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今年五十三,姓徐,叫徐荷,活到这个年纪才知道,最难的不是挣钱,也不是跟人打交道,最难的是在家里不跟自己较劲。
我今年五十三,姓徐,叫徐荷,活到这个年纪才知道,最难的不是挣钱,也不是跟人打交道,最难的是在家里不跟自己较劲。
我儿子徐宁结婚那天,我穿了一件酒红色的旗袍,腰上系着细细一条金线,站在酒店门口迎客,笑到脸僵。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人嘴上一句“恭喜”,心里各算各的账。
我知道这很现实,也挺不体面,但人活着嘛,谁没算过。
徐宁媳妇叫林小乔,江南那边来的,个子不高,眼睛亮亮的,说话有点慢,像水里冒泡一样慢慢来,心思却不慢。
第一次见她,是在麦香面包店的门口。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针织衫,左肩背着一个帆布包,包上别了一枚树叶形状的胸针,风一吹,她的头发轻轻贴在脸上,我就想这个姑娘挺干净。
她递给我一盒葡萄,说阿姨这是我们那边刚寄来的,好吃,甜。
我看着那盒葡萄,想起我年轻时最爱吃的不是葡萄,是冰凉的绿豆汤。
我说你叫我阿姨就行,别那么拘着。
她笑了一下,说好的,阿姨。
后来我们在面包店里坐了半个小时,小乔问了很多问题,房子在哪儿,徐宁平时加班多不多,父母身体怎么样,家里有没有老人需要照顾,直白,也不绕。
我心里有点犯怵,觉得这姑娘不像我们这儿的,问问题直给直来,腔调里带一点别处的空气。
但我也喜欢直来直去,省心。
我说房子是老房改造,六楼没电梯,你要是怕爬楼就算了。
她说不怕,我有一个喜欢爬楼的习惯,尤其是吃撑了的时候。
我笑,觉得她说话像小孩儿。
她又问,我们这边结婚彩礼习惯怎么样。
我说我们不讲排场,钱多少不是关键,踏实最重要,我这人不爱热闹。
她点点头,拿出我看不懂的小本子写了几句,抬头问我,阿姨,您觉得做婆婆什么是最难的。
我当时没答上来。
我说没当过呢,等我当了再说吧。
那天回家,我对徐宁说,这姑娘挺像一只猫,不黏人也不闹,眼睛亮亮的。
徐宁笑,说妈你别把人比作猫,人家听了不高兴。
我说我也没有贬低,这在我这儿是夸。
徐宁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坐沙发边上咕嘟咕嘟喝,喝完抖了一下,说你别操心了,我都想好了。
我问你想好什么。
他说我想好了结婚在你们这边办,然后过两年买房子搬出去住,最好离我单位近一点,不然太辛苦。
我说你们要是有条件,早搬也没事,我不强留。
他说妈你这话太好,我也怕你有意见。
我说我哪来意见,我在家要不是为了做饭,我都想出去住。
他说你看你,你嘴里说不想管,心里都在管。
我不承认,转身进厨房洗油烟机滤网,手里黏黏糊糊,心里知道他说得对。
有些事情你嘴上松,心里紧。
婚礼很简单,亲戚朋友来了就吃饭,敬酒完了红毯走一圈,说了些祝福的话,照相的时候我眼睛有点花,晃了几下,闪光灯刺得眼睛疼。
我看着小乔笑,笑得不像她平时的笑,有点紧绷,一点职业笑。
她妈坐在侧边,腰挺直,眼神像刀子一样细,会挑,会选,会看人。
她妈叫林芳,做小学老师的,话不多,但每句都很到位,像批作业一样,红笔一戳,一条直线。
她走过来跟我说,徐姐,以后两个孩子的事情我们共同商量,我不会什么都插手,但有些原则我会说清楚。
我笑笑,说那当然,孩子们的事情他们自己做主,我们就是打下手的。
她点头,眼角微微有一点不满,我不知道她是不满我说话太松,还是不满这酒店的灯太亮。
敬酒的时候我碰到了她的杯子,她的指甲涂着裸色,很整洁,一看就是自己保养得勤的人。
我想我这手,粗,指甲上有油渍,爬楼爬的,有点变形。
我回家之后就把指甲剪了个圆,洗了两遍手,抹了点护手霜,味儿太香,我自己都笑了。
婚后他们住进我们家,这房子是老房改造,六楼,夏天热,冬天冷,风一刮窗户抖,哗啦哗啦像落雨。
我们家的生活其实简单,从来不做太复杂的菜,上班回家炒青菜、蒸个小鱼,白饭一碗,汤一勺。
小乔第一次在厨房帮我,她把葱切得像小笋一样细,切完把菜刀洗得好干净,比我干净多了。
我那时候还有点不自在,别人进我的厨房,我心里总觉得地方被占了。
她也感受到我不自在,站在灶边问我,阿姨,我做这个可以吗。
我说你做吧,炒青菜简单,别把菜炒出水就行。
结果她炒完,菜还是出水了。
她看着菜,说我有点紧张。
我笑,说这没事,第一次嘛,谁不紧张。
她说希望你吃得好。
我说你炒的我就吃得好。
这话说出口,我觉得自己嘴甜,像在哄小孩儿。
但我是真的觉得她在努力,而努力值得被看见。
徐宁回家晚,常常八点以后才进门,进门就说我妈今天做什么,我真的饿死了。
小乔把饭菜摆好,眼睛里有一点期待,想让他夸一句她炒的青菜不错。
徐宁狼吞虎咽吃完,说还不错,妈的青菜不要加盐太重。
小乔站在边上,眼睛里的期待没落下来,悬着,像风筝没回线。
我看着她,心里有点闷,就端了一碗汤给她,说我今天汤火候不错,你尝尝。
她喝一口,说好喝。
我说汤是你的,拿去。
她笑了一下,眼角弯,像水波。
婚后我们家最难的是睡觉安排。
两间卧室,一间我们夫妻的,一间给他们,小乔说她想要自己的空间,东西多,不想和我共用柜子。
我理解,但我也忍不住想说一句,家里就是家,东西就那么点时间放一下也没什么。
我忍住了。
我跟我老公徐建国说,别多话,让他们自己安排。
他点头,说你说什么是什么。
他这个人,一个字:稳。
说话慢,做好事不出声,不会跟人争,从来不在外面多发脾气,但一旦确定了什么就不会改。
我刚结婚跟他打架最厉害的一次就是因为他把我掉的筷子捡起来,擦干净往桌上一放,好像我没掉过。
我那时候年轻,觉得他是装,我说你也不知道帮我收拾一下,不会体贴。
他看着我,说我就是收拾了呀。
话题就这样断了,他本来是好意,我把好意理解成敷衍,从那次我开始知道,不要把自己的感觉硬塞到别人身上。
但是我总会忘。
