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五下午四点,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松弛的焦躁。键盘的敲击声都比平时轻快,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周末演奏前奏。
周五下午四点,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松弛的焦躁。键盘的敲击声都比平时轻快,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周末演奏前奏。
“静姐。”
我抬起头,看见刚入职不久的女孩小张,捧着一张报销单,怯生生地站在我桌前。
“这个,您看能今天签完走完流程吗?下周一我就要出差,垫的钱有点多。”
我接过单子,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和项目,拿起笔,在主管签字栏里写下“陈静”两个字。我的字,跟我的人一样,工整,一丝不苟,没什么情绪。
“财务今天五点准时结账,你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我把单子递还给她。
“谢谢静姐!”她如蒙大赦,转身小跑着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什么波澜。在这家公司待了十五年,从一个小文员做到行政主管,我就是这间办公室里的“静姐”。打印机卡纸了,找静姐;空调不制冷了,找静姐;谁和谁闹了点小别扭,也喜欢来我这儿说两句。我像一颗螺丝钉,或者说,像这栋办公楼的承重墙,沉默,可靠,但没人会在装修房子的时候,特意夸奖一句承重墙。
我习惯了。
丈夫老周是地质勘探队的,一年里有大半时间在野外,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所以,这间办公室,这些同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的全世界。我用我的方式,维持着这个世界的运转。
我起身,拿起水壶,给我窗台上的那盆绿萝浇水。叶子绿得发亮,是我一点点养大的。十五年,迎来送往,这盆绿萝是办公室里除了我之外,最老的“员工”。
浇完水,我习惯性地环顾四周。
有点不对劲。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种氛围。销售部的王牌,小李,正凑在几个年轻同事的电脑前,几个人头碰头,压低了声音,屏幕上闪烁着什么,我一走过去,他们立刻像受惊的鸟一样散开,屏幕也切回了工作界面。
小李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静姐,看我们最后冲刺呢,这个月的业绩就靠今天下午了。”
他的笑容很灿烂,但我看得出,那笑容没到眼底。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空气里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兴奋,像水面下的暗流。我听见有人在用气声讲电话,“订好了,老地方”,“放心,她肯定不知道”。
“她”,是谁?
我的心,轻轻地沉了一下。
五点二十,办公室里的人还一个没走,这很不寻常。平时一到五点,大家就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冲刺打卡了。今天,他们都在“忙碌”,但那份忙碌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伪装。
我开始我的下班流程。关掉自己的电脑,整理好桌面上的文件,把椅子推进桌子下面。然后,我站起来,开始巡视整个办公区。这是我的工作职责,检查所有电器的电源是否关闭,窗户是否锁好。
我经过小李的座位,他正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好像在赶一份重要的报告。可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电脑的右下角,一个聊天软件的图标在不停地闪动,群聊的名字是“今晚不醉不归”。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只有半秒钟。
然后我继续往前走,像什么都没看见。
检查完所有的窗户,我走到了办公室的尽头,那里是茶水间,也是整个办公区的总电闸所在的位置。按照公司的规定,为了消防安全,下班后必须拉掉总闸,除了那一路单独给服务器供电的线路。
我站定在电闸箱前,金属的箱门上,能模糊地映出我的脸。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眼角有了一些细纹。
办公室里的人,都在等我走。
等我这个“静姐”走了之后,他们就可以开始他们的狂欢了。那个“今晚不醉不归”的群里,显然没有我。
我忽然想起上周,小李的客户从外地来,他搞不定接待的酒店,急得满头大汗。是我,一个电话打给我一个老同学,才用内部价帮他订到了市中心最好的酒店套房,让他风风光光地签下了那笔大单。
我还想起前几天,设计部的小姑娘因为失恋,躲在楼梯间里哭,是我找到她,递给她纸巾,听她断断续续地讲了两个小时,又给她冲了一杯热乎乎的红糖水。
他们都叫我“静姐”,语气里满是依赖和亲近。
可是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似乎只是一个功能性的存在。一个能解决问题,却不能分享快乐的人。
我的手,放在了那个巨大的,黑色的总电闸拉杆上。
冰凉的,带着电流的微弱震动感。
只要我把它拉下来,这个世界就会瞬间陷入黑暗和寂静。
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陈静,算了。他们年轻,爱玩。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何必计较。像平时一样,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走的时候记得关电,然后你就回家吧。”
但另一个声音,更冷,也更清晰:“他们甚至不愿意跟你说一声。他们在等你消失。在他们眼里,你只是个障碍。”
我听见身后传来压抑不住的笑声,有人在小声说:“老古董快走了吧?”
