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股混杂着打印机油墨和速溶咖啡的空气涌了进来。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股混杂着打印机油墨和速溶咖啡的空气涌了进来。
然后,她走了进来。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停了。
周围同事的低语、空调出风口的嗡鸣、窗外马路上模糊的车流声,所有的一切都瞬间被抽离,世界变成了一幅无声的默片。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盘了起来,露出修长的脖颈。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遮住了我记忆中她脸颊上那点可爱的小雀斑。
八年了。
整整八年。
我以为时间已经把她从我的生命里冲刷得一干二净,连一点水渍都不会留下。
可当她抬起头,目光和我的视线在空中相撞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她不是被冲走了,而是沉淀在了我记忆的河床底下,成了一块又硬又硌人的石头。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和我同样的惊愕,然后迅速被职业化的镇定所取代。她向项目总监点了点头,嘴角挂着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我的心脏却像被人用手攥住了,猛地一缩,然后开始疯狂地擂鼓。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响,震得我耳膜发麻。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桌下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我需要这点疼痛来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林微,那个在我十八岁那年,拿着一张鲜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对我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的女孩,现在,就站在离我不到五米远的地方。
成了我的新同事。
总监开始介绍她,说她是公司从另一家大厂挖来的资深策划,经验丰富,能力出众。
同事们礼貌地鼓掌,我也跟着拍了两下手,发出的声音却空洞得像是拍在棉花上。
我的思绪早就飘走了,飘回了那个闷热的、充满了铁锈和汗水味道的夏天。
那时候,我还是个技校刚毕业的小子,在镇上的五金厂当学徒。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师傅打磨零件,手上永远是洗不干净的机油。
而她,是镇上唯一一所高中的尖子生,是所有老师和家长口中的希望。
我们俩的相遇,就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被命运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强行扭在了一起。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镇东头的那家旧书店。
那天我刚领了第一个月的学徒工资,揣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心里盘算着是去搓一顿,还是给自己买件新T恤。
路过书店时,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老旧电风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有点发霉的味道,但我却觉得很好闻。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一排高高的书架前,踮着脚,努力地想去够最上面的一本书。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的,像是在阳光里跳舞。
我的心,就那么没出息地漏跳了一拍。
我走过去,没等她开口,就轻松地帮她把那本书拿了下来。
是一本诗集。
她仰起脸,对我说了声“谢谢”。她的眼睛很亮,像是有星星落在里面。
那天之后,我就成了那家旧书店的常客。
我把我微薄的工资,一大半都花在了买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书上。我只是想找个借口,能多看她几眼。
我会偷偷地记下她看的书,然后自己也买一本,晚上在宿舍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些拗口的句子和深奥的道理,我常常看不明白,但我好像能透过那些文字,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后来,我们熟了。
我知道了她叫林微,知道了她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看书。
我会提前买好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在她出现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递给她。
她会笑着接过去,仰头喝水的时候,喉咙一动一动的,阳光下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我们开始一起走那段从书店回家的路。
路不长,但我总希望它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我们会聊很多东西。她会给我讲书里的故事,讲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作家和远方。而我,会给她讲我们车间的趣事,讲哪个师傅的技术最好,讲新来的那台德国机床有多厉害。
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又对彼此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那段日子,天总是很蓝,风总是很轻,连五金厂刺耳的噪音,听起来都像是为我们的青春伴奏的交响乐。
确定关系是在她高考前的一个晚上。
那天晚自习下课,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撑着一把破旧的雨伞在校门口等她。
雨太大了,伞根本不管用,我们俩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我们一路跑回她家巷口,在屋檐下躲雨。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她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
我看着她,脑子一热,就把她抱进了怀里。
她在我怀里抖了一下,然后就安静了下来。
我能听到我们俩的心跳声,和着外面的雨声,奏出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旋律。
“林微,”我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等我转正了,工资就高了,我养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在我胸口,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以为我们就是全世界了。
