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南疆的硝烟里滚出来,到戴上军功章,再到被师长苏振国请进家门,我,陈建军,一个农村出来的兵,用了整整八年。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一个高点,却没想到,那一脚,把我从云端直接踹回了烂泥地里。
那一年,她踹在我腿上的那一脚,后来成了我们家半辈子的笑谈。
可当时,只有我知道,那一下有多疼。不只在腿上,更在心上。
从南疆的硝烟里滚出来,到戴上军功章,再到被师长苏振国请进家门,我,陈建军,一个农村出来的兵,用了整整八年。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一个高点,却没想到,那一脚,把我从云端直接踹回了烂泥地里。
可就是这一脚,踹开了我和她苏晚晴纠缠一生的门。
思绪拉回到一九八五年的那个秋天,北方的天高远得像块蓝玻璃。空气里似乎还带着南疆战场上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儿,而我,刚刚从那片湿热的丛林里回来,带着一身的伤疤和一枚沉甸甸的一等功奖章。
第1章 军功章与红娘
表彰大会开得隆重。红布横幅,主席台,下面是黑压压一片穿着军装的战友。我的胸口,第一次被别上了那枚金光闪闪的奖章。师长苏振国亲自给我戴上的,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拍在我肩膀上,很重,带着一种父亲般的肯定。
“好样的,陈建军!你是我们师的骄傲!”苏师长的声音洪亮,透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礼堂。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只会咧着嘴笑,说了句:“都是服从命令。”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在烧。我,陈建军,一个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穷小子,靠着在战场上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终于换来了这点荣光。我想起了我娘,她要是看见了,肯定会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
大会结束,苏师长没让我走,直接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建军啊,坐。”他指了指那张待客的旧沙发,亲自给我倒了杯热茶。茶叶在玻璃杯里上下翻滚,像我此刻的心情。
“师长,您找我有事?”我拘谨地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在部队,等级就是天。苏师长在我眼里,跟天上的神仙差不多。
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但眼神很温和。“建军,你今年多大了?”
“报告师长,二十六了。”
“二十六,不小了。”他点点头,呷了口茶,“家里……处对象了吗?”
我脸一热,老老实实地回答:“没。俺们村穷,还没顾上想这事儿。”
这是实话。我家三代贫农,兄弟三个,我排行老二。能出来当兵,已经是全村的荣耀了。至于娶媳妇,那是大哥和弟弟的事,我这当兵的,常年不着家,哪有姑娘愿意等。
苏师长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建军,我认识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新兵连到尖刀排,你小子什么样,我心里有数。勇敢、踏实、有担当,是个爷们儿!”
我被夸得更不好意思了,只能嘿嘿傻笑。
“我呢,有个女儿。”苏师长话锋一转,办公室里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她叫晚晴,苏晚晴。今年二十二,在市图书馆工作。读过大学,有点……有点小性子。”苏师长说到“小性子”三个字时,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
我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师长这是……要给我介绍对象?还是他自己的女儿?这简直比我在战场上拆引信还让我心跳加速。
“师长,这……这可使不得!”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一个农村兵,我……”
“你坐下!”苏师长眼睛一瞪,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又回来了,“什么农村兵城里兵的?我苏振国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看的不是家庭成分,是人品!你陈建军,配得上!”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把我砸回了沙发上。可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师长的女儿,那得是多金贵的人啊?大学生,在图书馆工作,一听就是文化人。而我呢,大老粗一个,除了会开枪会格斗,别的啥也不会。我们俩,能说到一块儿去吗?
“这事儿,我不是命令你。”苏师长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就是给你俩年轻人创造个机会。见个面,聊一聊。要是能成,那是缘分。要是不成,也别有压力,就当多了个朋友。怎么样,敢不敢去?”
他最后那句“敢不敢去”,带着点激将法的意思。
我一个在战场上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怕见个姑娘?
我一挺胸,站起来敬了个军礼:“报告师长,我服从安排!”
