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郑秀兰,六十二岁,今年年底刚领完退休证,照片上我笑得有点拘谨,像第一次戴假牙那会儿。
我叫郑秀兰,六十二岁,今年年底刚领完退休证,照片上我笑得有点拘谨,像第一次戴假牙那会儿。
我住在滨城南面的杏花岭小区,老房子,窗外是梧桐和公交站。
我家有两个孩子,儿子郑阳,女儿郑舟。
郑阳在软件公司做产品,媳妇林珊做财务,性子直,讲规则。
郑舟是护士,女婿庄昊做川菜,手快,刀更快,话却少。
说句心里话,退休第二天我坐在老屋炕头,手旁边是一袋子桔子和一台老年机,心里慌得像刚下车忘了拿包。
你看啊,老伴走了三年,之前一直是他在家里转悠,我负责说话,他负责喘气。
人没了,空下的不是一张椅子,是一间屋子的声音。
我就想着趁着我还能动,去儿女家各住三个月,帮帮忙,也热闹热闹。
其实掰着指头算过,三个月不会太长,也不会刚过去几天就被说占地儿。
我提前给两个孩子打了电话,先跟儿子说的。
电话那头嘈杂,我能听见键盘像雨点,“妈,你来吧,我们正好最近加班多,团团下午得有人接。”
团团是我孙女,四岁半,牙缝里面藏着糖粒似的笑。
我又给郑舟打,“二丫,妈去你那边住三个月可以不?”
她一边护工交班,一边笑,“来呗,妈,正好小昊最近忙,家里饭常常凑合。”
我心里松了口气,挺像一张船票终于买到了。
先去儿子家,离我这两站地,不过那边电梯有时候会卡,按了三下才来,跟人一样,拖沓。
我提了两个包,一个衣服,一个锅碗瓢盆和小药箱。
到了门口我先敲敲,习惯了,虽然他们给我配了钥匙。
林珊开门,头发挽得利落,像一个盘扣,她一看我,笑得干净,“妈,您来了,快进。”
我进门第一件事,往鞋柜里看,这家转角柜挺大,有三层,最下面全是孩子的卡通鞋,我弯腰把自己的鞋摆在边边角角。
这就是做妈的习惯,喜欢把自己降到一个边角位置,怕挡到。
团团从房间里跑出来,穿着黄色的睡衣,衣服上印着一只面无表情的鸭子,她扑在我身上,“姥姥你身上好香。”
我心里一软,老皮肤被小手粘了一下,像被糖水浸了一秒。
他们家格局是三居室,客厅不大,但光好,沙发是灰色的,咖啡桌上放着一盒拼图和一个遥控器。
我把东西放好,林珊给我倒水,我接过来,手稍微烫了一下,我笑,“你们这玻璃杯子热得像刚出炉。”
她也笑,“妈,家里新换的水壶,温度掌控得有点过。”
第一次住进儿子家,我像刚参加别人家的年夜饭,不敢夹太多也不敢夹太少。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比太阳早一点,厨房灯还没亮,我把电饭煲和调料架看了一遍。
盐放在一个白罐子里,糖在玻璃罐,标签写着英文,我不认识,靠颜色判断。
油是橄榄油,味道淡,我心说这油炒菜就像喝白开水。
我翻出一瓶花生油,在袋子里我特意带了半瓶,老人家嘴巴油一点就觉得有味。
我没动,先看情况,我不想第一天就把人家的厨房动了个样。
团团醒了,眼睛迷迷糊糊,抱着她的兔子,我给她做小米粥和鸡蛋羹。
林珊出来,看了一眼厨房,态度不坏,但有一行眉毛往上挑,“妈,粥可以,鸡蛋羹除了鸡蛋用了盐吗?”
我愣了一下,随口,“一点点吧,孩子吃东西没盐多淡。”
她放下水杯,“妈,我们这边孩子的饮食我们一直是无盐的,有个方案,我之前发在群里,您进群了吗?”
