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拿着电话,眼睛看着窗台那几盆长得正精神的绿萝。阳光从叶片缝隙里洒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妈,你就去见见吧。”
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催促。
“就当是去公园里跟人聊聊天,喝杯茶,成不成,没人强求你。”
我拿着电话,眼睛看着窗台那几盆长得正精神的绿萝。阳光从叶片缝隙里洒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知道了。”我淡淡地应了一声,不想让他觉得我有多不情愿。
挂了电话,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这种安静,我已经习惯了六年。老林走的那年,林涛还没结婚,现在,我孙子都会打酱油了。日子就像这窗台上的灰,不知不觉就落了薄薄一层,擦掉了,明天又会有。
林涛总说,妈,你才五十六,后面日子还长着呢,找个伴儿,我们也能放心。
我懂他的孝心。可我这心里,就像那口用了几十年的铁锅,早就被油烟熏得黑亮,再也烙不上新的印子了。
去就去吧,省得他老惦记。
我打开衣柜,里面挂着的都是些深色、样式简单的衣服。我挑了件深蓝色的衬衫,熨得平平整整的,配一条黑裤子。镜子里的人,头发花白,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眼神平静,像一口不起波澜的老井。
就这样吧,挺好。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对方见了,也就没了多余的想法,喝完茶一拍两散,我回去也能跟儿子交差。
见面的地方是公园旁边的一家老茶馆,木头桌椅,空气里飘着一股茶叶和陈旧木头的混合味道。
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
刚坐下,就看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径直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介绍人发来的照片,我看过一眼,就删了。照片上的人,有点模糊,只知道个大概轮廓。可眼前这个人,比照片上要精神太多。
他个子很高,背挺得笔直,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很干净。头发虽然也有些花白,但梳理得很整齐。他脸上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眼睛很亮,不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大多眼神都有些浑浊了。
“是文秀吧?”他开口,声音很沉稳。
我点点头,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我是陈建生。”他伸出手,又好像觉得不妥,收了回去,笑着说,“快坐,快坐。”
那一瞬间的犹豫,让我对他生出一点莫名的好感。是个有分寸的人。
我们坐下来,他很自然地拿起茶壶,给我续上水。他的手指修长,动作不疾不徐。
我原以为会是一场尴尬的沉默,或者是一问一答式的盘问。
但他没有。他聊起了这家茶馆的历史,聊起了窗外那棵大槐树,又聊到了最近电视里放的一个纪录片。他说话不快,但很有条理,而且总能找到我感兴趣的话题。
不知不觉,一壶茶见了底。
我发现,我竟然没有感到一丝不耐烦。相反,我觉得很放松,像是跟一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在聊天。
“文秀,”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知道我们这个年纪,再谈感情,有点不切实际。大家想要的,不过是个伴儿。”
我点点头,这是实话。
“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也不想浪费我的。”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如果我们都觉得对方还不错,要不,我们试试搭伙过日子?就当是……试婚。”
“试婚”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让我心头一跳。这太快了,也太直接了。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轻浮或者算计的痕迹,但没有。他的眼神坦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知道这很唐突。”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但你想想,我们这个年纪,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约会、了解。住在一起,生活习惯、脾气秉性,一两个月就摸得一清二楚。合适,我们就去领个证。不合适,就当是交了个朋友,谁也不耽误谁。”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平静如水的心湖。
我承认,我动摇了。不是因为他这个人有多好,而是因为他提出的这种方式,很“实在”。它剥离了所有虚头巴脑的东西,直指核心:我们能不能在同一个屋檐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这几年来,儿子安排的相亲,我见过不下五六个。那些人,要么是打听我的退休金,要么是盘算着我这套房子,要么就是想找个免费的保姆。
只有陈建生,他把选择权,清清楚楚地放在了台面上,放在了我手里。
“我……我得想想。”我垂下眼帘,端起茶杯,水已经凉了。
“应该的。”他笑了笑,没有再逼我,“你好好考虑。这是我的电话,你想好了,随时打给我。”
他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推到我面前,然后起身结了账。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交车就行。”我连忙摆手。
他也没坚持,只是把我送到茶馆门口,看着我走远,才转身离开。
那个下午,我坐在公交车上,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我的脑子里却一遍遍回放着他说的那句话——“试试搭伙过日子”。
回到家,屋子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清冷的味道。我走到窗边,看着那几盆绿萝,突然觉得,这满屋子的安静,好像有点太安静了。
晚上,林涛打来电话,问我情况怎么样。
我没说“试婚”的事,只说人还不错,可以再接触看看。
儿子在电话那头明显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陈建生像普通朋友一样,联系着。他会给我发微信,分享一些他拍的照片,公园里的花,路边的小猫,晚霞。他从不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只是很自然地,把他的一部分生活,展现在我面前。
周末,他约我去爬山。
那是一座不高的山,台阶修得很平缓。他走在我前面一点,时不时会回过头,伸出手,问我:“要不要拉你一下?”