苏师长哈哈大笑起来,走过来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子!有种!这个周日下午,你来我家里。我让你嫂子多做几个好菜。”
从师长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腿都是软的。阳光照在我的军功章上,晃得我眼晕。战友们过来跟我道贺,搂着我的脖子,说我陈建军出息了,不仅立了功,还要当师长的女婿了。
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地跳。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魂不守舍。排里的老兵油子们开始给我出谋划策。
“建军,第一次见面,得穿得精神点!”
“把你那身领子都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收起来,我这有身新的,借你!”
“记得买点东西,不能空手去。水果、点心,姑娘家都喜欢这个。”
“见了面别当闷葫芦,多夸夸人家姑娘,说她长得好看,有文化。”
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些事,比研究作战地图复杂多了。
到了周日下午,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开始收拾。把借来的新军装穿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总觉得别扭。镜子里的人,皮肤黝M黑,眼神里还带着一股子兵味儿,怎么看怎么土。
我按照战友的指点,去军人服务社买了两斤苹果,两包桃酥,用网兜装着。站在师长家那栋小楼前,我犹豫了半天,手心里的汗把网兜的绳子都浸湿了。
这门,我到底该不该进?
第2章 那一脚的风情
深吸一口气,我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师长的爱人,王阿姨。她是个很和蔼的中年妇女,脸上总是带着笑。
“是建军吧?快进来快进来!”她热情地把我让进屋,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嘴里还埋怨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
我局促地站在玄关,闻到屋里飘来的饭菜香味。师长家不大,但收拾得窗明几净,很有生活气息。客厅的沙发上,苏师长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建军来了,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应了一声,换了鞋,规规矩矩地坐下。屁股刚沾到沙发边,就听见里屋传来一个清脆但不怎么友善的声音。
“爸,妈,谁啊?”
“晚晴,快出来,陈叔叔来了。”王阿姨朝着里屋喊。
我心里一紧,知道正主儿要登场了。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检阅的新兵。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脑子里就只剩下两个字:干净。
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白。头发不长,齐耳的短发,显得脖颈修长。五官很秀气,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但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含着冰。
她就是苏晚晴。
她没有看我,径直走到她父亲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爸,我同学约了我去看电影,我得走了。”
苏师长放下报纸,眉头一皱:“什么电影比家里来客人还重要?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建军要来。”
“我跟他又不熟。”苏晚晴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身上,但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家具,冷冰冰的,还带着点审视和……不屑。
我的心沉了一下。这种眼神我在新兵连见过,是那些城里兵看我们这些农村兵的眼神。
王阿姨赶紧打圆场:“晚晴,怎么跟爸爸说话呢。建军是英雄,是你爸爸最得意的兵。快,过来坐。”
苏晚晴没动,嘴角甚至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她就那么站着,抱着胳膊,把客厅里的气氛弄得尴尬到了极点。
我坐立难安,感觉自己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我想说点什么,比如“你好”,或者“不耽误你看电影”,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种情况下,我说什么都像是错的。
“苏晚琴!”苏师长火了,猛地一拍茶几,“你这是什么态度!给我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凭什么!”苏晚晴也提高了音量,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我的事凭什么要你来安排?我的人生就这么不值钱,要用一个军功章来换吗?”
她这话一出口,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军功章来换?她……她是在说我吗?
我感觉一股血直冲脑门。我的军功章,是我和战友们用命换来的。我的排长,为了掩护我,身上中了三枪,就死在我怀里。那枚奖章上,有他的血。可在她眼里,这竟然成了一个可以拿来“换”她人生的交易品?
