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是1992年,我二十八岁,在红星机械厂当车工,不好不坏地混着日子。
那年是1992年,我二十八岁,在红星机械厂当车工,不好不坏地混着日子。
厂里的老师傅都说,我这双手,是老天爷赏饭吃,稳。砂轮磨出来的刀,切在钢锭上,出来的铁屑花儿都比别人的卷得漂亮。
可手再稳,也架不住牙疼。
右边倒数第二颗大牙,烂了个洞,先是喝凉水刺一下,后来是吃热饭也跟着凑热闹,最后发展到不吃不喝,它自个儿在那儿一下一下地跳着疼,像心里揣了个小鼓手,不定时就给你来上一段。
我老婆林慧看我捂着腮帮子,饭都吃不下,就催我:“去看看吧,厂卫生所不行,就去街上那个私人诊所,听说技术好。”
厂卫生所的张大夫,手艺跟他的年纪一样老,拔牙基本靠蛮力,我可不敢。
于是,在一个不用上工的下午,我揣着半个月的烟钱,走进了那家开在巷子深处的牙科诊所。
诊所很小,就一间门面,刷着白灰的墙上挂着一张牙齿结构图,已经泛黄卷边了。空气里飘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来苏水味儿,闻着就让人腮帮子发紧。
给我看牙的是个年轻女医师,姓温。很年轻,看着也就刚毕业的样子,穿着白大褂,头发利索地盘在脑后,戴着个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很亮,看人的时候,眼神干净得像刚洗过的玻璃。
我躺在那张老旧的牙科椅上,张着嘴,任由她用带小镜子的探针在我嘴里捣鼓。
金属工具碰到牙齿的声音,咯吱咯吱的,顺着牙根一直传到天灵盖。
“蛀得很深了,神经都露出来了。”她的声音隔着口罩,有点闷,但很清晰,“保守治疗意义不大,拔了吧。”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心里想着,总算能解脱了。
她开始准备工具,棉球,针管,还有一把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的、亮闪闪的牙钳。
我能感觉到她的靠近,那股来苏水味里,夹杂了一丝很淡的洗发水香气。她俯下身来,调整我头顶那盏灯的角度,一缕没扎好的碎发,轻轻扫过我的额头,有点痒。
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两拍。
她拿起针管,准备打麻药。针尖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我紧张,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胸口起伏得有些厉害。
她拿着针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然后,她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话。
“你别喘,我紧张。”
我愣住了。
我睁开眼,对上她的目光。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也写满了和我一样的紧张。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害怕。
这个小插曲,像一块石头丢进平静的湖里,让这个原本充满消毒水味的下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味。
麻药劲儿上来,半边脸都木了。温医师的技术,比我想象的要好,也可能是我这颗牙烂得太透,没费多大劲就下来了。她用棉球塞住牙洞,嘱咐我两个小时内不能喝水吃东西,又给我开了点消炎药。
我付了钱,嘴里含着棉花,含含糊糊地道了谢,走出了诊所。
外面的阳光有点晃眼,我眯着眼,感觉整个世界都清净了。那颗折磨了我半个多月的牙,终于成了一段过去。
回到家,林慧正在给五岁的女儿彤彤洗头发。彤彤不老实,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回来了?拔了?”林慧头也不抬地问。
我点点头,想说话,又怕牵动伤口。
“桌上有稀饭,温的,你先垫垫肚子。”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平淡,琐碎,像一碗温吞的白开水,没什么滋味,但也解渴。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们俩都变成拔光了牙的老头老太太。
可我没想到,那颗被拔掉的牙,只是一个开始。真正要命的疼痛,还在后头。
拔完牙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信。
信是从邮局直接寄到厂里收发室的,收发室的王大爷眼神不好,看见我的名字,就在厂区的大喇叭里喊:“陈明!有你的信!陈明!有你的信!”
