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将我从乱葬岗救出,带我拜见义父时,提醒我:义父心狠,不好相处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10-14 21:16 1

摘要:我与绍山的相遇,始于乱葬岗的死里逃生。他将我从尸骸中刨出,自此便对我倾心不已。

我与绍山的相遇,始于乱葬岗的死里逃生。他将我从尸骸中刨出,自此便对我倾心不已。

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带我回江南完婚,他去求了那位权倾天下的义父。

去拜见的路上,他坐在我对面,神色凝重地叮嘱我:“我义父那个人,心硬手狠,你到时千万小心行事。”

他似乎怕我不知深浅,又补了一句:“为了巩固权力,他甚至能将自己的发妻亲手送入宫闱。后来他黄袍加身,收到的却是妻子早就病死冷宫的消息,连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可笑的是,”绍山说到此处,忍不住摇头,“他没掉一滴泪,反倒在一个深夜,跪在那座孤坟前,硬是把棺椁挖了出来,补行了帝后大礼。”

绍山越说,我心越沉,藏在袖中的手抖得厉害。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发颤地问:“你义父……尊姓大名?”

绍山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一个乡野女子敢打听新君的名讳。但他很快便体谅地笑了,温声解释:“也难怪,你在山里养了那么久的伤,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

他告诉我,这天下早就换了主人,他的义父正是昔日权倾朝野的陇西绍家二爷,如今的九五之尊。

绍山俯身过来,在我耳边用气音低语:

“便是如今龙椅上那位,讳名道寂的新君。”

绍道寂。

马车碾过宫门前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辘辘声。甬道两侧的宫柳垂着了无生气的枝条,连日光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我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面色惨白地抓住车窗上冰冷的缠金穗子。

绍山以为我被他义父的威名吓住了,伸手覆上我冰凉的手背,失笑道:“瞧你怕的,都怪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放心,义父膝下养子众多,我最是不起眼的一个,这次进宫,顶多也就是带你去拜见一下太后。”

他的安抚让我稍稍回神,我勉强笑了笑,暗骂自己没出息,一听到那个名字就方寸大乱。

我靠着车壁,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清醒点。

冷宫里那个叫金慈儿的女人早就死了,尸骨都烂透了。

现在的我叫阿瑛,一个被遗弃在乱葬岗的孤女,这张脸没有一处与过去相像,就算是亲娘在此,也断然认不出来。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进宫走完这个过场,然后借着去江南成亲的机会,找到我那位听说已经落草为寇的大哥,彻底脱身。

到那时,天高海阔,任他绍道寂是皇帝还是神仙,都休想再找到我。

只是……

我悄悄抬眼,看着身边正笨拙地为我剥着石榴,试图哄我开心的绍山,心中掠过一丝愧疚。

罢了,绍道寂欠我良多,我骗他一个养子,想来也不算过分。

2.

太后果然没有认出我。

她还是记忆里那副温婉忧愁的模样,指间捻着一串佛珠,袖口萦绕着清幽的檀香。

“既是一家人,便不必多礼,起来,让我瞧瞧。”

我依言起身,被她牵住手,她凑近了,细细端详我的眉眼。尽管知道容貌已改,但在故人面前,我的后背还是渗出了一层冷汗。

许久,她松开手,温和地笑了:“确实是个好孩子,也难怪山儿那样古板的性子,会对你牵肠挂肚两年之久。”

我怕言多必失,只得作出羞赧的模样,垂下头,悄然退到绍山身后。

绍山怜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向太后行礼:“阿瑛脸皮薄,还请娘娘莫要取笑她。”

“懂得护着心上人,这很好。”太后轻笑一声,随即却是一声轻叹。

“你这一点,倒有几分像你义父当年。”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我猛地抬眸,只见太后眉眼间染上了一抹化不开的哀愁,这才惊觉,她原本乌黑的鬓角,不知何时已添了霜白。

博山炉中的熏香丝丝缕缕,将她带回了遥远的过去,她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你们不知道……他疼起人来,比谁都疯。穿鞋梳头都要亲自动手,哪怕远在关外戍守,也要快马加鞭赶回来,只为陪妻子过一个生辰。”

“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觉得他……还像个人。”

殿内一片死寂,无人敢接话。

我垂下眼帘,在宽大的袖袍下,用力掐紧了指尖。

这时,一名太监躬身入内,恭敬禀报:“启禀太后,陛下从帝陵回来了,已在殿内设下宫宴,说要亲自为三公子赐婚。”

什么?