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苏师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王阿姨在一旁急得直抹眼泪。
“晚晴,你胡说什么啊!快给建军道歉!”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道歉?”苏晚晴倔强地昂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不肯落下来。
她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委屈,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绝望。
就在这时,她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
她突然朝我走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可还没等我起身,她已经到了我面前。然后,她抬起了穿着白色小皮鞋的脚,毫无预兆地,狠狠一脚踹在了我的小腿迎面骨上。
“砰”的一声闷响。
剧痛瞬间从腿上传遍全身。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懵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
苏师长惊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王阿姨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而苏晚晴,踹完我之后,看都没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跑出了家门,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被重重地甩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的小腿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我的心。那是一种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羞耻和难堪。我陈建军,在战场上没掉过一滴眼泪,可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眼眶是热的。
“建军……建军你没事吧?”苏师长回过神来,声音都在颤抖。他冲过来想看我的腿。
我躲开了。
我慢慢地站起来,忍着腿上的剧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师长,王阿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朝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没等他们反应,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外面的天已经有些暗了。秋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部队走。腿上的疼一阵阵袭来,可我好像已经感觉不到了。
脑子里,全是苏晚晴那双含着冰的眼睛,和她那句“用一个军功章来换吗”。
我攥紧了拳头。
苏晚晴,你凭什么这么看不起我?
第3章 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回到宿舍,我一头栽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战友们看我脸色不对,一瘸一拐的,都围了过来。
“建军,咋了这是?不是去师长家吃饭了吗?”
“腿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见到师长家姑娘没?长得俊不俊?”
我一概不答,心里烦躁得像有一团火在烧。
“都别问了,让他自己待会儿。”还是我们排长老马有眼力见,把他们都轰了出去。
宿舍里安静下来,我才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撸起裤腿,小腿的迎面骨上,已经红肿了一大片,中间还有一个清晰的鞋印。
真狠啊。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苏晚晴的脸,苏师长愤怒又愧疚的表情,王阿姨的眼泪,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我陈建军,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我是个农村兵?就因为我没读过大学?还是因为,我这身军装,这枚军功章,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第二天一早,苏师长亲自来我们连队找我了。
他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猛吸了一口。他的眼圈是黑的,看起来一夜没睡。
“建军,对不起。”他开口,声音沙哑,“是我没教好女儿,让你受委屈了。”
我看着他瞬间苍老了好几岁的脸,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了一大半。他是一师之长,却为了女儿的事,低声下气地来给我道歉。
“师长,您别这么说。”我闷声闷气地回答,“不怪您。”
“那丫头,从小被她妈惯坏了,无法无天!”苏师长狠狠地把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碾碎,“我已经狠狠地教训过她了!她……她也是一时糊涂。”
他想解释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建军,这事儿……你看,要不算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和无奈,“是叔叔对不住你,把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你是个好兵,将来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姑娘。别因为我们家的事,耽误了你。”
他的话,反倒激起了我骨子里的那股犟劲。
算了?凭什么算了?
我被她踹了一脚,被她当众羞辱,现在一句“算了”就完了?我陈建军的面子往哪儿搁?以后在部队里,我还怎么抬头?
更重要的是,我咽不下那口气。我非要弄明白,她苏晚晴凭什么那么看不起我。
“师长,”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我不觉得这事儿就该这么算了。”
苏师长愣住了。
我接着说:“您撮合我们,是好意。她踹我,是她没礼貌。这两件事,得分开看。我不想因为她一个人,就否定了您的好意。而且……”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想再见她一面。”
苏师长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想当面问问她,我陈建军,到底哪里得罪她了。她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的倔强,显然超出了苏师长的预料。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好。不愧是我苏振国的兵,有骨气。我再给你创造一次机会。但是建军,如果她还是那个态度,你……你就别再坚持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次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市里的公园。
苏师长没来,是王阿姨带着苏晚晴来的。隔着老远,我就看见了她。她今天没穿裙子,换上了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和一条长裤,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脸的不情不愿。
王阿姨看到我,赶紧拉着她走了过来。
“建军,你来了。”王阿姨的笑容有些勉强,“晚晴,我跟你陈叔叔说好了,你们俩年轻人自己聊聊。我们不掺和。”
说完,她把苏晚晴往前推了一把,自己就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公园的长椅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坐在这头,她坐在那头,中间隔着能再坐下两个人的距离。
我清了清嗓子,决定打破沉默:“你腿好了吗?”