老古董。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是这个称呼。
我的手指,收紧了。
五点三十分。下班时间。
我没有再犹豫。
手臂用力,往下一拉。
“咔”的一声,清脆,决绝。
整个世界,瞬间被黑暗吞没。
电脑屏幕的光,打印机的待机灯,头顶的日光灯管,所有的一切,都熄灭了。只有服务器机房的方向,传来UPS电源刺耳的尖叫声,那是它在用最后的电量,发出最后的警告。
办公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咒骂。
“怎么回事?停电了?”
“我的文件!我刚写的方案还没保存!”
“谁把电闸拉了?”
黑暗中,我听见小李的声音最大,带着一丝气急败坏:“肯定是陈静!她下班了!”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
我摸黑走到大门边,用钥匙,从外面锁上了玻璃门。
“咔哒”一声,比刚才拉电闸的声音要小,但在这片混乱的黑暗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听见有人在拍门:“静姐!静姐!开门啊!我们还在里面!”
我把钥匙放回包里,转身,走向电梯。
身后,是他们的叫喊和拍门声,但我一步都没有停。电梯门缓缓合上,将那些声音隔绝在外。镜面的电梯壁上,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表情。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
偌大的房子里,一片漆黑,和我离开时的办公室一样。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手机在包里疯狂地振动,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打进来。我没有接。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我只是觉得,很累。
那颗运转了十五年的螺丝钉,在这一刻,不想再转了。那面承重墙,也想稍微,稍微地倾斜一下。
我不是在报复,我只是,准时下班了而已。
按照规章制度,做了我该做的事。
他们不也是最喜欢讲“按规矩办事”吗?那我就按规矩来。
夜里,老周从勘探队打了卫星电话回来,信号断断续续。
“喂?小静?家里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听着你声音不对,是不是累了?别太辛苦,工作上的事,差不多就行了。”
“嗯,我知道。”
我没跟他说办公室的事。他远在千里之外,说了也只是让他跟着担心。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自己消化所有的情绪。
挂了电话,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一盏一盏,像无数双不眠的眼睛。
而我的世界里,只有一片黑暗。
第二天,我照常八点半到了公司楼下。
还没进大门,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几个不同部门的同事聚在楼下抽烟,看见我,眼神都变得很奇怪,然后立刻掐了烟,匆匆上了楼。
我心里有了准备。
推开办公室的门,原本应该已经开始一天工作的办公室,此刻却乱得像个战场。
所有人都围在销售部的区域,中间是小李,他脸色铁青,眼下一片乌青,像是没睡好。而我们的大老板,王总,一个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此刻正黑着脸,站在人群中央。
技术部的两个小伙子正在小李的电脑前,紧张地操作着什么。
看见我进来,所有的声音都停了。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像探照灯一样。
小李第一个冲了过来,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陈静!你昨天为什么要拉电闸!我辛辛苦苦做了一个星期的投标方案,就因为你,全没了!今天上午就要交的!你说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质问和怒火。
我平静地看着他:“昨天是五点半,正常下班时间。按照公司规定,关闭总电源,是我的工作职责。”
“工作职责?”他冷笑一声,“你明明看到我们都在加班,你这是故意的!”