整个车间的人都听见了。这年头,除了电报,就数信件最稀罕。工友们都开我玩笑,问是不是老家的哪个小姑娘惦记我了。
我笑着骂了他们几句,心里也犯嘀咕。我们家亲戚都在本市,谁会给我写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很旧,边角都磨毛了。上面的字迹娟秀,但笔锋有点抖,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写的。寄信地址很陌生,是川西的一个小县城,地名我听都没听过。
我把信揣进兜里,一直熬到下班回家,才在自己房间里,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拆开。
信纸是那种很薄的稿纸,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信的开头,称呼我为“陈明同志”。
她说,她叫许桂芬,是我父亲陈建国的“旧识”。
看到“陈建国”三个字,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我爸去年冬天刚走的,肺上的老毛病,没扛过去。
我爸这辈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在我们面前,永远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是家里的山。他很少提自己的过去,我只知道他年轻时响应号召,去过很远的地方支援“三线建设”,后来才调回我们这个城市。
我一直以为,他的过去,就像厂里那些封存的旧机器,虽然存在过,但早已无人问津。
可这封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尘封的门。
许桂芬在信里说,她和我爸是在川西的工地上认识的。那一年,我爸是厂里派去的技术员,她是当地的民工。
信写得很克制,没有太多情绪化的描述,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她说,我爸在川西待了八年。这八年里,他们生活在一起。
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信纸上的字,开始变得模糊,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小锤子,敲打着我的神经。
儿子……
我爸还有一个儿子?
那我算什么?
信的后半段,许桂芬才说明了写信的意图。
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弟弟”,叫陈勇,今年二十五岁,前段时间在工地上出了事,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伤了脊椎,现在瘫在床上,急需一笔钱做手术。
他们那边穷,家里已经山穷水尽,她也是走投无路,才想起来打听我爸的消息。可一打听,才知道我爸已经不在了。
信的末尾,她写道:“陈明同志,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也知道建国他……亏欠你们母子。但阿勇他,毕竟也是陈家的骨肉。我不是要你们负责,只是想,看在建国和你弟弟的份上,能不能……帮我们一把。多少,都是一份心意。”
信的最后,还附了一个邮局汇款的地址。
我把信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连在一起,我却觉得那么陌生。
我爸,那个在我印象里,连跟邻居吵架都会脸红的男人,竟然在外面还有另一个家,另一个儿子。
那个我叫了二十八年“爸爸”的人,形象瞬间崩塌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我把信叠好,塞回信封,然后把它藏在了床垫底下。
我不敢让林慧看见。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这件事,像一颗比那颗烂牙更疼的钉子,钉在了我的心里。
晚上吃饭,林慧给我盛了碗排骨汤,说:“给你补补,看你这几天脸都瘦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我们这个家,是靠着两个人的工资,一分一分攒起来的。我们省吃俭用,给彤彤买最好的奶粉,想着再过几年,能换个带阳台的房子。
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是建立在一个“稳定”的基础上。
可现在,这个基础,被一封信给动摇了。
我爸的秘密,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彤彤用小勺子笨拙地喝着汤,弄得满嘴是油。她抬起头,冲我笑:“爸爸,汤好喝。”
我看着女儿天真的笑脸,心里一阵发酸。
我该怎么办?
装作没收到这封信?把那个所谓的“弟弟”抛在脑后?
可信里的那句“他毕竟也是陈家的骨肉”,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爸不在了,作为他唯一的儿子……不对,是名义上唯一的儿子,我是不是该替他承担些什么?
