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还有一个皮肤晒成麦色的中年人,坐在驾驶位后面,手伸出来跟我打招呼,说叔,我叫小迪,路熟,放心。
我掏了八万,拎着保温壶上了房车,鞋刚踏上踏板,就看到车里多了三张陌生脸。
一个女孩靠着窗,戴着渔夫帽,笑得像没事人。
一个瘦高男人抱着相机包,眼睛往我脸上打量又躲开。
还有一个皮肤晒成麦色的中年人,坐在驾驶位后面,手伸出来跟我打招呼,说叔,我叫小迪,路熟,放心。
我脚在门口卡着不动,脑子嗡一下,回头看英子,她拎着一个大袋子红枣和核桃,眼睛也大。
我说怎么回事?
孟川从车后面钻出来,身上还挂着一个麦克风,笑得心虚,他说爸,先上来,走两步不耽误说话。
我还没说话,林静从后面拉我胳膊,小声说爸,别在门口堵着,孩子还在后面。
我一低头,小宝抱着恐龙,团团拎着粉色小书包,站得乖。
我把保温壶往车里放,咣当一声,心里火是压着的,嘴不等人全部上来就开了。
我说我出八万,带一家子八口去新疆自驾,怎么上来变成十一口了?
那女孩摘了帽子,笑着站起来,自我介绍,说叔,我叫乐乐,是孟川合作的博主,咱们这次拍个系列,赞助方给了车和路餐,我来帮忙协调;这位是老卢,摄影;这位是小迪,当地向导兼司机。
我转过去盯着孟川,火往上顶,他低头看鞋,我把话压成一条绳,一句一句扯出来。
我说跟我说过吗?我问你跟我说过吗?
孟川抬头,又低下去,嘴里冒一句,说爸,我怕你不同意。
英子轻轻拍我后背,我一甩开,坐到副驾,手摸着安全带,那种想占住这个位置的冲动,比我年轻时候抢车头座位还硬。
我说先说清楚,谁开车?
小迪笑,说叔,您开,累了我替,您是主心骨。
我盯着他的眼睛,里面稳稳的,像河边那块老石头,他不躲,我心里稍微往下掉了一寸。
我说孟川,你把话说明白。
孟川干咳两下,说爸,八万是您出,车是公司赞助的,我打算拍视频,回来能多赚点,把钱补给您,给妈,也给孩子们换个空调,你不是总嫌旧空调嗡嗡响吗?
我看着他,心反复拧着,像手里那条旧毛巾,拧了多次已没有水。
我说我不是不让你搞,我是……你让我们知道,有个数,家里人要有数。
林静接话,柔柔的,说是我们没处理好,爸,怪我们。
乐乐一直微笑,没插嘴,老卢也没动,只是小迪说叔,这条线我熟,路况我都摸过,孩子坐车不会难受,三小时一停,我负责帮您看着。
英子坐到后面,把孩子拉到身边,冲我挤眼,意思是别再吵了,先走再说。
我鼻子里凉气吸进去,压着火,说走吧,但路上再谈。
小迪起车,发动机低沉,房车略晃,我手扶着车门上方的扶手,眼看着院门退后,乌鲁木齐的楼落在后面,太阳从车窗刺进来,有那种出门的快感,又有一个压着的东西像鞋里有沙。
出三环的时候,小迪让座,我坐上驾驶位,油门轻轻踩,房车比我以前开的公交沉得很,但稳,脚下心里有点依靠的感觉。
英子往我椅背后塞了一块腰靠,我把它靠在腰的软肉上,舒服了一点。
我说大家坐稳,今天到吐鲁番,我们先不赶夜路。
团团问,吐鲁番是什么?
英子笑,说葡萄干。
小宝插嘴,说那有恐龙吗?