她的话不重,也不软,是那种说了一万次后的淡定,我点头,“还没进。”
郑阳从卧室出来,一边系皮带一边笑,“妈,我们给您手机装个微信,拉进家里群,方便沟通。”
我笑,手插在围裙边角,“行,你们年轻人有章法,我少插嘴。”
但心里有个小字,写着“盐”。
你说,人这一辈子从小到大就是盐的味道,忽然没了,总觉得馒头都不馒头了。
我没吭气,给团团打碎了鸡蛋羹,放在她面前,她吃得舔唇,舌头被自己的快乐击中一秒。
林珊看着,眼神松了一点,她在餐桌上拿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写了今天的安排。
她是那种有安排的人,表格多,有颜色标签。
我在旁边看着,看得出她不让自己出错也是不让别人出错。
“妈,今天下午您去接团团,她四点放学,幼儿园在小区北门,记得带小卡片。”
小卡片是接送卡,我一摸裤兜,里面已经有一张,黄色的,上面印了团团的名字。
我点点头,“行,我先去菜市场买黄豆,晚上做个酱,我手艺还在。”
林珊笑了一下,只笑了一半,“妈,酱可以,盐少放。”
我也笑,只笑了一半,“好。”
郑阳出门,鞋子的声音叮叮当当,像有节奏的鼓点,我心里跟着敲了两下。
中午我就做了青菜和鸡胸肉,用了他们的橄榄油,我心里像是把自己喜欢的花生油锁在抽屉里。
我夹了一口自己的饭,一点点淡,像开会的茶水。
我想起老伴,他菜多油多盐,吃完就说“过瘾”,如今我在儿子家,吃完说“健康”。
两个字之间走了三十步。
下午我拿着小卡片去幼儿园,小区北门这段路阳光正好,地面没有积水,我心里说这小区物业挺到位。
门口等的人很多,爷爷奶奶居多,手里拿着保温杯和挂在手腕上的小布袋。
我站在队里,听见后面有个老太太在讲他家的儿媳妇,不带脏字也不带口气,像说天气,“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规矩,我们呢,有我们的规矩,碰头了就起火,避开就无事。”
我心里一动,算是一句经。
团团出门看到我,“姥姥!”她声音甜,喊得我心里起泡。
我带她回家,路上她一直讲小班的小虎同学抢她的贴纸,我听着笑,“那你抢回来了没有?”
她警觉地看我一眼,“老师说不抢。”
我哼了一声,“那你回头让你爸爸去找老师,问问这贴纸能不能换。”
她马上乐了,“我是换来的!”
孩子的世界迅速建立规则,比我们快。
在儿子家我开始三个月,我给自己定了个小溜达规律,早晨七点扫地拖地,中午洗菜,下午接团团,晚上洗碗。
中间穿插着跟林珊沟通,以及被郑阳嘱咐要慢点。
我这个人不是不好商量,主要是心里有个旧算盘,总想把自己熟悉的规矩往年轻人的家里塞一下。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第三周。
那天晚上我做红烧肉,买的前腿肉,切块均匀,先焯水去腥,再下糖炒焦,放生抽老抽八角桂皮,火候一线。
我在锅边站着,油热得快,香味飘得我自己都软。
团团跑来,鼻子像一只好奇的小兔子,它在空气里蹦跶。
郑阳下班进门,笑,“妈,今天红烧肉啊。”
林珊随后进来,闻了一下,笑,短了两毫米,“妈,红烧肉不太健康,我们家每周的红肉量有限制,您做的时候能不能少点糖,少点油?”