她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我被她踹的腿。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腿,那里还隐隐作痛。
“没事了。皮糙肉厚的,不碍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
她“哦”了一声,又没话了。
我看着她的侧脸,她一直望着远处的人工湖,就是不看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其实,她长得是真好看。
“那天……对不起。”过了很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没关系。”我说。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她一句不情不愿的道歉的。
“苏晚晴同志,”我坐直了身体,很严肃地看着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终于转过头,正眼看我了。她的眼睛里,没有了那天的冰冷,但多了一层戒备。
“你那天为什么踹我?还有,你为什么说,你的人生要用一个军功章来换?”
我的问题很直接,像一颗子弹,直直地射向她。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又把头扭了回去,留给我的,还是那个倔强的侧脸。
“你要是不想说,我不勉强。”我有些失望,“但是,我想告诉你。我这枚军功章,不是我一个人得的。是为了掩护我牺牲的排长,是为了整个连队才得的。它在我心里,比我的命还重要。你可以看不起我陈建军,但你不能侮辱它。”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
苏晚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还是没说话。
那天,我们俩就在公园的长椅上,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快下山,王阿姨过来找我们,我们才各自回家。
从那以后,苏师长再也没提过我和苏晚晴的事。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心里,那个结,始终没有解开。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爬起来,拿出纸笔,开始给她写信。
我想把我的故事告诉她。我想告诉她,我是怎么从一个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山里娃,一步步成长为一名战士的。我想告诉她,战场上到底有多残酷,生命到底有多脆弱。我想让她知道,那枚军功章背后,到底是什么。
我写了整整一夜,写了十几页。
可是第二天早上,看着那封厚厚的信,我却犹豫了。
把这些告诉她,有用吗?她会在乎吗?
也许在她眼里,我这不过是一个大老粗在自我感动罢了。
最后,我把那封信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第4章 借书证和一碗面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我每天跟着部队出操、训练,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苏晚晴那双倔强的眼睛,还是会毫无预兆地跳进我的脑海。
我以为我和她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一个月后,我们又见面了。
那天,我们连队组织去市图书馆借书,进行思想文化学习。我本来对这种活动没什么兴趣,但一想到苏晚晴就在那里工作,鬼使神差地,我也报了名。
图书馆很大,很安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书特有的墨香。我跟着战友们办借书证,眼睛却在四处寻找苏晚晴的身影。
终于,在阅览室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她。
她坐在一张大书桌后面,正在整理一摞厚厚的卡片。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朴素的米色毛衣,看起来比那天在公园里更文静。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她的侧脸在光晕里,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似乎很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这群穿着军装的人。
我办好借书证,故意走到她负责的那个书架区。我假装在找书,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她那边瞟。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正好和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我们俩都愣住了。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疏离。她低下头,继续整理她的卡片,好像根本不认识我。
我心里有点失落,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好,苏晚晴同志。”我站在她桌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点。
她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公式化地问:“你好,同志。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她装不认识我。
我心里有点堵,但还是从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书,递给她:“我想借这本书。”
她接过书,看了一眼封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弧度,带着点嘲讽。
她没说什么,低头在我的借书证上盖章、登记。她的手指很长,很白,写字的样子很好看。
“好了。”她把书和借书证一起推给我,全程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拿着书,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图书馆的下班铃声响了。她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准备下班。
我鼓足了勇气,开口道:“苏晚晴同志,我……我能请你吃顿饭吗?就当……就当我给你赔罪。”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赔什么罪。也许是赔罪我的出现,打扰了她的生活。
她收拾东西的动作停住了。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那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
“不用了。”她冷冷地拒绝了,“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她拿起包,绕过我,径直朝门口走去。
我的心,又一次沉到了谷底。
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周围的战友们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有个别调皮的,还在后面吹口哨。
我的脸火辣辣的。
我攥着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感觉自己就像书里的保尔·柯察金一样,正在经受着人生的考验。
我正准备离开,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走了过来,她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刚才就坐在苏晚晴旁边。
“小伙子,你就是陈建军吧?”她笑眯眯地问。
我点点头。
“别灰心。”她压低声音,悄悄对我说,“晚晴那孩子,就是嘴硬心软。她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有心事。”阿姨叹了口气,“你……你要是真有心,就多点耐心。”
阿姨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有心事?什么心事?