不是说绍山最不受重视吗?

我惊愕地望向绍山,他脸上的神情,是全然的受宠若惊。

3.

直到宫宴开始,我才明白绍山口中的“不受重视”所言非虚。

绍道寂的养子,确实多得惊人。除了在场的四位,镇守四方边境的还有四位,再加上绍山,不多不少,正好九个。

他凑在我耳边低声说:“义父的后宫至今空悬,也从未有过选秀纳妃的念头。”

正因如此,他那八位兄弟,私下里为了那个虚悬的东宫之位,早已是暗流涌动。而绍山,这个只想安稳度日的闲散王爷,自然成了众人排挤的对象。

像今日这般,特意为他而设的盛大宫宴,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在场的几位养子年纪相仿,眉宇间都带着一股军中磨砺出的凌厉之气,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其中一人,总觉得有些眼熟。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隔着几张桌案,面无表情地回望过来。

跳动的烛火,映亮了他眉梢那道狰狞的伤疤。

我的心猛地一沉,是小六!当年跟在绍道寂身边最忠心的侍卫!

我大惊失色,慌忙移开目光。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初绍道寂决定将我送入宫中为质,小六急疯了,死死拽着马车的缰绳,被绍道寂用马鞭抽得皮开肉绽也不肯松手。

他那双泣血的眼睛,我至今还记得。

他挣扎着扒住车窗,对我嘶吼:“主人,你别怕!总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他和那个狗皇帝,接你回家!”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人心易变,果然谁的承诺都靠不住。我心中最后一点波澜,也缓缓沉寂了下去。

恰在此时,绍山为我斟了一杯酒,我接过来抿了一口,酒液滑入喉中,才惊觉不对。这酒是本朝盛行的梨花春,可我偏偏对它过敏,每次喝完,身上都会起满红疹,整夜奇痒难耐。

当年我贪嘴,总爱偷喝,绍道寂被我烦得没法子,索性禁了全府的酒,断了我的念想。

如今这种场合,我不敢做出任何异常举动,引人怀疑。

我只能硬着头皮咽下,祈祷身上的红疹能发作得慢一些,至少撑到宫宴结束。

然而,绍道寂不愧是我命里的克星。他自己的宴会,姗姗来迟也就罢了,还一反常态地待了许久。他就那么阴沉沉地坐在珠帘后的龙椅上,既不说话,也仿佛忘了赐婚这回事,让人看不清神情。

他不发话,谁也不敢离席。

绍山也觉得晦气,悄声对我抱怨:“义父每次从帝陵回来,心情都差到极点。往常都是把自己关在偏殿,只折磨一个人,今天不知是怎么了。”

折磨谁?

我刚想问,殿门忽然大开。

两名太监竟架着一个脚戴镣铐的废人走了进来。

席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当我看到那人枯瘦手腕上系着的五色绳时,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有人压低了声音惊呼:

“是废帝刘简!他还活着?”

4.

自古以来,前朝废帝的下场,除了死,便是生不如死的羞辱。

绍道寂显然选择了后者。他让刘简拖着残破的身躯,穿着一身象征罪人的青衣,蓬头垢面地为席上宾客斟酒。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倒是小六,一脸坦然,甚至故意刁难,几次三番打翻酒杯,逼得刘简只能以一种屈辱的姿态,跪着钻到桌案下去捡拾。

邻座宗室里有个小孩子看不下去,天真地问他母亲:“阿母,陛下为什么要这么欺负他呀?”

他母亲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嘘!小孩子别乱说话,他是坏人!”