我手里勺子一顿,我心里的糖一下子站起来,翻了个身。
我转头,“红烧肉不放糖就是白水肉。”
她站在门口,轻轻地,“我们家有个营养师的建议,我们一直执行。”
郑阳嗓音低一点,“妈,我们现在习惯了,您也别生气。”
我没生气,不是那种当场拍桌子的,我是把桌子往心里搬。
我把锅里的糖少翻了两下,肉出锅,颜色少了半层光,像没化妆的照相机。
饭桌上,团团吃红烧肉嚼到牙齿发光,咯吱咯吱,她是快乐的,我看着也快乐一半。
吃完我收拾碗,心里说这家规矩多,规矩不是不好,是关心转化的文字,但文字多了就容易挡光。
夜里我躺在客房床上,天花板有一个吊灯,像一朵花,它有六瓣,我数到第五瓣的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拿出我的小药箱,里面有降压药、胃药、护眼的。
我有点头晕,洗碗的时候手抖了一下,盘子里发出“咔”的声音,我心里一紧,怕摔了。
林珊听见,出门看一眼,语句不重,表情不轻,“妈,您要是觉得不舒服,告诉我,我给您预约个体检。”
我笑,“不用不用,老问题了。”
她看我一眼,“妈,人不可硬撑,硬撑不是勇敢,是不沟通。”
她说话像挠在我的耳朵里,发痒但不疼。
下午我照常去接团团,天突然下雨,一会儿就密密的,我没带伞。
我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团团头上,自己衣服被雨成了黑色的星星。
路上有水,鞋子里凉,我心里骂了一句自己,咋不长眼,出门看天气。
回家以后我打喷嚏,林珊拿了一盒药给我,“妈,这个是小青叶片,您先去洗个热水澡。”
我被她指挥了一下,心里不反感,她其实也累,却还是给我安排。
那天晚上他们俩在餐桌上和我凡话不多,像这个家把脚步放缓了,我觉得被照顾,其实也被看着。
第二天我醒来,嗓子干,我咳了一下,团团在旁边写字,她写着“姥姥快好”。
我笑,心里暖,鼻子酸得像买芥末忘了问价。
三个月里冲突不最多,但每一次都像澄清了一个东西。
比如一个星期的垃圾规定,干湿分离,厨余必须挤掉水,我最开始不习惯,后来手上动作熟了。
比如团团在桌上学习的时候不许吃东西,我过去递了一块梨,被林珊眼神拦住,我收了回来。
比如厨房布置不变,我想把锅挪近一点,抬手又放下,想起她那个“我们有安排”。
那天午后,发生了一个小惊险。
我接团团回家,门卡在卡槽那儿,我以为卡失灵,用力推了一下,没开。
我就拿出电话,打给郑阳,他说在路上,叫我先去物业问问。
我带着团团去了物业,物业的小伙子有点慢,拿着一根螺丝刀晃来晃去,最后告诉我门锁需要换。
我心里急,团团坐在椅子上画画,我一会儿看她一眼,一会儿看门。
天暗了,我心里紧紧的,想起老伴那个老话,“屋里灯不亮,心里别乱。”
我拨电话给林珊,她说她马上过来,她的“马上”从来不是客套。
她到了,先弯腰看门,看了一眼我,“妈,您没事就好,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先往我们群里说。”
我说,“我怕你们忙,老是打扰。”
她声音慢下来,不快也不冷,“妈,不是打扰,您是家人。”
这句话像一个热毛巾,捂在额头上,我那点被雨淋湿的心止了。
门换好了,我们进屋,屋里灯开了,团团在地上找她的橡皮,她喊了一声“啊”,声音像一个彩色的泡泡。
那晚我在客房发了一条消息在群里,“以后有事我先在群里说。”
我打字慢,半分钟打一个字,最后郑阳回复一个大拇指,林珊回复“好的妈”。
我在儿子家三个月,还陪着他们去了趟商场,给团团买了一个小脚踏车,她骑在广场上,像一只小夜光鱼。
我也和楼下的老天井们熟了,我们早上一起拉着那条教练的绳子做操,叫“八段锦”,动作缓慢,心里踏实。
我发现林珊其实也不容易,她在家里像一个兵站,前线后线都要照着,也不常抱怨,最多就是洗完碗把手伸在水槽上喘两口。
郑阳也不是不懂,他经常会在林珊说话后把他的话说更慢,更柔,像把棉花塞在我们之间。
婆媳这件事,总归还是两代人的语法碰撞,不是炮火,是电流。
我和他们住满三个月,最后一天晚上我和林珊坐在阳台,她给我泡了玫瑰花茶,我免不了说一句谢。
她摇摇头,“妈,您来我们这儿,我们压力不是没有,但也真的开心,团团每天都有姥姥的新故事。”
我也笑,“我也学了你们好多规矩,老的规矩不都是好规矩。”
我们对视笑了一下,笑容像一个小合约。
我收拾东西那天,团团抱着我的腿,眼睛一圈一圈,“姥姥你明天还来吗?”
我蹲下来,摸她头,“姥姥有第二站,去你姨姨家住三个月,再回来。”
团团想了一下,“那你要给我写信!”
