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只捂着脸的小兔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又像是刚吃完辣椒。
我看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只捂着脸的小兔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又像是刚吃完辣椒。
她的语音点开,六秒,两个字:“来呗。”
我回她:“干啥?”
她打字:“我家下水道堵了,你不是会通吗,来一趟。”
我就盯着那句“你不是会通吗”,心里一哆嗦,想起我爸的工具箱,红漆蹭得花,管钳,钢丝,皮搋子,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乐队。
她又发一个表情,斜眼笑,后面跟一句:“通了,我给你吃肉肉。”
我笑了,笑里带点虚:“什么肉肉?”
她回:“你不是爱吃肉吗,切好的牛肉片,鸳鸯锅,我这有半盒。”
我坐在工位,桌面乱成海,项目表格打开了一半,右下角时间跳到晚上七点二十,我盯着那个时间,像看一个落水的蚂蚁挣扎。
“你领导叫你去她家,啊?”背后袁姐探过来,小声打了一下我椅背。
我把手机扣住,像捂住一个秘密口袋:“下水道堵了。”
袁姐嘴角挑起来:“你通过谁家的,下水道?”
我翻了个白眼:“我就去帮一下,离这不远。”
她哼了一声:“是啊,离得不远,八百米,三十个八卦。”
我还是站起来了,拿外套,掂了掂,口袋里有个小皮搋子,我那天从爸那边拿来的,用来救自己厨房洗菜池。
“你还真的带皮搋子上班?”王成从隔壁抻头过来,眼神坏坏的,像一条在水里打转的小黑鱼。
我没理他,拿钥匙,走了。
电梯里是三个人和一个快递箱,箱子上写着“速食酸辣粉”,快递小哥看我的皮搋子,笑了笑:“干活去啊哥们。”
我嗯了一声:“领导家。”
他挑眉:“你们领导都堵啊。”
电梯到一楼,门开,我往外走,风从玻璃门里掀起来,吸一口,凉得像刚发完工资又看见网购账单。
她住在公司后面那排老小区,楼道有股铁锈味和酱油味,灯是黄色的,刺啦刺啦闪两下才稳住。
我在她家门口停了一秒,想调整一下表情,像在镜子前拟一个笑。
门开了,她穿着一个条纹T恤,头发扎成半马尾,脸上没化妆,眼睛还是大,那种初见时就让人觉得有点过于亮的眼睛。
她像没看见我手上的皮搋子,先把门开到最大:“快进来,发誓我用洗衣胶囊,绝对不是我太脏。”
我也笑:“你以为堵是洗衣胶囊干的?”
她把拖鞋扔给我:“你别说,我家洗手池,洗澡时水漫到脚背,我能看见自己的脚在漂。”
我换上拖鞋,踩进去,客厅小,边上的桌子上放着一堆文件夹,夹子上有贴纸,写着“周会”、“复盘”、“人力需求”。
我看着那些词,脑子里冒出我们的项目表,那些不合格报表像群蟑螂,越拍越多。
她站在厨房门口,有点焦躁,又有点兴奋:“在这,来吧,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把皮搋子拿出来,像在舞台上抽出自己绝招的道具:“不是专家,是半个学徒。”
她退到一边,抓了一把头发:“我跟物业吵了三个回合,他们说‘小姐你那边属公共管道问题,我们得先申请’,我说‘那你申请啊’,他们说‘我们人手不够’,我说‘怎么够啊’,他们说一个‘啊’把我呛回了原地。”
我蹲到洗手池前,看结构,排水口不大,周围有点黑色的膜,像城市的肺里积出的污。
“你找个脸盆,”我说,“接着点水。”
她去翻,翻出一个蓝色盆,里面还躺着两只脚形牛油果拖鞋。
“你喜欢把拖鞋放盆里?”
她听着笑:“我喜欢给我的脚一个单独的床位。”
我用皮搋子在排水口上吸,吸几下,手腕发紧,心里想着我爸在我十二岁那年说的那句“用劲儿要有韧,不然你只会把表面搞得更脏”。
水动了一下,像被捅了个痒痒,又停。
“等会儿,”她拿了壶热水,“烫。”她提醒得很温柔。
我把热水边倒边搅,脏水翻出一股味儿,叮的一下,我脑子里闪过那个味儿的规模——应该是两个月的头发,外加一月的皂垢,还有一周什么没讲的东西。
她站在旁边,鼻子皱成一个小三角:“这气味好真实。”
我想笑,笑不出来,继续吸,手臂慢慢酸,捏住皮搋子,像捏住一只争执的鸭子。
水的声音变了,低低的,像从远处慢慢移过来,通了一半。
“你去拿钢丝,”我说,“如果你家有。”
她摇头:“我家没有钢丝,我有一本钢铁是怎么练成的。”
我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你这个时候还开书店。”
她把手机递给我:“看这个,淘宝上有视频,教通。”
我没接,继续,手上的力道短促又稳,皮搋子松开的一瞬间,水像是被放生了,哗地一声,冒出来的泡像呼吸,又像笑。
她“呀”了一声,炮仗来了,跳了两下,像一只成功脱困的兔子:“通了?”
我松一口气,坐到地上,靠着柜子,肩膀有点酸,又有点骄傲,像打赢一个不大不小的仗。
她把水再放了一遍,流顺滑,像修好的琴弦:“我就知道你能搞定。”
我有点不习惯被夸,手还握着皮搋子,动作停在半空,那种尴尬像开会时被点名发言,我想躲又没得躲。
她去拿了纸巾,递给我:“擦擦。”
我擦了擦手,站起来:“别用太多清洁球,越洗越堵。”
她嗯嗯点头,像刚学会一个新单词:“你说的都对。”
我说:“你这下水管可能还有缩点,明天找人把拐角换一下。”
她把手举起来像投赞成票:“走一个。”
话往厨房外跑,鼻子里是牛肉的味道,她打开冰箱,掏出半盒牛肉卷,又拿出一袋土豆片,像一个小型战地补给站。
“吃肉肉,”她看着我,笑,小孩笑,“我是真的说肉肉,不是你想的那种。”
我摆手:“我没想那种。”
她盯着我一秒,假装怀疑:“你没想那种?”