绍山听到了,转过头,温和地对那孩子解释:

“当初奸臣当道,逼迫陛下将先皇后送入宫中为质。陛下念及刘简年少,又是个只知玩乐的草包,想来不会伤害先皇后,这才忍痛割爱,以图后事。谁知那刘简竟是扮猪吃老虎,在宫中百般苛待先皇后,最终将她毒杀。陛下痛失所爱,自然要留着他的命,为先皇后泄愤。”

那孩子似懂非懂,却挣开母亲的手,疑惑地反问:“可是哥哥,陛下既然心疼妻子,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坏人呢?如果有人要抢我的小兔子,我拼了命也要护着它的。”

绍山一时语塞。

我们座位靠后,又被纱幔遮挡,加上是家宴,气氛本就松散,此刻竟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对话。

那孩子跑下座位,来到我身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问:“姐姐,你是哥哥的妻子吗?你觉得哥哥说得对不对?”

绍山脸涨得通红,有些尴尬,却又急于向我表白心迹,结结巴巴地说:“……不是的,我……我绝不会那样对你……”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偏偏许多大人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怜爱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脸蛋,“好孩子。”

我看到他手心攥着个没剥开的菱角,便顺手拿起桌上的小金剪,熟练地剪去两角,轻轻一掰,一颗完整的雪白果肉便脱壳而出。

孩子开心地接过去,“姐姐你好厉害!阿母说,只有江南的姑娘才会这么剥菱角呢!姐姐是江南人吗?”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

阿瑛的祖籍在京城,从未去过江南。绍山是查过我底细的,此刻他也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宴会厅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孩子的童言无忌显得格外清晰,一时间,无数道若有所思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射来。

在座的大多是陇西旧部,他们只熟悉一个江南女子——那便是绍道寂曾经爱入骨髓的亡妻。

珠帘之后,龙椅之上,那道如山般沉重的视线,似乎也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越是危急,我反而越是镇定。

我从容地放下金剪,微笑道:“小时候家里穷,邻居是做南北货生意的,常带些江南的菱角回来,我便去帮着剥,能挣几个铜板补贴家用。”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完美契合了阿瑛的贫苦出身。

众人兴味索然地收回了目光。

绍山则心疼地捏了捏我的指尖,低声承诺:“以后,再也不会让你过那种苦日子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胡乱地“唔”了一声。

正当我以为这一劫总算过去时,没想到刘简竟端着酒壶,越过两席,径直朝我走来。

我看得分明,他手中的酒壶里,装的正是梨花春。

我身上的燥热感已经越来越明显,若再饮一杯,红疹定会立刻发作,到时便再也遮掩不住!

5.

脚镣拖地的声音,一下下,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蓬乱的发丝下,那双曾睥睨天下的凤眼,此刻只剩下孤寒与冷寂。

刘简直勾勾地盯着我,双手举起酒杯,递到我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这杯酒,我接,还是不接?

“阿瑛?”身旁的绍山察觉到我的迟疑,困惑地出声。

我反应慢了半拍,席间已有不少探究的目光再次投来。

我正想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脱,刘简却忽然上前一步,将酒杯径直送到我唇边。他宽大的袍袖垂下,恰好遮住了我们交汇的手。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指尖被飞快地捏了一下,一个冰凉的小东西滑入了我掌心。

我心中一震。

是一枚小小的药丸。

刘简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向别处。

他知道!我不能喝梨花春的秘密,除了当年的旧人,便只有他知晓。

心跳如擂鼓,我借着举杯饮酒的动作,将嘴唇沾湿,同时飞快地将那枚熟悉的红色药丸吞了下去。

很快,身上的灼热感渐渐消退,手背上刚冒出的一点红疹也奇迹般地褪去了。

殿内依旧歌舞升平,而刘简那消瘦的青衣背影,早已被太监带走,消失在无人注视的夜色里。我收回复杂的视线,怔怔地看着杯中残酒。

“阿瑛,走了。娘娘和陛下要为我们赐婚了。”

耳边传来绍山的呼唤,我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点点头,随他一同跪到殿前。

绍道寂赐婚赐得极为爽快,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大概是喝了酒,周身那股阴鸷的气息缓和不少,甚至还有兴致问其余几个养子,可有心上人,他一并赐了。