我总是摇头。我还不习惯跟一个男人有身体接触。
他也不介意,就放慢脚步,跟我并排走。
走到半山腰的亭子里休息,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递给我:“喝点热水。”
水温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他自己也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杯子在喝水。我注意到,他拧开杯盖的时候,右手似乎用了一下力,手指有那么一丝不自然的停顿。
当时我没多想,只当是人老了,手脚不那么利索了。
下山的时候,天色有点暗了。有一段路不太好走,他很自然地走在我身边,伸出胳膊,说:“扶着我吧,安全点。”
这次我没有拒绝。
他的胳膊很结实,隔着薄薄的衬衫,能感觉到一股稳定的力量。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我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林涛,妈想跟你说个事。”
我把陈建生提议“试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妈,你想好了吗?”儿子的声音很严肃,“这可不是小事。把一个不熟悉的人领回家里住,万一……”
“我想好了。”我打断他,“就按他说的,先试试。他人看着不错,有文化,也懂得分寸。总要试过才知道合不合适。”
儿子又劝了几句,见我主意已定,也只能叹了口气:“那行吧。但是妈,你得多个心眼。他的身份证、户口本,你最好都看一眼。还有,家里的存折、银行卡,你都收好了。”
我嗯了一声,知道他是为我好。
第二天,我给陈建生打了电话。
“我考虑好了,”我说,“我同意。”
电话那头,他好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好。那你看,我什么时候搬过去方便?”
“就这个周末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快得像一场梦。
周六那天,陈建生来了。他没带什么大件行李,就是一个行李箱,一个双肩包,很简单。
他把他的身份证、户口本、退休证,都复印了一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文件袋里,递给我。
“文秀,这是我的基本情况。你看一下,心里有个底。”
我接过来,打开看了看。他以前是中学物理老师,离异多年,有个女儿在国外定居了。一切都清清楚楚。
我把他领到次卧。那间房是林涛以前住的,后来他结婚搬出去,就空了下来。我提前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的床单被套。
“你就住这间吧。”
“好,谢谢你。”他把行李放进去,没有多余的客套。
就这样,我的家里,多了一个男人。
一开始,确实有些不习惯。
我习惯了早睡早起,他好像有点认床,前半夜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吃饭口味清淡,他似乎口重一些,喜欢吃辣。
我喜欢看家庭伦理剧,他喜欢看新闻和纪录片。
这些都是小事。我们都在很努力地适应对方。
他会主动承担大部分家务。拖地、擦窗、修理家里坏了的小电器,他都很在行。我做的菜,他即使不爱吃,也会吃得干干净净,然后笑着说:“手艺真好。”
为了照顾他的口味,我开始学着做一些带点辣味的菜。他喜欢看新闻,我也会陪着他看一会儿,听他讲讲天下大事。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默契。
我们分房睡,彼此尊重对方的隐私。但我们又像一家人一样,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在晚饭后去公园散步。
邻居们看见了,都好奇地问我:“文秀,这是你家亲戚啊?”
我只是笑笑,说:“一个朋友。”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闲言碎语开始多起来。但我不怎么在乎。日子是过给我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林涛每个周末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我。
他每次来,都会拉着陈建生聊很久,明里暗里地打探他的情况。陈建生也不恼,总是不卑不亢,有问必答。
孙子很喜欢陈建生。他会很有耐心地陪着孩子搭积木,讲故事。孩子“陈爷爷、陈爷爷”地叫个不停。
看着他们一老一小玩得开心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个家,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林涛对陈建生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戒备,慢慢变得缓和。
有一次他私下跟我说:“妈,这个陈叔叔,看起来还真是个正派人。你要是觉得合适,就处着吧。”
我点点头。
“合适”这个词,太笼统了。
我只知道,有他在的屋子,不再那么空旷。晚上起夜,客厅里会有一盏为我留着的小夜灯。下雨天,他会提前把窗台上的花都搬进来。我的老毛病,一到阴雨天膝盖就疼,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方子,每天晚上用热水给我敷。
我的心,像一块被冻了很久的土地,正在一点点地解冻。
我开始贪恋这种温暖。
我甚至开始想象,也许,我们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试婚”的第二个月,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融洽。
有时候,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他的肩膀会不经意地碰到我的肩膀。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立刻躲开。
有一次散步回来,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电动车突然冲过来,他下意识地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后。
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
回到家,他松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吓到你了吧?”
