它的毛,乌黑发亮,像缎子一样。
它的四肢,粗壮有力,跑起来,像一阵风。
那条被狼咬伤的后腿,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成了它身上唯一的印记。
每次我摸到那道疤,就会想起那个阴沉的下午,想起它在石头凹里,那双绝望又哀求的眼睛。
我总觉得,我救了它,其实也是救了我自己。
是它让我明白,在这个坚硬又贫瘠的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作柔软。
那一年,雨水特别多。
从入夏开始,就淅淅沥沥地没怎么停过。
河里的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
山上的土,被雨水泡得松软,走在上面,一脚一个泥坑。
村里的老人都说,这雨下得邪乎,让人心里不踏实。
到了八月,雨下得更凶了。
简直就不是下,是倒。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地响,像是有人在上面扔石子。
天,一连好几天都是黑沉沉的,分不清白天黑夜。
村子后面那座大山,整天被笼罩在白茫茫的雨雾里,看不清模样,只觉得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那里,让人心头发慌。
溪水彻底满了,浑黄的泥水,卷着枯枝烂叶,从村边咆哮而过。
地里的庄稼,全都被淹了。
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不敢出门。
那几天,老黑变得很反常。
它不像别的狗,打雷下雨就吓得缩在窝里。
它不吃不喝,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喉咙里不时发出“呜呜”的低吼。
它的毛,都竖了起来,两只耳朵,警惕地立着,不停地转动,像是在倾听什么。
它总是跑到门口,用爪子使劲地挠门,一边挠,一边回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不安。
“这狗是咋了?中邪了?”我娘看着它,担心地说。
我爹也皱着眉头,他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畜生就是畜生,怕打雷罢了。”他嘴上这么说,但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老黑。
我走过去,蹲下来,摸着老黑的头。
它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块石头。
“老黑,不怕,我在呢。”我安慰它。
它却用头使劲地拱我的手,然后又跑到门口,更加疯狂地挠门,叫声也从低吼,变成了急促的狂吠。
那叫声,凄厉,尖锐,完全不像它平时的声音。
那是一种警告,一种拼了命的呐喊。
那天晚上,雨下得更大了。
风在外面鬼哭狼嚎,把门窗吹得“哐哐”作响。
我们一家人围着油灯,谁也睡不着。
老黑的叫声,就没停过。
它不光在自己家门口叫,还冲出屋子,跑到雨里,挨家挨户地去叫。
它在村东头的李大爷家门口叫,在村西头的王二婶家门口叫。
整个村子,都回荡着它那令人心悸的狂吠声。
村里的人,都被吵醒了。
有人打开窗户,破口大骂:“谁家的狗,半夜不睡觉,嚎丧呢!”
“快把你家狗管管!再叫,我打死它!”
我爹披着蓑衣,拿着棍子,冲进雨里,想把老黑赶回家。
但是,老黑从来没那么犟过。
我爹的棍子,还没落到它身上,它就“嗷”的一声,反口咬住了棍子,死死不放,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它看着我爹,眼睛在雨夜里,亮得吓人。
那眼神,不是要攻击,而是充满了哀求和决绝。
我爹愣住了。
他养了一辈子牲口,从来没见过一双这样的眼睛。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里的棍子。
老黑松开嘴,又开始狂吠起来,它不再是挨家挨-户地叫,而是朝着一个方向,朝着村子后面那座大山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叫。
然后,它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它跑到村里最年长的三太公家门口,用头一下一下地撞门。
那扇老旧的木门,被它撞得“咚咚”直响。
三太公被惊醒了,他提着马灯,打开了门。
老黑看见他,立刻咬住他的裤脚,使劲往外拖。
三太公活了八十多岁,是村里最有见识的人。
他看着浑身湿透、状若疯魔的老黑,又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山,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不对劲,不对劲!”他喃喃自语。
然后,他猛地抄起挂在门后的一面铜锣,冲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敲了起来。
“哐!哐!哐!”
急促的锣声,在暴雨的掩盖下,显得沉闷而压抑,但却像一把锤子,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这是村里最高级别的警报。
只有在遇到土匪,或者山洪暴发的时候,才会敲响。
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大家披着衣服,打着伞,或者顶着个簸箕,从家里跑了出来,聚集到空地上。
“三太公,出啥事了?”
“是走水了,还是进贼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脸上都带着惊慌。
三太公指着还在狂吠的老黑,又指了指村后的大山,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山要走了!快跑!都跟我往东山坡上跑!快!”
“山要走了”,是我们山里人的土话,意思就是,山要塌了,要发生山崩了。
人群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不可能吧?这山在这儿几百年了,怎么会说走就走?”