高考结束,她考得很好,分数远远超过了重点线。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整个镇子都轰动了。我们那个小地方,已经很多年没出过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了。
她爸妈在镇上最好的饭店摆了酒席,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我也去了。
我穿着我最好的一件衬衫,那是我求我妈给我新做的,布料挺括,没有一个褶子。我还用了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条银项链,吊坠是一个小小的四叶草。
酒席上,她成了绝对的中心。
所有人都围着她,说着恭喜和夸赞的话。
她穿着一条新的连衣裙,笑得很灿烂,但那笑容里,好像有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挤到她身边,把那个小小的首饰盒递给她。
她打开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谢谢,”她说,“破费了。”
那语气,客气得让我心里有点发慌。
那天晚上,她送我回家。
我们走在熟悉的路上,却一路无话。
夏夜的风吹在身上,带着一股烦闷的燥热。路边的虫鸣声,也显得格外聒噪。
快到我家门口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们……”她开口,声音很轻,“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和……一丝怜悯。
“我要去上大学了,去一个很大的城市。而你,会一直留在这里。”
“这有什么关系?”我急了,“我可以努力工作,我可以攒钱,以后我也可以去你的城市……”
“不一样的。”她打断我,“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爱了那么久的女孩,突然觉得她变得好陌生。
她的脸还是那张脸,但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那个和我一起在书店看书、在雨里奔跑的女孩的影子。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我只记得,我把那条没送出去的项链,连同我那颗被摔得粉碎的心,一起扔进了镇子边上的那条河里。
第二天,我去镇上的火车站。
我想去送她。
或者说,我只是不死心,想再看她一眼。
我躲在站台的柱子后面,看着她和她的家人告别。
她穿得很漂亮,背着一个崭新的书包,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她没有哭。
甚至在上火车的时候,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火车开动的时候,汽笛声长长地响了一声,像是对我青春的一声哀悼。
我看着那列绿皮火车,带着我的整个世界,越开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去那家旧书店,我把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扔了。
我开始拼了命地工作。
别人一天打磨一百个零件,我就打磨两百个。
师傅们都说我疯了。
他们不知道,我只是想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心里的疼痛。
我把所有的工资都存了起来,一部分寄回家,一部分,我用来买书。
我开始自学。
从最基础的初中知识开始,一点一点地啃。
晚上,工友们都在打牌喝酒,只有我一个人,在宿舍那盏昏黄的灯下,对着书本,熬到深夜。
有很多次,我都想过放弃。
太难了。
那些公式,那些定理,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就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可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在火车站的那个背影,想起她说的那句“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就会从我心底里冒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你就能去决定我们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偏要到你的世界里去看看。
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学完了高中所有的课程。
然后,我辞掉了五金厂的工作,揣着我所有的积蓄,来到了她所在的那个城市。
我报了一个高考复读班。
班里的同学,都比我小好几岁。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和不解。
我不在乎。
我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考上大学。
那一年,我过得像个苦行僧。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
我把每一分钟都掰成了两半用。
我终于明白,她当年为了考上大学,付出了多少努力。
原来,我们之间的差距,从一开始就存在了。
只是那时候的我,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看不见而已。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查完成绩,一个人跑到天桥上,哭得像个傻子。
我考上了。
虽然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但也是一所不错的本科院校。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有资格站在她的世界里了。
大学四年,我过得很充实。
我一边读书,一边打工。
我做过家教,发过传单,在餐馆端过盘子。
我用自己挣的钱,交了学费,也给自己换了新的手机和电脑。
我开始接触到很多新鲜的事物,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
我的世界,在一点一点地变大。
关于林微,我偶尔也会从一些老乡的口中,听到一些零星的消息。
听说她在大学里是学生会干部,很风光。
听说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是本地人,家里条件很好。
听说他们毕业后,就准备结婚。
每次听到这些,我的心都会被针扎一样地疼一下。
但我很快就会把那点疼痛压下去。
我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她有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大学毕业后,我凭着优秀的成绩和丰富的实践经验,顺利地进入了现在这家公司。
这是一家在行业内很有名的互联网公司,竞争很激烈。
我从最底层的管培生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用了四年的时间,做到了现在项目组长的位置。
我在这座城市买了房,虽然不大,还要还三十年的贷款,但那毕竟是属于我自己的家。
我以为,我的生活已经走上了正轨。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把过去埋葬了。
直到今天,林微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把我平静的生活,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以上就是我们新同事林微的介绍,大家欢迎!”