我做婆婆之后,忘得更快。
住在一起的第一月,我们就起了三件小冲突。
第一件是厨房的碗,碗是小乔带来的,白瓷,薄,轻,端起来像捧着一朵花。
我不习惯这种薄的,我觉得容易打碎,也觉得不稳,喜欢厚重一点的,老式的深口碗,三十年前结婚时候买的那种,花在边上红红绿绿,戴一个金圈。
我把她的碗收起来,摆在上边的柜子里,把我自己的拿下来用。
她回来看到,脸上有一点一瞬间的愣,没说话,把她的碗又拿下来。
我看着她拿下来,心里一紧,觉得这孩子不懂我的意思,我也不懂她的意思,我们两个人就在这碗上拉扯。
那天晚上她问我,阿姨,你不喜欢我的碗吗。
我说不是不喜欢,是我怕薄的容易碎。
她说我用这个习惯了,觉得好看。
我说好看的东西不一定耐用。
她说耐用不一定好看。
我们一人一句,站在水龙头前,我手上还泡着洗洁精,冒泡,泡泡往上飘,像我们的话往上飘,轻轻就没了。
我后来把她的碗和我的碗都放在下边的柜子里,分开两摞,我贴了两个标签,一个写“薄”,一个写“厚”。
她看了笑,说阿姨你真可爱。
我也笑,心里有点喘,一件小事也能让我喘。
第二件是浴室的拖鞋。
她喜欢穿软的,我喜欢硬底的。
我把硬底拖鞋摆在门口,她把软拖摆在门口。
我们踩来踩去,踩得地上都是水印。
我老公在一边看,笑,说你们都是小学生。
我我看着他,说你笑什么,这是严肃问题。
他说严肃问题就买两个门口。
我说门口就一个。
他说那就分左右。
我说这房子的右边就是左边。
他笑笑,拿了一卷红胶带,在地上划了一条线,说左边软,右边硬。
小乔看着那条线,说像操场。
我说像战场。
她笑,给红线旁边贴了一个贴纸,贴纸上是一个卡通的西瓜,她说那是软区。
我拿了个黄鸭贴纸,贴在右边,说那是硬区。
我们解决了一件小事,心里都觉得轻。
第三件是垃圾分类。
她分类很细,把果皮、塑料包装、半湿的纸巾都分开,我以前就是一个桶全装,干湿不分。
她说阿姨我们要环保。
我说我也环保,我把袋子反复用好几次。
她说那是节俭不是环保。
我笑,说对,我是节俭派。
晚上她写了一张纸贴在冰箱上,上面写“周一厨余,周三可回收,周五危废”,我看着危废两个字,有点笑也有点怕。
我问她什么是危废。
她说废旧电池、废旧灯泡、损坏的药品之类。
我说那我就不买电池。
她说你可以买充电的。
我说我不会用。
她说我帮你用。
我们就这样在一些小事情上磨合,一摸一碰,知道对方的边界在哪儿,也知道自己的惯性有多强。
但没那么简单。
真正的难处在孩子出生之后。
他们结婚一年,小乔怀孕。
我第一次知道消息是在菜市场买菜,她发微信,四个字:“阿姨,我怀了。”
我屏幕上那四个字像突然砸下来,我站在卖韭菜的摊位前,手还在挑,挑了一半就停住了。
我问她什么时候检查的。
她说早上,医生说两个多月了。
我说你先回家休息,我买点东西过去。
她说不用,我没吐,你别忙。
我说没吐也要吃东西,我现在买。
我买了猪肝、菠菜、鸡蛋,还有一点儿红枣。
回家的路上天有点阴,风从巷子里吹出来,吹得人快走成跑步。
我心里乱,乱不一定是不好,是突然有了一个新东西要放进屋子里,屋子原来不大,现在又要放个婴儿,我脑子里开始算空间,把床往后靠二十厘米,把旧书搬到高柜上,把客厅的小茶几搬到阳台,我一边走一边安排,就像在玩俄罗斯方块。
我进门的时候她躺在沙发上,肚子还平,手握着遥控器,电视里在播一条新闻,我没看懂,是谁到哪里参观了。
她看我,眼睛里有一点儿亮,说阿姨。
我说我买了一点东西,你先喝点粥。
她说我不饿,想吃酸的。
我说那我去买酸黄瓜。
她笑,说我就是想吃酸黄瓜。
我说那就吃,我去。
我又出门,买了她喜欢的那种玻璃罐装的老式酸黄瓜,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给我发了两个微信,一条是“阿姨别买太多”,另一条是“我想吐了”。
我回到家,她坐在餐桌边,拿着纸巾按着嘴。
我说吐就吐吧,这是好事,不吐也吐吧,反正怀孕都这样。
她看我,眼里有一点委屈,我知道她不是嬷嬷唧唧的人,但怀孕让人软。
我摸摸她的背,说慢慢来。
这一段时间我做得最多的是煮汤和蒸东西。
蒸鸡蛋羹,煮排骨汤,炖雪梨,烫青菜。
她吐吐停停,有时候早上吐,下午不吐,有时候吃什么都吐,就只有一个味儿能压住,那就是酸梅。
我在厨房里泡酸梅汤,玻璃壶里颜色深深的,像晚霞落在水里。
我心里像是拿一个细绳子往上缠,缠到顶了,就想松一松,怕断。
怀孕后她妈来了一趟,带了很多东西,营养粉、钙片、维生素、五谷杂粮,像一个移动小药房。
她妈进门的时候就扫了一下我们家厨房,手伸进去摸了一下油烟机的板,说你们这个用得多久了。
我说好多年了。
她说这个要换,要不烟太重对人不好。
我说我平时开着窗。
她看我,说这个不是窗的问题,是设备的问题。
我笑,想说的是钱的问题,但我没说。
她又问卧室的窗帘是不是遮光的,小乔睡觉不是很深,要拉得严。
我说是普通的。
她说那你去买个遮光的。
我说等她要再买吧。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点儿不耐,转而说,徐姐,坐月子的事我们要说清楚。
我说坐就坐吧,你们那边怎么坐,我们这边怎么坐,最后看孩子的身体。
她说我们那边坐月子的时候不要吃太冷,最好汤水多一些,少油少盐,多蛋白。
我说我们这边也这么说。
她说那就好。
她停了一下,说我希望一个月里不要让小乔上楼下楼,尤其是你家这个楼太高。
我说我们六楼没有电梯,她不下楼不太现实。
她说那就找人帮忙。
我说我就是帮忙的人。
她看着我,笑了笑,说那就辛苦你了。
她的笑有一点点客气,我知道她是客气,不是亲。
这没什么,可我心里就会把这种笑放到一个小盒子里,收着,过几天拿出来看一下,觉得有点堵。
我婆婆当年也是这种笑,笑里有一点“我来你们家是施恩”的味儿,我当时很不舒服,后来我知道她是真的好,她只是表达就是这样。
人跟人有表达方式上的遗传,我并不想跟着遗传走。
小乔生孩子那天是在雨天,雨不大的那种,细细密密的,像有人拿喷壶往天上喷。