王总走了过来,他个子不高,但气场很足。他没有像小李那样激动,只是看着我,眼神很深。
“陈静,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我的公文包放到我的座位上,不紧不慢地说:“王总,公司员工手册第三章第十七条规定,为保障办公区域夜间消防安全,行政主管需在下班后确认所有非必要电源关闭。昨天的操作,完全符合规定。”
王总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当然知道有这条规定,因为这本员工手册,就是当年在他授意下,由我亲手制定的。
技术部的一个小伙子站起来,一脸为难地对王总说:“王总,李哥的硬盘有物理损伤,应该是突然断电造成的。数据……恢复的可能性不大。”
小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知道那份标书对他有多重要,关系到他下个季度的奖金,甚至是他今年的升职。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有指责,有畏惧,也有一些幸灾乐祸。
王总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当场宣布开除我。
最后,他开口了,声音很沉:“小李,你现在立刻用备份文件,能恢复多少是多少,想办法跟客户解释,看能不能推迟一下提交时间。”
他又转向其他人:“都愣着干什么?不用工作了?”
人群这才慢慢散开,但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王-总对我招了招手:“陈静,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跟着他走进那间我十五年来只进去过寥寥数次的总经理办公室。
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
他没有让我坐,自己先坐到了宽大的老板椅上。
“陈静,你跟我说实话,昨天,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站在办公桌前,看着这个我为他工作了十五年的男人。我能感觉到,我的手心在微微出汗。
但我不能退。
“王总,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我重复了一遍。
“职责?”王总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你的职责里,不包括一点点的人情世故吗?你不知道小李那个标书有多重要?公司为了这个项目,前期投入了多少?”
“我知道。”我说,“但是,如果昨天因为没有关闭电源,发生了火灾,这个损失,谁来承担?”
王总被我噎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平时那个温和顺从的陈静,会说出这么滴水不漏的话。
他沉默了片刻,换了一种方式。
“陈静,你在这家公司,十五年了吧?”
“是。”
“我对你怎么样,公司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带上了一点长辈的口吻,“我知道,年轻人有时候做事不周全,可能有些地方让你不舒服了。但是,用这种方式,两败俱伤,何必呢?”
他以为我是在闹情绪,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博取关注。
我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原来,在他眼里,我也是一个会“闹情绪”的下属。我的专业,我的原则,在“人情世故”面前,一文不值。
“王总,我没有闹情绪。”我的声音很平静,“我只是觉得,规矩就是规矩。如果因为有人要加班,规矩就可以被破坏,那我们当初制定这本员工手册,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他们提前向行政部提交加班申请,报备加班事由,我会为他们保留电源,并且安排值班人员。但是,他们没有。”
“他们只是想,等我这个碍事的人走了之后,用公司的水电,开一场私人的派对。”
最后这句话,我说得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王总面前那杯平静的茶水里。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全貌。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加班,而是一次打着加班旗号的集体活动。而我,成了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局外人”。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权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意识到,我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老好人。
“这件事,我知道了。”他挥了挥手,显得有些疲惫,“你先出去吧。小李那边,我会处理。”
我没有动。
“王总,关于这次事件,我认为有必要在全公司范围内,重申一下公司的规章制度,特别是关于办公区域安全和加班流程的规定。”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态度和他说话。
他愣住了,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可以。你下午写个通告,发全员邮件。”
我走出了总经理办公室。
当我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但我知道,我赢了第一回合。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只是觉得,这个我待了十五年的地方,变得无比陌生。
下午,我起草了一份关于重申公司办公区域安全管理规定的通告,一字一句,都引述自员工手册。写完后,我发给了王总审阅。
他很快回复了两个字:可以。
我点击了“发送给全体员工”。
邮件发出去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变了。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
我成了那个“告密者”,那个“仗势欺人”的恶人。
没有人敢当面对我说什么,但那些躲闪的眼神,那些刻意绕开我座位的脚步,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伤人。
午饭时间,我一个人去了食堂。
平时,总会有几个相熟的同事跟我坐一桌,聊聊家常。今天,我端着餐盘,走过一张张坐满了人的桌子,没有人抬头看我,也没有人给我留一个位置。
我只好一个人,坐到了最角落的那个空位上。
食堂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但那份热闹,与我无关。
我默默地吃着饭,米饭有点硬,硌得我胃里难受。
我忽然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也许我应该像王总说的那样,更“人情世故”一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默默地离开。
那样,我还是那个受人尊敬的“静姐”,他们还是会亲热地跟我打招呼,让我帮忙处理各种琐事。
可是,那样的“尊敬”,是真的吗?