我挑眉:“我之前以为你家的肉先要通下水道才能吃。”
她被我的话逗笑,笑出声,笑里有点辣,像重庆小面里藏的辣油,一点点渗出来,鼻翼泛红。
我把锅拿出来,她洗了锅底,鸳鸯形成,白汤在一边,红汤在一边,像两种生活的脾气。
我说:“你怎么一个人住?”
她把牛肉卷一层层展开,像铺床:“我不太喜欢合租,我爱东西各自有位置。”
我瞥了瞥客厅的文件夹:“你这是把工作放得比人多。”
她没接我的话,拿起一片牛肉,“你先吃,我烫。”
我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坐在一个有人予你关爱的地方,又像在一个你不该停太久的站台。
我爸说过,某些时候你帮人不是看手势,是看边上那种空气,是不是该你帮,是不是该你走。
我夹了一片牛肉,一口,嚼,真的嫩。
“你怎么会这些?”她看我,“你是怎么会通下水道的?”
我眼睛望了一下窗外,窗的外面是一片低的屋顶,屋顶上有几只鸽子。
“我爸是管道工,”我说,“我小时候看他弯腰,整天跟水管打交道,我长大了,手上有那劲儿。”
她突然停了手,像想到了点什么:“你小时候是不是常被喊‘小工’?”
我笑:“差不多,我小叔叫我‘管子’,见我就喊‘管子来了’。”
她把一个蘑菇丢到汤里:“你们家是不是坐在院子里吃饭?”
我想了想,那些旧景像一个旧照片,一角卷起,露出两只手和一个菜盆:“我们家有一次停水,我爸从井里拖水桶,我就在旁边蹦着,像眼睛在井里游。”
她没说话。
她把一碗葱花丢进白汤那边,香气轻轻伸过来,像一只手握住我鼻子的尖。
“你怎么进到我们这公司?”她问,像问一个平行世界的门是哪条路。
我咬着肉:“我做了两年物业,后来转了客服,再后来干采购,现在这个是项目支撑。”
她点头:“怪不得你手上还有皮搋子。”
我笑:“那是我的家庭版技能。”
她把两个土豆片夹给我:“我们项目明天要开会,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像点一个让人心里缩的节拍:“周总要来。”
她把眼睛闭了一秒:“他来就来,他平时像一个考试老师,又像一个昆虫采集者。”
我笑了:“昆虫采集者是什么?”
她眨一下眼:“他喜欢拿小镊子夹你的错误,然后放到玻璃盒里给大家看。”
我一口肉卡在咽喉,差点笑出声:“你这个比喻,太狠。”
她看我笑,自己也笑了,笑到轻微地咳了一下,拿杯子喝水,杯子上印着英文:“Work Work Work”。
她说:“我不太喜欢把几个字写在杯子上告诉自己要努力,但我又不得不怕自己忘了。”
她把牛肉片一把按进红汤,像宣布一个小仪式:“你今天帮我了,我明天会帮你。”
我抬头看她:“帮我什么?”
她眼睛里有一点亮:“公司把你当万能工用,我会给你写成‘关键人’,我会写你是‘解决小危机的第一反应’,周总喜欢这些词。”
我笑:“你们的词太贵了。”
她也笑:“我们的词很辣,吃多了胃心烧。”
我突然想起下面楼道里的那股铁锈味,想起电梯里那个快递箱上的酸辣粉,我想起我妈周末打来的电话,说“回来吃鸡”,我说“我忙”,她在电话那端停了五秒,“你忙就别回来,我冻在冰箱里的鸡不是给你一个人的,我们大家都吃。”
我看着锅里的肉,眼睛有点酸,像刚被开水蒸了一下。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她问。
我摇头:“没。”
她没再追问,灯光包住我们,像一个小岛,我们在里面嚼嚼咽咽,说说停停,一会儿笑,一会儿沉默。
吃到九点,她收了碗,洗了锅,我帮她把皮搋子洗了,冲得干干净净,像给一个小兵洗完澡。
她突然说:“你知道今天下午,我在二号会议室哭了一次吗?”
我听到“哭”,心里像被手指拉了一下。
“为什么?”我问。
她拿毛巾擦手,背对着我:“人手不够,报表漏了一项,周总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看’,我说‘我看了’,他低头说‘你这样没资格当这一组的负责人’,我就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往外跑。”
我站在厨房门口,脚下是她的拖鞋和落了几个水珠的地砖。
“对不起啊,我这么轻轻地讲一个很重的事,”她把毛巾挂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有在某些时候堵得厉害,通不动。”
我点点头:“我知道。”
她给我一个笑,发自鼻尖的一半:“所以我知道你通得动。”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是两个在管道里各自卡住的人,互相给一个音。
她把窗开了一半,外面的风进来,带着点陈年香,可能是下雨前的味,也可能是人家厨房在炒蒜的气。
我说:“我走了。”
她嗯一声,去玄关,给我拿了我的鞋,弯腰,头发掉在脸颊边,我突然看见她耳朵后面有一个像小豆的黑痣。
我不知道为什么记住了这么小的一个细节,也许是因为那一刻我觉得她很真实,像一个没有装饰的东西。
她说:“我送你到楼下。”
我摆摆手:“不用了。”
她还是拿了钥匙,不太听我的“不用”,像一个不轻易放弃的人。
楼道里黄灯还在闪,我往下走,转角处有一个老头儿拿着菜篮子,上面放着两根葱和两块豆腐,他看我们一眼,眼睛很小,笑也很小。
她对他说:“张叔。”
老头儿说:“晚上好啊,姑娘。”
我们走到楼下,小区里有孩子在玩滑板,鞋底发出那种擦肩的声音,像警报又像欢呼。
她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天,天黑得深,像一个布,一边还没翻到亮的那面。
她说:“谢谢你啊。”
我说:“别客气。”
她看着我的脸,忽然笑得有一点羞羞的:“肉肉好吃吗?”
