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生产队小队长袁有严,论辈分该叫姥爷“四哥”。那年见姥爷快六十岁了,就说:“四哥,东学堂那块豌豆地,恁去照应照应?薅薅草,浇浇粪,最要紧别让捣蛋孩子糟践了。”姥爷爽快答应了。这活不重,正合他的身板。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青岛远郊姥姥村的小学念书,学校西墙外,有块边角地,每年春夏总见得着豌豆。
这地方算是我的小天地——看坡的是我姥爷。青岛乡下管看守庄稼叫“看坡”,一个“看”字听着轻省,实则得把心搁在上面。
生产队小队长袁有严,论辈分该叫姥爷“四哥”。那年见姥爷快六十岁了,就说:“四哥,东学堂那块豌豆地,恁去照应照应?薅薅草,浇浇粪,最要紧别让捣蛋孩子糟践了。”姥爷爽快答应了。这活不重,正合他的身板。
豌豆这物件,皮实,不挑地。边边角角、垄头岭上,有空地就能扎下根。生产队乐意种,不占好田,收成还不赖。开春下种,队里壮劳力集体出动,用镢头刨浅坑,间距匀称,坑内撒籽,三粒一簇,多半晌功夫,播种完毕。
豌豆下了种,不用多管。雨落几场,风过几遭,自己就拱破地皮冒绿芽。也不用特意上肥,藤蔓顺着地埂子悄悄爬,没几日就铺得一片新绿。
四月底,五月初,豌豆花热热闹闹开了。叶腋里冒出小花苞,青绿色,米粒大。过两天,花苞绽开,淡紫花瓣,中间嫩黄蕊,小小的一朵藏在叶底,不细看发现不了。再过几天,花儿越开越多,一串一串的:有的纯紫,有的带点白边,还有的粉白。花瓣薄如绸,风一吹,像无数小蝴蝶停枝头,翅膀微颤。我放学就钻地里,摘几朵别在衣襟上。姥爷蹲田埂上,也不真恼:“一朵花一个荚,摘三朵,少吃三口豌豆。”他知道,豌豆花不用疏,自会优胜劣汰,精打细算着呢。
地里热闹,小虫不少。绿色的“稍蚂夹”——学名中华剑角蝗,褐色的土蚂蚱,有时还会见到举着大刀的螳螂。最敏捷的要数麻蛇子——一种小蜥蜴,学名麻蜥,常见的如丽斑麻蜥。麻蛇子跑得飞快,见人跺脚, “嗖”地钻豆藤底,没了踪影。我追着跑,姥爷在田埂边看,偶尔喊:“慢着点儿,别踩了苗!”
他看坡,总拎个藤壳暖瓶,配一把景德镇瓷茶壶,壶上印着小山微塔,写有“革命圣地——延安”六个大字,还有两个白瓷小茶碗。水涮过壶,抓一把茶叶丢进去——多是茉莉花茶,偶尔珠兰花茶,供销社买的寻常货,价廉耐冲。后来海边东山开始种茶,名曰崂山绿茶,喝着有股特有的豌豆香。姥爷尝过一回,说:“倒像豌豆花泡在了水里。”那天他泡的就是这茶,热水冲下,茶叶舒展,汤汁青绿,喝一口,舌尖豆香,喉咙回甘,竟和风吹过豌豆地时的气息缠在了一起。我跑过去,他早把另一个茶碗摆好,倒小半碗晾着:“刚冲的,烫,慢点儿喝。”
姥爷每日的活不算忙。除草灭虫,遇上队里小车队推来粪,就匀匀地撒在田里。姥爷总说:“基肥足,苗肥轻,花肥巧,荚肥补,施肥可不能瞎来。”水渠就在地头,引水浇苗也便当。多数时候,他坐在槐树下编草绳,或是给我讲古事。
讲老辈子怎么种豌豆,说哪年豌豆收得多,磨了粉掺在玉米面里,救了村里不少人家的急。讲那年豌豆花开,老姥爷被土匪绑票的事——解放前,姥爷家光景原是不错的,有片大菜园,一辆胶皮轱辘马车,都是勤谨换来的。村里袁有苏,弟兄五个,他行大,野性子,做了土匪。见姥爷家境尚可,便纠着同伙,在菜园里把老姥爷绑了去。姥爷想追,土匪朝天放两枪,将他吓退。
要赎金,现大洋。姥爷把大车、四间瓦房都卖了,又磕头求借,总算凑齐。老姥爷被掳到西海岸,扣在破船下,同别的肉票一起,每日敲敲船板,从缝里递点吃食,不至于饿死。
终于来信让去即墨城接人,姥爷在街上走着,迎面过来个光脊梁的,就一条破裤衩——是老姥爷。姥爷说,家是败了,人回来就好。