“就是啊,三太公,你别是老糊涂了吧?为了一条狗的话……”
很多人都不信。
毕竟,离开家,就意味着要抛下所有家当。
在这暴雨夜里,往山上跑,更是危险重重。
就在大家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爹站了出来。
他看着大家,大声说:“我信老黑!也信三太公!我家里的东西都不要了,我带着娃和婆娘先走!你们谁愿意信,就跟上!”
说完,他拉着我娘,拽着我,第一个朝着村东头的山坡跑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
老黑没有跟上来。
它还在村子里,对着那些犹豫的人家,疯狂地吠叫,甚至冲进去,把人往外赶。
我爹的举动,带动了一部分人。
陆陆续续地,有人跟着我们往山上跑。
但还是有将近一半的人,舍不得家里的东西,选择了留下。
他们觉得,这只是一场虚惊。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跋涉。
雨水和泥浆,很快就没过了脚踝。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在头顶炸开,把天地照得一片惨白。
我能听见身后,女人的哭声,孩子的叫喊声,男人的呵斥声,混成一团。
我们跑得跌跌撞撞,很多人都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
就在我们刚刚爬上东山坡的一块高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时候。
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不像是打雷,不像是爆炸。
那像是,天,塌下来了。
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颤抖。
我们脚下的山坡,都在晃动。
我们下意识地回头。
借着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我们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村子后面那座大山,那头沉默的巨兽,真的“走”了。
半个山体,像一块巨大的豆腐一样,轰然垮塌。
无数的泥石、巨树、山岩,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像一头发了疯的洪水泥龙,朝着我们那个小小的村庄,咆哮着,吞噬而来。
只是一瞬间。
真的,只是一瞬间。
那些我们熟悉的,黄泥的墙,黑色的瓦,那些亮着昏黄灯光的窗户,那些犹豫着没有离开的人家……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被彻底地、干净地,抹去了。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空间,也凝固了。
雨还在下,风还在刮。
但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只剩下那可怕的轰鸣声在回响。
我们站在山坡上,像一群被吓傻了的泥塑木雕。
没有人哭,没有人喊。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如同末日般的景象,震慑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过了很久,很久。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的家啊——!”
紧接着,哭声,响成了一片。
绝望的,悲痛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山谷里回荡。
那些没有跑出来的人,他们的家人,跪在泥地里,朝着村庄的方向,拼命地磕头,用拳头捶打着地面。
我爹,那个像山一样坚硬的男人,也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娘,抱着我,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也在哭,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冰冷。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知道,我的家,没了。
我们那个虽然贫穷,但却充满了熟悉气味和声音的家,没了。
就在这片悲伤的汪洋里,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山下的泥浆里,挣扎着,爬了上来。
它浑身都是泥,只有两只眼睛,在黑暗中,还亮着光。
是老黑。
它还活着!
它一瘸一拐地,跑上山坡,跑到人群里。
它没有叫,只是挨个地,用它的头,去蹭那些瘫坐在地上哭泣的人。
它蹭蹭这个,又去闻闻那个。
像是在确认,我们都还安全。
当它跑到我面前时,它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它伸出舌头,舔了舔我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我一把抱住它。
它那满是泥浆的身体,是那么的温暖。
那一刻,我哭得更凶了。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它,我们现在会在哪里。
我不敢想。
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老黑身上。
那些刚才还在骂它,嫌它吵的人,此刻,看着它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三太公走到老黑面前,这个活了八十多岁,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老人,对着一条狗,深深地,弯下了腰。
“好孩子,你是我们全村的救命恩人啊。”
没有人觉得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妥。
在天灾面前,在死亡面前,是这条被我们视作畜生的狗,用它最原始的本能,给了我们一线生机。
天亮了。
雨,也停了。
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了脸。
阳光照在被夷为平地的村庄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那里,已经不是村庄了。
那是一片巨大的,黄色的泥石流扇面。
几根断裂的房梁,半截倒塌的墙壁,从泥石里露出来,像一座巨大坟墓的墓碑。
我们得救了。
我们村子,一百二十三口人,跑出来了七十六个。
剩下的四十七个,连同我们所有的家当,牛羊,鸡鸭,都永远地埋在了那片黄泥之下。
这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悲剧。
但同时,也是一个奇迹。
如果没有老黑,如果没有它那声嘶力竭的警告,如果没有它拼了命地去撞三太公的门。
那么,今天早上,这个山坡上,将不会有任何一个活人。
我们这个村子,将会从地图上,被彻底抹去。
救援队,是三天后才进来的。
道路被冲毁了,他们只能靠步行。
他们带来了帐篷,食物,和药品。
我们这些幸存者,被安置在了山下的一个临时安置点。
那段时间,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麻木和悲伤。
大家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该做的事。
领救济粮,搭帐篷,清理伤口。
老黑,成了我们所有人的精神寄托。
大家把最好的食物,都省下来给它吃。
孩子们,不再怕它,都喜欢围在它身边,摸它的毛。