我说:“好吃。”
她像完成了一个任务,颠了颠脚:“那就行。”
我走了两步,她突然叫我:“喂。”
我回头:“嗯?”
她把手放到嘴边,像小孩说秘密:“明天你别怕。”
我“嗯”。
第二天,周会。
二号会议室,白板上写满了字,左上角是“人力补充”,右下角是“交付节点”,像一支痛苦的乐队把所有破音列出来。
周总坐在最右,袖口很硬,手指很干,眼睛冷冷的。
他看着我们一圈人:“你们对这个修订意见有什么看法?”
我眼睛在桌面滑,看到陆蔓,她把笔握得紧,很紧,像一个要扎破一个皮球的人。
王成坐在我的左侧,嘴角挂着一点笑,像刚吃完东西的人。
他发言:“修订意见倒是没有,关键是我们的执行力,这次很多节点都拖了,原因呢,还是人手不够,人手不够需要提前协调,这个我们这边真的做得不够。”
周总点头:“谁负责协调?”
王成把眼睛慢慢移向陆蔓,像一个浪花朝某个石头拍过去。
她把笔放下,抬起脸:“我负责,但有两个岗位上个周才批下来,昨天才有人到岗,我们只能先用临时工,上线过程中出现了两个缺口。”
周总:“缺口能否用备用组补?”
她:“备用组的两个拿去做直播了。”
周总皱眉:“谁安排的?”
她眼睛微微闪了一下:“是我安排的。”
周总手指在桌面一敲:“为什么?”
她没急着说,她看了一眼我,像躲闪一下,又像请求一个眼神。
她才开口:“因为直播那边是甲方的现场需求,那天晚上八点临时加,让我们出两个人过去,我的选择是把备用组派去了,因为他们全能,直播结束第二天早上他们还能赶回来,但实际遇到的问题是直播延时了四小时,导致备用组没回来,节点就没有补上。”
周总冷冷看她:“所以你错了。”
她很直:“是。”
周总像刚抽了一根烟,吐出一个句子:“你连这个都没想过?”
她没看他,她看我,我们在会议室的空气里对视了一秒,像互相给彼此一个支撑,虽然没有用。
王成笑得很黑:“领导年轻啊,冲动。”
我心里面那根线被拉了一下,觉得它像没打结的鞋带。
陆蔓突然不笑了,她眼睛里有一个点像燃起的小火,她说:“我年轻,但我不糊涂。”
桌子上的笔晃了一下,声小。
周总看她,眼睛像一块石头:“你有证据吗?”
她拿起一张纸,放在桌上,“这是甲方当天晚上发来的需求提醒,”她说,“时间是八点零八,内容是‘今晚直播希望贵司支援两名调度人员’,下面有‘紧急’标识。”
周总没说话。
我看到她的小手颤了一下,像一个会说狠话的人在说完之后偷偷喘气。
会议室里沉了三秒,谁也不动。
周总才淡淡说:“这不是问题核心。”
她问:“核心是什么?”
他把视线往左点了点:“核心是你判断是否有备用预案,你没有备用预案,你只是临时反应,你一个团队的负责人不能只做临时反应。”
她没反驳,眼睛里那点火消了一半。
王成看起来很满意,他一直像一个在操纵某种小线的木偶匠,现在他的手指慢慢放松。
我突然开口:“我有一点想法。”
周总看我,脸色不像差,但也不像欢迎:“你说。”
我说:“我们现在就是在讲一个晚上加需求,但实际上我们常态都在不能预测,我建议我们要有一个‘小危机地图’,把所有可能临时加的东西列一下,同时我们根据每个岗位可互换的程度做出‘日常替补表’,就像篮球队。”
王成看我,笑:“小危机地图?”
我点头:“我们说的都是大危机,但实际上让我们掉链子的都是这些小危机,比如突然间两个临时录音,突然间一个保洁员请假,突然间一台设备不能开机,这些东西把我们打散了,然后我们在空中拼回去,拼不好就掉下来。”
周总没有表态,眼角的线往下拖了一点,像一个更深的皱。
他看陆蔓:“这是你手下的建议?”
她点了点头:“是。”
他又看我:“你能把这个东西做出来吗?”
我说:“能,但要三天。”
他看其他人:“谁帮他?”
会议室里安静得像一个被雨打完的院子。
王成咳了一下,吞了一口口水,像不想出现在名单上的那类人。
陆蔓收了笔,说:“我帮他。”
周总点点头:“好,那就这样。”
他合上文件,手指敲两下:“今天会到此。”
大家陆续起身,椅子拉动地面的声音像气团在移动。
我站起来,脚突然有点虚。
她走到我旁边,小声说:“你刚刚说得挺好。”
我说:“谢谢。”
她把嘴角抬了一下:“谢谢你来的那天晚上吃了肉肉。”
我没笑,只是点了一下头。
王成从我们身边过,声音不大,但刚好我能听见:“你还会通下水道,会通会议口。”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笑:“你会通八卦。”
他没笑,眼睛轻轻一转,像避开一条不想碰的线。
会议结束,办公室气流开始换,外面的风不太好,像有湿度。
我坐回工位,打开电脑,开始做那个“小危机地图”,列了一堆东西,突发的,临时的,不在计划里的。
我写到一半,手机震了一下。
妈发来的消息:“周末回来。”
我没回,过五秒,她又一条:“上次鸡我没做,留着你回来做。”
我放下手机,手指在键盘上敲敲停停,脑子像一个高压锅,东西在里面转。
下午两点,我去茶水间,接了一杯水,热的,从机器里出来的那种稳定的热。
陆蔓也来,她拿着一个纸杯,杯子上写着“今天也要冲冲冲”。
她看我:“吃饭了吗?”