解放后,袁有苏被逮住,在小学校东面的石头窝子开了公审大会,随后枪毙了。他还绑过邻街的哑巴,也是费好大劲才赎回来的。枪毙那日,老姥娘和哑巴他娘攥着鞋底要去抽他,我妈那时小,也跟着去看热闹。“啪”一声枪响,妈吓得好长时间,连夜路都不敢走。
姥爷还跟我说,袁有苏这一家,在村里名声不怎么样。他父亲,人都叫他“老骡子”。背地里有人嚼舌根,说袁有苏在外头当土匪,他爹倒好,在家里跟儿媳妇不清不楚。袁有苏的儿子叫小景,村里闲话都说不是他的,是媳妇跟公公生的。这孩子十几岁上得了“黄病”——就是如今说的白血病,没熬多久,就没了。
袁有苏还霸占了同村老秦家的闺女,做了小老婆。这女子后来进了国棉四厂上班,跟袁有苏也没生下一儿半女。袁有苏被枪毙后,她便再没回过村,从此杳无音讯。
他家的怨气也搁在了曾被绑票的人家。老姥姥有回正走着,“老骡子”跟在后,嚷着催她让路。我妈妈怒怼:“老骡子,这不是解放前了!”袁有苏几个兄弟总溜到姥爷的菜园偷脆瓜。大的挑着摘,小的用脚踩碎;西红柿不等熟透赶紧摘下,回家捂熟,生怕被他们偷。姥爷呷口茶,话头转了转:“说起来,这家人做事太绝了。恁老姥爷被绑那年,豌豆花开得邪乎,可收成真不济。恁老姥爷回来,吃的第一口饱饭,就是一大碗豌豆粉。”
我那时小,不懂世事,更对姥爷口中“好吃的”感兴趣。
姥爷说,早先青岛市里来了不少清朝遗老,言称北京宫里也用豌豆做吃食,叫豌豆黄,是甜口的点心,做法精细——得挑最上好的白豌豆,泡透煮烂,剥去豆皮,只留豆仁,碾成细泥,倒在铜锅里加冰糖、桂花糖,小火慢炒,炒到能挂住铲子,盛进方盘抹平,凉透切成小方块,黄澄澄的透着亮。听说凉着吃,甜津津带股桂花香,入口就化。
“庄户人家没法比,”姥爷端起茶碗深喝一口,“咱这是填肚子的,人家那是尝个鲜、解个馋的。”
姥爷年轻时上过礼贤中学——德国传教士卫礼贤办的洋学堂,后来做过李村育贤小学的校长,擅长书法,见识广博。他放下茶碗,右手习惯性地挠着左胳膊肘:“早年在市里上学,一同学请席,吃过一道名菜——火丁豌豆。火腿是金华的,切得方方的,红是红,白是白。豌豆新剥的,绿得透亮。猪油锅里一炒,加些汤,勾点芡,淋勺鸡油。端上来,红是红,绿是绿,看着就亮堂。入口,火腿有嚼头,豌豆脆生生,鲜得很。同学爹是前清做过官的,说这菜讲究‘君臣相得’,火腿是君,豌豆是臣,猪油是引,一道菜,这么多讲究。”
姥爷的讲古,勾得我馋虫直冒。花落了,豆荚就鼓起来,先是指甲盖大的青疙瘩,没几天就弯成小月牙。“翠荚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嫩的时候最好吃,剥开一个,豆粒水当当的,滋味甜津津的。我摘一把,姥爷在旁数着:“中了中了,队里的东西,尝个鲜就行,别让人家背地后嫌恶(hou)。”
收豌豆时最热闹。队里人齐动手,边角地收成不错,晒干的豌豆堆满场院。按人头分,一家能得三五十斤。趁新鲜煮着吃,粉粉的,连汤都是甜的。姥姥留一部分做豌豆粉,一部分直接装缸保存。
青岛老辈子做豌豆粉,没那么多讲究,却最见家常的本分。
挑饱满豌豆,泡一天,鼓胀了,石磨磨了,纱布滤浆,丢掉渣,只留滑溜溜的汁。大铁锅烧火,浆汁倒进去,长柄木铲慢慢搅,小火煨,至浆汁浓稠,铲子刮一下,能拉起黏黏的丝,划一道印子,半天不散,就成了。倒在大方盘里,抹点油防粘,晾透,方方正正的块,黄莹莹的色,透着豌豆的憨气。
吃时切成细长条,装在大粗瓷碗里。姥姥总说:“调料多了,就冲了豌豆的味。”——其实那时家家户户本就没那么多调料,搁点酱油,撒些细盐,滴几滴醋,家境松快些,才添一小勺香油。韭菜是自家园子里割的,嫩得掐得出水,开水里一焯,捞出来挤干,切碎拌进去。韭菜的鲜,豌豆粉的滑,酱油的咸,醋的酸,搅在一处,清清爽爽,是麦收前的当季菜——地里的麦子还没熟,青黄不接的日子,此物饭菜皆宜。