一个连最基本的尊重都给不了你的人,他们的“尊敬”,不过是一种利用。
我慢慢地咀嚼着,把饭菜咽下去。
不,我没有错。
错的是他们。
是他们把职场当成了游乐场,把别人的善意和尽责,当成了理所当然。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公司里,成了一个透明人。
没有人再来找我解决问题,打印机卡纸了,他们宁愿几个人围在那里研究半天,也不来问我一句。需要签字的单据,都悄悄地放在我桌上,等我签完,又悄悄地拿走,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我成了办公室里的一个孤岛。
小李的那个项目,最终还是搞砸了。客户因为他们没能按时提交方案,取消了他们的投标资格。小李被王总叫去办公室,骂了整整一个小时。
出来的时候,他眼睛通红,路过我座位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
那里面,有恨,但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你满意了?”他哑着嗓子说。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说,“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公平的,有规矩的工作环境。”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走了。
那天下班,我又是最后一个走的。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赢了规矩,却输掉了整个世界。
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内心,第一次开始动摇。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一切,我开始主动地思考,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的,真的是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只有规矩,没有人情的环境吗?
我想要的,是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把我当成一个行走的“规章制度”吗?
不是的。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刚进公司的时候。那时候,我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是我的老领导,一个快退休的阿姨,手把手地教我。她不仅教我业务,还教我怎么和人相处。
她说:“小静,公司是讲规矩的地方,但公司里的人,是有感情的。做事要讲原则,但待人,要留余地。”
这些年,我把前半句刻在了骨子里,却把后半句,给忘了。
我只记得要做一堵可靠的墙,却忘了,墙砌得太高,会把自己也困在里面。
我开始反思,这些年,我是不是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老古董”?
我很少参加年轻人的聚会,因为我觉得他们的KTV太吵,他们的笑话我听不懂。我拒绝了所有非工作的社交邀请,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家庭里。
我用“专业”和“高效”给自己筑起了一道高墙,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也隔绝了所有的善意和温暖。
那天晚上的聚会,他们没有通知我,固然是他们的错。
但在此之前,我是不是已经用我的行动,无数次地告诉他们:“不要来打扰我”?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在这场孤立里,我自己,也是那个推波助澜的人。
周末,我没有待在家里。
我去了市里最大的书店,在管理学的书架前,站了很久。我买了几本关于企业文化和团队建设的书。
然后,我又去了商场,给自己买了一件颜色鲜亮的连衣裙。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除了黑白灰之外的衣服了。
镜子里的我,看起来有些陌生,但似乎,也多了一点生气。
周一,我穿着新买的连衣裙走进办公室。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从惊讶,到探究,再到一丝丝的……不自在。
我没有在意。
我走到我的座位,像往常一样,先给我的绿萝浇水。
然后,我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我端着我的水杯,走到了销售部的区域,走到了小李的座位前。
他正埋头看着电脑,似乎在处理一些善后的工作。
“小李。”我叫了他一声。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我把我的水杯,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桌上。
“这个,是我一个朋友从福建寄来的大红袍,说是能提神醒脑,还能降降火气。你尝尝。”
我的声音很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挑衅或者施舍。
小李愣住了。他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又看看我,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没有道歉。因为我认为拉电闸这件事,从原则上,我没有错。
我只是,用我的方式,传递了一个信号。
一个“我想打破这堵墙”的信号。
一杯茶,当然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办公室里冰冷的氛围,并没有立刻融化。
但是,有些东西,确实在悄悄地改变。
比如,下午茶时间,订奶茶的小姑娘,会犹豫地走到我面前,小声问一句:“静姐,你要喝点什么吗?”