众人皆是奉承地笑。唯有小六,扯了扯嘴角,意有所指地看向绍山:

“我们哪有三哥这等福气,什么都不用争,如今连终身大事都如此圆满,往后的日子,可真是有着落了。”

绍山稳重地朝小六拱了拱手:“承六弟吉言,一切皆仰仗陛下恩泽。”

小六的笑意却未达眼底,他话锋一转:“不过,三哥向来孝顺,这等婚姻大事,不在陛下和娘娘跟前操办,非要巴巴地跑到江南去。那地方既非故土,又与嫂嫂没什么渊源,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三哥连孝道都不顾了?”

这话一出,太后也开了口:“江南虽好,山儿的封地也在那附近,但成亲毕竟是大事,还是在京中操办更为妥当。”

绍山只犹豫了一瞬,便躬身应下。

我心中咯噔一下,暗自埋怨小六多事。

你捣什么乱!

太后又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说她膝下无女,与我格外投缘,希望我成婚前能留在宫中多陪陪她。

一直沉默的绍道寂忽然轻笑一声,那嗓音被酒意熏染得有些慵懒低沉:“哦?竟这般好?能让母后喜欢成这样。”

珠帘轻晃,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帘子拨开。

“过来,让朕也瞧瞧。”

6.

君王的命令,不容违抗。

绍山在下面,用紧张而鼓励的眼神望着我。

出乎意料,走向他的那一刻,我心中反而不再忐忑,只剩下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

我曾走过许多条路去往他身边。从江南到陇西,从花轿到洞房。

也曾走过许多条路离开他。从陇西到京城,从马车到宫墙。

却没有哪一次像今天,短短几步白玉阶,仿佛隔着生死,遥如参商。

因是家宴,他未戴冕冠,只着一袭龙绣玄服,气势内敛而迫人。

我垂眸敛手,任由他审视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

他似乎只是随意地扫了我一眼,像在看一只无关紧要的猫狗,然后褪下腕间一串玛瑙珠串,抛给了我。

“贺礼。”他言简意赅。

我恭敬地双手接过,揣入袖中,直到宫宴结束,都未曾再看它一眼。

夜深人静,曲终人散。太后留我在宫中,绍山亲自送我至偏殿。

宫道幽深,月华如水,将绍山欣喜的脸庞照得格外明亮。

他反反复复地说他有多高兴。

“阿瑛,你真是我的福星。义父从未像今日这般看重我,不仅亲自赐婚,还赏了我们这么多东西。就连娘娘那样清冷的人,也真心喜欢你。”

只有在私下里,他才敢称绍道寂为“义父”。没有血缘,不如旁人出众,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只能论君臣。

到了殿门口,绍山脸上因酒意和兴奋而起的红晕迟迟未散,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两颗星辰,纯粹而真挚。

“你说你在江南有个失散的哥哥,等我们到了那边,就去找他。我发誓,一定会对他加倍地好,让他放心地把你交给我。”

他说,那样,他就真的有家人了。

我想到我那个弃官为寇,整日叫嚣着要取绍氏一族人头,并将我“尸骨”抢回家的亲哥哥,不由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幸好绍山喝多了,并未纠结于我的沉默,只是摆摆手,准备转身离去。

他晕晕乎乎地一转身,恰好撞上庭院中伸出的紫荆花枝,我愕然望去,他却傻乎乎地冲我咧嘴一笑,脸颊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红痕。

他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望着我笑。

“没……没事,不疼。你快去睡吧,我明早就去礼部,让他们给你挑最好的婚服。你不是喜欢花吗?我就让他们把一整个春天都绣上去!”