那几天,我魂不守舍。
上班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出了差错。车床的刀头离我的手只有几公分,要不是老师傅吼了我一嗓子,后果不堪设想。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林慧问我怎么了,我说可能是拔牙伤了元气,过几天就好。
我开始偷偷计算家里的积蓄。
我们俩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每个月能存下百来块钱。这几年下来,存折上有了三千出头的存款。
这笔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我盯着存折上的那个数字,心里像有两只手在撕扯。
一边是我的小家,我的妻子和女儿,我们未来的生活。
另一边,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是我爸留下的一个烂摊子,是一个我无法回避的伦理难题。
一个星期后,我做出了决定。
我瞒着林慧,从存折里取了一千块钱。
取钱的时候,银行柜员是个认识的街坊,还跟我开玩笑:“小陈,发财了?取这么多钱。”
我扯了个谎,说是厂里有同事家里急用,我先借给他。
走出银行,我捏着那沓厚厚的十元纸币,手心全是汗。
这一千块,是我们家将近一年的积蓄。
我走到邮局,按照信上的地址,把钱汇了过去。在汇款单的附言栏里,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只写了两个字:保重。
我没有留我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
我像一个偷了东西的孩子,既心虚,又害怕被发现。
回到家,我把存折放回原处,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我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
林慧是个细心的人,家里的每一笔开销,她心里都有数。
果然,没过几天,出事了。
那天,林慧单位里发了一笔奖金,她很高兴,说要去给彤彤买一条新裙子,顺便把奖金存起来。
下午她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她一进门,就把存折“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
“陈明,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一千块钱去哪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厂里……厂里一个同事,家里出了急事,我……我借给他了。”
这个谎言,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林慧冷笑了一声:“同事?哪个同事?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大方的朋友?一千块,说借就借?”
“他……他家里人病了,急用钱。”我硬着生生地往下编。
“病了?什么病?住哪个医院?我们两口子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才多少钱?你倒好,一出手就是一千!陈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失望。
我知道,她可能想到了最坏的方面。这个年代,男人在外面有不清不楚的事情,不是什么新鲜事。
我的沉默,在林慧看来,就是默认。
她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了哭腔:“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彤彤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哪样不要钱?你把钱拿出去给别人,你想过我们娘俩没有?”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相太沉重,我怕说出来,这个家就散了。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卧室里传来林慧压抑的哭声,心如刀割。
我第一次发现,一个谎言,会带来比真相更大的伤害。
我和林慧开始了冷战。
白天,我们各自上班,晚上回到家,也是零交流。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彤T彤似乎也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
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窒息。
我心里憋着那个巨大的秘密,感觉自己快要被压垮了。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直到天色发白。
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那封信,回想着我爸沉默的脸。
我试图去理解他。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年轻男人,被派到千里之外的深山里,一待就是八年。他和我的母亲,聚少离多。在那种孤独和艰苦的环境下,发生一些感情上的事,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理喻。
可理解归理解,接受是另一回事。
他的一个选择,却给我现在的生活,留下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一个周末,我独自一人去了我爸的墓地。
墓碑上,他的照片还是那么严肃。我给他点上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蹲在墓碑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风吹过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看着墓碑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说不清是怨恨还是悲凉的情绪。
“爸,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喃喃自语。
没有人回答我。
我开始反思自己。我为什么要撒谎?
我怕林慧知道后,会看不起我爸,会觉得我们陈家不光彩。我怕她会因为这件事,跟我闹,甚至离开我。
我以为我在保护这个家,但我的做法,却亲手把这个家推向了破裂的边缘。
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被动地承受,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
我必须主动去面对这一切。
我不再去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开始问自己:“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该如何面对?”
我想要的,是挽回我和林慧的感情,是给彤彤一个完整的家。
而要做到这些,第一步,就是坦白。
那天晚上,我等彤彤睡着后,走进了卧室。
林慧背对着我躺着,我知道她没睡。
我在床边坐下,沉默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开口。
“小慧,对不起。”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那笔钱,我没有借给同事,也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封信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讲得很慢,很艰难。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揭开自己的伤疤。
我讲了我爸的过去,讲了那个叫许桂芬的女人,讲了那个我素未谋面的、躺在病床上的弟弟。
我说:“我爸不在了,他留下的这个债,我不知道该不该我来还。我怕你知道了会多想,所以就……就自作主张把钱汇过去了。”
我说完,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的胸膛。
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可能会骂我,打我,甚至提出离婚。
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说出来。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理我了,林慧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有些吓人。
她没有哭,也没有骂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信呢?”她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从床垫下摸出那封信,递给她。
她打开床头灯,就着昏黄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看完信,她又沉默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等待着她的审判。
“陈明,”她终于又开口了,“你爸这件事,做得不对。”
我点点头:“我知道。”
“但是,”她顿了顿,看着我,“你瞒着我,更不对。”
我的心一沉。
“我们是夫妻,”她说,“有什么事,不能一起商量吗?你一个人扛着,把我当外人吗?”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以为她会纠结于我爸的过去,纠结于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纠结于那一千块钱。
可她真正在意的,是我的隐瞒和不信任。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愧疚。
“对不起,小慧,我错了。”
她叹了口气,把信放在床头柜上。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追究谁对谁错也没意思。”她说,“现在的问题是,以后怎么办?”