我摇头:“没胃口。”
她点一下,像一个温柔但不多话的人。
她开水壶,水声汩汩,像一个要把什么浇掉的声音。
她突然说:“我在家里不哭,只有在办公室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茶水间说这个,但我知道她在找一个地方把这句话放下。
我说:“你说。”
她把杯子端着,手指细,指甲透明:“我爸妈在我读大学的时候离了,我妈走得急,我那会儿在宿舍吃便当,辣的那种,我哭了,因为辣,因为家,因为我突然觉得我没有哪里可以回去。”
她看我一眼,眼神像一把拔出来的钉子,尖,但不伤我:“所以你知道,昨天我会一个人在二号会议室哭,我不是因为周总,我是因为我突然想起我没有备用预案。”
我把杯子握得很稳,像握一个出世的孩子的手。
她笑了一下,弱:“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矫情的人。”
我说:“不。”
她拿杯子的一瞬间,指尖碰到我的杯子,两个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像一个很轻的“叮”。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东西跑出来又缩回去:“我们要做这个地图。”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换了频道,从“我”跑到“我们”,那种转换让我心里跳了一下。
我说:“嗯。”
接下来三天我们像两个把房子拆了又搭的人,我们去看各个岗位,问各种“突然”,把人的名字和人的能力一条一条写下来。
我们去设备室,老黄看着我们:“你们搞啥?”
她笑,笑得温柔:“搞一个表,里面写‘老黄是能在凌晨十二点去设备室的神’。”
老黄瞪眼:“什么神,我是怕你小姑娘明天没有。”
她把手把老黄的肩拍了一下:“我明天有。”
老黄看着她,好像决定把自己的本子翻给她:“你别笑得像个孩子。”
她笑:“我一直是孩子,除了在周总面前。”
我们去客服台,玲玲在手机那边连着说了四分钟,“您好,请稍等”,她抬眼,看着我们的表:“你们这个挺好啊。”
我说:“我们要把你的‘突然离席十五分钟去洗手间’也写上,别以为这个不重要。”
她笑:“你们连这个也写?”
我认真,“是啊,我们要写每一个看起来像不重要的点,因为最后让我们掉的是这个。”
她点头:“你们真的搞事儿。”
时间像被我们分成了很多小块,我们把每一个小块都拿出来看,像把厨房那根被堵住的管子打开,看看里面卡的都是啥。
三天后,我们把这个表拿到了周会。
周总看了十分钟,眉毛一点点松。
他把表放下,眼睛扫过我们:“这东西有用。”
我们没有笑,我们只是坐着,像两个在火里跑了很久的人突然坐下来一小会儿。
他看我:“这谁做的?”
我说:“我做的,她帮我。”
他点头:“你们两个继续。”
他站起来,白板上的字还在那里,但现在看起来不像那么威胁。
开完会,我们回到工位。
王成走过来,手挂在口袋里:“你们这个表挺新。”
我说:“嗯。”
他看我:“你会的东西挺多,你还会在家里通下水道。”
我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能在加班时帮人去掉一个小危险?”
他没出声,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不明显,但我看得见。
他转身走,走得慢,像脚上挂了一点重重的东西。
晚上,我在公司门口碰到物业小吴,他搬水,他笑着跟我打招呼:“你们昨天的水有点黄,是新管里锈跑出来了。”
我说:“我知道。”
他点点头,又说:“那个女生给你吃肉啊?”
我没接他的话,他看着我笑,“你们都爱开这种玩笑。”
我没笑。
我走到路口,风很硬,像要把我从一条小路吹到另一条。
我给妈发了消息:“周末回来。”
她秒回:“来,鸡等你。”
我笑着拿着手机,就在那一刻,另一个消息弹出来,是陆蔓。
她发了一张照片,桌上是锅,里面是白汤,汤里有两块豆腐,还有一把小葱。
她写:“今天先吃清的。”
我没有回,我只是把手机收起来,走。
那样的日子就那么继续着,像一条没被完全修好但勉强能用的道路,我们绕着坑走,几次差点踩下去,又接回彼此的手。
我慢慢发现她的边角,她会在晚上的时候突然发一段话说“我怕我一辈子都得做一个人扛的人”,也会在清晨说“今天起床没有流泪,我在乐”。
她像一个调子有时偏的人,但总体是准的。
办公室里,陆蔓在某些人眼里是“95年的女生”,是“年轻领导”,是“冲动”,是“还有点好看”,是“能把你用得很狠”,是“会在会议上用锋利的词”。
我在她身边,看见另一面,她会在你递给她一杯水的时候说“谢谢”,会在你帮她处理一个小烂事时把眉毛柔一柔,会在路过保洁阿姨的时候自己缩一下身子让路。
我渐渐习惯她的声音,她说“真的”,她说“来”,她说“没事”,她说“这个我们可以重做”。
她不太说“对不起”,她更多说“这个我们内部补”,这是一种习惯,一种把自己的责任扛在肩上,用另一个词讲出来的习惯。
有一天,我们开了一个甲方的现场协调会,周总也在,甲方周总的名字和我们这位一样,但人不一样,他穿着一件灰西装,手里拿着一个黑本子,眉毛一直往下。
我们站在展厅里,灯很杂,设备在背后嗡嗡响。
他看着我们的项目表:“这个地方你们能不能提前一天准备?”