她在床上疼了两个小时,我握着她的手,手心汗全是,她的指甲扎了我的掌心,一点疼,它提醒我这是我的儿子的孩子,是我心里的那一个年轮要多一个圈。
她喊的时候没有很大声,声音止在喉咙那里,说阿姨,我好疼。
我说你骂我吧,骂出来会好一点。
她摇头,说我不骂你。
我说你骂老徐吧。
她笑了一下,很短,很无力,说你别把这个时候开玩笑。
我也笑,说我就是想让你笑一下。
她推我一下,说你别乱。
医生说要再等等,开得不够。
我坐在产房外的椅子上,脚下是白色的地砖,光滑,像一面镜子。
我老公坐在我旁边,拿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是红枣和热水壶,他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我问他你想什么。
他说我想我妈怎么给我媳妇坐月子那会儿,我怎么没记住细节。
我说你那会儿只会睡觉。
他说你真不留情面。
我说我就是管不了自己的嘴。
他笑,说你也要小心,你现在是婆婆了。
我说我知道。
他把袋子放到地上,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稳住。
我点头,就是稳住,不要自己先散。
孩子出生的时候,哭声像一根细线,从空中落下来,轻轻撞到我的肩膀,我不禁抖了一下。
我看着那个小团子,湿湿的,小鼻子通红,小手握成两个豆子,我心里一个念头:我的孙子。
我的孙子叫徐小石,小乔说石头是稳的,重新开始的稳。
她妈说叫另一个名字好一些,徐宁笑,说这个是我们的决定。
她妈看了他们,沉默了一下,说好吧。
坐月子的那一个月里我几乎都没出门,洗衣服、煮汤、擦地、干燥衣服,晚上睡眠断断续续,一次一次起来热汤给她喝,弄宝宝的尿布,烧消毒锅,换奶瓶头。
小乔一开始喂母乳,痛,后来乳腺堵了,我们找了一个开奶师,来家里按,她按的时候小乔疼得眼泪一直掉。
我在旁边握着她的手,说忍忍。
她说我想放弃。
我说你不欠谁,你真的不行就别勉强。
她看我,眼睛里有点惊讶,她可能以为我会逼她。
我说我不逼你,身体是你自己的。
她平了平呼吸,继续按,按了一个月才好一点,孩子也慢慢开口能吸,有时候吸得嘬嘬响。
夜里两点孩子要喝奶,四点又要换尿布,六点我起来做米粥,小乔吃一小碗,我老公在旁边拿着盆打水,水往地上一倒,我拿拖把一拖,拖到床脚又拖回来,像画圈。
一想起来这些,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不停转的泵,泵起水、倒下去、泵起水、倒下去。
我觉得自己很厉害,也觉得自己很累。
累的时候你容易生气,生气的时候你容易说错话,说错话你容易自己后悔,后悔的时候你容易内耗。
内耗,这两个字以前是我不懂的,我以为内耗就是小年轻爱用的一个词,就是不开心,但后来我知道,内耗就是你自己跟自己打架,一拳打一到自己的胸口上,疼也不敢叫。
坐月子的第十天,小乔她妈来,带了她自己的那一套月子经,我看了一下,有些我们已经做了,有些我们没做。
她说晚上不要开窗,容易受风。
我说我们开一条缝通气。
她说不行。
我说那就不行吧。
她说汤不要放葱,葱容易上火。
我说我不放葱,那就放姜。
她说姜可以。
她坐在小乔床边,说今天你不要看手机,看太久眼睛不好。
小乔点头,乖,接着又看了一下。
她妈看到了,说我刚说。
小乔把手机放下,又拿起来,我看她像一个拿着糖的小孩,拿放拿放。
她妈不太高兴。
她妈看着我,说徐姐,你看你做婆婆你要多说点,小孩子就是要管。
我看着她,笑,说她是妈了。
她妈说当妈不代表不用管。
我心里刺了一下,我知道她是那种控制型的爱,不是坏,是严。
我也有这种时候,我也明白这种爱会让人喘不过气。
我说林姐,你说我说呢,我说她又烦。
她说那就让我说。
我才意识到我说了一句话让她不舒服。
我说你说,你是妈。
她点头,接着说了一大堆,我站在旁边听,听完觉得耳朵有点响。
她说完走了,我拿起抹布擦桌子,擦到一半小乔对我说,阿姨你别跟我妈对着来,她敏感。
我说我没有。
她说你有。
我沉默了一下,说可能有。
她说她就是那样,你不要搁心上。
我说我把心搁哪儿。
她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阿姨别内耗。
我说我知道,内耗就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她笑,说你这个婆婆还怎么这么可爱。
我也笑,但笑不像平时,很浅。
她说阿姨你累了就去睡一下。
我说我睡不着,我心里有个鼓,一直咚咚的。
她看我,说我想抱你一下。
她伸手过来抱了我一下,我心里一紧,马上松。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是真婆婆,也是一个被抱的人。
小乔坐月子那一个月结束,有一天她突然说,她想出去走一走。
我说你走吧,但别走太远。
她说我就下楼走到物业那里,就看一下。
我说那你回来给我描述,我再决定明天是不是可以出去。
她笑,说好。
她出去十分钟就回来,说外面太阳好,但风有点儿凉。
我说那以后就早上十点出去。
她说好。
孩子慢慢大了,三个月的时候开始笑,笑的时候嘴角弯,眼睛里像有两个太阳。
我看着他笑,我突然想到我儿子小时候就是这样,笑的时候还会发出一声小小的“啊”。
我说你看你笑,你笑就是好事。
徐建国说你怎么总跟一个婴儿说话。
我说我就是喜欢说,爱说,说出来就不闷。
他摇头,说你这个人就是说话会调节自己。
我说那我更应该说。
有一天晚上,孩子发烧了。
一开始是低烧,三十八点二,我摸他额头,热烫烫的,我心里一紧,印象里我儿子小时候也烧过,但是我忘了那时候我怎么处理的。
小乔看着我,说要不要去医院。
我说再观察一会儿,在家用退烧贴和温水擦擦,看你们准备的药箱里有对乙什么的,可以对症。
她拿出药箱,里面东西齐全,体温计、退烧贴、纱布、医用酒精、滴耳液、棉棒,像一个小医院。