总监的话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会议室里再次响起了掌声,比刚才更热烈了一些。
林微微笑着向大家点头致意,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除了惊讶,还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是探究,是好奇,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类似于怀念的情绪。
我的心,又不受控制地乱跳了起来。
会议结束后,大家陆续离开。
我低着头,假装在收拾东西,想等所有人都走了再走。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她。
“好久不见。”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了林微。
她就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是啊,”我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她说,“你……变化挺大的。”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你也是。”
我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现在,过得好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眼睛。
我说:“挺好的。”
我说的是实话。
没有她的这八年,我过得挺好的。
虽然很苦,很累,但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出来的。
我很踏实。
她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就好。”
她顿了顿,又说:“中午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就当是……老乡见老乡。”
我本能地想拒绝。
我不想和她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集。
可我看着她那双带着期盼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好。”
午饭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厅。
环境很好,很安静。
我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方桌。
服务员递上菜单,她很自然地接了过去,然后熟练地点了几个菜。
都是我以前爱吃的。
我的心,又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原来,她还记得。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吃香菜吧?”她把菜单递给服务员,然后看着我,笑着问。
我点了点头。
“你倒是变了不少,”我说,“以前你最怕辣了,现在点的都是川菜。”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
“人总是会变的。”她说,“在这个城市待久了,口味也变重了。”
菜很快就上来了。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压抑。
我能感觉到,她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我,只想快点结束这顿饭。
和她待在一起的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过去,像潮水一样,一遍一遍地冲刷着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堤坝。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个城市的?”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八年前。”我淡淡地回答。
她的手抖了一下,筷子上的菜掉在了桌子上。
“八年前?”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你也是那年来的?”
“嗯。”
“那你……”她欲言又止。
“我复读了一年,然后考上了这里的大学。”我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
但现在的我,不想承认。
那像是在承认,我输了。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吃了这么多苦。”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等了这句话,等了八年。
可当它真的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却发现,我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快意。
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茫然。
“都过去了。”我说。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挑灯夜读的夜晚,那些靠着泡面和馒头度日的时光,那些被人嘲笑和看不起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
我活过来了。
而且,活得很好。
这顿饭,最终还是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到公司,我把自己埋在了一堆文件里,想用工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我的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地回响着她那句“对不起”。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收到了她发来的微信。
是她主动加的我,通过公司群。
她说:“晚上有空吗?我想把一些事情,跟你说清楚。”
我看着那条信息,犹豫了很久。
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
我们之间,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情感上,我却又有一丝不甘。
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究竟怎么样。
最终,我还是回了一个字。
“好。”
我们约在了一家清吧。
灯光很暗,音乐很轻。
很适合聊天。
她点了一杯鸡尾酒,而我要了一杯冰水。
“你现在不喝酒了?”她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以前喝酒,是为了壮胆,为了麻痹自己。”我说,“现在不需要了。”
她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我大学的时候,交了一个男朋友。”她看着杯子里的酒,缓缓地开了口。
我的心,又是一紧。
虽然早就知道,但亲耳从她口中听到,感觉还是不一样。
“他对我很好。”她说,“是本地人,家里条件也不错。我们在一起四年,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毕业就会结婚。”
“那为什么没结?”我问。
她苦笑了一下。
“毕业的时候,他家里给他安排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在体制内。但是,他们家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我家是外地的,我是农村出来的。他们家觉得,我配不上他。”
我沉默了。
这种剧情,虽然狗血,但在现实中,却并不少见。
“我求过他,让他带我走,我们去别的城市,我们自己奋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可是,他不愿意。他舍不得他父母给他铺好的路。”
“所以,你们就分手了?”