我愣住了:“以后?”
“是啊,”她说,“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你那个弟弟,病得有多重?手术要多少钱?以后还会不会再来信?”
她提出的问题,都是我刻意回避,不敢去想的。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不知道,就得去弄清楚。”林慧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和果断,“光寄钱,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你得亲自去一趟。”
我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川西?”
“对。”她点点头,“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是假,总得亲眼见了才知道。如果是真的,我们再商量该怎么办。如果是假的,那这一千块钱,就当买个教训。”
我没想到,林慧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不仅没有跟我大吵大闹,反而比我更理智,更有担当。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这是我们冷战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
我把心里的所有担忧和矛盾都告诉了她。她虽然也觉得这件事很棘手,但她始终坚持,逃避不是办法。
“陈明,我们是一个家。”这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松动了。
我决定,去川西。
我要去亲眼看看,我爸的另一段人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跟厂里请了半个月的假,理由是老家有急事。车间主任看我最近状态一直不好,也没多问就批了。
林慧给我收拾行李,把家里仅剩的几百块钱都塞给了我,还反复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到了那边要先去邮局给家里拍个电报报平安。
出发前一晚,她给我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鸡蛋。
“到了那边,别跟人置气。不管怎么样,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她一边给我挑出葱花,一边说。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但她选择了和我一起面对。
我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1992年的火车,又慢又挤。车厢里混合着烟味、泡面味和各种说不上来的气味。我买的是硬座票,过道里都挤满了人。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驶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平原,慢慢变成连绵不绝的丘陵和山脉。
两天一夜之后,火车终于抵达了那个小县城。
下了火车,一股潮湿的山风迎面扑来。县城很小,只有一条主街,两边是低矮的砖房。
我按照信上的地址,找了一辆三轮摩托车。
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听说我要去的地方,摆了摆手:“那地方太偏了,路不好走,得加钱。”
最后,我多花了一倍的价钱,他才愿意载我过去。
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村子。
村子很破败,大部分都是土坯房。
我在村口下了车,按照门牌号,找到了信上写的那个家。
那是一座用黄土和石头垒起来的房子,院墙都塌了一半,门口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在择菜。
我走过去,试探着问:“请问,这里是许桂芬家吗?”
老太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番。
“你找谁?”
“我……我找许桂芬。”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就是。你哪位?”