我说恐龙在你书里,先把书放下,别晕车。
乐乐在后座架了一个小稳定器,把镜头对着窗外,嘴里说着出发的开场白,声音甜一点但不做作,我听着不太反感。
老卢把镜头调了调,眼睛盯着路的光,我心里突然想起我年轻时候在县城驾校教别人倒车,那些眼睛里都有紧张的光,老卢没有,他像在看一条已走过的路。
孟瑶在后面把团团的娃娃绑在座椅侧面,阿伟帮她拉紧安全带,动手麻利,这孩子平时修车,有点力气的样子。
我把车驶到高速,风从前挡上扫过去,那种往前的感觉把室内的尴尬也刮薄了一些。
英子从袋子里拿出煮好的鸡蛋,我一只手捏方向盘,一只手接过,剥皮的时候皮粘着手,有点不耐烦,英子就伸手过来帮我剥了,动作干净,她说你开车别分心。
我说我这么多年车不是这么开的,我要吃蛋也能开。
她笑,说你这话跟当年一样。
我的心软了一点,但嘴上还是硬,哼了一下。
小迪坐在我旁边,不抢话,只是偶尔指点前面的地标,说再过十八公里有个服务区,厕所干净。
我瞥他,心里对人从陌生变成观察,他的手指关节粗,领口洗得干净,衣服不新但挺。
我说你是本地人?
他说我在阿克苏长大,后来在库尔勒做导游,司机证也考了,叔您放心。
乐乐忽然蹭到前面,把话题插进来,说叔,我们这次路线我和小迪定的,兼顾孩子和老人,景色也不差,拍起来美。
我说我看不是你定,是小迪定的,你在后面拍。
她笑,露一粒虎牙,说是,还是叔明白。
说是三小时一停,我们提前停了,因为团团说要上厕所,小迪在服务区把停车位对齐,我细看他的动作,方向盘掌握很柔,我心里又对他升了一点好感。
我进厕所的时候,镜子里照出我的脸,眉毛白了一些,英子从后面拍我,说别皱,笑一笑。
我拿纸擦手,往外走,乐乐在洗手台旁边收捆线,她的手细,她穿的鞋干净,我心里闪过一点不相干的想法,年轻就是随便一站都干净。
回到车上,英子分葡萄干,欢声笑声在车里飘,我把车开出服务区,靠在方向盘上,突然把声音压低,说孟川,我们要谈谈。
车里的笑声没落下来,孟川递过来一个麦克,我说不用,我这声音不用麦。
他把麦放下,眼睛看我,我眼睛直直对着他的,我说你瞒着我们带人,这是第一件让人心里不舒服的事;第二,你把我们的家这件事拿去做内容,虽然可能赚钱,但你要问问每个人,愿不愿意被拍。
他想了一下,说爸,我问过英子妈,她说按她的感觉来,缓一点;瑶瑶说可以,但不拍孩子正脸;林静说谨慎;阿伟说支持;你,我确实没问。
我呼吸把气拉长,压住不让它断,我说我不是不愿意被拍,我是要知道,知道我在哪个镜头里,我说什么话不会被剪得面目全非。
乐乐刚要说话,又把嘴闭上,我看了一眼她,心里觉得这个姑娘有点分寸。
小迪说叔,拍的内容我们尊重您,您不愿意,就不拍您,我们也有别的风景可以拍。
英子拍拍我胳膊,说你别一棒子打死,人家也不容易,年轻人做事又不是坏事。
我沉着嘴,没再说话,车过了山口,风变硬,轮胎压在路面的那种声音像钢丝擦石子,带一点尖细。
吐鲁番的热像一手捂在脸上的蒸汽,我们在坎儿井博物馆下车的时候,小宝被热风打了个哆嗦,立刻贴到我的腿,我把手伸出去护着他,就像他还在蹒跚学步那会儿。
乐乐拿着稳定器走在前面,嘴里说着吐鲁番的故事,团团拉着瑶瑶的手问什么是井,小迪弯腰画了一个圈,耐心地讲水怎么从地下走。
我走在后面,心里不由自主地计数,这是第二站,第三站是葡萄沟,第四站是夜住。
夜里的房车停在葡萄架下,空气里有甜味,英子把米和菜从箱子里翻出来,林静帮她切,咔嚓咔嚓,声音很稳定。
我把车尾的桌子展开,阿伟弄了个小炉子,煎鸡蛋,小迪拿出辣椒,问能吃辣吗?