“嗯。”她点了点头,“分手那天,他给了我一张卡,说里面有二十万,算是对我的补偿。”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泛着泪光。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我四年的青春,我所有的感情,就只值二十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能递给她一张纸巾。
“谢谢。”她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就进了现在这家公司。我拼命工作,我想证明给他们看,也想证明给自己看,没有他,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那你……过得好吗?”我问出了和中午同样的问题。
她摇了摇头。
“不好。”她说,“一点都不好。”
“这个城市太大了,大到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粒尘埃。我每天都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可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特别孤独。”
“我想家,我想我爸妈,我甚至……会想起我们以前在小镇上的日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悔恨。
“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火车站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你一眼。”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
疼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那时候太年轻,太自大了。”她说,“我以为考上了大学,就拥有了全世界。我以为外面的世界,一定比我们那个小镇精彩一万倍。”
“可是我错了。”
“我走得越远,看得越多,就越发现,我弄丢了最珍贵的东西。”
她伸出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凉。
“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回头。
我更没有想过,她会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
回到过去?
怎么回去?
我们之间,隔了整整八年的时光,隔了无数的伤害和眼泪。
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抽回了我的手。
“林微,”我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她不甘心地问,“你还在怪我,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
“不怪了。”我说。
是真的不怪了。
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刻,在我拿到第一份工资的那一刻,在我靠自己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的那一刻……
所有的怨恨,其实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甚至,有些感谢她。
如果不是她当年的决绝,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变了。”我打断她,“你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连衣裙、在书店看诗集的女孩了。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在车间里打磨零件的小子了。”
“我们都被时间,被生活,打磨成了另外的样子。”
“我们回不去了。”
我说完,站起身。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我没有再看她,径直走出了清吧。
外面的空气很冷,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我走在霓虹闪烁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觉得有些茫然。
我用了八年的时间,追上了她的脚步,来到了她的世界。
可当我真的站在这里的时候,却发现,这个世界,好像和我当初想象的,不太一样。
而她,也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我到底,在追逐什么呢?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第二天去公司,我特意绕开了她所在的办公区。
我不想见她。
至少,现在不想。
可我们毕竟在同一个项目组,抬头不见低头见。
开会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失落,有不甘,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固执。
我只能假装没看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工作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星期。
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再没有任何私下的接触。
我以为,她应该会放弃了。
可我没想到,她比我想象的,要执着得多。
那天下午,我正在茶水间冲咖啡,她走了进来。
“我有话想跟你说。”她开门见山。
“工作上的事,等会儿开会再说。”我不想和她独处。
“不是工作上的事。”她说,“是我们的事。”
我皱了皱眉。
“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有!”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激动,“你不能就这么判我死刑!你至少,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茶水间的门没有关,已经有路过的同事,向我们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下班后,公司楼下的咖啡厅。”我压低声音说。
说完,我端着咖啡,快步离开了。
咖啡厅里,我们又一次相对而坐。
和上次在清吧不同,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了脆弱和悔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知道,你觉得我们回不去了。”她看着我,开门见山,“但是,我想告诉你,我们可以。”
我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这八年,我们都经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她说,“我们都变得更成熟,更懂得珍惜了。”
“以前的我,太幼稚,太向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最真实、最宝贵的,其实就是身边那个真心对你好的人。”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而你,就是那个人。”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在那一刻,动摇了。
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尤其是在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之后。
可是,理智很快又把我拉了回来。
“林微,”我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之所以会回头找我,不是因为你还爱我,而只是因为,你累了,你想找一个避风港。”
“而我,恰好是那个你认为最安全、最可靠的港湾。”
她的脸色,白了一下。
“不是的!”她急切地反驳,“我是真的……真的还喜欢你!”
“是吗?”我看着她,“那你喜欢我什么?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现在的职位,还是喜欢我在这座城市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的话,有些残忍。
但我必须这么说。
我不想再重蹈覆ores的覆辙。
“你……”她的眼眶又红了,“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物质、那么虚荣的一个人吗?”
我沉默了。
难道不是吗?