从那天起,我每个周末,只要有空,都会去图书馆。
我不去找她说话,就只是借一本书,坐在离她不远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看。有时候,我会看书,有时候,我会看她。
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整理书籍,或者坐在桌前看书写字。她很少笑,大部分时间,脸上都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
她当然知道我来了。每次我进去,都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一秒钟,然后迅速移开。
我们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奇怪的默契。谁也不理谁,但谁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直到一个下着大雨的周六。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看书,出门的时候忘了带伞。等我从图书馆出来,天已经黑了,外面下着瓢泼大雨。
我站在图书馆的屋檐下,看着雨幕,犯了愁。部队离这里不近,这么大的雨,跑回去肯定要淋成落汤鸡。
就在我准备冒雨冲出去的时候,一把伞,突然出现在我头顶。
我一回头,看到了苏晚晴。
她举着一把小小的碎花伞,站在我身边。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几缕头发贴在额头上。
“给。”她把伞塞到我手里,语气还是冷冰冰的,“我家就在附近,用不着。”
说完,她就要冲进雨里。
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凉凉的。她触电般地挣扎了一下,但没挣开。
“你干什么!”她瞪着我。
“我送你回家。”我说,“然后我再打伞回部队。”
“不用你管!”
“那不行。”我固执地说,“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大雨,不安全。”
我们俩就在屋檐下僵持着。雨越下越大,风卷着雨丝,打在我们身上。
最后,她似乎是妥协了。
“我家就在前面那条巷子。”她闷闷地说。
我撑开伞,尽量把伞往她那边倾斜。雨很大,伞很小,我的半边肩膀很快就湿透了。
我们俩并排走在雨里,一路无话。
到了她家巷口,她停下脚步。
“到了。”
“你进去吧。”我把伞递给她。
她没接,抬头看了我一眼。路灯昏黄的光照在她脸上,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你……没吃饭吧?”她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还没。”
“进来吧。”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给你下碗面。”
我跟着她,走进了那栋我只来过一次的小楼。
这一次,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苏师长和王阿姨好像出去了。
她让我坐在客厅,自己钻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切菜和烧水的声音。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曾经让我感到无比羞辱的地方,心里五味杂陈。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就端到了我面前。两个荷包蛋,几根碧绿的青菜,上面还撒了点葱花,香气扑鼻。
“吃吧。”她把筷子递给我。
我真的饿了。我埋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面条很劲道,汤很鲜,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我吃得很快,一碗面几口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我抬起头,发现她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谢谢你。”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
她没说话,只是站起来,默默地收拾碗筷。
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图书馆阿姨的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第5章 诗集里的秘密
她僵在原地,背对着我,很久都没有动。
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我的心上。
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也许,我不该问。
就在我准备开口道歉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陈建军,”她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可理喻?”
我没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不知好歹的大小姐?”