她贴了退烧贴,又拿温水给孩子擦,小心地从额头到脖子再到腋下,我在旁边盯着体温计。
两个小时过去,温度没有降,反而升到三十八点九。
我说走吧,去医院。
她点头。
我们三个人,抱着孩子下六楼,夜里楼道黑,只有应急灯亮,我心里不停地祈祷,我希望这个孩子是风一样轻轻走过,而不是雨一样打在我脸上。
到医院排队,挂号,医生说病毒性发热,冲剂喝上,再观察,如果到了四十进口服退烧药。
我们拿药回家,小乔抱着孩子,孩子在她怀里小小刚刚,眼睛里还亮,她眼睛里是担心,一圈一圈像年轮。
我说你别怕,孩子会好。
她说我怕我做不好。
我说你做得很好。
她看了我一下,突然笑了一下,说你不要每次都这么安慰我。
我说我不安慰,我是讲事实。
她说你这个婆婆很特别。
我说我不想特别,我想正常。
那天夜里我几乎没睡,三点钟的时候烧降了一点,三十九点五降到三十八点四,我心里像放下一个石头。
早上,孩子温度降到了三十七点八,医生说可以先观察。
那一晚之后,我们家里的一条无形的线移了一点。
我以前那条线在我的脚边,我以为我走一步别人就要跟,我以为我做婆婆就是要主动推进。
但我没意识到他们已经是两个大人了,他们有自己的线。
我把那条线往回拉了一点,我站在厨房门口,不再站在客厅的中间,我说我会做饭,你们自己做决定。
小乔开始带孩子去早教,她说她想让孩子多接触人。
我说我年轻时候没有早教,孩子也长大了。
她说时代不一样。
我说我知道。
她带孩子去了早教回来,跟我分享那里的老师怎么说到“敏感期”,怎么说到“触摸区”,我听得必恭必敬,但没记住多少,说实话我不太懂那些词,是新词,但我尊重。
我说你觉得好就去。
她说我觉得好。
我说你觉得好就是好。
她害羞地笑,说阿姨你太偏心我了。
我说我偏不偏没用,重要的是你要偏自己。
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突然听懂了,我要偏自己,不是偏对别人,而是偏我的心别太硬,别把自己逼到墙边再说好坏。
孩子一岁的时候开始学走,家里一圈圈绕,我在边上,手伸得像一棵树的枝,随时准备接他。
他摔倒两次,一次哭,一次没有哭。
我说你厉害,你不哭你就是厉害。
小乔说不哭也可以是因为他没来得及哭。
我说那也厉害,反应慢一点就是慢一点。
她笑,说你这个逻辑太宽了。
我说宽一点好。
我婆婆当年是窄的,她看我做什么都不对,她说你怎么洗米这么笨,你怎么揉面力气这么小,你怎么孩子一摔就哭,你怎么这么多怎么。
我当时就内耗,我整天在一个“我不够好”的筛子里筛自己,筛到粉粉碎碎的,还拿不出来。
我后来走出来,是因为我有一个朋友叫老郭,她在我单位食堂做面点,她跟我说,人啊,不是三个小粉团捏出来的,人是大面团,你得揉一揉,拉一拉,休息一会儿,再揉一揉。
休息,是最难的。
我做婆婆的第一年里,很难休息。
我一看到不顺手的地方就想动,一看到孩子穿袜子穿成不对就想去调,一看到他们吵架我就想去劝。
我就像一个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消防员,看到烟就想拿水管。
但有一次我扑错了火。
是孩子两岁左右那一天,周末,午睡时间,小乔在卧室躺着,徐宁在客厅看综艺,孩子在地上玩积木,摆了一个“L”形。
我看着那个形状,想着他在学字母,我心里有点儿兴趣。
孩子突然拿了一块积木砸了另一个积木,发出“咚”的一声。下一秒他拿积木敲了一下桌子,桌子上有一下印。
我上去了,说不许敲。
孩子看着我,拿着积木,眼睛里的光像突然被盖上一个盖子,暗了一下。
我又说了一句不许敲。
他把积木放下,开始哭。
小乔从卧室出来,走到孩子边上,蹲下来说你想敲什么,你可以敲地毯。
她把地毯拉过来,让孩子敲。
孩子敲了几下,笑了。
我站在旁边,心里酸。
我觉得我像一个小学生,做错了两道题,老师没骂我,把我拉到一个新的练习册上,把题目换了。
那一刻我明白,孩子的行为可以引导,不是每一次都要禁。
我也明白,我不是孩子的第一反应的来源,我是一个第二反应的人。
我后来跟老徐说,我做婆婆的第一件要学的是接受他们的方式,不要把我自己的方式贴上去。
他点头,说你终于懂了。
我说我懂了,但不一定能做到。
他说慢慢来。
我的朋友们也有很多婆婆故事,有一个叫王玉的,她在小区门口卖煎饼,她婆婆把家里每一天的菜安排表贴出来,写了周一到周日分别吃什么,她媳妇看了很反感,觉得像在军事训练。
王玉说她也做过一天这样的表,第二天就撕了。
她说媳妇和婆婆之间的关系,像两条河,要找到一条交流的支流,不要直接把两条河合在一个道上冲,否则冲得河岸都塌。
老郭说婆婆要学会把嘴里的“应该”换成“你觉得怎么样”。
我记住了。
我开始把很多话换成问句,比如我不再说孩子现在应该睡了,我说你们觉得孩子要不要睡一会儿。
我不再说这个菜我做,我说你们想吃我做还是你们去点外卖。
一开始我不习惯,我嘴里打结,觉得自己像在把主动权送出去,送出去的感觉很像借钱,手上空了。
但是我慢慢知道这个“空”是必要的,因为不是所有空都是寂寞,有些空是让空气进来。
我也学会了关闭一些评论。
比如有一天我妹妹来家里吃饭,她说小乔这样那样,说她是不是太独立了,说她是不是不太爱多话,说她是不是把孩子带得太温柔了。
我听了两句,把话切断,说你吃饭。
她说我只是说说。
我说不用说,你吃饭就行。
她看我一下,说你偏心。
我说我偏向家庭的安稳,嘴上多一些会把安稳弄跑。
她不再说,我知道这样不一定是最好的处理,但那一天我只想保护家里的一点点安静。
徐宁也有他的问题。
他工作压力大,回家只想躺着玩手机,老婆在一边打照顾,孩子在一边喊,婆婆在厨房喊饭好了,他拿着手机走来走去,像一个拿着方向盘的人却不愿开车。
我看着他,心里一股火上来。
有一次我没忍住,我说你把手机放下,孩子比手机重要。
他一愣,说我就看一会儿。
我说你不是看一会儿,你总是看。
他停了一下,眼睛里的光暗了一下,说你别老盯我,你也有你自己的事情。
小乔在旁边,夹在中间,看着我们,拉着孩子的手,孩子还不了解这场辩论,拿着一个小红车一直推动。