我握着筷子,说能吃。
乐乐拿了个小碗过来,问叔,我给您夹?
我说不用,我自己来。
她笑了一下,退后,去给老卢夹菜,我看她背影,真的像一条往外流的光。
孟川也来帮忙,晃着手机,拍英子的手,英子说别拍我手,我手上都是菜味。
我们坐成半圈,孩子坐在中间,英子给团团拨了一小碗淡汤,小宝拿着鸡蛋,认真地切一刀,像在做实验。
我喝一口茶,嘴里烫到舌头,吐了一口热气,突然说了一句,钱的问题回头再算,你们别拿这事当借口。
英子看我,眼里微笑又有点担心,她知道我这句不是没有软的另一头。
孟川放下手机,说爸,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瞒你,我只是怕你不让人来,我想这次拍好,回来能让你少操心,真的。
我说操心是我对你们的习惯,不能让,但可以减。
那一晚,风在葡萄叶间走过,像有人在纸上轻(刻)着字,房车里面有暖黄灯,我靠在椅上,英子靠在我肩上,孩子们笑过一阵就安静下来,我看着窗外的夜,想起我当年开公交的夜里,站牌下没人,路灯把空地照成每一块的形状,我在车里一人,那时候我也不怕孤独,现在车里满满的人,我却不喜欢突然出现的陌生感。
第二天出发去库尔勒,走的路上温度还是高,小迪说午后风大,我们早点过去。
车里有一段时间安静,只有老卢的镜头轻轻“咔”的声音,我对他产生一点好奇,他拍的东西到底留给谁看?
我说老卢,你拍了这么多年,留给谁看?
他咬着筷子,轻轻笑,说自己看,孩子看,想看的都看,不看也没关系。
我说那算什么?
他说算时间里不愿意忘的东西。
我不说话了,心里的一块别扭像被这句轻轻碰了一下。
路边的风力发电像一排排竖着的白色象,我们从它们中间穿过去,我感到一种不属于我的事情在发生,然后我试图让自己参与进去。
库尔勒的夜晚比吐鲁番凉一点,风穿过车的缝隙进来,英子把孩子拥得紧,小迪说明天上天山的路,要注意海拔,老人和孩子都用氧气,放心,我备了。
我们在巴音布鲁克的路口停下,天远得像没人管,小宝看着草原上的羊,说能摸吗?
小迪笑,说那羊跑不让你摸,你跑不动它。
乐乐对着草地拍了一长段,她在镜头里说草原的风把人原来的声音吹散,我看她这句,说得有点像演,我却没那么烦,我成人后的心变得宽一点。
我们翻山的时候,英子的脸发白,我停下车,让小迪上,英子靠在我肩上,说我有点晕。
我把她的手握紧,像她当年生孟瑶的时候我握她的手一样,那时候我也紧,她也紧,现在人老了一点,紧还是紧,只是里面的东西不同。
小迪说叔,您下去走几步,再上来,氧气在这,吸一下。
英子吸了两口,脸色好了些,我跟着她下车走两步,风从山上下来,我感觉自己也不是很稳,但在孩子面前不能说。
团团牵着瑶瑶的手,问妈妈,山会动吗?
瑶瑶说山不会动,是云在动。
团团哦了一声,抬头看天,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一路,不光有景,还有每个人的状态,英子的晕,小宝的好奇,团团的睡觉不踏实,我坐在司机位置,感觉自己像绑在一根绳子上,另一头牵着所有人,不能松手。
乐乐在后面拿着麦,说我们今天在巴音布鲁克看落日,希望能遇到九曲十八弯,叔你见过那么多站牌,肯定也见过很多落日吧?