我说,“写。”
林珊站在旁边,“妈,我们都在群里,写信也行,语音也行,视频也行。”
我笑,“你们年轻人把我完全网罗了。”
我回老屋休息了两天,洗洗衣服,扔了一些旧报纸,把一只掉色的拖鞋丢进垃圾桶。
每天早上还是站在窗前看楼下的小朋友玩滑板,那个动作只有他们的膝盖敢。
第三天,我拉着箱子去了女儿家。
郑舟住的地方离我这边相对远,东边的亚宁路,楼下是一个超市,里面卖的是那种直接加工好的菜。
她的家比儿子家小一点,但厨房大,毕竟菜是意志的一部分。
我到门口,按门铃,庄昊开门,围裙在身上,他不太爱笑但眼睛温和,“妈您来了,进来吧,家里今天炖了一个汤。”
我是喜欢这种一句话就把饭安排好的男人,他是那种厨子的稳定。
郑舟从里屋出来,拿着一次性手套,一边脱一边笑,“妈!快快快,先洗手,昨晚值夜班,抱您之前先清洁一下。”
我笑,“你这孩子干净得像把自己当个玻璃杯。”
她把手套丢进垃圾袋,抱了我一下,香水味淡,手臂瘦,但劲儿在。
她家客厅角落里有一个植物架,放着绿萝、龟背竹和两盆多肉,墙上挂着她和庄昊的旅行照片。
小桌上摆了一盏盐灯,开着一层柔光,我看着心里沉下来,像会安静。
庄昊把手擦在围裙上,“妈,您坐,我去厨房,你们聊。”
我坐在沙发,郑舟坐在靠近我那边,躯干往我这边倾,我心里那个“亲近”咚一声筑起。
我们家的女儿特点就是话多,话是桥,她永远在搭。
她从防晒讲到护士鞋,从医院新来的实习生讲到儿科的那位小医生的笑容,说着说着扯到我,“妈你别老一个人待着,来我们这儿多待几天。”
我说,“就是来住三个月,咱说好的。”
她把手拍在我腿上,“好,咱说好的。”
你看,这样的对话像一个小方块,跟桌子正正对齐,舒。
晚饭上桌,庄昊做的藕片煎到上面焦一点,里面糯,汤是青笋老鸭汤,香但不腻。
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你这刀工真好。”
他挠挠头,“我做这行,刀就是手,手就是命。”
说话少,但每句像有重量。
住在女儿家第一周,我发现和儿子家最大的不同是“量”,这边生活节奏快,但家里节奏慢,他们家的慢像一个窗帘,拉上了就隔绝外面的风。
郑舟每天下班回来,有时候脸色不太好,第一个动作不是打开手机,是把鞋换好,坐在地毯上半分钟,让自己的心从走廊拉回来。
庄昊会把洗好的菜放在案板上,先不动刀,听她说几句,再动。
我这个年纪的人,看到这种动作会安心,人不是拿了东西就用,先把人放到桌上。
当然,也有冲突。
我第二周在她家把桌布拿去洗,洗完阳台上晒着,庄昊下班回来正准备和面,他问,“妈,桌布放哪了?”
我说,“阳台,我洗了。”
他顿了一下,笑,“谢谢妈,下次告诉我一声,我有时候需要那块桌布的厚度来擀面,台面太滑。”
我愣了一下,第一次知道桌布不是只用来防油,它有功能,他在厨房的每一块布都有它的位置和原因。
我点头,“好,下次先问你。”
他点头,“谢。”
还有一次,我带外孙女朵朵去楼下玩滑梯,她玩得很疯,回来鞋子黑得像刚从煤里爬出来,我把鞋放在玄关旁边。
第二天早上我拿鞋刷刷了半个小时,刷得我胳膊酸,庄昊出来,笑,眼神里有一个枕头,“妈,鞋不用刷那么干净,刷鞋太费时间,孩子它明天还会弄脏,我们家玄关这边有个脏鞋区,放这儿,周末一起刷。”
我看过去,果然有一个角落专门放“待清洗”的鞋子,旁边有一个小绳子,把它们和“干净鞋”分开。
我心里佩服,他在生活里像一个工头,不是硬,是细。
郑舟则在“沟通”上厉害,她有一个小本子,叫“家事本”,上面写每周安排,比如谁做饭,谁拖地,谁倒垃圾,她每周日晚上都把它画好,贴在冰箱上。
我第一周看到这个贴纸,心里有点想笑,怎么现在年轻人像上班一样安排家务。
后来我不笑了,这让大家都不累,因为规则把摩擦减少了。
当然,我老的习惯和他们新的习惯碰撞的时候,还是会出来火花。
第三周,我早上起来在客厅练字,我喜欢写“福”,写得像一个胖子滚下台阶那样欢快,写完我把字贴在墙上。
郑舟回来,看一眼墙,笑,但不是笑那个字,是笑我,“妈,你这字写得比你心还大,不过我们家墙面你别贴东西,墙刷得比较特别,粘了会掉漆。”
