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有种潮湿的、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是凌晨四点独有的气味。
他们离开的时候,天还没完全亮。
空气里有种潮湿的、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是凌晨四点独有的气味。
我站在玄关,看着他们一个个把巨大的行李箱拖过门槛。轮子压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像是在跟这个家做最后的告别。
婆婆穿着一身崭新的、颜色鲜艳的冲锋衣,脸上是那种被压抑了很久,终于要爆发出来的兴奋。她把一个硕大的墨镜推到头顶,回过头,有些敷衍地对我说:“家里就交给你了啊,有事打电话。”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飘忽,没什么分量。
公公跟在她身后,手里也拖着一个箱子。他只是对我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丈夫林川的弟弟和弟媳,还有他们那个五岁的儿子,叽叽喳喳地跟在后面。小侄子手里拿着一个奥特曼,一路都在“biubiubiu”地发射动感光波,没人阻止他。
最后是林川。
他走到我面前,伸手帮我理了理睡衣的领子。他的指尖是凉的,带着外面清晨的寒气。
“我们会给你带礼物的。”他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看不懂的东西。一丝疲惫,一丝躲闪,还有一丝……抱歉?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我听见他们在门外走廊里的脚步声,轮子的咕噜声,小侄子的吵闹声,渐渐远去,最后被电梯门合上的声音彻底吞没。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从深蓝变成鱼肚白,第一缕阳光费力地挤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金色的光斑。
光斑里,有无数微小的尘埃在飞舞。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一百六十平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们一家七口,去泰国过国庆节。
而我,被留了下来。
理由是家里需要有人看。
这个理由听起来如此正当,又如此荒谬。我们住的是密码锁的高层公寓,物业安保严密得连外卖员都得登记半天。有什么好看的?看这几面墙,还是看阳台上那几盆快要枯死的绿植?
我慢慢地走回客厅,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们离开时留下的味道。婆婆的香水味,弟媳发胶的味道,还有行李箱的皮革味。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提醒着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走到阳台,推开落地窗。
清晨的风灌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我看着楼下,那辆预约好的七座商务车刚刚启动,像一个黑色的甲壳虫,缓缓滑出小区的大门,汇入城市的车流,再也看不见了。
走了。
都走了。
我拿起水壶,给那几盆快要枯死的绿植浇水。
水流进干涸的土壤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叹息。
其中一盆茉莉,是林川当初买给我的。他说,希望我们的生活,能像这茉莉一样,永远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现在,它的叶子大半都黄了,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就像我一样。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床的另一半是空的,冷的。我伸手摸了摸,还能感觉到林川躺过之后留下的那一点点凹陷。
我把脸埋进他的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有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和洗发水的味道。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
其实我知道,他们不是真的需要我“看家”。
结婚三年,我好像始终没有真正融入这个家庭。
我像一个外来的租客,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这个家的规则,努力扮演好一个“儿媳”的角色。
我学着婆婆的口味做菜,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吃那么咸。
我陪着公公看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战争片,在他激动的时候附和地点头。
我给小侄子买昂贵的乐高,在他把家里弄得一团糟的时候,默默跟在后面收拾。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我当成真正的一家人。
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一家人出去旅游,把我一个人留下。
这本身,就是一种最清晰的表态。
我不是“我们”,我是“你们”之外的,“我”。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
我拿起来看,是林川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是他们在机场的合影。七个人,笑得灿烂,背景是巨大的航班信息显示屏。
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我们准备登机了,老婆在家乖乖的。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没有回复。
把手机扔到一边,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一天,我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全黑了。
城市的光透过窗帘,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水波一样晃动。
房子里太安静了。
安静到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沙沙”声。
我忽然觉得很饿。
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冰箱。
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婆婆在走之前,买了一周的菜。有我爱吃的虾,有林川爱吃的排骨,还有公公爱喝的汤料。
她甚至在保鲜盒上贴了标签,告诉我哪天该吃什么。
看着这些东西,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一种补偿吗?还是一种提醒?提醒我,即使他们不在,我也要扮演好一个“贤惠媳妇”的角色,照顾好这个“家”。
我关上冰箱门,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速冻水饺。
水烧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我坐在餐桌前,一个人,面对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拿出手机,点开他们的朋友圈。
婆婆已经发了第一条动态。
九张图,定位在曼谷素万那普国际机场。有机场的风景,有他们的自拍,有飞机餐的照片。
配文是:全家人的第一次出国旅行,开心!
下面一堆亲戚朋友的点赞和评论。
“真幸福啊,一家人整整齐齐!”
“王姐你这身衣服真年轻!”
“小宝又长高了啊!”