我摇摇头,低着头换鞋,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他拉住我的那个瞬间。我发现,我对他,好像不仅仅是“搭伙过日子”的想法了。
我开始害怕。
我害怕这种感觉。老林走了以后,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了。可现在,它好像又活了过来。
这种复苏,让我感到恐慌。我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怕自己再次受到伤害。
我开始刻意地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有意无意地靠近我。我们之间,又回到了最初那种客气又疏离的状态。
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我心里很矛盾。我既想靠近他,又害怕靠近他。
这种矛盾,让我备受煎熬。
我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他。我想找到一些他不好的地方,来证明我的退缩是正确的。
但是,我失败了。
他一如既往地体贴、周到。他会记得我随口说过喜欢吃哪家的包子,第二天早上就买回来。他会注意到我脸色不好,然后默默地给我煮一碗红枣姜茶。
他越是好,我心里就越是慌。
我发现,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除了他告诉我的那些基本信息,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内心世界,我一概不知。
而我,也从未想过去了解。
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合适”的搭伙对象,一个可以填补我生活空白的人。
我感到一阵羞愧。
这对他不公平。
那天,我们一起在厨房包饺子。
他擀皮,我包。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建生,”我鼓起勇气,开了口,“能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吗?比如……你和你前妻。”
他擀皮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
“都过去很久了。”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落寞。
“她是个很好的人,很要强。我们年轻的时候,感情很好。后来……可能是我太闷了,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吧。”
他三言两语,就把一段几十年的婚姻带了过去。
我没有再追问。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不愿意被触碰的地方。
“你女儿呢?经常联系吗?”
提到女儿,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联系。她在那边工作很忙,但每周都会打视频电话回来。她一直希望我能再找个伴儿,怕我一个人孤单。”
我们聊了很多。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去尝试了解他的内心世界。
聊完之后,我心里的那种恐慌,好像减轻了一些。他不是一个完美的、没有过去的人。他也是一个有故事、有伤痕的普通人。
这让我觉得,他很真实。
我们之间的那层隔阂,好像在慢慢消融。
那天晚上,他去洗澡的时候,我帮他收拾他换下来的衣服,准备放进洗衣机里。
他的外套口袋里,好像有什么硬硬的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掏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棕色的药瓶。
瓶身上没有标签。我拧开盖子,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
这是什么药?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平时身体看着很硬朗,从没听他说过自己有什么毛病。为什么要随身带着药?
我把药放回瓶子里,把药瓶悄悄地放回了他的口袋。
那一整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那个小小的药瓶,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心里。
第二天,我趁他出去买菜的时候,拿着手机,拍下了那两粒药片的照片。
我把照片发给了我一个在医院当护士的远房侄女。
我跟她说,是我一个朋友在吃这个药,想问问是什么药。
侄女很快就回复了。
她的回复,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小姨,这是治疗帕金森的药。这个病,是慢性的,没法根治,只会越来越严重。后期病人会行动不便,生活不能自理。”
帕金森。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瘫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有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提出“试婚”,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以后会生活不能自理,想提前找一个能照顾他的人?
他对我所有的好,所有的体贴,是不是都是一种伪装?一种算计?
一瞬间,我们相处这两个月来的点点滴滴,都涌上了我的心头。
他拧不开瓶盖时,那瞬间的停顿。
他走路时,偶尔会出现的僵硬。
他端茶杯时,那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微颤抖。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我,被他表面的温和与完美蒙蔽了双眼。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天大的傻瓜。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共度余生的良伴,没想到,我只是他为自己找好的一个免费保姆。
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那个远在国外的女儿,是不是也是他编造出来的。一个有孝心的女儿,怎么会放心让一个身患重病的父亲,在国内一个人生活?