我话没说,拿了小刮板把胶面弄下来,花了十分钟,但无痕。
她走过来抱抱我,“妈,不是说您字不好,是我们家墙面。”
我笑,“我知道,我这人容易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别人家,得收收。”
你看啊,这句话说完,我心里有一条线往后提了一下。
第三个月,出了个小插曲。
我那天吃早饭的时候肚子突然绞痛,像一个小蛇在里面缠着我的肠。
我坐在椅子上,手摸着肚子,一个劲儿出汗。
郑舟看见,马上拿纸给我擦,声音收得很短,“妈,我们去医院。”
我摇头,“别别,吃点药就好。”
庄昊从厨房出来,围裙没摘,“妈,我们不拖,拖是亏。”
他一句话把我的“不”掐灭,我点头。
我们去了医院,肠痉挛,医生是个小伙子,说话专业,不冷不热,“保持饮食清淡,作息规律,别着急。”
郑舟在一旁举手机,做笔记,像上课,我心里笑,孩子的职业带到生活里,不是坏事。
回家以后,他们俩开始坚定地给我安排“午睡”,每天一小时,必要的。
我不服,但是越睡越香,真的像一个顺着坡逐渐滑下去的小布熊,它不抗。
那一段我开始加入他们的小日常,比如周三晚上看一个关于食物的纪录片,周五晚上全家剪一个段子的视频,笑到嗓子打嗝。
那晚看纪录片的时候,里面说到汤的温度和人的胃的关系,我手里端着的青笋老鸭汤突然像一个学问,不是一个味。
这家让我学到一个东西,生活不是只靠经验,经验也需要被检验。
我在女儿家还认识了楼上的李姨,她七十,跳广场舞带头的人,裙子是一朵绣花,她脚下稳。
我们上午在楼下阳光下爆晒着扯家常,她说她儿子在南方,她每年去住一个月,其他时间她有自己的生活。
她说了一个关键,“住别人家,别把自己住没了。”
我心里像被人装了一块棉花,这句话软,却沉。
在女儿家住了三个月,我也开始调整自己的身体,比如晚上七点以后不喝茶,早上拉伸不是往地上干趴,是先动脚踝。
年纪这东西,不由你,你要顺它。
我也重新拿起了钩针,在阳台给朵朵钩了一个小帽子,粉的,边上钩了两个小耳朵,她带着像一个小兔子但更稳,跑起来不会掉。
在女儿家冲突比儿子家少,可能因为郑舟从小就是我的腕部,她躯干靠我,但她不把我当“妈是理所应当做什么的人”,她把我当人,这是关键。
三个月到了,我收拾东西那天,朵朵在门口哭了一下,她不像团团那么直接,她哭是低声,有水,但不溢。
我蹲下来摸她的脸,“姥姥去老家住一段时间,等天气凉了我再来。”
她点点头,擦眼泪,声音像棉,“那你发小视频给我。”
我笑,“发。”
郑舟抱了我一下,“妈,您这三个月把我们家的流平了,我们也学到东西,最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怎么跟您说,就是说前先想想您是怎么听。”
我笑了一下,心里是开。
庄昊在门口:“妈,有空我给您做锅盔,您喜欢。”
我点头,“好。”
回家那天我路过老年活动中心,看到了一个新开的小课,“老年人智能手机课堂”,我报名了,顺手把自己这个“老年机”换成了“智能”。
我拿着新手机,像拿着一只会叫的小鸟,它一直通知我,我也给它喂电。
回到老屋,我把窗帘拉开,光进来,屋子像被水洗了一下,我心里说,这间屋子是我的头皮,它也是我的世界。
这六个月,我从两个孩子的家里过了一遍,走回来,我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说是顿悟,我不敢说那么玄,其实就是心里长了四根钉子,把自己的这面墙钉牢。
我先说第一点,边界。
边界这两个字这几年飘起来了,天天被人说,听起来像一个新词,其实是老词。
住在儿子家,我第一次遇到的就是看见别人家有安排,我往里面插的时候会把别人家的安排扭弯。
比如厨房,用油,放盐,垃圾分类,不是我不懂,是我不愿意,嘴里喊着“老规矩”,心里其实拿“经验”当“标准”。
那天林珊说“我们家孩子的饮食是无盐”,我心里不舒服,手里的勺子就像要掉地,但脸上没掉。
但是后来我发现边界不是请客吃饭的时候礼貌说“您随意”,边界是每天,每一口,每一个动作的“有章”。
我把我的锅不挪,把我的字不贴,把我的手不伸出去抢纯净水瓶子,这叫边界。