宫廷婚服自有规制,哪能由着性子乱绣。

我只是微笑着,目送他轻快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没有去戳破他的醉话。

反正终究是大梦一场,又何必去计较这一时的欢愉。

我遣散了宫人,疲惫地推开殿门。拔下发钗,扔掉那串碍眼的玛瑙珠,脱去繁复的外裳,所有华贵的东西,都让我感到窒息般的沉重。

指尖刚刚触碰到裙带,我正准备走向浴房,脚步却猛地一顿,身体僵硬地望向烛影摇曳的墙壁。

白墙之上,除了我自己的影子,后面,还静静地立着另一道颀长的黑影。

我惊骇地回头。

窗边,一个形容萧索的男人倚在那里,月光透过窗格,在他半张脸上投下诡艳的光斑。

喑哑的、被刻意毁坏过的嗓音,曾是我无数个夜里的噩梦。此刻,它却从容不迫,像一条缓缓吐着信子的毒蛇,从夜色深处滑出。

“金姐姐,我为你换的这张脸,用得可还习惯?”

7

刘简从阴影里走出来。一身黑衣,乌发,深眸,唯有皮肤的苍白与唇间的红渗出颜色。

他亲密靠近我,摸摸我的脸。

“国师照着我画的像弄的,和你以前一样好看,你喜欢吗?”

我拍开他的手。

他轻笑,顺着握住我指尖,“不生气,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站绍道寂面前他都认不出来。”

他缠人的样子简直也是条蛇,压抑,喘不过气。

“不过我不太喜欢那个绍山,”刘简不高兴掐了掐我的掌心,“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宫,你怎么又被一个姓绍的逮住送了进来,还要嫁给他,他算什么玩意儿。”

我语气冷淡,盯着刘简。

“至少他让我有得选,不会问也不问就把我钉进棺材里。”

刘简眸色深黯。

“他这么好呀?”

刘简歪头,笑得开怀。

“可你还是骗他。你利用他回了江南,到时候他就像他义父,被你踹得远远的。我猜的对不对。”

我抿紧嘴,侧过头,“我没有办法!”

当时刘简送我的“棺材”出宫的时机太仓惶,皇城外头起了战乱,抬我棺材的暗卫死了,若不是我被刘简悄悄灌了假死药没了呼吸,容貌也被毁缠满白布,在那些叛军手里只怕肉身都保不住。

暗卫都死了,我没能按昏迷前刘简对我所说的埋在邙山,而是被叛军丢进乱葬岗。

过几日我醒来,瓢泼大雨,我埋在层层叠叠的死尸里呼吸微弱。恰逢绍道寂的军队打进京城,绍山带队清理乱军尸体时,比国师早一刻发现了我。

我只好编了阿瑛的身份。

虽然后来国师找到我,与我一起相瞒绍山,带我进山里养伤。

但阿瑛这个身份根本经不住细查,没有户籍,没有路引,绍山时不时就来看我,跑不了。刘氏皇朝陨落,国师也只能东躲西藏,无法帮我。

而把我弄成这个样子的人还一脸得意。

我推开刘简。

“我真心对你!见你被奸臣控制,装得疯疯傻傻在深宫不见来日,你叫我姐姐,我可怜你,对你好,你呢?你怎么对我的!”

刘简垂手,踉跄一下,嗤笑一声,低哑道:“你没办法……我当时也没有啊,我能怎么办……”

他忽然逼近,用力捧住我的脸。

“你心心念念会来接你回家的夫君根本不顾你死活,兴兵都打到黄河口了。贾钟被逼得狗急跳墙,一心想着怎么弄死你泄愤。”

他阴冷冷的眼珠黑得发光,像深宫被抛弃的猫儿的眼睛。

“我想护你,让你安安稳稳换个身份得到自由,从此命运再不被人推着走,我有错吗?”

窗上,冷雾凝于清光,凄凄斑斑。

我无力闭上眼,两行清泪打湿他颤抖的掌心。

“我知道,我知道……”

喃喃哽咽。

“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曾经的夫君面目全非,不能依靠。自己一醒来变成“死人”,从此只能躲躲藏藏,靠骗靠瞒,费劲千辛回了家,又不知家人能不能认出来。

回头无路,前路渺茫。

我真的很害怕。

刘简深呼吸,用力抱住我。

“不怕,不怕……两年前我答应过你的,记不记得?