当年,她不就是因为觉得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才离开我的吗?
“我知道,我当年伤害了你,我说错了话。”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人都会犯错的,不是吗?为什么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我苦笑了一下,“我给了你八年的时间,你回头看过我一眼吗?”
“在你和那个富二代谈恋爱的时候,你想过我吗?”
“在他家嫌弃你的时候,你想过我吗?”
“在你被他用二十万打发的时候,你想过我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她的心上。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不停地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微,”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平静的悲哀,“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
“你只是在你自己的人生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想起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备胎。”
“不……不是的……”她终于崩溃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趴在桌子上,哭得浑身发抖。
咖啡厅里的人,都向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我没有去安慰她。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曾经用整个青春去爱的女孩,在我的面前,哭得如此狼狈。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们,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你说得对。”她看着我,声音沙哑,“我就是个自私的混蛋。”
“我从来都只考虑自己,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为你着想过。”
“我活该……我活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说完,拿起包,站了起来。
“对不起,打扰你了。”
她向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咖啡厅。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我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冷掉的冰水,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一直凉到了胃里。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就该结束了。
可我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从那天之后,林微像是变了一个人。
在公司里,她不再试图和我进行任何私下的接触。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她真的很聪明,也很有能力。
很快,她就用自己的专业素养,赢得了项目组所有人的认可。
包括我。
我们开始有了越来越多工作上的交集。
我们会一起开会,一起讨论方案,一起为了一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
我不得不承认,在工作上,她是一个很好的搭档。
我们很有默契。
有时候,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想说什么。
她提出的很多想法,也总能和我想到一块儿去。
那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是……我们天生就该是一对。
我开始有些恍惚。
我甚至会分不清,现在和我一起并肩作战的这个干练的职场女性,和当年那个在书店里看诗集的女孩,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除了工作,她也开始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渗透进我的生活。
她会每天早上,给我带一份早餐,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个包子,有时候是一杯豆浆。
她说,是顺路买的,多买了一份。
我知道,她家和我家,根本不在一个方向。
我办公室里的绿植,快要枯死了,我一直没时间管。
第二天上班,我发现,那盆绿植,被人重新换了土,浇了水,变得生机勃勃。
我加班到深夜,忘了吃饭,胃疼得厉害。
她会默默地给我点一份外卖,是我最爱吃的那家店的粥。
然后发信息给我说:“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她做的这一切,都很有分寸感。
不会让我觉得有压力,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她的存在。
我开始动摇了。
我发现,我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讨厌她。
甚至,在习惯了她的存在之后,如果有一天她没有给我带早餐,我心里还会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我警告自己,不要再被她迷惑了。
这个女人,曾经那么狠心地抛弃过你。
你怎么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可是,情感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理智能够控制的。
项目到了最关键的阶段,我们需要去外地出差,和一个很重要的客户谈合作。
总监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和林微。
我们坐上了去往另一个城市的高铁。
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生活,聊这些年的经历。
我发现,我们之间,好像并没有那么无话可说。
甚至,有很多共同的兴趣和话题。
我们都喜欢看电影,喜欢同一个导演。
我们都喜欢听音乐,喜欢同一个乐队。
我们都喜欢旅行,都想去同一个地方。
那种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到了目的地,我们顺利地见到了客户。
谈判的过程,比我们想象的要艰难。
对方很强势,提了很多苛刻的条件。
我们和对方,整整磨了两天。
到了第三天晚上,谈判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对方松口,同意在合同上做出让步。
我们都很兴奋。
为了庆祝,客户做东,请我们吃饭。
饭局上,免不了要喝酒。
对方的酒量都很好,轮番来给我们敬酒。
林微的酒量,其实很差。
但我没想到,那天晚上,她却表现得异常勇猛。
对方敬过来的酒,她来者不拒,全都一杯一杯地干了。
我有些担心,想替她挡酒。
可她却笑着推开了我。
“没事,”她说,“今天高兴。”
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挡酒。
因为她知道,我胃不好,不能多喝。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饭局结束的时候,林微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把她扶回了酒店。
她吐得一塌糊涂,我给她收拾了半天。
然后,我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
她的眉头,即便是睡着了,也还是紧紧地皱着。
好像有很多心事。