陆蔓说:“能。”
他又问:“你们的人手这周能不能不出差?”
她说:“尽量。”
他用眼睛扫了一圈:“你们谁是现场的第一责任?”
她说:“我。”
他点点头:“好。”
那天开到十点,甲方的周总一直像一个把大家往外推的人。
我们回到办公室,灯少了,声音也少了。
她坐在工位,突然跳了一句:“我不喜欢被看成一个不够的东西。”
她抬眼看我:“我不是小,我是够的。”
我点头:“我知道。”
她把手向前伸了一下,像抓住一道光:“我明天去找周总说,我这周要两个临时岗位,财务要批,不批我就去找他,再不批我就拉他来我们的设备室看一下‘冒烟的地方’,他看到就会批。”
我看着她,她笑起来,自信又带点孩子气:“你信我。”
我说:“好。”
第二天,她真的去找了周总。
在人力那边,她站着,声音不大但稳:“我要两个临时岗位,本周。”
人力刘姐看着她,眼睛像一个还没被说服的钟:“为什么?”
她说:“因为我们这边模型正在调整,交付节点有两个调度的坑,这个坑我们用项目支撑的人去补值,我们这个月已经用了四十次‘非计划出勤’,我不能再让他们用一百次,我需要正规人。”
刘姐把眼睛斜了一下:“你们用这么多‘非计划出勤’,怎么证明?”
她把我们那张“小危机地图”拿出来,指着一个表:“这里每一个都是,我计算了时间。”
刘姐看了一会儿:“你们这个表动用人员带薪加班的机制怎么覆盖?”
她说:“我们用‘精度差值’去覆盖,两边做平。”
刘姐不是傻,她知道她在被少数几个词打动,她慢慢点头:“我把你这个东西拿去给周总看。”
她没多说,“谢谢”,她只是把表折起来,低头走出去。
我站在走廊,看到她从人力出来,她像一个刚跑完四百米的人,信心还在,腿有点软。
她走到我旁边,小声说:“我已经跑了第一圈。”
我看着她,心脏那边有一点热,我拍了拍她背,“好。”
那一周,我们的临时岗位确实批下来两个。
我们把那两个位置做成一个流动的补位组,效果立马像在厨房里换了一个拐角,水流顺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你明知道要做的东西就是这些简单但让你不同的东西,你却一直在绕。
我们绕回来,我们走上那条路。
陆蔓在这些天里,会越来越像一个有根的人,她会在一阵风里快走,在一个陌生的街口停一下,给自己一个呼吸,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踏实了。
我们也越来越像一支不是那么紧张的队。
当然,八卦还在。
王成的嘴还在。
人会说:“你们关系不一般啊。”
有人说:“我看到你们晚上从小区出来。”
有人说:“你们是不是单独吃饭啊。”
有人说:“你去她家通下水道,你通了她的人生吧。”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那根线老是在拉,有时候忍不住反了一个眼,有时候就当它是风。
她也知道这些,她会在某些时候把嘴唇压一下,然后往我这边看一眼,像问我“你怕不怕”,我就回她一个“我不怕”。
我们两个都是不太害怕的人,但我们不是完全不怕,我们怕的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会在某一个你准备好说“算了”的瞬间,把你拉回去。
有一晚,我们两个还在办公室,十点,灯的颜色变黄一点。
她突然说:“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不适合这样工作?”
我转头:“你说什么?”
她把手放到桌面,手背有一点青筋,很细:“我们在用一个很硬的方式去拧一个很软的东西,我们把它拧顺了,它又会弯回来,我们又去拧,就像你那天用皮搋子,其实你知道这个管子会再堵。”
我看着她,想了一秒,“我知道。”
她看着我,眼睛里像有水:“你为什么还拧?”
我说:“拧的不是一次,是一种习惯。”
她笑了一下,笑里有点苦:“你跟我很像。”
我说:“你跟我很像。”
她把脸转了一下,鼻子那边红了一点,我想起她第一天在我们公司里走进我视野的时候,她用了一个很戏剧的句子:“你们这组要被我拎起来。”
当时我心里想“拎什么”,现在我知道她要拎的不是我们,是她自己。
周末,我回家。
妈在厨房,拿出那只冻了很久的鸡,切成块,姜蒜葱全部在锅里香了,整屋子像一个太久没吃饭的人的鼻子在跳。
我坐在桌旁,爸的工具箱在门口,他正在修我们家的阳台,水管有一点响,像一只老的猫在叫。
他说:“你回来了。”
我说:“我回来了。”
他没多讲,“你要吃饭。”
我看着他背,想起他那年的背很硬,现在的背差了一点,但还是像一个大一点的家。
我吃饭,妈一直给我夹菜,说“你太瘦了”,说“你脸色不太好”,说“你在公司别老加班”。
我只是“嗯”,我觉得我在这饭桌上又回到了一个被保护的身份里,我在里面不被问太多,我也不太想被问。
吃完饭,我到院子里坐,夜晚的院子里有虫鸣,不多,但清,像一个几年前的夏天。
手机震了一下,是她。
“你在家吗?”她发。
“在,”我回。
她:“我也在家。”
我:“你去你妈那边了吗?”
她:“没有。”
我:“你给自己做饭了吗?”
她:“没有,”她发一个笑,“我吃了外卖。”
我:“吃什么?”