我看着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依稀能看到信里字迹的影子。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我……我叫陈明。”我说。
听到这个名字,许桂芬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走进那间低矮的土坯房。
屋里很暗,光线不好,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里间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他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就是陈勇,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他听见动静,艰难地转过头,看见我这个陌生人,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许桂芬跟了进来,声音颤抖地对他介绍:“阿勇,他……他是你哥。”
陈勇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或者惊讶,只有一片麻木。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这种冷漠,比任何质问和哭诉,都更让我心里难受。
许桂芬给我倒了杯水,搪瓷缸子上面全是豁口。
她拉着我在堂屋的板凳上坐下,开始跟我讲这些年的事。
她的故事,和我爸告诉我的版本,大相径庭。
在我爸的描述里,他的“三线”岁月,是一段充满革命豪情的奉献史。
但在许桂芬的口中,那是一段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充满了无奈和辛酸的过往。
我爸不是主动抛弃她们母子的。
当年,我爸接到调令,要返回原籍。他本想带着许桂芬和刚出生的陈勇一起走,但那时候的政策不允许。许桂芬没有城市户口,陈勇也跟着她,是农村户口。他们一旦离开这里,就意味着失去了土地和唯一的依靠。
我爸只能一个人先走。他承诺,等他在城里安顿好了,就想办法把他们接过去。
可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刚开始的几年,我爸每个月都会给她们寄钱和粮票,从未间断。信也写得很勤,信里充满了对她们的思念和对未来的规划。
许桂芬把那些信都收在一个小木盒里,拿出来给我看。信纸已经泛黄发脆,但每一封都保存得很好。
我看着我爸那熟悉的笔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原来,他不是不负责任。他只是,被困在了那个时代里。
后来,随着我们这边工厂的效益越来越差,我爸的工资也开始不稳定。他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少,信,也越来越短。
再后来,他就很少提及接她们过去的事了。
“我知道,他有难处。”许桂芬擦了擦眼角,“他那边,也有家,有你和你妈。我们不能去给他添麻烦。”
她说,她这辈子,不怨我爸。
“他是个好人,就是……命不好。”
我听着她的讲述,心里那点对父亲的怨恨,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悲哀所取代。
我爸,他这一辈子,原来是活在两个家庭的夹缝里。他对哪一边,都充满了亏欠。
我问起陈勇的病。
许桂芬说,手术费要一万块钱,后续的康复治疗,更是个无底洞。我寄来的一千块,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我们不该给你写信的,”她叹了口气,“你爸走了,我们跟他,就算断了。只是看着阿勇他……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他们家。
许桂芬把她和陈勇的房间让给了我,她自己去睡外面的柴房。
我躺在陈勇睡过的床上,闻着被子上残留的药味和汗味,一夜无眠。
隔壁房间里,传来陈勇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声,和许桂芬低声安慰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局外人,窥探着这个家庭的痛苦和挣扎。
我带来的那几百块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力。我以为我来这里,是来解决问题的,是来替我爸“还债”的。
可我来了之后才发现,我什么都解决不了。
我爸留下的,是一个我根本无力承担的重担。
我在这里待了三天。
三天里,我试着跟陈勇交流,但他始终对我爱答不理。
我给他削苹果,他不说谢谢。我问他疼不疼,他把脸转向墙壁。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超乎他年龄的冷漠和戒备。
我知道,他可能是在怨恨。怨恨我爸,也怨恨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生活在城里的“哥哥”。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如果我和他的人生对调,我可能比他更偏激。
第三天,我要走了。
临走前,我把身上剩下的钱,都塞给了许桂芬。
她推辞着不要,我硬塞到她手里。
“姨,”我第一次这样称呼她,“这点钱不多,你先拿着给阿勇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家里的事,你让我想想办法。”
许桂芬哭了,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着“谢谢”。
我走到门口,准备离开。
一直沉默的陈勇,突然开口了。
“你还会来吗?”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哑,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我回过头,看见他正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怀疑,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心里一颤。
“会。”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再来的。”
回到家的那天,下着小雨。
林慧和彤彤在车站接我。看见我,彤彤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爸爸,你回来啦!”
我把她抱起来,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地方,被填满了一点。
林慧接过我手里的包,问:“怎么样?”
我摇摇头:“情况……比我想的要复杂。”
回到家,我把在川西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林慧。
我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包括陈勇的病情,许桂芬的艰难,以及他们对我爸的真实看法。
林慧听完,沉默了很久。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茫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一万块钱的手术费,对我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我们根本拿不出来。”
是的,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那个沉重的现实,让我所有的决心和勇气,都变得像个笑话。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又变得很压抑。
不是冷战,而是一种共同的无力感。
我上班更加沉默了,林慧也经常一个人发呆。我们都知道,有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我们面前,但我们谁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我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去了那一趟。
如果我没去,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骗局。
可我去了,我亲眼见证了他们的苦难。我不能再自欺欺人。
我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我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出去。
我珍视的家庭,因为这件事,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对父亲的信念,彻底崩塌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和能力,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我开始怀疑,我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彤彤在旁边的小桌子上画画。
她画好了,举着画纸跑过来给我看。
“爸爸,你看,这是我们一家人。”
画纸上,是三个用蜡笔画的小人,手拉着手。一个是我,一个是林慧,一个是她自己。背景是蓝天白云,还有一栋带烟囱的小房子。
简单,干净,完整。
我看着那张画,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想到我爸。
他这一辈子,是不是也想拥有这样一幅完整的画?