我还是没说话。因为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我告诉你为什么。”
她拉开客厅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她用一把精致的钥匙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本蓝皮的笔记本,和一沓信。
她把那些东西,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你看看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那本笔记本。封面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两个字:诗集。
我翻开第一页。
“当你的目光,越过春天的田野,请别忘了,那曾是我为你种下的思念……”
里面的字,和封面一样漂亮。每一页,都抄着一首诗,有泰戈尔的,有普希金的,也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现代诗。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张夹在里面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衫,靠在一棵大树下,手里拿着一本书,笑得温文尔雅。
他的长相,和苏晚晴有几分神似。
“他叫林浩,是我的大学同学。”苏晚晴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很轻,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们……我们在一起三年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很有才华,会写诗,会画画。我们约好了,等他毕业,我们就……我们就结婚。”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蜜,但更多的是悲伤。
“可是,我爸爸不同意。”
她低下头,看着那张照片,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爸爸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给不了我幸福。他说,我的丈夫,必须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个……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我瞬间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她为什么那么恨我。她为什么说,她的人生要用一个军功章来换。
原来,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被苏师长选中的,用来拆散她和那个叫林浩的男人的“英雄”。
那一脚,不是踹在我身上,是踹在她父亲强加给她的命运上。
那句刻薄的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她父亲听的。
我,陈建军,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无辜的闯入者。
“他……他现在在哪儿?”我艰难地开口。
“他回老家了。”苏晚晴擦了擦眼泪,“我爸找他谈过一次话。我不知道我爸跟他说了什么,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联系过我。这些信,都是我写给他的,但是……一封都没寄出去。”
我拿起茶几上的那沓信。信封上,“林浩收”三个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我的心里,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又闷又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我有什么资格?指责苏师长?他是我最敬重的领导,而且,从一个父亲的角度,他或许并没有错。
我只是觉得,苏晚晴,很可怜。
“对不起。”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真心地对她说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这些事。”
她摇了摇头,把照片和信都收回了木盒子里,重新锁上。
“不怪你。”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要怪,就怪我命不好吧。”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她跟我讲了她和林浩的故事,讲了他们一起在大学里读诗、散步的时光。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那种属于二十二岁女孩的、明亮而忧伤的神情。
我也跟她讲了我的故事。讲了我山里的家,讲了我当兵的经历,讲了牺牲在我怀里的排长。
我把我那封被撕掉的信里的内容,用我这笨拙的嘴,一点一点地讲给了她听。
她听得很认真。
我们之间的那堵冰墙,在那一晚,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我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她送我到巷口,把那把碎花伞,又塞到了我手里。
“拿着吧。”她说,“以后来图书馆,就不用怕下雨了。”
我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泉水。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念头。
第6章 我去找了师长
那个疯狂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了好几天。
我到底该怎么做?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接受苏师长的安排,等着他再次撮合我和苏晚晴?不,那样太卑鄙了。我陈建军做不出这种事。
放弃?就这么算了?可我心里,又隐隐地不甘。不是因为想当师长的女婿,而是因为……苏晚晴。
那个在雨夜里给我下了一碗热面的姑娘,那个抱着诗集哭泣的姑娘,那个倔强又脆弱的姑娘,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痕迹。
我想帮她。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一个星期后,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去了苏师长的办公室。
他看到我,很惊讶。
“建军?你怎么来了?有事?”
我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师长,我想跟您谈谈。”
我的表情很严肃,苏师长看出来了。他示意我坐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说吧,什么事?”
我没有坐。我站得笔直,看着他。
“师长,关于我和苏晚晴同志的事,我想,我应该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苏师长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你……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林浩。”我直截了当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苏师长的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洒了出来。他猛地把茶杯放在桌上,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我。
“是晚晴告诉你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不是。”我摇摇头,“是我自己猜的,然后找她确认的。”
我不能出卖苏晚晴。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苏师长在屋里来回踱步,脸色阴沉得可怕。
“混账东西!”他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文件都跳了起来,“我苏振国的女儿,怎么能嫁给那种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他能给她什么?风花雪月能当饭吃吗?”
“师长!”我提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您觉得,幸福是什么?”
他愣住了,转过头看着我。
“是吃饱穿暖,是安稳的生活,是有一个像我这样的、能保护她的人在身边,对吗?”我替他说了出来。
他没有否认。
“可您问过苏晚晴吗?您问过她想要什么样的幸福吗?”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您给了她您认为最好的,但那不是她想要的。您用您的爱,给她造了一个笼子。”
“你……你放肆!”苏师长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陈建军,你这是在教训我吗?”