她:“烧烤。”她发了一张小串的照片,十个一串,辣粉撒在上面。
我看着这张照片,又看了看院子里的月亮,月亮不太圆,不是月半,也不是月末,像一个随意云打了一下边。
她问:“你在哪里?”
我发了一张院子照片过去,院子的树,桌,工具箱,有一只猫在远处。
她没说话,我等了一会儿,她才发:“你爸的工具箱看起来很有故事。”
我打字:“它比我还老。”
她发一个哈,跟着那句:“你会不会希望你一直在这院子里?”
我停一下,心里像被柔柔地抬了一下,我看着院子的灯,灯在微微摇。
我回:“我不会。”
她立刻问:“为什么?”
我打字:“因为我会想你在办公室里的样子。”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说了一个太实的话,像把一个东西从心里掏出来,放到聊天框上,发出去。
她没回。
我把手机放到桌面,过一会儿,她发了一个“呃”。
她又发:“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又打字:“我想到了就说了。”
她发:“我不是一个会让人喜欢的领导。”
我回:“你是一个会让人想帮的领导。”
她发:“你喜欢我吗?”后面跟着一个很非常规的笑脸,像一个吐舌的表情。
我看着那句,心里一颤,手指停在键盘上,有点想把手机放回口袋,又觉得这样就是躲。
我慢慢打字:“我喜欢你做事情的样子。”
她发:“是你在喜欢我的事情,不是我。”
我打字:“我要说的是,我喜欢你在厨房里扔葱的样子。”
她发了一排笑:“你这个人。”
我也笑。
她又发:“你喜欢怎么说你就怎么说,我不怕,我只是怕有一天你把我当一堆工作。”
我打字:“我不会。”
她发了一句:“你还是别说了,我会心跳加快。”
我看着这句话,心里真的在跳,一下两下,像装了一个小马达。
我把手机放到一边,抬头看天,又低头看地,风不大,猫跑过我的脚背,毛踩了一下我的皮肤。
后来,我们就这样在两个世界里互发消息,在同一个城市里吃不同的晚饭,一天接一天,我们越来越像两个在同一个口里说话的人。
冬天快到的时候,我们的项目迎来一次大审。
大审就是把你所有的东西拿来,放桌上,让一个外面的人看,像被陌生的医生检查。
我们准备,忙到三个晚上都在公司,所有的东西都做了标记,每一个小危机都被列出来,每一个替补都被写在旁边,像一个完整的计划书。
审那天,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的,眼睛像一种平平的水,他没表情,他对我们说:“你们请开始。”
陆蔓往前一站,真的是那种站的样子,她把所有的东西讲了一遍,她把我们的地图打开,她把我们的流程解释,她把我们的两个临时岗位怎么用的讲得很清楚,她在中间停了几次,她笑,她停,她看着我们。
男人看了一会儿,问她:“你们最大的风险是什么?”
她答:“人。”
他问:“怎么从人上规避?”
她答:“把‘人’分成可变和不可变,把不可变的地方做固化,把可变的地方做流动。”
他没点头,他不是那种会在台上给你任何反馈的人,他只是又问:“你这套东西有数据吗?”
她把我们那张表的数据交上:“有。”
整个过程冷冷的,但很扎,像一把没有花的刀,锋利。
结束之后,男人坐起来,声音平:“这个不错。”
我们等了这三个字很久,也许不是这三个字,就是这个语气的平。
我们回到办公室,有点开心,有一点松,有一点累。
她坐在椅子上,把头靠在手,笑了一下:“我们到了一个点。”
我看着她,笑,像我们到了一个山口,未来道路还难,但这一段是漂亮的。
王成跑过来,拍了一张我们的表,发到群里:“我们的‘小危机地图’过审了。”
群里人沸一下,像一个小的庆典,但没有音乐,只有文字“牛”“好”“厉害”。
她没有在群里说任何值得写进日志的话,她只是看着我们,说:“今天都不要加班了。”
我们“大好”。
我们一定要吃东西。
她拿起手机,说:“我请,肉肉。”
我笑:“你又开始肉肉。”
她点头:“这一次是大肉肉。”
我们去公司旁边那家小店,店面小,桌椅低,老板是一个东北阿姨,说话像包子,一个个往你桌上砸。
我们点了很多,牛肉,肥牛,土豆,藕片,金针菇,豆皮,豆腐,拿了一杯可乐,我的,她拿了一杯橙汁。
我们两个坐在角落,把锅放中间,阿姨往锅里倒料,香冲上来,嗓子里有一点咸。
她突然发了一句:“你有女朋友吗?”
我看着她一秒,心里有一个飞的东西掠过,像麻雀。
我说:“有一个以前的,现在没有。”
她点头:“我也是。”
我说:“你以前?”
她说:“以前有,他不太喜欢我现在的工作,他觉得女生不要扛那么重,他说‘你为什么要在晚上加班到这么晚’,我说‘我喜欢’,他就走了。”
她说这个的时候眼睛很平,没有任何戏,我知道她是在把这件事当一个片段说,她不想把它挂在心上或者挂在别人眼上。
她突然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我摇头:“我说不来,我喜欢一个人时不看她是什么样,我看她说话时眼睛的样子。”
她“哦”了一声,像收了一个小讯息。
她看着我:“你写字吗?”
我点头:“我写。”
她好奇:“写什么?”
我说:“我写人写自己,我写我爸的工具箱,我写我妈叫我回家,我写你在厨房扔葱花。”
她笑出声,笑得亮:“你这个人真的。”
我说:“我只是把看到的东西写下来。”
她像突然变成一个听故事的小孩:“你能不能写我?”