我一一点开那些评论,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头像。
没有一个人问,为什么少了一个人。
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注意到。
我放下手机,默默地吃着水饺。
饺子皮有点煮烂了,馅儿还是我最不喜欢的韭菜鸡蛋。
我吃得很慢,很慢。
好像要把这辈子的孤独,都一起咽下去。
第二天,我决定振作起来。
我不能就这么颓废下去。
我把整个家打扫了一遍。
地板拖得锃光瓦亮,能照出人影。
窗户擦得一尘不染,外面的世界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我还把阳台上那几盆快死的花,全都换了新的土,剪掉了枯黄的枝叶。
我把他们的房间也整理得井井有条。
婆婆的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我按照高矮顺序重新排列。
公公书房里乱放的书,我一本本码好,放回书架。
小侄子的玩具,我分门别类,收进不同的收纳箱。
最后,我整理了我和林川的卧室。
我把我们的结婚照,拿出来,用绒布仔細地擦拭了一遍。
照片上,我们笑得那么甜。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幸福下去。
我打开衣柜,林川的衣服和我的衣服挂在一起。
他的衬衫,西装,T恤。
我拿起他的一件白衬衫,凑到鼻尖闻了闻。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我抱着他的衬衫,坐在床边,发了很久的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我是想通过这些家务,来填满心里的空虚。
也许,我是想证明,这个家,不能没有我。
看,我把一切都打理得这么好。
你们回来的时候,会夸奖我吗?
会觉得,把我一个人留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吗?
晚上,林川和我视频通话。
他的背景是在一个热闹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他看起来有点黑,也有点瘦,但精神很好。
“老婆,在干嘛呢?”他笑着问我,声音被嘈杂的背景音衬得有些模糊。
“没干嘛,刚吃完饭。”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吃饭了吗?吃的什么?”
“自己随便做了点。”
“辛苦你了,一个人在家。”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
“不辛苦。”我说。
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能听到他那边传来的各种叫卖声,音乐声,和游客的笑声。
那些声音,离我那么遥远。
“妈他们呢?”我问。
“在那边买东西呢。”他把摄像头转了一圈,我看到了婆婆正在一个摊位前,兴高采烈地挑选着什么。
“这边东西好便宜,水果也好吃。”林川说,“给你买了好多你喜欢吃的芒果干。”
“嗯。”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停住了。
“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了笑,“就是想你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但我忍住了。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脆弱的样子。
“我也想你。”我说。
“等我们回来,我好好补偿你。”
“好。”
挂掉视频,我再也忍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是因为他的那句“想你”,还是因为我心里的委屈和孤独,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个偌大的城市,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我只是这个家的一个附属品,一个保姆,一个可以被轻易留下的局外人。
第三天,也就是国庆节的第三天。
我一觉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决定对自己好一点。
我化了一个精致的妆,换上我最喜欢的那条连衣裙,出门了。
我去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场。
给自己买了一支很贵的口红,一个早就想买的包。
然后,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是一个爱情片,结局很圆满。
电影院里,坐着的都是情侣。他们依偎在一起,分享着同一桶爆米花。
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电影散场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孩,哭得梨花带雨。她的男朋友笨拙地抱着她,轻声安慰。
我忽然很羡慕她。
至少,在她难过的时候,有个人可以依靠。
而我呢?
我的丈夫,在离我几千公里远的地方,享受着阳光和沙滩。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缺席的这个下午,我的心里,下了一场多么大的雨。
从电影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一个人走在街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感觉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
手机突然响了。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焦急的女人的声音,说的却是我听不懂的泰语。
我愣住了。
“Sorry, I can't speak Thai.”我说。
对方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换成了蹩脚的英语。
“Hello? Is this Lin Chuan's family?”
“Yes, I'm his wife. Who is this?”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I'm a nurse from Bangkok Hospital. Your husband… he had an accident.”
“What?!”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清了。
我只抓住了几个关键词。
“Car accident.”
“Very serious.”
“Come here, now.”
我的手开始发抖,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
怎么会这样?
早上视频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Okay, okay, I'm coming. Please, please take care of them.”
挂掉电话,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周围的喧嚣,霓虹的闪烁,都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冰冷的声音,和“car accident”这个可怕的词。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婆婆打来的。
我赶紧接通。
电话那头,是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声。
“小雅……小雅……你快来啊……林川他……”
她的话,被哭声淹没,断断续续。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妈,你别哭,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我们……我们租的车……被撞了……林川为了护着我……他……”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妈,你们在哪家医院?我现在就过去!”