我老公那天把碗放到桌上,说吃饭,大家都吃饭。
他是我的一个缓冲器,我知道他不好处理,他只是想让东西落到地上,不要在天上争。
我后来跟徐宁讲,我们家不是单位,婆婆不是领导,媳妇不是下属,这个家是你们两个的,你们要站出来,别把我当决策人,我不想当。
他说他以为我喜欢参与。
我说我参与是因为你们不站出来,不是因为我想控制。
我说你要学会承担,承担就是把把自己的姿态放低,把自己的手伸出去,拿一下孩子,拿一下锅,拿一下事情,不要让事情一直拿着你。
他点头,说他总是在单位把自己的位置放到事情前面。
我说你在家里要把事情放到你位置前面。
后来他有做改变,他下班回来先洗手抱孩子,玩十分钟,再去看手机。
我觉得这就是改变。
我在家里的角色也改变了,我不再是那个一张嘴发指令的人,我是那个把厨房灯开得温暖的人,我是那个就算点外卖也把餐桌摆干净的人,我是那个夜里听到孩子哭不会第一时间冲出去的人,我是那个会等信号的人。
等,是很重要的。
我以前不等,我以前看到一个影子就会认为那是危险,看到一个声音就会觉得那是问题,我想要把所有问题拿到自己手里扔掉。
我有一次跟老郭说,我的手很累。
她说你手累是因为你拿了不应该拿的东西。
我问那什么是我应该拿的。
她说你的心。
她说你把你的心拿起来看看,它是不是裂了一个细缝,你拿笔在缝那儿涂一涂,涂成一个花。
我笑,说你怎么给我讲这么诗的东西。
她说这个不是诗,这是生活。
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
她说我也是被生活磨出来的。
她说她当婆婆的时候也一点点学,她也内耗,她也每天拿着扫把扫自己的心,她也扫出灰,她也很累。
她说她后来去报了一个社区里的沟通课,老师让他们写自己的担心,她写了三页纸,全是担心。
老师说我们把担心折成纸飞机,飞出去。
她说那一刻她觉得轻。
她说飞出去不是没有,飞出去是我们让它拥有一个新的方向。
我听了也想去上那样的课,但我没去,我把老郭的那句话写在我自己的纸上,贴在冰箱里,用一个小磁铁夹住,小磁铁上有一只小猫,亮亮的眼睛。
我也开始跟小乔一起做一些新鲜的事,比如我们一起去做了烘焙,她烤了一个抹茶蛋糕,我做了一个简单的鸡蛋饼,甚至不算烘焙,但我把它放到她的蛋糕旁边拍了一张照。
她发朋友圈,配了一段文:阿姨的鸡蛋饼是绿茶旁边的暖阳。
我看了这句,心里暖,真的暖,一块饼也可以是暖阳。
我第一回评论她的朋友圈,我说你写字越来越像诗。
她回我一个红心。
我们也有争吵,这个家不是一个完全无争的地方。
有一次争吵大,吵到小乔带着孩子去她妈那边住了几天。
原因是过年要去谁家。
我妈现在还在,七十八岁了,腿不太利索,但喜欢过年热闹,喜欢孩子在她腿边跑。
小乔说她妈今年身体也不太好,她想回去看看。
我说你们可以两边跑。
她说孩子太小,跑太累。
我说那你分一天给我妈。
她说她尽量。
我心里不舒服,尽量这个词不是一个确定词,我就觉得是敷衍。
我说那尽量就是不来。
她说不是。
我说就是。
她说阿姨你不要这样定义我的话。
我说我懂你的意思。
她摇头,咬了一下牙,说你不懂。
我们这样拉扯,我在屋里每一块地板都走过,她在椅子边上坐得直直的,我们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把这个问题放得很大。
徐宁那天在单位加班,没在场。
小乔最后说了一句她之前没说过的硬话,她说我觉得这个家里面你把你妈放在你心里太高的位置,像一个不可触碰的神,这样我很难。
这句话像一个小刀,扎到了我。
我真疼,我真难受。
但我也不得不面对。
我妈在我心里是一个那样的人,她从我小到大都是那样的人,她说“你这个孩子不要多话”,她说“你这个孩子要懂事”,她说“你这个孩子别让别人看笑话”。
我把她放在一个神的位置,因为她当年的不容易,她持家,她在冬天用冷水洗衣服,她在夏天做饭。
但小乔说她难受,我就会觉得她没看见我妈的那些好,她只看到了她想象中的神性。
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拿了两天时间去我妈那儿,我去坐着,跟她聊聊天,让小乔有两天的空间。
结果是,她带着孩子回她妈那边去了。
徐宁在中间,难,他在我们俩之间像一条绳子,绳子被我们拉着两端。
我那两天里做了很多事情,一直到深夜才睡,不是因为忙,是因为心里塞满东西。
我去看了我妈,她问我你怎么来这么久。
我说你不喜欢我来吗。
她说喜欢,但你太久没来了,这两天来一下我突然有点不适应。
我笑,我妈也会说这种话,不直,绕道表达。
我陪她坐在院子里,冬天的阳光不像夏天那么烫,暖暖的,有一点光粉。
她问我孙子好不好。
我说好。
她问我媳妇怎么样。
我说她在我那儿。
她说你们是不是吵了。
我说没有,很正常。
她笑,说没有这么就来我这儿藏了吗。
我说我不是藏,我是休息。
她说你知道休息了。
我说我知道。
她说你弟弟媳妇也和她婆婆不合,我都不想插手了。
我说你插手也没用。
她看着我,说你说话越来越像我。
我说我像你,没错。
那天回家后,小乔发信息,说她这几天会在她妈那边调整一下,之后再回来。
我回了一句好的。
我其实心里很乱,但我把乱按在一个东西下面,那个东西是一个看不见的石板,把乱盖住。
她回来那天,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孩子的背包,她抬头看了一下我,我正坐在餐桌边上擦水果。
我说来了。
她说来晚了。
我说不晚。
她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一下子跑到我的腿边,抱着我大腿,我心里那个石板一下子掀掉。
我蹲下抱了孩子一下,摸他的头,摸他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像拨琴。
小乔站在边上,看着我,她说阿姨,你这几天休息了吗。
我说休息。