我说:“我正在写你。”
她低头,嘴角一点点上去,又一点点下来,像一个很微的弧。
吃到半,王成带着几个人也来同一家店,他看见我们,喊了一嗓子:“哟,吃肉呢。”
我抬头,看他,他把手往后一摆,装随意,眼睛却不随意。
他走过来,拍我的肩:“你把你的‘通管子’用道理说出来了,你厉害。”
我笑:“你把你的‘通消息’用八卦说出来了,你也厉害。”
他明白我在说什么,脸瞬间一下子冷,他挤了一句:“你别把自己当英雄。”
我看着他:“我不是英雄。”
他看着她,像想说什么,没说,转身走了。
她把眼睛放回锅里,夹了一片肉,很轻:“你不用跟他计较。”
我说:“我没计较。”
她说:“我知道。”
这一晚我们有点多说,我们说了很多关于“知道”和“不知道”的东西,我们讲我们的家,我们讲我们的工作,我们讲我们的未来,我们完全没有讲“我们”,我们像有一点害怕那个词,我们像在往回打。
吃完,她说:“我走了。”
我说:“我也走。”
我们在门口虚虚地对视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我们各自往两头去,城市在我们之间像一个大布我们的一段那布是干净的另一段是油。
回到家,我在沙发上坐了一阵,脑子像一堆小方块在下落,拼拼拼,不太拼得好。
我睡了,梦里是水管,水管里有头发,有皂垢,有泥,有隐约的人声,我在里面抓皮搋子,皮搋子在我手里变成了一支笔,我写在水上,水冲我字,字不变,水变,最终光起来。
第二天的早上,妈打电话说:“你昨天吃什么了?”
我说:“火锅。”
她说:“少吃,辣。”
我说:“好。”
她说:“那个领导你喜欢吗?”
我愣了,手上的杯子轻轻“哐”了一下。
我说:“你怎么知道一个领导?”
她笑:“猜的。”
我笑:“你猜什么。”
她说:“你这几天跟以前不一样,你声音里有个东西。”
我说:“什么东西?”
她说:“我说不出来,人是能听到别人的心的,你如果觉得我在乱讲,就当我在讲一首歌。”
我说:“你这个比喻厉害。”
她笑:“你爸刚刚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们儿子像在家里安了一个新管’。”
我笑:“你们两个都是诗人。”
她说:“你开心就好。”
我说:“嗯。”
挂了电话,我站到窗边,看外面,人走,车慢,这城市在一个有点饱的状态。
陆蔓发消息:“今天晚一点?”
我回:“可以。”
她发:“我想跑一下步。”
我发:“跑。”
她发:“你也跑。”
我发:“我不跑,我走。”
她发了一个笑:“走也好。”
晚上,我们在公司门口碰到,她穿着黑运动裤,鞋很普通,她不穿昂贵,她喜欢可以动的东西。
她说:“跑了两公里。”
我说:“很快。”
她摇头:“不快,我跑得不快,我跑的是心。”
我们沿着路走,风有一点冷,边上的洗车店还开着灯。
她说:“你知道周总准备用我们这套东西给其他组吗?”
我说:“知道。”
她说:“你介意吗?”
我摇头:“不介意。”
她说:“我介意。”
我看着她。
她说:“我介意不是因为他们用,我介意是因为我没办法说‘这个是我们两个做出来的’,我必须说‘这个是我们这组做出来的’,我有一点不舒服。”
我理解她,这种不舒服不是占有欲,是想要把一个属于的东西给一个人,不是一个组。
我说:“可以在你的心里说,不用在台上说。”
她看我一眼,眼睛亮一会儿:“你就是来给我提供这种话的人。”
我笑。
她突然停了两步,像要把一个东西拿出来看,她说:“我不适合有男朋友。”
我没接,她继续:“我怕我会把他当工作,把我们当项目,把某一天的晚饭当周会,把某一场吵架当审,这样不对。”
我听着,心里有一点杵,我像被她的某一根筋捅了一下。
我说:“你不会。”
她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你在厨房里扔葱花的时候不是工作,你在那时候是一个小孩,你在那个时候是一个很私人的人,你会有这样的瞬间,你会把它给另一个人。”
她笑了,很小:“你说的很像一个我想要相信的东西。”
我说:“你可以试试。”
她看着我,眼睛上有一层薄薄的光,我在那层光里看见一条小路,我看见她从另一边走过来,走到了我这边。
我们继续走,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一直拉到我,拉到她。
“我们会怎么样?”她突然问,突然,一句,不像计划。
我说:“我们现在很好。”
她没紧追,她把手举起来,像做了一个很轻的舞,什么也没有,空气里的舞。
她说:“通了,我给你吃肉肉。”
我笑:“你这个句子已经变成我们的口头禅。”
她说:“对。”
接下来是一个冬,冬里我们各自都没有去另一个人的家,我们在公司,我们在外面的这条路,我们在热的火锅店,我们在冷的便利店门口。
有一天,她突然发烧,三十八度五。
她还是来公司,她坐在工位,一直说“没事”,她眼角红,鼻子动,两手仍旧去碰文件,她要把东西交出去,她不想让别人担心她。
我看着她这样,一种火从我心里上来,我想把她揪回家。
我说:“你回去。”
她说:“不。”
我说:“你不回去我就把你扛走。”
她笑了一下,又咳了一下:“你扛不动我,我有重。”
我说:“你有轻。”
她看我,半秒,就慢慢站起来,真的慢,她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起身,她拿了外套,像一个在战场里被喊回后方的人。
她说:“我走了。”
我说:“我送你。”
她没推拒,我们一起在电梯里,她靠着电梯,眯了一下眼睛,像在睡。
她家里那楼道的灯还在闪,可能永远都在闪。
我把她送到门口,她打开门,我想进去,她说:“不用了,”她笑了一下,“我会自己走到床上,我不需要你看我被被盖住。”她说完自己笑,像一个调侃自己的女孩,“这句话有点奇怪,是不是?”