这不是委屈自己,这是让自己被爱的时候不被控。
边界也不只在厨房,它在文本里它在声音里,它在所有我想插入别人的生活的地方。
我把“我的东西”放在“我的位置”,这就是边界。
第二点,独立。
住在女儿家,我收回了一个习惯,就是“多做多说”,你觉得你在帮助,其实你在占有人家的节奏。
你以为多刷鞋能让家干净,其实占用了孩子那个周末一起刷的轻轻语气。
你以为贴字能让家里有福气,其实把人家的墙面变成了你的传统的布景。
独立是个难词,因为你在别人家,很容易把自己当成“帮手”,但帮手不是活在他人节奏里,帮手是不靠他人的安排活成自己然后对接。
比如我开始在女儿家固定午睡,我也去楼下学广场舞,我跟李姨走了一圈,我把自己的生活从孩子家搬出一点,留给他们空间,也留给自己空间。
独立还在钱上,我有退休工资,我在两个孩子家都自己掏买菜的钱,也自己按我的计划买东西。
不要在孩子家伸手要,不要在孩子家是什么都买,独立不是炫耀,是底气,是你在这个关系里站住的时候不弯腰。
第三点,健康。
这话老生常谈,听起来像保健品广告,但是实打实。
那次在女儿家肠痉挛,我差点“硬扛”,其实我以前很多事情都是扛过去的,扛过去的后果就是身体把我的“硬”当成“冷”,它以后就不提醒。
庄昊说那句“拖是亏”,我觉得是救命。
我抢了几次垃圾袋和熬了几次夜,第二天我手上抖了,他给我安排午睡,这叫“让身体顺理成章”。
在儿子家下雨那次我没带伞,我以为“反正不远”,结果感冒一场,我体会到所谓“近”不是借口。
健康的另外一个面,是心。
我在两个孩子家里第一次意识到,我心里有一个“我在他们家也是女王”的影子,这影子让我在他们家觉得手里有旗子,揣着一个权。
那叫“控制”,控制别人就是控制自己丢失的人生。
我把那个影子拿出来晒了一下,晒得它不见了。
第四点,沟通。
我们那一代人容易憋话,觉得“大家都懂”,“你懂的”,但其实没人懂,懂的都是猜。
住在儿子家,微信群是一个要害,我得在群里说我的疲惫说我的问题,这不是小题大做,这是把“惊险”变成“信息”。
住在女儿家,郑舟的家事贴纸是一个沟通的方式,我在这个贴纸下面签自己的名字不是执行命令,是一起安排。
沟通不只是“说”,它是把自己的“想法”变成别人能听懂的“语句”,这两个字之间不多不少的那一层就是我们不愿意做的工作。
我开始喜欢在饭桌上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不是讲道理,是讲情绪,讲“我刚才烦了一下”,讲“我今天开心了一点点”。
孩子们听了,他们就不猜了,他们也不用防了,他们反而靠近。
这四点是我现在的“墙钉”,它不是绕在我的头上,它是进在我的心里。
回到老屋,我开始给自己过日子,我给自己做了一个明细。
比如早上我走南门去菜市场,内行的摊我已经有两家,一家卖水灵的黄瓜,一家卖切好的牛腩,老板声音粗,我喜欢这种“实”。
比如我报名了老年手机课,第一堂课老师让我学“扫码支付”,我手拿着码,像拿着一把小钥匙,我好奇地看着这新世界。
我在群里发我的早饭照片,团团回复一个“馋”,林珊回复“漂亮”,郑阳回复“妈别吃太咸”;朵朵回复一个小兔子,郑舟回复“妈午睡别忘了”,庄昊回复“今儿给您送两块烧饼”。
我在家里也开始整理我的旧物,我把老伴那条常穿的毛衣放在箱子里,我不丢,是一种“留”,我知道他在那,不在这里。
一个下午,我在窗前坐着,看楼下小孩去上私教滑板,阳光像被他们的板子刮成细片,我心里平。
我想起在儿子家那天刚住进去,我把盐藏在抽屉里不愿打开,我想起在女儿家那天把字贴在墙上被郑舟笑,我想起在医院里庄昊说“拖是亏”,我想起在物业里林珊说“不是打扰,您是家人”。
这几句话像四个点,把我的一张纸钉成了一个完整的版面。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遇到老邻居老韩,他背着手站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草,他问我,“老郑,去孩子家住你觉得咋样?”