愤怒、失望、还有一种被欺骗的屈辱感,在我胸中翻腾。
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门开了。
他提着菜,哼着小曲,走了进来。
“文秀,你看我买了什么?你最喜欢吃的……”
他的话,在看到我脸色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关切地走过来,想伸手摸我的额头。
我猛地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个棕色的药瓶,狠狠地摔在了茶几上。
“陈建生,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因为压抑着的情绪,而微微发抖。
他看到那个药瓶,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知道自己有病,以后需要人照顾,所以才急着找人‘试婚’?你觉得我看着像个老实好欺负的傻子,是吗?”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向他,也扎向我自己。
他没有辩解。
他就那么站着,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愧疚。
他缓缓地低下头,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彻底击垮了我。
如果他狡辩,如果他撒谎,我或许还能跟他大吵一架。
可他没有。他承认了。
他承认了他在欺骗我。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走吧。”我转过身,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现在就走。”
他沉默了很久。
我能听到他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在收拾东西。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背对着他,眼泪无声地流淌。
我听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从次卧,到客厅,然后停在了我身后。
“文秀,”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害怕告诉了你,你连一个了解我的机会都不会给我。我只是想,在我还能动的时候,好好地对一个人,让她能真心实意地接纳我。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等你爱上我了,再告诉你,你或许……或许就不会离开我。”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当我的保姆。我的退休金,足够支付以后请护工的费用。我只是……只是不想一个人。”
“对不起,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伤害了你。”
他说完,又站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门被轻轻打开,又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他走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可是,这一次的安静,却让我感到窒息。
空气中,好像还残留着他的气息。茶几上,还放着他早上给我买的包子。阳台上,他昨天才浇过水的花,开得正艳。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
可他,已经走了。
我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哭到最后,眼泪都流干了,只剩下胸口一阵阵的抽痛。
晚上,林涛带着老婆孩子来了。
他一进门,看到屋子里的情景,就明白了。
“妈,他走了?”
我点点头。
“走了好。”林涛扶我起来,愤愤不平地说,“这种骗子,就不该让他进门!妈,你别难过,为了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我没有说话。
是啊,不值得。
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游魂一样。
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我把家里所有他用过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他的拖鞋,他的茶杯,他看过的书。
可我收不掉那些回忆。
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他。
是他陪我散步的样子,是他给我讲笑话的样子,是他为我敷膝盖的样子。
他对我所有的好,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他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他真的只是因为害怕,才选择隐瞒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被骗了。这就够了。
我病了一场。
高烧,昏睡。
林涛和儿媳妇轮流来照顾我。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总感觉陈建生就坐在我床边,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地擦拭我的额头。
等我清醒过来,看到的,却是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
“妈,你终于醒了。”
我看着天花板,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场病,来势汹汹,去得也快。
一个星期后,我能下床了。
人瘦了一大圈,也好像想通了一些事。
不就是一个男人吗?我一个人过了六年,不也过得好好的?
生活,总要继续。
我开始强迫自己,恢复以前的生活。
早上起来,去公园锻炼。白天,打扫卫生,侍弄花草。晚上,看会儿电视,早早就睡了。
我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不给自己留一点胡思乱想的空隙。
我以为,只要这样,我就能忘了他。
可是,我做不到。
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的影子。
公园里那条我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小路。
菜市场那个我们经常光顾的摊位。
甚至家里沙发上那个他习惯坐的角落。
他的存在,已经像水一样,渗透到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我越是想忘记,就记得越清楚。
有一天,我打扫次卧的时候,在床底下,发现了一本被遗忘的笔记本。
是陈建生的。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翻开了。
那不是日记。
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些东西。
“文秀,喜欢吃甜口的包子,不吃葱。”
“文秀,膝盖不好,阴雨天要提前用热水敷。”
“文秀,喜欢看《父母爱情》,可以陪她一起看。”
“文秀,睡觉很轻,晚上起夜要小心,不能吵醒她。”
……
一页一页,全都是关于我的记录。
记录着我的喜好,我的习惯,我所有不经意间说过的话。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如果还有机会,我想跟她说,我是真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我终于明白,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是在算计我,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爱着我。
而我,却用最伤人的话,把他推开了。