“曼谷医院……你快来……快来啊……”
紧接着,公公的电话,弟媳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
每个人的声音,都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我一边哭,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家的方向狂奔。
我甚至来不及等红绿灯,直接冲过了马路。
刺耳的刹车声在我耳边响起,一辆车险险地停在我面前。
司机探出头,对我破口大骂。
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去泰国。
我要去林川身边。
回到家,我胡乱地把几件衣服塞进行李箱。
我的手抖得厉害,连护照都找了半天。
我打开手机,开始订最快一班去曼谷的机票。
就在我准备付款的时候,我的手机,再一次疯狂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铺天盖地的电话和信息。
婆婆,公公,弟媳,小叔子……
他们的电话,像催命符一样,一个接一个。
微信的提示音,也响个不停。
我点开一看,几十条未读信息,全都是他们发来的。
“小雅,你快接电话啊!”
“嫂子,你看到消息了吗?”
“求求你,接电话!”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来电显示,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打这么多电话?
难道……难道林川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回拨了婆婆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小雅!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吓死我了!”婆婆的声音,沙哑又急切。
“妈,我正在订机票,我马上就过去。”
“不!你别来!”婆婆突然尖叫道。
我愣住了。
“什么?”
“你别来泰国!你现在,马上去我们市第一人民医院!快!”
“为什么?你们不是在曼谷吗?林川他……”
“我来不及跟你解释了!”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听我的,现在,立刻,马上去第一人民医院,去血液科,找一个叫李主任的医生!就说你是林川的妻子!快去!我们全家人的命,都在你身上了!”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举着手机,呆在原地。
第一人民医院?
血液科?
李主任?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们不是在泰国出车祸了吗?
为什么让我去市里的医院?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像一张大网,把我紧紧地罩住。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手机又响了,是公公。
“小雅,听你妈的话,快去医院!算爸求你了!”公公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恳求和脆弱。
紧接着,弟媳的微信语音也发了过来,她哭着说:“嫂子,我哥他快不行了,只有你能救他了,求求你了……”
我的心,被这些信息轰炸得千疮百孔。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知道,一定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
严重到,他们宁愿编造一个车祸的谎言,也要把我骗去医院。
我不再犹豫。
我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家门。
我甚至连外套都忘了穿,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连衣裙。
秋天的夜晚,已经很凉了。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皮肤上。
但我感觉不到冷。
我只感觉到,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开着车,在城市的夜色中飞驰。
我闯了无数个红灯。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去医院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126次。
我没有接。
因为我不敢。
我怕听到任何我无法承受的消息。
那一声声的铃响,像重锤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敲打在我脆弱的神经上。
终于,我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我把车随意地停在路边,冲进了急诊大楼。
我抓住一个护士,语无伦次地问:“血液科……李主任……林川……林川的家属……”
护士看着我苍白的脸,和惊慌失措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跟我来。”
她带着我,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
走廊两边,坐着很多面无表情的病人和家属。
他们的眼神,空洞而麻木。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终于,我们在一间办公室门口停下。
门上挂着牌子:主任医师,李文博。
护士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男医生。
他看到我,站了起来。
“你是林川的爱人,周雅女士吧?”
我点点头,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你别紧张,先坐下。”李主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李主任,我丈夫……他到底怎么了?他们不是去泰国了吗?为什么……”
李主任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病历。
“林川,他没有去泰国。”
“他就在我们医院。”
“他得的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复发了。”
“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急需要进行骨髓移植。”
我的大脑,像被一颗炸弹击中,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白血病?
复发?
骨髓移植?
这怎么可能?
林川他……他三年前不是已经治好了吗?
当时医生说,五年内不复发,就等于痊愈了。
这三年,他一直好好的,跟正常人一样。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复发?