“我不敢。”我低下头,“我只是……心疼她。”
苏师长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说出“心疼”这两个字。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
“我都是为了她好啊……”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我这辈子,在战场上枪林弹雨,什么没见过?我就是不想让她走弯路,不想让她受苦……”
“师长,”我看着他,语气诚恳,“我知道您是为她好。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但是,爱不是控制。路是她自己的,就算会摔跤,也得让她自己走。”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来这里的最终目的。
“师长,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什么?”
“请您,把林浩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想去找他谈谈。”
苏师长猛地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你……你疯了?”
“我没疯。”我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坚定,“我觉得,这件事,应该有一个了断。不管结果如何,都应该让他们两个人,自己做个选择。而不是由我们,替他们决定。”
“如果……如果晚晴真的选了他呢?”苏师长问,声音干涩。
“那我就祝福他们。”我说得斩钉截铁,“然后,我继续当我的兵。这件事,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苏师长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从震惊,到怀疑,再到审视,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陈建军啊陈建军,”他摇着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我以前,只觉得你是个好兵。现在我才知道,我还是看走眼了。你小子,比我想的,要有胸襟得多。”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地址本,翻了翻,撕下一张纸,递给我。
“这是林浩老家的地址。去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管了。”
我接过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像接过了千斤重担。
我朝着苏师长,又敬了一个军礼。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为一个父亲,也为一个男人。
第7章 一场男人的对话
我请了三天假。
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我来到了林浩的老家,一个江南水乡的小镇。
小镇很美,白墙黑瓦,小桥流水。空气里都是湿润的水汽,和北方完全不同。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林浩的家。那是一座临河的小院,院子里种着几棵枇杷树。
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他看到我穿着一身军装,愣了一下。
他就是林浩。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清瘦一些。
“你好,请问你找谁?”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很客气。
“我找你。”我说,“我叫陈建军。”
听到我的名字,他的脸色瞬间变了。显然,他知道我是谁。
“我们能谈谈吗?”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把我让进了屋。
他的房间很小,但很整洁。墙上挂着几幅他自己画的素描,书架上摆满了书。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无话。
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是为苏晚晴来的。”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低下了头,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她……她还好吗?”他问,声音很小。
“不好。”我摇摇头,“她很不开心。”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知道苏师长找过你。”我说,“我不想问他跟你说了什么。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还爱她吗?”
林浩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痛苦。
“爱!我怎么可能不爱她!”他激动地说,“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姑娘!”
“那你为什么放弃?为什么一个电话、一封信都不给她?”我紧紧地盯着他。
“我……我能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苏师长说得对,我给不了她幸福。我只是一个穷学生,我一无所有。而你,你是战斗英雄,你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能保护她。我……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他爱苏晚晴,所以他选择了放手。
可这种放手,对苏晚晴来说,是最大的残忍。
“你错了。”我说,“你以为的‘为她好’,恰恰是伤她最深的。你有没有想过,她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安稳的未来,她想要的,只是你。”
林浩的眼圈红了。
“你觉得,你现在放弃了,她就会乖乖地嫁给我,然后幸福地过一辈子吗?”我冷笑一声,“我告诉你,不会。她只会恨你,恨我,恨她父亲,然后痛苦一辈子。你这是在毁了她。”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里。
他痛苦地抱住了头。
“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回去。”我说,“回到她身边,告诉她你爱她。带她走,或者,为了她留下来,去奋斗,去争取。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一个懦夫。”
“懦夫……”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脸色惨白。
我站起身。
“我的话说完了。怎么选,在你。这是回程的火车票。”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买好的火车票,放在桌上,“如果你还爱她,就坐上这趟车。如果你不来,那从今往后,苏晚晴,由我来照顾。”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他最终会做什么样的选择。但我知道,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事。
剩下的,交给命运。
回到部队,我销了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苏晚晴,我去找了林浩。
我只是像往常一样,每个周末,都去图书馆。坐在那个熟悉的角落,安安静静地看书,安安静静地看她。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看我的眼神,不再只是疏离,多了一些好奇和探究。
有时候,她会主动走过来,问我看的什么书,跟我聊几句。
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自然。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过去了。
林浩,没有来。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庆幸。
也许,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
又是一个周末,我照例去图书馆。
我刚走到门口,就看到苏晚晴急匆匆地从里面跑了出来。她看到我,眼睛一亮。
“陈建军!”她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容,“他来了!他给我来信了!”