我也笑:“奇怪。”
她突然凑过来,把手放到我的额头,手凉,我有点惊,“你替我把门关上,我躺床上,然后你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勇,她就是一个知道自己要怎么做的人,她把自己的状态也安排得井井有条。
我说:“好。”
她走进去,头歪了一下,像差一点要倒了,她还是稳着,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我站在门口,看着她躺下,盖上被,她抬眼看我,眼里有个人。
她说:“你走吧。”
我说:“好。”
我给她关门,门发出那个老小区的“咔哒”,我心里也有一个“咔哒”。
我下楼,风有一点厉害,像把我头顶的热烧都吹散了。
她第二天没来公司。
第三天,她回来,脸色白,眼睛更清,她坐下,给我们开会,那个劲儿又回来,她轻轻地说:“我们继续。”
我们的项目到了最后,交付那天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送到甲方的桌上,那桌上是干净的,我们站在那里,像一群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很干的人的孩子,我们头发湿,脸上干。
周总在最后站了一句:“这次做得好。”
我们在家里吃饭,在公司吃饭,在外面吃饭,吃的食物都变成了我们日子的一个标记,我们每吃一次都会说一次“这次也算通了”。
再后来,年更深了,春过了,一点点,新的项目来,老的项目结束,新的关系在某些时候爬上某个灯,发光,老的关系在某些时候挂在某个窗上,风一吹,摇。
你问我和她后来怎么样?
我会告诉你,我们没有在一次吃饭的时候突然牵手,我们没有在一次下班的时候突然拥抱,我们没有在一次春节的时候突然同住。
我们只是一直在做一件事,把各自的下水道打通,把各自的生活通通,把各自的心通一点,把彼此的关系通得干净一点。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我不再哭在二号会议室了。”
我说:“恭喜。”
她说:“我还是会在晚上在家里哭,在我的床旁边,我会觉得我不是一个十分好的东西,我会把自己放倒,拿一个大枕头压住,我会再站起来,我会再扛。”
我说:“我知道。”
她说:“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会一直发消息的人,我有时候会消失,我喜欢消失,我喜欢在某些时候让人找不到我。”
我说:“行。”
她说:“你不要觉得这是一种把你推开的动作,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地方。”
我说:“我知道。”
她笑,在那个笑里我看见了她的自省,她的自信,她的不完美,她的勇,她的年轻,她的老,她的孩子,她的大人,她在那个笑里像一个完整的人。
还有一次,她发给我她小的时候的一张照片,她站在一条老街的石头上,她穿着一件黄色的裙,是那种不贵的黄,她笑,牙齿有点儿乱,她的眼睛以一种很没有防备的方式在看镜头,她说:“那是我。”我说:“我看见你了。”
再然后,一些别的人也开始慢慢把我们两个当成一个自然的组合,他们会在办公室里说“去找她和他”,他们不再说的是某个事情,我们变成了一个动词,他们把我们当成一个“能把东西通”的动词。
这个动词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我把皮搋子放进了我的工作,她把笔放进了她的生活,我们把“通”和“写”都变成了一个共同。
这不是什么浪漫的故事,这是一条以油渍、头发、皂垢为起点的路,我们在这一条路上走,走着的时候我们会看到花,会看到鸽子,会看到菜市场,会看到合同,会看到眼泪。
对话也越来越像我们的体温,我们说话的方式变成了一个我们之间的代码,我们会说“小危机”,我们会说“通了”,我们会说“肉肉”,我们会说一堆没有在字典里的词。
年后我们有一天去看一个展,展里有一个作品,是一根透明的时候可以看见里面的流动的管子,那管子在玻璃房里,你可以看见里面的水、彩纸、亮亮的粉末,他们在流。
她站在那前面,笑了,她笑得像她在厨房里扔葱花的时候一样。
她说:“你看,多好。”
我说:“好。”
她把手指在玻璃上一点点动,像摸一个陌生人,她看着那些流,她说:“这就是我们。”
我说:“嗯。”
我们从那边走出来,太阳有一点不强,春天在那时候有一种光,是从树的叶子上面的光,是往下一点一点掉的光。
我们在那光里走,像走在一个很被宽容的世界里,我们每一次呼吸都是被照着,我们每一次低声也是被抱着。
那是一个这样的日子,那天我们没有吵,没有哭,我们只是很简单地走到一个饭馆,点了一碗面,面是热的,我们吃,吃到最后,她把筷子放下来,说:“通了。”
我看着她,笑,说:“通了。”
我们总是在说这个词,我们在用这个词把我们的每一天标记,我们在用这个词把我们从一个难的小东西里拉出来,每一次我们都能做到那一点,每一次我们都在那一点里相遇。
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结成婚,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变成彼此的家,我只知道我们在这个城市里用这个词一直一直在做一个事情,像两个人在下水道里不断地把手伸进去,把卡的东西拿出来,拿出来,再拿出来。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它没有多华丽,它没有多强烈,它是拧,它是通,它是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扶一下,它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笑一下,它是我们在一个局里把自己的手放在另一只手上,它是我们在一个街头把自己的脚放在另一个脚的旁边。
它是我们在一个长夜里在两个不同地方打字说“今天也通了”,它是我们在一个白天里在两张不同桌子上敲了同样的四个字“行、不、行”,它是我们在一个小小厨房里火锅的红汤、白汤,它是我们在一个旧楼道里闪的黄灯,它是我们在一个办公室里一张纸一张纸看,那些纸上的字,它是我们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光里把自己放进去,说:“通了,我给你吃肉肉。”
作品声明: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来源:搞笑占卜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