她说你在吗。
我说我在我妈那儿。
她点头,说我知道,我妈跟我说了。
我说你也休息。
她说我休息了。
我们没有谈那几天的事情,我们聊了孩子晚上尿不湿换的频率,我们聊了窗边那个盆栽掉叶子的原因,我们聊了电饭锅是不是要换新。
我们把我们的线往前一点,绕过那个大口子。
那一次我就真的明白一个现实,你要接受儿子的生命是他和他老婆的生命,不是你的延伸。
你要接受你在这段关系里的角色是一个可移动的支点,你不在中心。
你要接受你的“付出”不是你拿出来别人就要拿走,你的付出要讲边界,要讲对方要不要。
你要接受你跟你自己的感受不一样,不要把自己的“难受”变成对别人的“要求”。
这几个现实,我写在小本子上,写完不贴冰箱,贴在我自己的衣柜门后边。
我每天早上拿衣服的时候能看一眼,我就会把我的那只手往回收一收。
我还有一个现实要接受,孤独。
不是你一个人在家酒足饭饱的孤独,是你在一个满屋子人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孤独。
你会突然找不到话说,你会觉得你讲的话没有人接,你会觉得你在努力做一个好婆婆但不一定有人看见。
这时候我就会出去,去楼下买葱,去隔壁的小店买一包盐,去小区的长椅上坐一会儿。
我会给我朋友打电话,打一段五分钟的电话,聊聊一个不重要的八卦,聊聊谁送了一个不好看的围巾。
我打完电话回家,我就感觉自己的心又可以跟这个屋子的空气对上。
我也会看一些东西,比如我会在抖音上看手工,看一个人怎么把旧牛仔裤改成一个袋子,那个袋子看起来好用,但我不一定做,我就看,看完我就觉得我脑子里有一个新的空间。
小乔有时候会给我发一个链接,说这个包适合你。
我说我已经不背包了,我背菜筐。
她笑,说你背菜筐也可以漂亮。
我说你替我美。
我们现在的生活也不是没有糟糕的时刻。
比如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不适应,第一天回家一直哭,说老师指着他鼻子说他不听话。
我听了心里一惊,我突然有一个义愤的念头,想去幼儿园跟老师说,你不能这样对孩子。
小乔拉住我,说阿姨你先别冲动。
她说孩子可能理解有偏差,我们不要把自己的情绪放到他的理解上。
我深吸一口气,坐沙发上,把手放到膝盖上,像徐建国那样稳。
她去跟老师沟通,一来一回,她回来跟我说老师其实没有指鼻子,是孩子感觉被批评的时候在脑子里把那个动作延伸了。
我点头,说我懂。
她看我,说你真的懂。
我说我是懂,但我差一点就不懂了。
我知道我的那个差一点就是我的内耗,它一直像一个小火苗,随时准备烧,我要做的就是看见它,吹一下,别让它变成火。
徐宁也在成长,他有时候会主动跟我说家里的计划。
他说妈,这个周末我们可能去小乔妈那边,你不介意吧。
我说你们去。
他说我觉得要跟你报告一下。
我说你可以告诉我,但不用报告。
他说那我告诉。
我说好。
他还会带孩子来找我,他们三人走路的样子像三条不同的线,撞到一起就是一个符号。
我在厨房里做饭,做一个菜叫豆酱豇豆,我把豇豆切得长长的,豆酱炒香,一下子香到心里。
小乔说阿姨你这个豆酱有点儿辣。
我说生活要辣一辣。
她说你就会讲。
我说我会做。
我们也会一起去菜市场,她拿篮子,我拿布袋,我们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走,闻一下小葱,摸一下土豆,问一下猪肉是不是今天的,问一下鱼是不是昨天水里的。
我们会碰到王玉,她会叫我们两声,说我今天有新米,带一点。
我们会碰到老郭,她会对我说,你现在脸圆一点了,说明你吃得好。
我说我心也圆一点了,说明我喘得好。
她笑,说你在开窍。
有一次我们去完菜市场,回家路上,小乔拿手机,拍了一张我们手的照片,她把这张照片发给我,说我喜欢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样子。
我看那张照片,手一只老,一只年轻,一只中年,三个不一样的地方握在一起,一种温柔也握在一起。
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家的现在。
我也学会处理钱的事情。
钱是一个大问题,钱会从任何一个缝隙里跑出来吵你。
我们以前给他们钱,他们不好意思收,我写一个红封给他们,放在他们的枕头下,小乔说那是偷偷给,我不喜欢。
我说那你怎么喜欢。
她说你说清楚给什么不是给什么,你别突然把我当一个需要接受施舍的人。
我当时被她这句话击中。
施舍。
这个词是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做的,但我不小心做了。
我从那以后如果要给,他们两个人在场,我把钱放在桌上,说这个月家里的油盐钱我出,你们别跟我抢。
他们笑,说其实我们可以出。
我说可以出的时候你们出,不能的时候我出,互相扶。
这样,一件事就从霾变成了晴。
小乔现在也会给我一些东西,她会给我买一个围巾,很简的那种,没有花,没有刺绣,暖。
她说这个是给你冬天在菜市场卷起来不怕风的。
我说我不怕风,我怕雨。
她笑,说你这人。
她也会给我买一瓶柠檬香味的洗衣液,说这个味道你一定喜欢。
我闻了一下,说喜欢。
我真的喜欢,柠檬是干净的感觉。
我也开始给她买一些东西,我买她喜欢的素色毛巾,我给她买一个手持小风扇,夏天用不热。
我买的东西不贵,但表达一个意愿:我看见你喜欢的东西,我愿意为你准备。
这就是一个新的关系。
我也跟她妈慢慢建立一个关系。
我一开始觉得她妈拿着一个尺子一走一过,我作为一个布料就能被她拉长拉短。
后来我知道她也是一个在生活里的女人,她嘴硬心软,她也会在夜里给女儿打电话,她也会在我不知情的时候给我们递一些菜,她也会在孩子生病的时候给我发信息。
有一次她给我发了一张照片,是她家阳台的植物,花开了,她说这是你上次拿来的肥料用的。
我看到那花,胖胖的,红红的,我想那肥料是我店里买的最普通的一包,她却把它用得好。