可他的人生,被时代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在我们这个家,另一半,在川西的那个小山村里。
他努力过,挣扎过,但最终,他还是没能把这两半拼凑完整。
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普通人。
他没能完成的事情,现在,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突然明白了。
我的责任,不是去评判我爸的对错,也不是去抱怨命运的不公。
我的责任,是去面对这个已经存在的现实,去尽我所能,让这个破碎的“大家庭”,找到一个新的平衡。
我不能让陈勇就那样躺在床上,耗尽他年轻的生命。
我也不能为了他,就毁掉我自己现在的生活。
我需要找到一个方法,一个既能帮助他,又不会拖垮我们这个小家的方法。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心里那团乱麻,好像被理出了一点头绪。
我不再纠结于过去,而是开始思考未来。
我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抱起彤彤,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彤彤画得真好。”
晚上,我把林慧叫到身边,郑重地跟她谈了一次。
“小慧,我想好了。”
我把我下午的想法,都告诉了她。
“手术费,我们肯定是凑不齐的。就算砸锅卖铁凑齐了,以后的康复费用,我们也承担不起。”
“我的想法是,我们不能只给他钱。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林慧静静地听着。
“我想,能不能想办法,把他接到我们这边来治病?”我说,“我们这边的医疗条件,肯定比他们那山沟里好。而且,他那个病,最重要的是后续的康复和护理。把他接过来,我们也能照应一下。”
“接过来?住哪?谁来照顾?”林慧问得很现实。
“我们可以先在医院附近,租个最便宜的平房。至于照顾,许姨可以跟着一起来。我们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可以去搭把手。”
“钱呢?治疗的钱从哪来?”
“我们家的存款,都拿出来。然后,我去找我妈,把情况跟她说清楚,看她能不能支持一点。剩下的,我去找厂里,看能不能申请困难补助,或者跟工友们借一点。能凑多少是多少。”
“最重要的是,”我看着林慧,一字一句地说,“我想给他找个出路。他才二十五岁,不能一辈子躺在床上。等他病情稳定了,我想办法托人,在厂里给他找个看大门或者收发室的活儿。虽然挣得不多,但至少,他能靠自己养活自己。”
我说完,看着林慧,心里很忐忑。
我知道,我这个计划,听起来很疯狂。
这意味着,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生活,都要被这件事彻底改变。
我们会变得很穷,很累。
林慧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她要反对的时候,她却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我们的存折。
“家里还有三千二百块。”她把存折拍在我手里,“你先去跟你妈说,如果她那边没问题,我们就这么办。”
我握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看着林慧,眼眶有点热。
“小慧,谢谢你。”
她摇摇头:“我们是一家人。”
第二天,我去了我妈家。
我妈退休后,一个人住。我爸的突然离世,对她打击很大。
我一直不敢跟她提这件事,怕她受不了刺激。
但现在,我必须说。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我妈讲了。
我妈听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只是不停地用手帕擦眼睛。
我以为她会哭,会闹,会骂我爸。
但她没有。
她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爸他……苦了一辈子。”
然后,她从房间里拿出一个铁盒子,里面是她所有的积蓄,一共五千块钱。
“都拿去吧。”她说,“就当是……我替他还的债。”
拿着两家的全部积蓄,八千多块钱,我心里有了底。
剩下的缺口,我厚着脸皮,跟厂里的领导和几个关系好的工友借。大家知道我的为人,又听说我是为了救“老家的弟弟”,都或多或少地伸出了援手。
半个月后,我凑齐了一万块钱。
我给许桂芬拍了电报,让她带着陈勇,来我们这里。
一个月后,我在火车站的出站口,见到了她们。
陈勇是被两个老乡用担架抬下火车的。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脸色也更差了。
许桂芬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一脸的惶恐和不安。
我走上前,接过她的包裹。
“姨,别怕,都安顿好了。”