我说站牌下面的落日是灰的,真正的落日是你在路上看见的。
她笑得认真,说我记住了。
落日那天我们确实遇到了好的天气,光像金粉撒在河的弯上,孩子们兴奋得叫,英子也把手伸出去说话,阿伟把团团举到肩上,小宝站在栏杆边眯着眼看远东西。
小迪站在我们侧边,眼里好像也在看他的老家,他没有说话,老卢拿着摄像机对着光,他眼睛里不动,镜头后来变得轻一点。
回车的时候,风忽然大了,小迪说赶快回到路,晚上不要在这边停太久。
车刚发动,路边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我们一回头,是一个没看到父母的小男孩,他喊着“爸爸”,声音细。
英子立刻下车,蹲下来安慰他,小迪去问了边上的牧民,声音混进风里。
乐乐没有拍,她把稳定器放到了座位上,走过去抱抱孩子,我看着她,就觉得心里那条线变柔了一点。
孩子的父亲赶过来,连连道谢,我们走了,风在后面把我们的影子拉长。
夜里房车里打呼声此起彼伏,英子在我旁边轻呼,我伸手轻轻碰一下她的肩,她把我的手握紧,那个动作是多年了习惯的温暖。
第二天上独库,阿克苏到库车,路在山中绕,我们的小车忽然像一条爬树的虫,我握着方向盘,有一种熟悉又新鲜的劲。
英子没晕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小迪说今天的路是这条线的骨头,走过去就轻松一些。
乐乐在车里做了一个直播,说叔今天讲他的公交故事,粉丝在弹幕里问叔开了多久的车,我说二十五年,弹幕忽然刷了一条“厉害”,乐乐笑,说叔你看见没?
我说我又不靠这个吃饭,看见就看见。
她笑,眼睛像湖面,有光。
中午在山里一个停车点,我们架了炉,煮了一锅拉条子,小迪手法熟练,面条在锅里翻起,香味把男人们的心都勾出来,我嘴里直咽口水,英子笑,说你这样像个孩子。
我看她,没说话,心里却在笑。
饭后临走,孟瑶说要给团团换尿不湿,我说我来,小迪说叔您休息,我手压住他的手,说这事我能,团团看我,笑,用软软的声音叫了一声“姥爷”,我心里一下就软成汤。
我们一路往北,当天晚上风突然变大,车身在风里晃,我握着方向盘,有一种要被掀翻的感觉,小迪说叔,靠边,换我。
我不,嘴硬,就我们俩争了一下,那一秒我忽然觉得车不是我的,是一只动物,它在告诉我它要躲,我不听。
英子抓我的手,说你听他,别逞强。
英子这一说,我松了,车靠到路边,小迪上,动作顺,车稳了,风还在,但心稳了。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手心汗,英子拿纸给我擦,我脸不那么好看,我说我没事。
她看我,看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你有时候像个孩子。
我没回她,嘴在心底里振了一下,挑衅,又安静。
那晚我们在一个小镇住,房车旁边是一个洗手间,冷水很硬,我手伸进去凉出一声气,英子说别冻,拿热水。
乐乐坐在车尾收东西,我走过去,站了一会儿,说你们做这种事,没觉得把人家生活打开太多吗?
她抬头,认认真真,说我们也在学节制,你能提醒,挺好。
我点点头,还想说点什么,话在嘴边停了。
第三天早上发生了第一场真正的冲突。
我们在一个路口停车,小宝要去前面看石头,团团要跟,瑶瑶说别去远,小宝扮鬼脸跑,团团也跑,我脚步就跟,没敢喊太大声,怕吓着他们。
乐乐拿着镜头跟在后面,老卢也站起,我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点烦,是不是每个瞬间都要拍?
英子在后面说孟川,把孩子看紧,孟川说我看着呢,我心里燃起来,火跳上来,只想把话扔出去。
我说你看着?你手里拿的东西是不丢的,孩子走了你追不追?
孟川脸一下就变了,他把手机放下,跑过去把小宝抓住,小宝嘟囔,我只看石头,不跑了。
团团停在原地,瑶瑶过去抱她,我看着他们,火一点一点下去,我转头看乐乐,她停下拍摄,拿了瓶水给孩子,我心里有点软。
上路之后,车里安静了一段,小迪开着,乐乐不说话,老卢也看窗外,英子在后面给孩子讲故事,声线温和。
中午在一个哈密瓜摊,我们买了几个大瓜,瓜汁流在手上,黏黏的,我舌头伸出去舔了一下一滴,英子笑,说你像个孩子又来了。
我说你不嫌我吗?