我回她一个笑脸,说你真会吝。
她说你也挺会。
我们把彼此之间的讥讽换成了笑谈,我觉得这个关系也开始变得轻。
她有一次生气,她跟我说她女儿在家里哭,她觉得她女儿在我们这里没有被理解。我听了先不反驳,我说我来你家坐一下,我们面对面说,不要在手机里说。
我们坐在她家阳台,阳台有一台风扇在慢慢转,我们一人喝一杯茶,她说她希望她女儿被看见,她说她希望她女儿不要在一个家里像一个客人,她说她希望婆婆就是像一个妈妈。
我说我知道,我想做你的女儿的妈妈,但是我也是另一个人的妻子,也是另一个人的女儿,我有时候不能把你的女儿当我的女儿那样紧,我要给她自由,我也要给我自己自由。
她听了,一开始眉头还皱着,后来慢慢松了,她说你说得对。
她说我们两个都要学会放过自己。
我说我们两个都要学会看见别人的好。
她笑,说你说的好是你的人。
我们两人那一天聊了一个小时,最后我俩抱了一下,像两个一起冲过一次小坡的同伴。
我们抱的那一下让我觉得世上没有完美的婆婆,也没有完美的妈妈,只有在种种不完美里试着让手不松的人。
三年过去之后,我们家也还是在变。
孩子上了小班,我看他背着一个小小的书包,手里拿着一个泥工作品,作品上有两个洞。
我问你这个什么。
他说洞。
我说好。
小乔说这是装风的。
我说你们真会说。
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散步,走到小区门口看那个小狗啃骨头,走到便利店买一盒牛奶。
我会问小乔你最近看什么书,她说她看了一个叫“边界”的书,说得很简单很好,也很值得一看。
我说边界就是分线。
她笑,说对。
她说阿姨你读也会懂,你懂得比我多。
我说我不读,我就听你说。
她说好。
我问她那个书说边界是什么,她说边界是别人要什么我可以说是或者不是,边界也是我知道我不要什么,我说不。
我听了,我们回家,我把她说的那几句写在我的本子上。
我发现我习惯写东西,这个习惯让我觉得安心。
我现在这个小说是我自己心里的小说,我写我做婆婆,写我做女人,写我做女儿,写我做一个在城市里走来走去的人。
我也写我接受的那些现实。
第一,我接受我的儿子不是我的第二个人生,他是他的第一人生。
第二,我接受我的媳妇不是我的延伸,她是一个有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喜欢、自己的语言的人。
第三,我接受我的付出不一定被回馈,我依然可以选择付出,但我不把付出当武器。
第四,我接受我不懂得他们的很多词,我可以学,也可以不学,但我的尊重不应该缺席。
第五,我接受有人会说我偏心,也有人会说我干涉,我接受这些评判,但我不让它们带走我的安稳。
第六,我接受自己的孤独,它是一个坐在我家角落里的影子,他不吵,他不哭,他偶尔跟我喝一杯茶。
第七,我接受这个家会有争吵,争吵不一定是破碎,争吵也可能是一次空气的流动,它让我们知道哪里堵了。
第八,我接受我自己的老去,我把我的手做低,我把我的脚放稳,我把我的话少一点,我把我的笑多一点。
这八条我当初在纸上写得很丑,字大字小,有的字没写好,像一个孩子写作业,我看着这些丑字,觉得它们也很美。
它们美在真诚,真诚一直是这个家的暖阳。
我也接受我不聪明的时候,我会把碗砸了,我会把话说错,我会把一件小事做成一件大事,我会在夜里醒来,我会在早上忘记。
我允许自己这样。
我允许自己当一个不完美的婆婆。
我也接受我心里有一些事情我一直不肯放,比如我妈的那条黑色的毛线,她在我小时候给我织的毛衣的线,我有时候会拿那条线出来看,看到线上的一个结,那个结是她当年没有看见的,我现在看见了,而我不想把这个现在的看见变成我对小乔的控制。
我把这个结留在我心里,像一个小指点,它提醒我曾经,也提醒我现在。
我还接受钱的事情我不会处理得完美,我会错把一个红包放在一个错误的地方,我会不小心让一个饭钱多了,我会不小心做了一些多余的事情,但我会承认,我会说对不起。
我也会在每一个饭后的晚上拿出我的小本子,写今天的一个小好一个小坏,小好是我做了一个好吃的青菜,小坏是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写完睡觉,睡得很实。
小乔现在也会跟我说她的心事。
她有一次说她觉得在工作上不太顺,她觉得她的一个方案被人抢走了,她觉得她很沮丧。
我说你哭吗。
她说不哭。
我说那你骂吗。
她说不骂。
我说那你写吗。
她说我写。
我说你写了就好,你把这个事情变成文字,它就不是那个事情,它会变得少一点。
她笑,说阿姨你怎么这么文学。
我说我只是这样觉得。
她也会跟我说她和她朋友有矛盾,我说你不要让自己永远做一个要照顾别人的人,你也要照顾自己。
她说她想试。
我说你试。
我们的关系被很多这样的小对话慢慢铸了起来。
有一次她对我说,阿姨,你有时候会在一个事情上停很久,你看着它不动,这让我有安全感。
我说我没动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动。
她笑,说那就很好,你不知道怎么动就不动,这很智慧。
我说我这就是懒。
她说你怎么又这样。
我说我就是这样,我的“不完美”在这个家里也有位置。
她说有很大位置。
我也开始跟她一起把孩子带到不同的地方,去图书馆,去博物馆,去河边,我们在河边个草坪上铺一块毯子,孩子在上边跑。
我们会一起讨论孩子的教育,不是上一堂课,而是两个人聊天。
她说她希望孩子学会表达,我说我希望孩子学会忍耐,她说表达不等于不忍耐,我说忍耐不等于不表达,我们两个笑,笑的时候我把手伸出去,她把手握住。
这个家不是一个完美的家,它有很多时刻让人想走出去,它也有很多做饭的香让人想走回来。
我也知道,我不可能避免所有的冲突,有些冲突是在家里的生长,它像一个枝条,它碰到其他枝条,会发出声音。
我们要做的不是把枝条砍掉,而是让枝条长到一个可以看见彼此的位置。
我也跟自己说一个现实,我必须学会说“我不行”,必须学会说“我不懂”,必须学会说“你们来决定”。