我答,“不坏,不完美但不坏。”
他“哼”,带笑,“我家老女人去了儿子家三天,回来把我们家的盐撒了,说那边没盐,人没口味。”
我笑,“盐是味,规矩也是味,都要尝。”
他听了,“哎呀你这话像烧菜时加的多半勺,我们这年纪学那个‘边界’还真难。”
我拍拍他肩,“是难,但我们不是学新招我们是学慢一点。”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是在把它磨圆,我不想把它说得像大道理,我就想它像一个瓜,切开,分给大家,人家能咬。
晚上我带着我的小包去了社区的舞蹈课,老师让我们扭腰,抬腿,大家都笑,不是那种扭得好,是那种“哎呀怎么腿这么硬”的笑。
笑到后来我站在一边喘,隔壁的阿姨指着我说,“你还挺有弹性。”
我说,“弹性不是绷起来,是回来。”
她点头笑,“你这是哲学啊。”
我笑,“不是,生活。”
我在老屋的生活逐渐细起来,我发现我喜欢在下午四点喝茶,茶包不是很贵但是有味,我喜欢看团团的手工作品,我喜欢朵朵的电话里那种轻的笑。
我也开始在面对一些老伙伴的时候不再故作强硬,谁家儿女的事我不插嘴,我也不把我的“经验对别人有效”。
我们老年人的一个难,是总觉得自己见过的世面就是世界,这是不对的。
我们见过的是我们的世界,他们见的是他们的世界。
你说我活到六十二了还学这个,晚不晚?
不晚。
这就是我这半年学到的四点,边界、独立、健康、沟通。
这四点我不拿来雕塑自己,我拿来给自己设一个门槛。
我还想说一些细碎的东西,它可能摆在这四点下面,但它就是生活的毛边。
比如住在儿子家的时候,我发现团团不像我想的那么难哄,她只要你蹲下,你别站着跟她说话,她就懂了。
比如住在女儿家的时候,我发现庄昊其实不爱小孩的吵闹,但是他在吵的时候能把火往下压,他不说“安静”,他就先小声,他的小声让别人小声。
比如我在老屋,我学会了买菜回家先洗手,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觉得“我安全”,安全不是别人的保险,是自己的习惯。
我们老了后,难的是不把自己变成一个“功能”,我们不是家里的扫地机,我们也不是家里那个“老祖宗的意见生成器”。
我们是人,我们有自己的日子,有自己的味道。
这话说出来可能有人觉得“你这是月底发鸡汤”,不是,我是把我在两个孩子的家里喝出来的汤写下来,人不是喝汤是喝懂。
一个周末,郑阳带着团团来我家,他们进门,团团就往我的布沙发那边跑,她拿起我钩的小帽子,戴上,照镜子。
我笑,“哎哟,这帽子一带你就是我们杏花岭的小兔子。”
她笑得眼睛弯成一个月牙,她像一个福字被贴在门上。
林珊也来,她带了一盒她自制的低糖饼干,我尝了一口,味道淡,但她的心里有糖。
她坐在我旁边,“妈,您最近看手机还顺手?”
我说,“顺,不过我把那些推广都关了,你教我的方法有效。”
她点点头,“信息少了,心也少乱。”
我们聊了会儿,聊话时候我不再像以前一样把话扔出去,我把话放在不远的地方,大家一起走过去。
下午郑舟和庄昊也来了,庄昊带了两个锅盔,白的,看起来像两个月亮,他们切成四瓣,每人一块,表面带小麻子,香。
我们围坐在桌子边,像一个小圆,圆不是完美,圆是互相靠着。
饭后我们聊到“养老”,这个话题以前一聊我就心里发空,现在我敢聊。
郑阳说,“妈,我们想给您配一个机器人吸尘器,您觉得用得着吗?”