“我很快就来陪你,我们一起爬出宫城,过新的人生,到时候,你不是谁的妻,我也不是刘家的皇帝。

“我没出过宫城,你带我走,去哪儿都好,江南,梅州……”

我靠在他锁骨,感到他瘦得嶙峋,这么多年,一点肉没长。我在山里养伤半梦半醒不知春秋的两年,他在绍道寂手里肯定不好过。

他也是为了我,隐忍不说出我的下落。

而我还不分是非,只顾哭诉埋怨自己的惧怕。愧疚席卷满身,我难过得想蜷缩起来。

我是找到了逃出生天的机会,可刘简呢。

我虽知道他的本事,当初贾钟那么凶残专横,他都能暗地培植自己的暗卫势力,如今若是想走,自然有他的办法。

可我总感觉不安。

四方深深的宫墙,两个见不得光的鬼影,真的能如愿重获新生吗。

8

在宫里备婚的几日,太后时时带我在身边。

她念佛,便让我抄佛经。

我顿了顿,惭愧说自己没读过书,只粗粗识得几个字。

“可惜了。”太后怜悯望着我。

她似乎很孤单,与我说很多从前在陇西的事。

提到最多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儿媳。

“那孩子,比你活泼,胆子也大。”

太后注目池中鱼,波澜也映入她眼中。

“她刚嫁到陇西没多久,将军就去世了。二哥儿失去父亲,整日不说话,不去军营,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也不敢大张旗鼓去找。

“只有她,日日去找,找不到也不气馁。回来吃饱睡好了,第二日又去。”

太后敛眸笑了笑。

“那时她还不太会骑马,北边的马又烈,总把她弄一身伤,脏兮兮。最后终于找到二哥儿,马又把她摔进河里,二哥儿吓一跳,赶紧把她捞出来。

“回去后她狠狠病了一场,从此二哥儿再也不一个人乱跑了。”

太后说到此处,默了须臾,道:“他们都说,她太像我早夭的大女儿,一样倔,一样的刚过易折……”

半老妇人花白鬓发在黄昏暗影里闪着银光,仿佛泪的折射。

残阳在彻底落下山尖时,比正午还要辉煌。

我就是在这时,瞄到亭后绍道寂的身影。

他和我一起静静听太后的追忆。和我一样,没什么表情。

后来小六急匆匆赶来,悄声附耳对绍道寂说了什么,二人便离开了。

中途,小六回头,深深望了我一眼。

天色不早,我别过太后,走在回殿的路上。本该早离开的小六等在前面,花架底下。

越走近,他眉尖的疤便越深????刻。

他凝视我片刻,看似正常,行礼道:“嫂嫂。”

我不动声色,回礼,“六弟。”

小六神情怪异一瞬,笑了,走到我身旁,“婚事将近,三哥忙得头脚倒悬,嫂嫂一个人在宫里不好玩儿吧。”

从前他给我牵马总是弯腰低眉,乖得不得了。现在挺背高大,言语试探,心机深沉,叫人看不明。

我不语。

他道:“我说一件好玩儿的事给嫂嫂听吧。”

他说:“今儿江南总督上急递,说梅州又有水匪滋扰,烦不胜烦,请陛下下旨彻底清剿。”

他吊儿郎当,仰头叹气。

“那水匪偏偏又不是别人,是先皇后的亲哥哥,咱们陛下的大舅子。唉,陛下两头为难,一家子,闹成这样,嫂嫂你说这事儿可不可笑?”