她轻轻一笑,说我喜欢。
这句像一条温的线,穿到我心里,绷紧的一截突然软了。
下午在一个检查站,警察让我们把车停好,检查证件,小迪把证件都准备好了,动作熟练,笑容稳,我心里又对他升了一分信任。
一个警察看着我们的摄像机,说拍摄要注意范围,老卢点点头,很规矩。
检查站后一段路,阳光很正,我眼睛有点不舒服,我戴上了墨镜,小宝在后面唱歌,团团跟着哼,我心里又有一点简单的快乐。
这一路我从对那三个人的不信任,变成了观察,再变成了接受,当然这接受不是一口直接吞下去,是每一次他们的动作让我觉得他们不是要把我们当内容,而是当人。
出发第四天,库尔勒到那拉提,草地像被绿布铺平,小迪讲起家里话,说他小时候在这边跑,一背只能背很多水,他父亲说他像一条狗,他笑,笑得没有悲的意思,英子说你父亲疼你,他说嗯。
午后我们在一处小溪边停,孩子们在水边跳石头,我把鞋脱了,脚伸进水,冷一下,呼吸觉得清,我心里很久没有这样的感。
乐乐在旁边给英子拍了一个短视频,英子在里面笑,笑得像年轻时候,她后来看了一下,说我老了,我说你笑的时候不老。
这蹦出来的句子让我自己都笑了一下,我很少说这样的话,它像突然从深处跑出来,没有拐弯。
她听了乐,头靠在我肩上。
晚上我们在那拉提住,房车外有烤肉味,小迪说尝尝,英子说不吃了,晚上吃烤肉胃难受,我说来一串,阿伟说我也来,小迪买了六串,肉香和孜然味在嘴里爆,小宝咬了一块,眼睛笑成一条线,团团闻一闻,不吃。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我问小迪,你为什么做这行?
他想了想,说我在外面跑过,走了很多路,后来回来了,因为想看到家的人,他们来,我看着他们走,像看以前的自己。
我点点头,心里有一点共鸣,他那句“像看以前的自己”,让我把他放进了我的一些经验里。
乐乐给我们讲她大学是学传媒,她刚开始做短视频的时候只有两百个粉丝,她说感谢那两百个,让她学会了怎么跟人讲话,我说现在很多人讲话都不像讲话,她笑,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用一直在镜头里,你出去走走,看看风,别把风也拍成后期。
她笑,笑得柔了一点,说你说得对。
这是那天晚上我和她说的话,后来在别的晚上我也说,她都听,她不是总反驳,她像一个愿意听老人叨叨的年轻人,我心里对她起了一点喜爱,像对女儿的那种。
第五天我们到了伊犁,城里花多,街上树也多,英子说这地方适合住,小迪说住一天就好,后面路还长。
我在伊犁市中心找了一个餐馆,名字叫“家常”,进去味道确实家常,菜不油不腻,阿伟吃了两碗饭,我笑,说你胃口真好。
他说我干活的人,吃饭就是丁是丁、卯是卯。
我点头,彼此认可这句。
晚上我们在伊犁河边散步,英子挽着我的胳膊,她说你这次出来,脾气已经好很多了。
我说好在哪里?
她说你没像以前那样把每个人都按你的节奏走,你让了很多步。
我想了一下,笑,这是真的。
这一路,我跟自己的那股硬劲儿吵了很多次,后来我发现不吵的时候,风也会进来,孩子也会叫你,英子也会摸你的手,生活不全是你抓紧的不放,更多是你放了,发现没掉东西。
第六天,有具体事情发生。
那天上午,我们在一个小集市,英子想买一些干果,小宝和团团在一个摊子旁看小风车,我看着摊主的手,粗又干,小迪在旁边帮我们翻译,英子挑着东西,孟川拿着拍,乐乐笑着跟摊主聊,瑶瑶和阿伟在看另一边,一个叫卖的声音很吵,孩子们的注意力被吸走,团团突然从瑶瑶旁边钻出去,跑到另一边,人的脚步在那地方很密,我心里一紧,喊了一声“团团!”