我伸出手,想帮她抚平。
可我的手,在快要碰到她额头的时候,又停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呢?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她没有睁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我凑近了,才听清楚。
她在喊我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依赖。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地软了。
我坐回床边,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我用我的手,把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捂热。
那一晚,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我就坐在她的床边,守了她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我,吓了一跳。
然后,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我昨天晚上,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了摇头。
“你只是,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她的脸,更红了,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敢看我。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八年,她好像一直都活得很累,很紧绷。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小女儿姿态的一面。
“好了,快起床吧,”我说,“我们还要赶飞机回去。”
回去的飞机上,我们俩都没有说话。
但气氛,却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一种微妙的情愫,在我们之间,悄悄地蔓延开来。
回到公司,我们把签好的合同,交给了总监。
总监很高兴,当众表扬了我们。
还说,要给我们申请项目奖金。
项目组的同事,都起哄,让我们请客。
我看了林微一眼,她也正在看我。
我们相视一笑。
“好啊,”我说,“今天晚上,我请客。”
那天晚上,我们项目组的人,都去了KTV。
大家又唱又跳,玩得很疯。
林微也被灌了不少酒。
她好像很开心,笑得像个孩子。
中途,她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看着她被酒精染红的脸颊,和那双充满了期盼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一下子就笑了。
那笑容,灿烂得像是夏天的阳光。
然后,她踮起脚,飞快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亲完,就红着脸,跑回了人群里。
我愣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被她亲过的地方。
那里,好像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我的心,跳得飞快。
我好像……又一次,栽在了她手里。
那晚之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
我们虽然没有明确地捅破那层窗户纸,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我们之间,不一样了。
我们会一起上下班。
她会搬到我住的那个小区,就住在我楼下。
她会做好饭,然后叫我下去吃。
她的手艺很好,比外面餐厅做的,好吃多了。
我们会一起去看电影,去逛公园,去做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事情。
那段日子,过得像是在做梦。
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
回到了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单纯而美好的夏天。
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我们真的可以回到过去。
或许,这八年的分离,只是上天给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是为了让我们,都变成更好的人,然后再重新相遇。
直到那天,我妈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说,她给我安排了一个相亲对象,是老家一个老师,人很好,让我回去见一见。
我本能地想拒绝。
我说,我有女朋友了。
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问:“是林微吗?”
我愣住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猜到的。
“除了她,我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我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妈……”
“你回来一趟吧。”我妈打断我,“我们当面谈。”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我知道,我妈那一关,不好过。
当年,林微的离开,对我打击很大。
我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那个女孩,心太野,不适合我们这种普通人家。
让我忘了她。
可我,怎么忘得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微。
她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我跟你一起回去吧。”她说,“我想当面,跟你妈妈道歉。”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也好。
是福是祸,总要面对的。
我们买了周末回老家的火车票。
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我的心里,感慨万千。
八年前,我就是在这个火车站,看着她离开。
八年后,我又和她一起,坐着火车,回到这个地方。
命运,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回到家,我妈看到林微,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她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然后,她就把我拉进了房间。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妈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失望,“你忘了她当年是怎么对你的吗?”
“妈,都过去了。”我说,“她现在变了。”
“变了?”我妈冷笑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那种一心想往上爬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变?”
“她现在回头找你,不过是因为,她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觉得你现在有出息了,可以当她的靠山了!”
“妈,你别这么说她。”我有些不悦。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我妈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儿子,你醒醒吧!你斗不过她的!她会再一次把你伤得体无完肤的!”