“我们全家都做了配型,但是……都不成功。”李主任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渺而不真实。
“半个月前,我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也给你做了配型检测。”
“结果……”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结果,你的配型,和他,全相合。”
“你是他唯一的希望。”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一场为了我,精心策划的骗局。
他们没有去泰国。
他们所谓的出国旅行,所谓的阳光沙滩,所谓的开心合影,全都是假的。
他们只是为了把我支开。
为了不让我知道林川的病情。
为了不让我担心,不让我害怕。
为了让我,能在一个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保持最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来做这个骨髓移植。
他们一家人,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在医院里,陪着林川,度过这最黑暗,最痛苦的时光。
还要每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我视频,给我发照片,维持着那个“全家在泰国幸福旅行”的假象。
我想到婆婆在视频里,那张被晒黑的笑脸。
那不是太阳晒的。
那是焦虑和操劳,一夜一夜熬出来的憔悴。
我想到公公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他想告诉我的,却又不能说出口的,是怎样沉重的秘密。
我想到林川,他在视频里对我说“想你”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疲惫和歉意。
他躺在病床上,忍受着化疗的痛苦,却还要笑着对我说,给我买了芒果干。
我的心,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我这个傻瓜。
我竟然还在为他们不带我出去玩,而感到委屈和孤独。
我竟然还在抱怨,自己是个局外人。
我竟然还在用打扫卫生,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真是……太傻了。
“那……那车祸也是假的?”我哽咽着问。
李主任点点头。
“今天下午,林川的病情突然恶化,出现了严重的感染,必须马上进行移植手术,不能再等了。”
“他的家人联系不上你,他们都快急疯了。”
“所以才编了那么一个谎言,想让你无论如何,先来医院。”
原来是这样。
那126个未接来电。
不是催命符。
是求救信号。
是他们,在绝望之中,发出的,最声嘶力竭的呼喊。
“我丈夫……林川他……现在在哪里?”我站了起来,声音颤抖。
“他在无菌仓里,你跟我来。”
李主任带着我,来到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前。
透过玻璃,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林川。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戴着口罩和帽子,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
如果不是那双我熟悉的眼睛,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费力地,对我扯出了一个微笑。
然后,他用口型,对我说着什么。
我看不清。
我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终于看清了。
他在说:“别怕。”
我的眼泪,再一次,像洪水一样,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所有的委屈,孤独,误解,在这一刻,都化成了心疼。
撕心裂肺的心疼。
我的爱人,我的丈夫。
他在承受着这样的痛苦,却还在安慰我,让我别怕。
我怎么能不怕?
我怕得要死。
我怕失去你。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回头。
看到了我的婆婆,公公,弟媳,小叔子。
他们七个人,一个都不少。
他们没有穿着光鲜的度假装。
他们穿着最普通的家常衣服,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憔忧。
他们的眼睛,全都红肿着。
他们不是从泰国飞回来的。
他们一直都在。
就在这家医院里,就在离我不到十公里的地方。
婆婆冲过来,一把抱住我。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小雅……对不起……我们不该瞒着你……对不起……”
她哭着,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着对不起。
我抱着她,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会怪你们呢?
我怎么舍得怪你们呢?
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林川的人。
也是,用一种最笨拙,最深沉的方式,爱着我的人。
你们把我当成最珍贵的宝贝,小心翼翼地保护在那个虚构的、美好的假象里。
你们宁愿自己承受所有的痛苦和煎熬,也不愿让我分担一丝一毫。
这份爱,太重了。
重到,我几乎承受不起。
公公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个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男人,此刻,眼眶里也含着泪。
“好孩子,是我们不好。”
“但是我们真的……没办法了。”
“林川他……不能没有你。”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写满愧疚和祈求的脸。
我看着玻璃窗里,那个用尽全身力气对我微笑的男人。
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我走到李主任面前,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对他说:
“主任,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我准备好了。”
“现在,立刻,马上。”
手术前,我需要做一系列的检查。
抽血,心电图,B超……
护士推着我,在医院的各个科室之间穿梭。
婆婆和弟媳一直陪在我身边。
婆婆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
“小雅,别怕,就是抽点骨髓,跟献血差不多,不疼的。”她反复地对我说着这句话,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我看着她,笑了笑。
“妈,我不怕。”
我是真的不怕。
只要能救林川,别说是抽骨髓,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我的身体很健康,各项指标都符合捐献的标准。
手术被安排在第二天早上八点。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医院给我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病房。
婆婆坚持要留下来陪我。
深夜,病房里很安静。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怎么也睡不着。
婆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以为我睡着了,开始小声地跟公公打电话。
“老头子,你放心吧,小雅睡了。”
“她是个好孩子啊……我们家林川,真是娶了个好媳妇。”
“我这心里……又感激,又难受……你说我们这么对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可是不这么做,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一想到林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心就跟被刀剜一样……”
“明天……明天就要手术了,你说明天能顺利吗?”
“老天爷啊,求求你,一定要保佑他们两个,平平安安的……”
我闭着眼睛,听着婆婆带着哭腔的祈祷,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第二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的灯,白得刺眼。
空气里,是浓重的消毒水味。
我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周围那些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和护士,心里,竟然没有一丝紧张。
麻醉师过来,在我手臂上扎了一针。
“别紧张,睡一觉就好了。”他温和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
意识,开始慢慢变得模糊。
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我脑海里闪过的,是林川的脸。
是他第一次见我时,那靦腆的笑容。
是他向我求婚时,那紧张到结巴的样子。
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住我,说“老婆我回来了”的温柔。
林川,你等我。
我马上,就来救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病房里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动了动身体,感觉腰部有些酸痛,但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我转过头,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婆婆。
她正趴在床沿上打盹,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她的头发,好像比前几天,又白了一些。
我轻轻地动了一下手指。
她立刻就惊醒了。
“小雅!你醒了!”她惊喜地叫道,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妈,我没事。”
“林川呢?”