姥姥最会做豌豆粉。她熬豌豆浆,火候掐得准,不稠不稀,晾出来的粉块又筋道又软和;拌韭菜时,酱油醋的量总刚刚好,多一滴嫌重,少一滴嫌淡。每次收了豌豆,我就盼着姥姥搬出自家的石磨,早点“开工”。
端碗豌豆粉拌韭菜,就玉米饼子,或黑面馒头,一口下去,满嘴地里清味。豌豆的香,韭菜的嫩,混着粮食的粗粝,实实在在,是麦收前最让人惦记的一口家常。
秋深了,顿顿地瓜、玉米饼子,吃久了,嘴里寡淡,胃口“烧心”。白面金贵,姥姥便拿豌豆粉琢磨新吃食——掺点豆面,两样拌匀,竟能擀出面条。
温水和面,揉得瓷实些,硬朗朗的才好擀。粗大的擀面杖在案板上转着转着,面团渐渐薄成一张。切成细条,轻轻抖落开,根根分明。水一沸就下锅,滚两滚,面条浮起来,新摘的香菜切碎撒上,捏一小撮盐,滴两滴香油,面条捞进粗瓷碗,再舀半碗面汤,连汤带面呼噜呼噜喝下去,面条带着豌豆的香、豆面的绵,嚼着韧韧的,比单啃粗粮多了层滑爽。
姥姥站灶边看我吃,灶膛火舔锅底,映得她鬓角发亮:“这面不抗煮,多滚一滚就烂糊,得掐着时候,到点就捞。”她总把两样粉掺得匀匀的,多一分豌豆粉则太糙,多一分豆面则太软,拿捏得分寸正好。
腊月天,该做豆包了——这是过年才能有的口福。
干豌豆泡两天,天天换水,发胀了。地瓜干也泡软,是秋收晒的红心地瓜,甜。两样东西一起倒进石碾盘,姥爷在前头推,我在后头帮着使劲,石碾“吱呀吱呀”转,碾成黏糊糊的馅,带点地瓜的甜香。
面是“三合面”:黑面、玉米面,再掺点白面。用泡地瓜干的水和面,边倒边搅,成了絮状,下手揉,揉到不粘手,盖上湿布醒半个钟头。
姥姥揪块面,揉成圆疙瘩,拇指按个窝,放进两大勺馅,捏紧口,搓成圆滚滚的,底部稍平,免得倒。案板上排一排,像些小胖娃娃。大铁锅烧开水,笼屉上铺玉米叶,摆上豆包,稍留空隙,防止粘在一起。盖紧锅盖,大火蒸二十分钟,再焖五分钟。
掀锅盖时得躲着点,热气“腾”地涌出来,裹着玉米叶的清、豌豆的绵、地瓜的甜,扑一脸。刚出锅的豆包烫得没法拿,用筷子扎着翻个个儿,吹吹气咬一口——三合面的粗粝磨着牙,豌豆泥沙软化在嘴里,地瓜干的甘甜顺着喉咙往下溜,烫得舌头直缩,偏舍不得松口。
姥姥站在灶边笑:“慢点儿,木有人跟你抢。”
年刚过,春天不紧不慢地来了。边角地又下上了豌豆种,看坡的还是姥爷。三月的地里,野菜最是当令,荠菜还没有开小白花,面条菜嫩得娇绒绒的,扁竹芽婆娑着格外精神,姥爷挎篓,一手拿小铲,我跟在后头,一会剜半筐。
姥姥把野菜择洗干净,控得半干,拌上豌豆粉和豆面。她的手巧,抓着菜颠几颠,每片叶子就都裹上了层薄粉,不多不少,像落了层细雪。笼屉上铺着玉米叶,把拌好的野菜松松撒上去,千万别压实——姥姥说,压瓷实了蒸不透,还粘牙。大火烧十分钟,揭盖时,热气裹着粉香漫出,野菜绿莹莹的,还带着点脆劲。
盛进大碗,浇上蒜泥,加酱油、醋、一撮盐,滴香油,泼在菜上,筷子搅匀,粉的绵,菜的鲜,蒜的辣,就着玉米饼子咬一口,现在想起来,那股清爽劲,就是春天的味道。
“豌豆斩新绿,樱桃烂熟红”。豌豆地边,姥爷盼着“豌豆香”新茶早点上市,我则盼着豌豆收获的日子,因为我又馋豌豆粉了。
姥爷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年老姥爷赎回来,姥爷待他极孝。日子再难,老姥爷的吃喝,也从没缺过。老姥爷活到九十六,无疾而终,他叫袁生传,我一直记得。
来源:大千雅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