声音撞在集市的棚上,反弹回来,我往人群里冲,手里拽着空气,心里像一下挖空,小迪跟着跑,我看见她粉色的小书包在远处闪了一下,然后不见了。
那几秒,我有一种一生都在招手都不如这一次我伸出去的手重要。
我喊,声音哑,英子也喊,她的声音像从一个湿的地方出来,不响,但很急。
乐乐把镜头扔给了孟川,跑过去,她不拍,她去找,这动作在我心里扎进去,她那一刻没有“内容”的影子,她就是一个人。
小迪用他本地的语言喊了一声,旁边的人指了一下一个方向,我们挤过去,团团在一个摊子边,摊主正在给她看一个塑料玩具,她眼睛大大的,看我,我们抱住她,我的手在她背上拍,眼泪涌出来,我忽然不管别的,抱着她,手发抖。
英子抱住我们,瑶瑶哭了,她嘴里一直说“对不起”,我把她的头也拉过来,三个人抱在一起,有一种被风搂住的感觉。
孟川站在旁边,脸白,电话握在手里没有拨,小宝站在我的腿边抱着我的腿,眼睛也是红,他说我不跑了。
我说没有事了,我们回去。
那天我对乐乐看了一眼,她也看我,点了一下头,我心里那个别扭在那一刻突然化了很多,这个世界里不是每一个拿着拍摄的人都是冷的,她也会跑,也会找,把人的事情放在拍的事情前面。
回车后,英子把团团紧紧拢在她怀里,小迪倒水,老卢把镜头放下,他也不拍,我对他这个动作有一种认同。
那天晚上我们在喀什的老城住,巷子里有灯,墙上有图案,英子牵着我的手走,风过来带着香料味,我才慢慢从下午的那个坑里爬出来。
孟川不敢看我,他在吃饭的时候就是说话,不敢笑,我看着他,没说话,吃完饭我把他叫到巷子口。
我说你这次带人来拍,你想赚,我理解,你不问我,我不理解,你下午在孩子走失那几分钟里,你是站着没动,这不是你。
他背贴着墙,声音很低,说爸,我一下子脑子空了,我怕了。
我说你怕你不按下那个红点就没有内容?还是怕孩子真丢了?
他立刻说是后者,他声音里有一种被打醒的东西,我心里的那股火一下没了那么大,我看着他,他是我的儿子,当年我抱他,他也小,现在他是一个男人了,但有时候他还是那个男孩。
我说以后这种事不要怕,不是你一个人在,被你妈,被瑶瑶,被我们都在,风再大,人人都能扯住一角。
他点头,眼睛亮了一下,像在眼里有一滴水变成了光。
他后来给我看了赞助合同,说这次可以拿到多少,后面还有可能拿长期合作,我问这叫什么,他说叫长尾,我看了一眼,觉得词有点新鲜,但不是我不懂的,我懂的是你要先让家里人过得舒服,然后你再上镜。
他笑,第一次真实的笑,说爸你真厉害,我说我也不是不懂,别把我当男人里面除了开车就没有别的的。
他笑得更真了。
第七天我们往北走,大路绕着山,风是那样大的,我们看了天山的雪,孩子第一次看雪,小宝伸手摸,团团也摸,他们的手被冷打了一下,缩回去,然后又伸。
乐乐拍了他们背面,大概是尊重瑶瑶说的“不拍正脸”,她做到了,我对她的这点认了。
我们在阿勒泰一路北,夜里在车里聊,我跟老卢聊摄影,他说用了很多年一个镜头,别人换新,他不换,他说习惯,你看东西的方法习惯了,你换了镜头也看旧的东西。
我觉得他说的有味道,这些年我看路,路也看我,我们互相是旧的东西。
林静帮英子写了一个药物清单,把给孩子用的药和大人的分开,我看她做事,像一个线把每一个人串起来,她的这些平平常常的动作就是这个家在这种情况下的脊梁。
瑶瑶说她想在伊宁再买一些小玩意儿给幼儿园的孩子,英子说别买太多,心意到就好,她听她妈的话,点头。
阿伟这一路把车检查得很勤,每次停他都去听轮胎的声音,敲一下,我问他你敲听什么,他说经验,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说敲了心里就稳。
我看他敲,我心里也稳,他是那种手上有活的男人,他的心也是在手上扎着的。