我把他们安顿在我提前租好的小平房里,然后马不停蹄地联系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
手术很顺利。
医生说,陈勇的脊椎神经没有完全断裂,只要坚持做康复训练,以后拄着拐杖,慢慢行走,应该不成问题。
听到这个消息,许桂芬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陈勇躺在病床上,看着我,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笑容很淡,很虚弱,但在我看来,却比阳光还要灿烂。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异常忙碌和辛苦。
我和林慧,白天上班,晚上下了班,就轮流去医院给陈勇送饭,陪他做康复。
康复训练是痛苦而枯燥的。
陈勇一开始很不配合,经常发脾气,摔东西。
我知道,他心里急,也自卑。
我也不骂他,就静静地陪着他。等他发泄完了,再一点一点地扶着他,重新开始。
“哥,”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对不起。”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是兄弟。”
林慧比我更有耐心。她会给陈勇讲厂里的趣事,会把彤彤的画拿给他看。彤彤也很喜欢这个“小叔”,经常趴在他的床边,给他唱歌。
在我们的陪伴下,陈勇慢慢地变了。
他不再那么阴郁,话也多了起来。他开始主动配合治疗,再疼再累,也咬牙坚持。
半年后,他可以拄着双拐,下地行走了。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
他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睛里有了光。
我按照之前的计划,托了厂里的关系,给他在收发室安排了一个工作。
工作很清闲,就是收发报纸信件。
第一个月发工资,他拿到了一百二十块钱。
他把钱捏在手里,手都在抖。
那天晚上,他来到我们家,把那一百二十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哥,嫂子,这是我第一个月工资。我知道,这钱不多,跟你们为我花的比,差远了。但是……我想把这钱给你们。”
我和林慧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林慧把钱推了回去:“阿勇,这钱,是你自己凭本事挣的,我们不能要。你留着,跟你姨好好过日子。”
陈勇的眼圈红了。
他没再坚持,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走上了正轨。
陈勇和许桂芬,在我们这个城市,扎下了根。
逢年过节,他们都会来我们家吃饭。我妈也把他们当成了亲人。我们两个家,慢慢地,融合成了一个大家。
有时候,我会和我妈,还有许姨,一起聊起我爸。
从她们的口中,我拼凑出了一个更完整,更真实的父亲形象。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犯过错,也有过软弱。但他,也用他自己的方式,承担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责任。
我渐渐地,理解了他,也原谅了他。
1995年的春天,林慧又怀孕了。
B超查出来,是个儿子。
全家人都很高兴。陈勇最高兴,他说,他要当叔叔了,以后要给侄子买好多好多玩具。
那天,我陪林慧去产检。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意外地,又遇见了温医师。
就是当年给我拔牙的那个年轻女医师。
她比三年前成熟了一些,但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她也认出了我,笑着跟我打招呼:“是你啊,牙还疼吗?”
我笑了笑:“早就不疼了。谢谢你。”
“不客气。”她看了看我身边的林慧,又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说,“恭喜你啊,要当爸爸了。”
“是第二次了。”我说。
我们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各自走开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三年前那个下午。
那个充满来苏水味的诊所,那句“你别喘,我紧张”,还有那颗被拔掉的烂牙。
就好像,是一个隐喻。
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事,就像那颗烂牙,虽然带来了疼痛,但只有把它拔掉,勇敢地面对那个血淋淋的伤口,才能迎来新生。
我转过头,握住林慧的手。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们依然要面对柴米油盐的琐碎,要承担生活的压力。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