我低眸,谨慎回答:“家国大事,我不懂。”

小六笑道:“国事也是家事,嫂嫂马上就要进皇家门,说说也没什么。”

见我摇头,他也不在意,自顾自道:

“我为陛下苦恼啊,先皇后那么善?ú?良的人,最见不得民生疾苦。当年贾钟拿陇西和江南百姓威胁,逼陛下送她进宫,她虽难过,却还是甘愿去了,忍到死也没留下只字片语的埋怨。

“要是知道她哥哥弃官为匪,与朝廷作对,到时候两边打起来,遭殃的还是百姓,不得气活过来啊。”

春庭晚照,宫花零落。

小六走近两步,踩上花瓣碾入泥,幽幽道:

“她活过来就好了,还能劝劝她哥哥,金家满门清名,毁了太可惜了。”

我咽了下艰涩的喉咙,不置可否。

9

小六怀疑我。

虽不知他从何疑起,但这种疑心让我迫不及待想回梅州,找到哥哥。

哥哥定是有苦衷。他为官多年,心系黎庶,绝不会做祸害天下的事。

所幸绍山体贴,见我在宫里闷闷不乐,以为我是被规矩天威束缚,不自在。遂请旨,提前了婚期。

这月下旬,拜过大礼,便能离京了。

“我也不喜欢京城。”

池边,绍山折了柳枝在手。

“勾心斗角,战战兢兢,累得很。”

他笑了笑,明明是武人的手,却十分灵巧几下编好了一个精致的花环,戴在我头上,说:

“我只要一隅安稳地,半生知心人,便很好了。”

我扶住花环,仰头,“你这么好,想要的一定会得到。”虽然不是我陪到最后。

绍山笑着点头。

眼见婚期将近,我想给刘简留个信。出了宫,在外头总要方便点,若他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也好行事。

我在后殿一处水井旁的石洞里塞了纸条。

这是从前我和他在宫里的秘密,那时宫里几乎到处是贾钟的眼线,唯有此地因为死过不少投井的宫人,鲜有人愿意踏足。

但,刘简一直没有回音。

很快,就到了成婚的日子。

天朗气清,莺歌燕舞,宫墙内处处扬起熏香的春风。

夕阳快要落山时,婚典开始。

我穿着繁复的婚服坐在殿内,婚冠压得头疼,眼皮不停跳动。

四下都是浓艳艳的红,红的嫁衣,红的霞光,红的窗,红的烛。

仿佛燃烧起来。

燃烧……

烧起来了!

我猛然站起。

殿外刀剑相接的声音,火烟滚滚,砰!

刘简拖着长剑捂住心口冲进殿门,撞倒屏风香炉,一把抓住我。

他的手烫得吓人。

“你怎么了?”我看出他神色异常。

他蹙眉,喉结滚动,艰难挤出声音,“走。”

外头都是他的暗卫,他带我从宫内小道疾行,气喘吁吁。

我没有机会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未走到宫门,甬道两侧便已埋伏好了追兵。

绍山似乎早料到此事,激动禀报绍道寂:“陛下,臣料想得没错。此人果然心怀反心,在宫里暗藏势力,还敢在陛下眼皮底下挟持臣妻逃走,如此藐视天威,臣请陛下当即射杀,以儆效尤!”

轰!

阴雷滚滚,闪电划过正脊兽首。

团团包围,森森箭矢。

刘简作势挟持掐住我脖子,把我摁在墙上。

不痛。

他很轻地用手圈住我脖颈。

暮色太浓重,他的眼睛几乎与此融为一色,好似有千言万语,悲哀不舍。

但他一启唇,乌黑的血迹便缓缓淌出。

我张开嘴,竟也说不出话。

太远了,我看不清高墙上绍道寂的神色,也看不清他是不是抬了一下手,只听到绍山与平常截然不同,锐利的声音,戾气难藏。

“放!箭!”

眼前一黑,是刘简用一只手捂住我的眼。

我感觉他身子一僵,另一只手将什么东西塞进我的腰带,临死竭力含糊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然后他才脱力,沾满血腥的手缓缓从我的脸侧滑落,倒在我裙边。

雨,一滴两滴。

砸在眉睫。

“阿瑛!”

绍山跑过来,险些踩空摔倒,他看上去好着急,哆嗦着抱住我,把我从那些死尸里救出来。

如同两年前乱葬岗一样。

“你没事吧?啊?”

雨大了。奔腾砰湃,狂风水雾,扑起地上洗不净的陈腐血气。

我被淋着,望着他。

绍山一愣,“怎么这样看我,吓坏了吗?”