我不想和我妈争吵。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可是,她不了解现在的林微。
也不了解,我们之间,这八年,都经历了什么。
晚饭的时候,气氛很压抑。
我妈全程没有和林微说一句话。
林微几次想开口,都被我妈冷冷地挡了回去。
吃完饭,林微主动去洗碗。
我妈也没有拦着。
她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把林微当成了空气。
我看着林微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难过。
晚上,我送林微去镇上的旅馆。
我们家小,没有多余的房间。
路上,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别往心里去,”我安慰她,“我妈就是那个脾气,她只是……怕我再受伤害。”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知道。”她说,“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当年……你妈妈也不会这么讨厌我。”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没关系,我会努力的。”她说,“我会用我的行动,让你妈妈重新接受我的。”
看着她那副故作坚强的样子,我的心,又疼了。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我说,“让你受委委屈了。”
她在我的怀里,摇了摇头。
“不委屈。”她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受再多委屈,都值得。”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
不管有多难,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我不能再让她,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一次了。
第二天,我带着林微,去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旧书店。
书店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老板也还是那个老板,只是头发,白了更多。
我们看到了一对穿着校服的小情侣,正像我们当年一样,并排站着,看同一本书。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
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画。
林微看着他们,眼眶又红了。
“如果我们当年,没有分开,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她轻声问。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知道,没有如果。
从书店出来,我们又去了我们当年读过的高中,走过了我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小路。
所有的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可我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晚上,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以前在五金厂的师傅打来的。
他说,他过几天要过六十大寿,让我一定要回去喝杯酒。
师傅对我很好,当年在厂里,没少照顾我。
他的寿宴,我肯定是要去的。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微。
她说,她想和我一起去。
她想去看看,我以前工作过的地方。
我同意了。
师傅的寿宴,办得很热闹。
厂里很多以前的同事,都来了。
他们看到我,都很热情。
拉着我,问这问那。
当他们看到我身边的林微时,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不是……林家的那个女状元吗?”
“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我能感觉到,林微有些不自在。
我握紧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我们又在一起了。”我笑着对大家说。
大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都露出了然的笑容。
“好事啊!好事啊!”
“我就说嘛,你们俩,当年就是我们厂里最般配的一对!”
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有些多了。
一个以前和我关系很好的工友,把我拉到一边。
他醉醺醺地对我说:“兄弟,你可想好了?这个女人,当年可是把你甩了,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现在看你有出息了,又回来找你。这种女人,靠不住啊!”
他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虽然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但听到别人这么说林微,我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她不是那样的人。”我替她辩解。
“不是?”那工友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她当年考上大学,她爸妈到处去说,说她以后是要嫁到大城市,当城里人的。还说,幸亏和你分了,不然就被你这个穷小子给拖累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你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干嘛?”那工友说,“我们一个院住着,我还能不知道?当年她家那副嘴脸,我们院里的人,谁不知道?”
我愣在了原地,手脚冰凉。
我一直以为,当年和她分手,只是因为我们年少轻狂,对未来的看法不同。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背后,还牵扯到她的家人。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会拖累她女儿的穷小子。
寿宴结束后,我送林微回旅馆。
一路上,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我那个工友的话。
“你怎么了?”林微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你爸妈,当年是不是很看不起我?”我问。
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你回答我,是,还是不是?”我盯着她的眼睛。
她躲开了我的目光。
“都过去了,还提这些干什么?”
她的闪躲,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所以,当年你跟我分手,不只是因为你要去上大学,还因为你爸妈,对不对?”
她沉默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着?”
“我……”她抬起头,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让你跟我一起,去反抗我的父母吗?”
“那时候的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你怎么跟我一起去面对那些现实的压力?”
“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活得那么累。”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所以,你就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伤人的方式,来结束我们的关系?”
“你觉得,你是在保护我?”