它也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就趴在我爹临时搭的那个窝棚门口,看着远方那片黄色的土地,眼神里,也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哀伤。
我爹,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闷葫uc芦,他开始跟人说话,安慰那些失去了亲人的人。
他看着老黑的眼神,也变得无比的温柔。
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身边。
我们爷俩,坐在窝棚前,看着天上的星星。
“娃,”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爹以前,错了。”
我没说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爹以前总觉得,人活着,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什么情啊,义啊,都是虚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
“是老黑,给爹上了一课。”
“它一个畜生,都懂得舍命报恩。我们是人,更得知恩图报。”
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当初,你要救它,爹骂你。是爹的错。你用那瓶金疮药,救的不是一条狗,是咱们全村七十六口人的命啊。”
“你比爹,看得远,心也比爹,要热。”
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听见我爹说这么多话。
也是第一次,他承认自己错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一刻,我觉得,我爹不再是那座冷冰冰的山,他也是有温度的。
后来,政府在离旧村不远的一块平地上,给我们建了新村。
红砖瓦房,整整齐齐。
我们搬进新家的那天,村里人做了一个共同的决定。
大家集资,在村口,给老黑立了一座石像。
石像,就是老黑威风凛凛站着的样子,眼睛,望着我们旧村的方向。
石像的底座上,刻着一行字:
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老黑,成了我们村的图腾,一个活着的传奇。
它在我们新村,又安安稳稳地生活了很多年。
它老了,毛色不再那么乌黑发亮,有些地方,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它的牙齿,也掉了几颗。
走路的时候,那条受过伤的后腿,跛得更明显了。
但它在我们村里,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先给它送一份。
孩子们见了它,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黑爷”。
它再也不用去山里奔波了。
每天,它就懒洋洋地躺在村口的石像下,晒着太阳。
看着我们这些被它救下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它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离开的。
走得很安详。
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们全村的人,都去给它送行。
我们没有把它埋在别处,就埋在了那座石像的下面。
三太公亲手,给它写了一块墓碑。
墓碑上,没有字。
只有一个,用朱砂画上去的,大大的“义”字。
从那以后,很多年过去了。
我也长大了,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
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
但每当我遇到困难,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
我都会想起老黑。
想起那个阴沉的下午,它在石头凹里,那双绝望又哀求的眼睛。
想起那个暴雨的夜晚,它声嘶力竭的狂吠。
想起它用自己弱小的身体,撞开那扇通往生门的大门。
它是一条狗。
但它教会了我,什么是忠诚,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情义。
它让我明白,生命,无论以何种形式存在,都值得被尊重。
善良,无论多么微小,都有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绽放出改变命运的光芒。
现在,我也老了。
我的头发,也像老黑晚年时的毛一样,变得花白。
我回到了村里。
新村,已经变得很漂亮了。
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楼,村里也通了水泥路。
但村口那座老黑的石像,还在。
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石像已经有些斑驳,但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地,望着远方。
每天,还会有孩子,把最喜欢的零食,放在石像前。
还会有老人,在石像前,坐一坐,跟它说说话。
我们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家家户户,都可以养鸡,养鸭,养猪,养牛。
但是,绝对不能吃狗肉。
谁要是犯了这条规矩,就会被全村人看不起,会被赶出村子。
这是我们,对老黑,最朴素的,也是最庄严的承诺。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旧村的遗址看看。
那里,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当年的那片黄泥地,在岁月的冲刷下,也渐渐长出了绿色的植被。
大自然,用它强大的力量,抹平了那道伤疤。
但那道刻在我们心里的伤疤,永远也抹不平。
我会站在那片废墟上,给我那些长眠于地下的乡亲们,烧一沓纸,说几句话。
然后,我会回到村口,坐在老黑的石像下。
我会摸着那冰冷的石头,就像当年,摸着它温暖的皮毛一样。
我会跟它说,我这一年的经历。
说外面的世界,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说村里的谁家,又添了新丁。
我知道,它听得见。
它的魂,就守着我们这个村子,守着我们这些被它救下的人,和我们的子子孙孙。
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那瓶被我“浪费”掉的金疮药,换来了七十六条人命,换来了一个村庄的延续。
我爹说,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我想,是的。
那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伟大,也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因为那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你对这个世界付出的每一分善意,世界,终将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温柔以报。
就像那道留在老黑腿上的疤。
它曾经是苦难的印记,但最后,却成了我们全村人,刻在骨子里的,关于爱与救赎的勋章。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