这三句是我的护身符。
它们看起来像一个退缩,但它们让我不内耗,它们让我不拿起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也慢慢懂得我的“起承转合”,我的人生也是起承转合,现在的起是我当婆婆的开始,承是我和媳妇和儿子的关系在发展,转是我们每一次冲突之后的改变,合是我们某一天坐在同一个桌子边上的那一顿饭。
那顿饭我们吃的是炒米粉和清炒土豆丝,米粉上有一点儿辣,土豆丝不油。
我们吃的时候没有大话,我们吃的时候有小笑,我们吃的时候孩子讲了一个他在幼儿园学的谜语,我们吃的时候,我在心里说了一句,我接受你们,我也接受我自己。
我再也不是那个想把所有东西握在手里的人。
我现在是那个拿着铲子的人,铲子在手里,但不是用来指挥,是用来翻炒。
我有时候会把铲子放下,走到阳台,看一下那个红花,看一下那个风,我说风,你来一来,你吹我一下,你吹到我的心上,我会舒服一点。
风来一来,我舒服。
我也会把我的小本子拿出来,再写两句,我像一个学生,但我乐意做这个学生。
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在跟她婆婆吵架,她说你不要再干涉我的孩子,她婆婆说那是我的孙子。
我站在旁边,心里一动,我没有上去,我没有说话,我只是看。
我回家给小乔讲了这个事情,她说你现在可以只是看了。
我说是,我现在可以只是看了。
她说你的人生到这个段落了。
我说对,我的人生到这个段落了。
我写这些,不是为了让谁学我,我只是要对自己说,我做婆婆,我想不内耗,我想活得轻一点,我要接受这几个现实,我要在里面做走路的那个我,不是跑步的那个我。
我可以慢,我可以偶尔停,我可以在厨房里多做一盘菜,我可以在夜里多睡一次,我可以在孩子哭的时候不去伸手,我可以在小乔累的时候给她一个拥抱,我可以在老徐说话的时候在边上静静地着他。
我可以这样。
我现在就是这样。
有时候小乔坐在我边上,她会说阿姨你是真性情。
我说我是真性情,但我也在学克制。
她说你克制得很好。
我说我克制得一般。
我们两个笑。
我看着她的笑,我想到我第一次在面包店看到她的那一脸干净,现在她还是那样的干净,只是她的笑里面多了几条小小的线,那是生活画的线,是好看的线。
我也想到我第一次问她“你觉得婆婆什么最难”,现在我可以答了。
我说最难的是不在自己心里打一架。
她说她记下来。
我说你不用记,你做就知道了。
她说她做了。
我说我也做了。
今夜我坐在窗边,我看着灯光,我听到了楼下小孩的叫声,我听到了厨房里的水声,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心说我不内耗,我接受现实。
心说我不内耗,不是因为我不疼,是因为我不打。
心说我不内耗,是因为我愿意在别人需要我的时候出现,不需要的时候退。
心说我不内耗,是因为我愿意原谅我的不完美,也愿意看见别人的不完美。
心说我不内耗,是因为我愿意把我的爱拿出来的时候不撑着别人。
我落笔写了一句,我是婆婆,我喜欢这样的自己。
我把笔盖好,放到一旁,起来去厨房把明天的米泡好。
我在水里摸到了米的那个滑滑的触感,感觉到时间在我的手里动了一下。
我上床,拉好被子,闭上眼睛,梦里是一个小孩子在草地上奔跑,我追,但我不太急,我只是跟着。
我跟着,心里很安稳。
第二天,我给小乔发了一段消息,我说我今天想做豆酱豇豆,你要不要吃。
她回我一个字,要。
这个字看起来像一个小孩子在跳。
我要,我也要。
我把菜洗好,切好,炒好,端上桌,我们坐下吃。
我们吃的时候没有说很多话,我们吃的时候安静,安静就是好。
饭后,我跟她说我昨天写了一段东西,她问我写什么。
我说我写我接受的现实。
她说你给我看看。
我说那是我给自己的东西。
她说你不给也行。
我说我给你看一条,第六条孤独。
她看了一眼,说阿姨你很勇敢,你敢写这个。
我说我也不是。
她说你是。
她握着我的手,轻轻的一下。
这一下让我觉得这个家是在发出一种温度,这个温度不是热,也不是冷,是暖,是让人愿意坐下来的那个暖。
日子其实是这样子,你在某一天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你在某一天把自己的手举起,你在某一天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你在某一天把自己的耳朵打开。
你在某一天学会在一个家庭里做一个不是中心的人,你在某一天学会在一个家庭里做一个伸手的人,你在某一天学会在一个家庭里做一个退步的人。
你在某一天学会接受这个现实,这现实是你不是神,你不是领导,你不是导师,你不是强制者,你是一个人,你是一个平常的婆婆,你是一个有热水壶的人,你是一个会买菜的人,你是一个会在风里走的人。
这就是我想写的,我真的想写的。
我现在就写到了这儿,我现在就觉得轻。
我知道我还会重,重不是坏,重是提醒我还有需要。
我知道我还有一些没有讲的事情,比如我和老徐之间那些小的暗流,比如我去见我小学同学那一天的尴尬,比如我在街上被一个孩子喊错名字的那一瞬间的笑。
我以后再写。
我现在去厨房,把那个锅擦一擦,把那个碗抬到上层,把那个垃圾扫一下,把那个桌子上沾到汤汁的地方擦干净。
我去做这些事,我不觉得这就是我的全部,但这就是我的现在。
我不内耗,我接受现实,我活着很好。
有一天我终于要写到一个真的结尾,我会写,我当婆婆的这些年也像一个起承转合,我做到了我能做的,我没做到的我也看见了。
我当婆婆的这些年让我认识了一个新的自己,这个自己不是小孩,也不是老人大人,她是一个在厨房里拿铲子的人,她是一个在阳台上看风的人,她是一个在客厅里把自己的声响调低的人,她是一个愿意走近又愿意后退的人。
我做这样的人,我满意。
我做这样的人,我轻。
我做这样的人,我被看见,也看见别人。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