我们一路吃肉和面,英子说你嘴上说控制油,手上没有控制,我把碗放下,说你这是拿我开玩笑,她笑,说对。
这个家里,有很多笑,是在风里吹过的,能走很远。
这一路的“承”部分,是我们的日子在路上堆起来,矛盾也有,笑也有,风也有,阳光和阴影都在我们脸上走过每一天。
“转”的那一天,是在独库最险的一段。
我们从一个峠口下来,路窄,车多,风大,小迪开着,忽然前面一辆车打滑,我们立刻刹车,车身一侧像被拉了一下,孩子们的声音都没了,还好我们车稳,但前面的车停在边线上,司机惊慌,我和阿伟跳下车,去帮忙,小迪也去,英子把孩子按在车里,脸白。
那一刻我突然不想老,我想当年,我想去扛,我跑过去,抓住那辆车后面的一个把手,喊,让司机不要踩油门,让他慢慢打,车动了一点,小迪在旁边帮我喊,我看他的脸,稳。
我们三个人把那辆车稳下来,司机眼睛里有泪,嘴里一直说谢谢。
我回到我们的车,英子在车里握住我手,手发热,她说你真是还能,声音带哭。
我哼了一下,不说话,心里软得要流。
这次之后,我心里对小迪的信任到了一个点,他不是一个外人,他是我们的路上的人,我们的一个点,他在我的生活里有了位置。
晚上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停车点打生火,风小了,天上的星也多,乐乐拿着麦说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们不拍在镜头里,只留在我们心里,我对着她点头,她也对着我点头,这个点头有一种互相尊重。
英子坐在我旁边,我说你今天哭了,她说我怕你掉下去,我说我不会,她说你不要那么逞强,我说嗯。
我这“嗯”不是满,是一种答应。
那天夜里我梦见我开着公交车拉着一车人,路上没有风,没有坡,只有白色的线,我手在方向盘上很稳,孩子们笑,英子笑,我笑,我醒来觉得好。
旅程后半段,我们去喀纳斯,湖像一块躺在山的怀里的玉,团团看着说想捡一个,我说这湖你捡不下,小宝说我要拍恐龙,瑶瑶笑,说你这脑子只有恐龙,我说那没有不好,这男孩有一个东西就好。
乐乐拍我讲湖的故事,我瞎编了一点说有人说这湖里有鱼像一个神,她笑,说你这段不能播,我说我知道,这就是我们在湖边说话的戏,不是给别人看,是给风看的。
小迪带我们走了一条人少的路,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在人群里的视角,孩子们在草上打滚,英子看着,眼里有光,我心里也亮。
这一路,风在我们之间穿来穿去,把很多硬的地方磨软,我们也学会了互相对话,一句一句,短但有力。
回到乌鲁木齐那天,英子提前把我们那几箱东西整理好,我把车停在租车点,手离开方向盘的那刻,有一点不舍,我摸着方向盘轻轻地。
小迪走过来,伸手,说叔,路上受累。
我握他手,心里一句话浮出来,我说你不是外人,谢你。
他眼睛里有水,但没掉,他笑,说以后来我家吃饭,英子在旁边说好,我也说好。
乐乐收东西,抱了英子一下,说谢谢你们让我拍到了好多生活,她眼睛亮,我说你记住,这生活不是你的,是我们的,你拿的时候轻一点,她点头,说我记住了。
老卢把镜头拆下来,装进包,他说这一趟,他拍了很多没有在镜头里的,我们都没有看,但他知道它们被他看了,我对他点头,觉得这个男人拍到的是他自己的心。
孟川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小账本,上面写着赞助金额,花费,剩下的,清楚,他说爸,我把钱算了,剩下的给你,我不拿走,我这个视频最后必须是给家一个交代。
我把账本翻了两页,字不是很好看,但东西清楚,我这心里一个结松了,我说你这次学会了,不光是拍的学会,你把人学会了。
他笑,说爸你不再生我气了吧?