我说,“用得着,你们给我配就配,我还会开。”
林珊笑,“我给您设置每天上午十点扫一次,您可以关。”
我笑,“行,我试试。”
郑舟说,“妈,我们还给您预约了一个体检,下周二上午。”
我说,“永远不会再说‘不用’,那句话我收起来。”
庄昊低声一句,“拖是亏。”
我笑,“拖是亏。”
我们说了这几句,我心里不慌,这就是沟通,它不把人逼到边上,它把问题摊在桌子上,大家一起当菜吃,不难嚼。
夜里我躺在床上,窗外风吹着梧桐,叶子像一个个在风里对我说,“你别再扛了”。
我闭眼,心里这四点在我心上不叫“刻”,它叫“贴”,贴上了,以后不会掉。
第二天一早,我去菜市场,老板看我拿的是新手机,笑,“老郑你也升级了。”
我笑,“是。”
他拿出一把葱,“送。”
我说,“给钱。”
他说,“你这人死性不改,收吧。”
我说,“我这个性改不了,这叫独立。”
他哈哈笑,“你还会说词儿呢。”
我也笑,这笑里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在装懂,我是懂了。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一个年轻妈妈拉着孩子,她指着交通灯讲,“红灯停绿灯行黄灯等一等”,孩子跟着念,我突然觉得我们所有的规则和我们所有的自由都在这六个字里。
我们老了不是去夺年轻人的绿灯,我们是去学在红灯停,在黄灯等一等。
等一等,不是不能走,是看看自己的鞋带是不是系好了。
回家的楼道里,我遇到一个新搬来的邻居,她这个人挺直,问我,“阿姨,我们刚搬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我笑,“注意别在楼道里放鞋子,别在楼道里晒被子,别在电梯里吃东西,还有有事就在群里说。”
她点头认真地,“谢谢阿姨。”
我心里也说了一个谢谢,这个“谢谢”是给我自己。
晚上我把我的这四点写在一本小本上,不是写给别人,是写给我,我把它放在床头,每天早上打开看一眼,不是背,是看一眼。
我知道我离完美很远,但我离安心近了。
一个月后,团团给我发了一个小视频,她站在幼儿园门口喊,“姥姥我今天自己穿衣服!”
我回复一个语音,“你厉害!”
朵朵给我发了一张她画的画,小兔子外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心,我给她发了一个“爱心大”,她笑,“姥姥你是网络达人了!”
我说,“谁说不是。”
我们家这个群,看起来像一条河,它流,流过家的每一个角落,这叫沟通。
我再说些细碎的实话。
那天我在社区里遇到一个电视台的记者,他问我,“您觉得养老最重要的是啥?”
我本能想说“钱”,但我忍了一下,我说,“边界。”
他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有边界,你才知道钱在哪儿用,力在哪儿出,话在哪儿说。”
他点头,“那第二重要呢?”
我说,“健康。”
他说,“第三呢?”
我说,“独立。”
他说,“第四呢?”
我说,“沟通。”
我说完我笑,“这四点是我这半年带出来的。”
他说,“您这段话很像一个节目。”
我说,“不是节目,是过日子。”
他笑,“过日子就是节目。”
我也笑,“我们就别互相捧了。”
他拍了我笑的脸,我不用滤镜,我看起来像一个老女人,但也像一个正走的女人。
我不怕老,我怕的是我老得不懂我的孩子。
这六个月我懂了一点点,我不敢说我懂了全部,但那一典点让我知道以后怎么走。
走路的时候不是抬腿就叫走,是看着前面有没有坑,有坑绕一绕,或者讲一声“这里有坑”,让后来人也知道。
我在这间老屋里活起来了,不是因为人变多,是因为我把我自己放好。
我知道我这篇东西不是多大文学,也不是多大光,它就是像一个中午的汤,一碗,滚烫,但不烫舌头。
我写到这儿,我的心很稳。
你要问我养老要怎么舒心,我还是那四点。
第一,边界。
第二,独立。
第三,健康。
第四,沟通。
它们不是一张表格,它们是四个声音。
你听到了,日子就不会太乱。
你听不到,它们也不会走,它们会在你将来某个角落,你碰到它们,它们会说,“你咋才来”。
我说,“我来了。”
它说,“来了就坐。”
我坐下,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茶冒了一个小泡,像一个嗓子里的一句轻音,它没有要上舞台,它就是要在我的皮肤和我的日子里慢慢拱一下,像一个小虫子,在温和的土壤里。
然后,我活着。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