她扬了扬手里的信,信封上的字迹,我很熟悉。
“他说,他要考我们这儿的研究生!他说,他不会再放手了!他说他要来找我!”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原地又蹦又跳。
我看着她,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恭喜你。”我笑着说。
“谢谢你!陈建军!”她突然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谢谢你!”
那个拥抱很短暂,但很温暖。
我知道,她什么都猜到了。
第8章 岁月里的一碗面
林浩最终还是来了。
他考上了本市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
他和苏晚晴的婚事,遭到了苏师长强烈的反对。但这一次,苏晚晴没有再哭闹,她只是平静地告诉她父亲,这辈子,她非林浩不嫁。
而我,则成了他们之间最坚定的支持者。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找苏师长,跟他讲道理,给他做思想工作。我告诉他,林浩是个有担当的知识分子,他会用自己的方式,给晚晴幸福。
也许是我的坚持起了作用,也许是女儿的决绝让他感到了无力。最终,苏师长还是妥协了。
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林浩必须入赘。
这个条件,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极大的侮辱。
但林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说:“只要能和晚晴在一起,我不在乎这些。”
他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我作为娘家这边最重要的客人,坐在主桌。看着穿着婚纱的苏晚晴,和西装革履的林浩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们一杯。
那杯酒,很辣,一直辣到我心里。
从那以后,我和苏晚晴,成了朋友。真正的朋友。
她和林浩,会经常请我去他们的小家吃饭。林浩不善言辞,但每次看到我,眼神里都充满了感激。
而苏晚晴,她变得越来越开朗,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她会跟我聊她工作上的趣事,会跟我抱怨林浩的书呆子气,也会在我训练受伤时,给我送来她亲手煲的汤。
我的人生,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提干,升职,后来,我也娶了一个我们部队医院的护士,一个很温柔贤惠的女人。
我们两家,成了世交。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
苏师长退休后,脾气温和了很多。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抱着外孙,听女婿林浩给他念报纸。有时候,他会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偷偷地抹眼泪。
有一年过年,我们两家又聚在苏师长家里。
大家喝了点酒,聊起了往事。
苏晚晴喝得脸颊微红,她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建军哥,”她现在都这么叫我,“当年,谢谢你。”
我笑了笑:“谢我什么?”
“谢谢你那一脚,没踹回来。”她眨了眨眼睛,促狭地笑道。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苏师长指着她,笑骂道:“你这个疯丫头,现在还敢提这事儿!当年要不是建军拦着,我非打断你的腿!”
是啊,那一脚。
那一脚,曾经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但现在,它早已经变成了一个温暖的笑谈。
它让我明白,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不是门当户对,不是身份地位,而是理解和尊重。
它也让我明白,真正的英雄,不是看你胸前挂了多少军功章,而是看你的胸怀,能装下多少委屈,能撑起多大的天空。
又过了很多年,我们都老了。
我的妻子前几年走了。孩子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家。
一个冬天的午后,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腿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当年在战场上留下的。
苏晚晴和林浩来看我。
她给我带来了一碗面,还是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建军哥,趁热吃。”她把碗递给我。
我看着碗里的两个荷包蛋,和几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模一样。
我笑了。
“晚晴啊,你知道吗?”我一边吃面,一边说,“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不是立了那个一等功。”
“那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和林浩,看着他们眼里的关切和温暖,慢慢地说:
“是当年,被你踹了那一脚。”
来源:3C捕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