比如,下班的时候,会有人跟我说一声:“静-姐,我们先走了,您也早点回去。”
这些,都是以前没有的。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信任的重建,需要时间。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月后。
公司的季度总结会,王总在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一项人事任命。
“……经过公司管理层研究决定,任命陈静同志,兼任公司新成立的‘企业文化部’经理,负责公司团队建设及员工关怀相关工作。”
这个任命,像一颗炸弹,在办公室里炸开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又看看王总,想从他脸上看出这是不是一个玩笑。
连我自己,都懵了。
王总在会上说:“我们公司发展了这么多年,一直强调狼性文化,强调业绩导向。这没有错。但是,我们忽略了一点,公司,也是一个家。一个没有温度的家,是留不住人的。陈静同志,在公司十五年,工作严谨,原则性强,这是我们制度建设的基石。但同时,我也希望,她能把这份严谨,用在构建我们公司的‘人情’上。用制度,去保障我们的人情味,让每一个员工,都能在这里,感受到归属感。”
王总的话,说得冠冕堂皇。
但我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那次拉闸事件,对他,对整个公司,都是一次巨大的震动。他意识到了,一个纯粹靠业绩维系的团队,是脆弱的。一次意外,就可能让整个链条崩断。
他需要一个人,来重新拧紧这些螺丝。
而我,那个亲手拉下电闸,引爆了这场危机的人,却成了他眼中最合适的人选。
因为我懂规矩,也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没有规矩的“人情”,和没有人情的“规矩”,是多么可怕。
散会后,王总又单独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这一次,他给我倒了一杯茶。
“陈静,这个担子,很重。你愿意接吗?”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我想起了那个拉下电闸的夜晚,那个在食堂里独自吃饭的中午,那个穿着新裙子,鼓起勇气递出一杯茶的早晨。
我的人生,好像在那一刻,被强行拐了一个弯。
我不知道前面的路,会通向哪里。
但是,我不想再回到那堵墙里去了。
“王总,我愿意试试。”我接过了那杯茶。
茶水温热,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我的新工作,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
我设计了一张员工生日表,贴在了公司的公告栏上。每个月,我都会提前预定一个大蛋糕,在生日员工的当天,召集他所在部门的同事,一起为他唱生日歌,分享蛋糕。
第一次搞这个活动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不自在,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但当那个过生日的小伙子,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程序员,红着眼圈说出那句“谢谢大家,这是我第一次有这么多人给我过生日”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人的眼神,都变了。
之后,我又恢复了公司中断多年的下午茶制度。每天下午三点半,行政部会准备好新鲜的水果和点心,送到每个部门。
我还组织了兴趣小组,羽毛球、篮球、瑜伽、读书会……公司给予经费支持,鼓励大家在工作之余,有更多的交流。
我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讨好谁。
我只是想,让这个地方,多一点烟火气。
让大家在谈论KPI和PPT之外,还能聊聊昨天看的电影,周末去的公园。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
有的人,觉得我是在搞形式主义,浪费公司资源。
有的人,依然对我心存芥蒂,对我组织的活动,敬而远之。
小李就是其中一个。
他从不参加任何我组织的活动,看见我,也总是绕道走。那次投标失败,对他的打击很大,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沉郁了很多。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过去。
我没有去强求。
我只是,默默地做着我该做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深夜接到一个电话。
是公司前台小姑娘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
“静姐,不好了,小李……小李他喝多了,在公司里,不肯走,还……还在砸东西。”
我心里一惊,立刻穿上衣服,打车往公司赶。
等我到的时候,办公室里一片狼藉。
小李一个人,坐在他自己的办公位上,地上全是摔碎的键盘和文件。他面前,摆着几个空酒瓶。
他看到我,只是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我……我那么努力了……”
我让前台小姑娘先回去了。
我没有去骂他,也没有去劝他。
我只是,搬了张椅子,静静地坐在他对面。
他就那样,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
说他来自农村,是全家人的希望。说他为了留在这个城市,每天只睡五个小时。说他最近又丢了一个大单,客户觉得他的方案没有新意。说他女朋友也因为他没时间陪,跟他分手了。
他说着说着,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一直安静地听着。
等他哭累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我才开口。
“你还记得,你刚来公司的时候吗?”