“你知不知道,你说那句‘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
我的声音,有些失控。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好,是我配不上她。
我拼了命地努力,就是想证明给她看,我也可以和她站在同一个世界。
可到头来,我才发现,原来从一开始,我就被她的家人,判了死刑。
而她,选择了默认。
“对不起……”她哭着说,“我知道,我错了……我那时候太懦弱了,我不敢反抗我的父母,我也不敢面对我们之间现实的差距……”
“我只能选择逃避……”
“逃避?”我冷笑,“说得真好听。”
“你不是逃避,你只是选择了一条,对你来说,最有利的路。”
我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走。
我不想再听她的任何解释。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把我和她之间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
我发现,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是那八年的分离。
而是我们从根上,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的世界,充满了现实的考量和权衡。
而我的世界,只有一腔孤勇的爱情。
我们就像两棵不同种类的树,即便被强行栽种在一起,也永远无法长成对方想要的样子。
第二天,我没有去找她。
我一个人,去了镇子边上的那条河。
八年前,我就是在这里,扔掉了那条我没送出去的项链。
河水还是和以前一样,静静地流淌着。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下午,我买了回城的火车票。
我给她发了条信息,告诉她,我先走了。
我没有等她的回复。
回到那个我们共同生活的城市,我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我奋斗了八年的地方,好像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再属于我。
我向公司请了几天假。
我需要时间,来好好地理一理自己的思绪。
我一个人,去了我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去旅行的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很美的小岛。
有蓝天,有白云,有沙滩,有海浪。
我一个人,走在沙滩上,看着潮起潮落。
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沙滩,带走了一些东西,也留下了一些东西。
就像时间和记忆。
我在那里,待了三天。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想起了我们在雨中拥抱的那个夜晚。
想起了她在火车站那个决绝的背影。
也想起了我们重逢后,她为我做的点点滴滴。
我发现,我好像,还是爱着她的。
但是,这份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种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爱了。
它里面,掺杂了太多的东西。
有怨恨,有不甘,有怜悯,也有无奈。
它变得很沉重。
重到,我已经背负不起了。
我决定,放手了。
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而是为了我们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我回到公司,向总监递交了辞职信。
我想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个承载了我太多痛苦和回忆的地方。
总监很惊讶,他很看好我,一直想提拔我。
他问我原因。
我说,我想换个环境。
他挽留了我很久,但我还是坚持要走。
办完离职手续的那天,林微来找我了。
她瘦了很多,脸色也很憔憔悴。
“你为什么要走?”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痛苦。
“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我平静地说。
“新的开始?”她苦笑了一下,“没有你,我怎么开始?”
“林微,”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爱的,可能不是现在的我,而只是你记忆中,那个十八岁的少年。”
“你只是在怀念,那段我们都回不去的时光。”
她愣住了。
“你对我,也是一样。”我说,“我们都活在过去,活在自己为对方编织的幻想里。”
“我们都该醒了。”
“不是的……”她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爱你,我爱的是现在的你,是这个为了我,努力了八年的你。”
“可我已经不爱你了。”
我说出了那句,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话。
很残忍。
但却是实话。
或者说,我已经分不清,我对她,到底还剩下多少爱。
我只知道,和她在一起,我很累。
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我忍住了,没有去扶她。
长痛不如短痛。
我们之间,该做个了断了。
“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我说完,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
就像八年前,她在火车站,没有回头一样。
我不知道,她在我身后,站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
我只知道,当我走出公司大门,看到外面灿烂的阳光时,我突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我离开了那个城市。
去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陌生的海滨小城。
我在那里,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
工资不高,但很清闲。
我租了一间离海很近的房子。
每天下班,我都会去海边散步。
我会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海平面。
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然后,星星就会一颗一颗地冒出来。
海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咸咸的味道。
很舒服。
我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我开始学着,和自己和解,和过去和解。
我不再去想,那些是对是错。
也不再去想,那些是爱是恨。
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尽力了。
这就够了。
一年后,我收到了一个朋友发来的信息。
他说,林微结婚了。
对方是她的同事,一个很踏实、很稳重的男人。
他还给我发来了一张他们的婚纱照。
照片上,林微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很幸福。
那种幸福,是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安定而从容的幸福。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只有两个字。
“祝福。”
很快,她就回复了。
也只有两个字。
“谢谢。”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是真的,彻底结束了。
我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对的世界。
虽然,那个世界里,没有彼此。
但我相信,我们都会过得很好。
因为,我们都曾经,为了成为更好的人,而拼尽了全力。
这就够了。
来源:自若山雀eySLJ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