我做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抓起电话,颤抖着,拨通了那个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
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建生,是我。”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
“你在哪儿?”我问。
“我在……医院。”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怎么了?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
他告诉我地址。
我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输液。
几天不见,他好像瘦了很多,脸色也很憔悴。
看到我,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别动!”我连忙跑过去,按住他。
“你怎么来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欣喜,还有一丝不安。
“我……”我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从包里,拿出那本笔记本,放在他的床头。
他看到笔记本,愣住了。
“对不起。”我说,“建生,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不怪你。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
“医生怎么说?”我问。
“老毛病了。前几天情绪有点激动,加上没休息好,就严重了些。没什么大事,住两天院观察一下就行。”
我们都沉默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
“文秀,”他突然开口,“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但是,”我接着说,“这一次,我们之间,不能再有任何秘密。你的病,我们要一起面对。医生怎么说,以后要怎么治疗,需要花多少钱,你都要告诉我。”
“好。”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还有,”我说,“我们不去领证了。”
他愣住了。
“我们就这样,搭伙过日子。”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不是想找个伴儿吗?我给你当这个伴儿。你身体好的时候,我们一起买菜做饭,散步旅游。你身体不好的时候,我照顾你。我们不谈亏欠,不谈拖累,就只是……陪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恨、怀疑、恐惧,都消失了。
我不再去想以后会怎么样,不再去想他会不会成为我的负担。
我只想,抓住眼前这个人。
我不想再一个人,过那种死水一般的生活了。
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泣不成声。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正在输液的那只手。
他的手,很凉。
我用我的手,温暖着他。
陈建生出院后,又搬回了我家。
这一次,是我亲自去接的他。
林涛知道了我的决定,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叹了口气。
“妈,你真的想好了吗?帕金森这个病,到后期会很麻烦的。”
“想好了。”我的语气很平静,“林涛,妈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年轻的时候,为你们的爸爸活,后来,为你活。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不是在找一个完美的人,也不是在找一个能照顾我的人。我只是想找一个,能跟我说说话,能陪我走完剩下这段路的人。”
“他病了,我会照顾他。那万一有一天,我病了呢?我相信,他也会照顾我。人这一辈子,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生病,永远不给别人添麻烦呢?”
“日子,是两个人一起过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才叫伴儿。”
儿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说:“妈,我明白了。我支持你。”
我笑了。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陈建生把他的所有病历,都拿给我看。我们一起去见他的主治医生,详细地了解了他的病情和后续的治疗方案。
他把他的工资卡,也交给了我。
“以后,这个家,你来当。”他说。
我没要。
“我们各管各的钱。家里的开销,我们一人一半。给你治病的钱,用你的。你的钱不够了,再用我的。”
他看着我,笑了。
“都听你的。”
我们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生活。
我们会为了电视看哪个频道而争执,也会在对方生病的时候,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有时候,连筷子都拿不稳。
我就给他买了一把特制的、防抖的勺子。
我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愧疚,有心疼。
“文秀,辛苦你了。”
“说什么傻话呢?”我瞪了他一眼,“你忘了?我们是伴儿。”
他的病,在一天天加重。
他走路,开始变得迟缓,身体也越来越僵硬。
我每天陪着他,做康复训练。
拉伸,走路,练习抓握。
过程很痛苦,但他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累。
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
林涛和儿媳妇,每个周末都会过来。
他们会带来很多好吃的,陪着陈建生聊天,下棋。
孙子会趴在他的膝盖上,让他讲故事。
每当这个时候,陈建生脸上的笑容,都特别灿烂。
我知道,他很享受这种天伦之乐。
他虽然失去了行动的便利,但他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他,去公园里晒太阳。
我们会坐在长椅上,看孩子们放风筝,看年轻的情侣们手牵着手走过。
“文秀,”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在我最好的时候遇见我。却在我最不堪的时候,选择了我。”
我转过头,看着他。
阳光下,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可在我眼里,他比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要好看。
我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因为你让我知道,我这颗早就凉了的心,原来还会热。”
是啊。
是他,让我重新感受到了被爱,被需要。
是他,让我这潭死水一般的生活,重新泛起了涟漪。
照顾他,辛苦吗?
辛苦。
但是,看着他因为我而露出的安心的笑容,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人生,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我们这个年纪,所求的,不过是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能陪着你,看日出,看日落。
这就够了。
我的手,和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他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
但这一次,我握得很紧,很稳。
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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