“手术很成功!”婆婆激动得语无伦次,“李主任说,手术非常成功!你的骨髓,已经输到林川身体里了!”
“他说,只要后面不出现排异反应,林川……林川就有救了!”
听到这句话,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这是喜悦的泪水。
门被推开了。
公公,小叔子,弟媳,都走了进来。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
公公走到我床前,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声音也哽咽了。
“小雅,谢谢你。”
“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说完,他竟然要对我鞠躬。
我吓了一跳,赶紧说:“爸,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啊!”
“对,一家人。”公公抹了抹眼睛,重重地点头。
弟媳端过来一碗汤。
“嫂子,这是妈给你熬的乌鸡汤,熬了一整夜,你快趁热喝了,补补身子。”
我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看着他们一张张真诚关切的脸。
我忽然觉得,我以前所有的委屈和计较,都变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什么局外人?
什么不被接纳?
他们只是不善于表达。
他们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深沉地,爱着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也包括我。
我在医院里,住了三天。
这三天,我享受到了国宝级的待遇。
婆婆和弟媳换着班地照顾我。
公公每天都变着花样地给我送好吃的。
小侄子也天天跑来看我,把他最喜欢的奥特曼,送给了我。他说,奥特曼会保护我。
出院那天,林川也从无菌仓里,转到了普通病房。
虽然还很虚弱,但他的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
我去他的病房看他。
他躺在床上,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朝我伸出手。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那么瘦,但很温暖。
“老婆。”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千言万语。
“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我摇摇头,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傻瓜。”
“我们是夫妻。”
“说什么对不起,说什么谢谢。”
他笑了。
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瞬间融化了我心里所有的冰雪。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握着彼此的手。
但我们都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隔阂。
我们的生命,已经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再也,分不开了。
林川的恢复,比想象中要顺利。
一个月后,他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天气特别好。
阳光灿烂,秋高气爽。
我们一家人,一起回家。
车开到小区楼下,我看到阳台上,那几盆被我救活的绿植,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那盆茉莉,竟然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
我推开家门。
房子里,一尘不染。
就跟我离开时一样。
但感觉,又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我觉得这个家,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
现在,我觉得它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温暖。
婆婆走进厨房,开始张罗午饭。
公公打开电视,开始看他最爱的新闻。
小侄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把他的玩具,撒了一地。
林川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切,脸上,是满足的微笑。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很自然地,把我搂进怀里。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混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气息。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忽然想起了那126个未接来电。
它们曾经是我的噩梦,是压在我心头的巨石。
但现在,它们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勋章。
它们提醒着我,我曾经离失去多么近。
也提醒着我,我被多么深沉的爱,包围着。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家庭,也没有不被误解的爱。
但只要我们心中有爱,有家人。
那么,无论遇到多大的风雨,我们都能一起,扛过去。
家,不是一个地方。
家,是有人在等你。
家,是有人在爱你。
家,是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永远在一起。
我转过头,看着林川。
他也正看着我。
我们相视一笑。
窗外,阳光正好。
岁月,静好。
后来,我问过林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怕。”
“我怕你担心,怕你害怕。”
“更怕的是,万一……万一连你的配型也不成功,我不想让你陪着我一起绝望。”
“所以,我想,不如就让你开开心心地过几天。就算我真的不在了,至少,你留下的最后记忆,是我在笑着跟你说,我很好。”
我听完,抱着他,哭了很久。
这个傻瓜。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他以为这是对我好。
却不知道,对我而言,最大的幸福,不是无忧无虑。
而是,能陪在他身边,与他,同甘共苦。
从那以后,我们家里的气氛,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婆婆不再对我挑三拣四,她开始学着做我喜欢吃的菜。
公公也开始尝试着了解我的工作,有时候还会跟我讨论几句。
我们成了一个真正的,密不可分的整体。
国庆节,也成了我们家一个特殊的纪念日。
每年的这一天,我们哪儿也不去。
就一家人,待在一起,做一顿丰盛的晚餐,聊聊天,看看电视。
平淡,却无比珍贵。
有一次,小侄子问我:“大伯母,为什么我们国庆节都不出去玩了呀?”
我摸着他的头,笑着说:
“因为,最好的风景,就在家里啊。”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
我知道,其中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这就够了。
这就,是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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