我说气过去了,还会回来,但不会像以前那么大,你也不会像以前那么懵。
他笑,露出牙齿。
我们在租车点门口站着,风还是那样,英子把我衣领拎好,小宝和团团在边上蹦,我这时突然觉得十一个人这一路,是一个新的家庭模式,家不是一个固定的八,而是一个能够伸缩的圈,来的是对的就进来,不对的就停在外面。
英子拉着我的手,说走吧,回家。
回家的路不像来时那么长,但也有相同的风,我坐在出租车里,头靠在英子的肩上,她手轻轻摸我的额头,我闭眼,从这一路的每一站里挑了一站,放进心里。
我们回到楼下,邻居在晒被子,风把被子吹起来,一楼的大妈喊我说你瞧你出去黑了,我笑,说黑才是出来的样子。
晚饭桌上,英子做了面条,阿伟说要不要我帮忙修一下阳台门,我说不用,慢慢再说。
饭后,孟川把视频发了第一条,评论很多,说喜欢那个叔的声音,我看着那些字,心里只是笑,我不靠这个吃饭,但有人喜欢,也不坏。
英子坐到我旁边,小手放在我腿上,她说你这次回来,像变了一点,是软了。
我说软在哪里?
她笑,不说话,但眼睛里说了很多。
那几天里,我们把行李整理好,把孩子送去上学,把自己回到我们日常的路,日常就是早上太阳穿过窗帘,晚上灯把桌子照亮,这些东西一个一个回到地面,我用手摸一摸,不像在路上那么有风,但有一种细密的踏实。
我拿出一个小本,开始写这次的路,写人,写风,写那三个人如何变成我们的一部分,他们走了,我们在我们的家,他们在他们的家,但在那条路上,我们互相是一部分。
一个晚上,英子问我八万花得值吗?
我说值,风值,人值,孩子值,我跟你在那车里坐的每一晚都值。
她笑,然后把灯关了,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光,我眼睛闭上,脑子里是九曲十八弯的落日,英子的手,孩子的笑,小迪的稳,乐乐的跑,老卢的“咔”,孟川的羞和勇,瑶瑶的泪和笑,阿伟的敲,我这个人里突然觉得安。
后来的一个周末,乐乐发了她的系列,评论里有人说我们这家人真实,我看见这字,不想骄傲,不想被吹,我只是想到当时在集市的那几秒,我乃至现在还会心跳,那不是内容,那是命。
一个夜里我站在阳台,风从边上穿过,我对英子说我们明年再走一段,去青海,去西藏,她说你别逞强,我说学会了,不逞强,她笑,说那让小迪再来,我说看他愿不愿意,他有家,我们不叫人强。
我们俩看着楼下的树,一片一片地暗下去,像在路上最后一站时的天空。
灯里,我这人想起去时上车那一刻,我脚卡在踏板上,我那句“怎么多了三个人”,如今再次在耳边响起,声音里已经没有剜人的叉,而是笑,我笑着把那句放回去,像把一件旧衣收好,揉一揉,叠一叠,放在衣柜里,一触就有风。
后来很多天,我们都在我们的“合”里过,吃饭,睡觉,孩子去学,小宝的恐龙,团团的娃娃,英子的手,孟川的拍,瑶瑶的幼儿园,阿伟的敲,小迪的电话不定期地来,说叔,有人又要走那条线,我说走,小心,他笑,乐乐发来一段风的视频,我一看,心里沿着那风从窗子过去,落到地上,安安稳稳。
来源:轻舟一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