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那时候,你连做个PPT都会把格式搞得一团糟。有一次,你为了一个紧急的方案,在公司通宵。第二天早上,我来上班,看见你趴在桌上睡着了,电脑屏幕上,还是没做完的PPT。”
“我没叫醒你。我帮你把剩下的PPT做完了,格式也重新排版了。等你醒来的时候,你以为是自己梦游做的。”
小李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想起来了。
那件事,一直是他津津乐道的一个“奇迹”,说自己压力大的时候,能激发潜能。
他从来没想过,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为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因为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我说,“一样的一无所有,一样的拼尽全力,一样地,害怕被这个城市淘汰。”
“小李,你很有才华,也很努力。但有时候,人不能把弦绷得太紧。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
“那天拉电闸的事,我知道你恨我。我承认,我当时,确实有情绪。但更多的,是一种失望。我失望的,不是你们没叫我,而是我看到你们,把工作和生活,搅成了一团乱麻。用透支身体的方式,去换取所谓的业绩,用酒精,去填补内心的空虚。”
“一个不懂得爱惜自己身体,不懂得规划自己生活的人,是做不好工作的。”
我说完,站起身。
“桌上的东西,明天我会让保洁来收拾。你今天,就睡在这里的休息室吧。我给你拿床被子。”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我给他找来被子和枕头,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然后,我离开了办公室。
这一次,我没有拉下电闸。
我给他,也给我自己,留了一盏灯。
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小李已经把他的工位收拾得干干净净。
摔坏的键盘,他也自己买了一个新的换上了。
他看见我,表情很复杂。
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静姐,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我笑了笑。
“去给自己冲杯咖啡吧,新的一天,开始了。”
从那天起,小李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把所有时间都扑在工作上的拼命三郎。他开始准时下班,开始参加我组织的羽毛球活动。
他的话不多,但脸上的笑容,比以前真诚了许多。
很奇怪,他的业绩,非但没有下降,反而,稳步上升了。
他说,是静姐你点醒了我。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当我开始好好生活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思路,也开阔了很多。
办公室的氛围,也在一点点地改变。
大家开始习惯了在下午茶时间,聚在一起聊聊天。开始期待着每个月的生日会。
那堵无形的墙,在慢慢地消融。
我也在改变。
我开始学着去理解年轻人的世界,我下载了他们爱玩的游戏,虽然我打得很烂。我看了他们推荐的电影,虽然有些我实在欣赏不来。
我不再是那个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老古董”。
我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
老周勘探回来,看到穿着连衣裙,正在研究怎么打游戏的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笑着把手机塞给他:“来,带我一局。”
那个周末,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个看报纸,一个搞卫生。我们一起,去看了那场我一直想看的电影。
电影散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忽然牵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很粗糙,但很温暖。
“小静,”他说,“我感觉,你好像,变了。”
“是吗?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他想了想,“就是感觉,你整个人,亮了。”
我笑了。
是啊,亮了。
当一盏灯,只照亮自己脚下那一方土地的时候,它是孤独的。
当它试着,把光,分给周围一点点的时候,它会发现,整个世界,都亮了。
又是一个周五。
快下班的时候,小李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各位,为了庆祝我们部门提前完成本季度业绩,我今晚在公司旁边的‘老地方’火锅店请客,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少!”
然后,他单独发了一条消息给我。
“静姐,你必须来。你是我们最大的功臣。”
我看着那条消息,笑了。
我回复他:“好。不过,我九点要走,我先生今天回来。”
“没问题!”
五点半,我关上电脑,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地走出了办公室。
这一次,我没有去拉电闸。
行政部的一个小姑娘,已经按照加班流程,登记好了今晚的安保工作。
走出办公楼,外面夕阳正好。
金色的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暖,而明亮。
我看着身边这些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庞,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我不再是那面孤独的承重墙,也不是那颗冰冷的螺丝钉。
我就是我,陈静。
是这个大家庭里,一个普通的,但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这就够了。
来源:职场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