一阵脚步声,小六撑着衣裳跑来,替我挡雨,对绍山脸色阴沉,似有讥讽。

“没看出来啊三哥,平时不显山露水的,箭射这么快,陛下都没下令呢。你心尖上的人还在刘简手里,就不怕误伤了她?”

闻言,绍山仿佛刚回过神,惊魂未定,懊恼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是急疯了!”

他也是这会才发现我一脸的血,被雨淋得乱七八糟,便拿袖子给我擦脸,做小伏低,解释道:“我的箭术一向很好,拿准了才射的,别怕,好吗。”

我感到冷。

渗骨的冷。

刘简临死的话,轻轻响在耳边。

他说,小心绍山。

10

邙山埋了很多死人。

绍山记得很清楚。

东边是叔伯兄弟,西边是女眷姊妹。

儿时每一次刘简牵着他上山,就指给他看,说,“未来我们便埋在这棵大柏树下,有家人陪伴,不害怕。”

可是绍山不想死。

宫里每天抬死人出去,刘家子弟成为奸臣手间的提线傀儡,龙椅上的皇帝换了一批又一批,一次比一次年轻。

很快,就轮到刘简了。

那时他十二岁,是绍山最亲的同胞兄长。

绍山说:“哥,我害怕。”

于是刘简保证,“不怕,我会努力做好皇帝,你就在我羽翼下,当个富贵闲王。”

怎么做呢。

只有听话,没有威胁的皇帝才能做得长久。

刘简开始装疯卖傻,跪下给太监当马骑,喊贾钟“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猪抢食。

贾钟很满意,慢慢放松了对两兄弟的监视。

一个雨夜,绍山被刘简塞进狗洞,他要绍山记住,“从此你不姓刘,忘了我,忘了这里,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绍山出去,起初是一个?ū??小乞丐,被人打被人赶。然后他认了别人为爹,那凶悍的汉子带他跟着商队到了陇西。

他像喝不饱雨水的春笋一样拼命长大,成为绍家亲卫的一员,赐本家姓,戍守他刘家早已风雨飘摇的边疆。

后来,他又认了一个更强大的人为义父。他知道这人能带他回京城,帮他复仇。

绍山那么兴奋,找到兄长,说仇人贾钟已被他千刀万剐。再隐忍几年,他会把刘家的江山再抢回来,让兄长堂堂正正做皇帝。

但刘简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不想当皇帝了。他要找机会假死出宫,带一个女人离开京城,。

多可笑啊。

绍山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提剑出门,告诉刘简,“哥,别做梦了。”

绍山找遍京城所有埋死人的地方,终于在乱葬岗找到了那个叫金慈儿的女人。

真是个祸害。

绍道寂为她疯,他聪明一世的哥哥也昏了头。

暴雨下,绍山冷冷望着虚弱喘息的女子,他剑尖对准金慈儿脆弱的咽喉,慢慢地,他收回剑,改变了心思。

金慈儿有用。有大用。

女人好骗极了,他和国师里应外合拿养伤为借口,把她看得死死的。

回江南?绍山每次听到这种梦话就想笑。

绍山登上邙山,蹲在一棵大柏树下,抓了把湿土盖在刚埋的新坟上。

“哥,你不是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吗。放心,等我利用她搞死绍道寂,就让她给你殉葬。”

斜风细雨,柏叶轻轻响。

绍山身后跟来一个和尚,叹息合手,“阿弥陀佛。”

绍山没回头,“国师叹什么,觉得我不该杀他吗?”

老国师僧服破烂,法珠褪色,慈目垂敛。

“帝王道,多情人难走。老朽是叹他,走错了路。”

绍山拍拍手心泥,起身。

“是啊,他是多情人,我无情,这路合该只有我走。”

“小殿下言重,”老国师侧身,“宫里事如何?”

绍山难得显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负手走在山道,“刘简以为不把调动暗卫的鹰符给我,我就没法子了。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想国家再生乱,皇帝做够了还想做圣人,呵。”

老国师眸光闪动,不语。

绍山收起神色,继续道:“绍道寂这天下打来才两年,本就坐得不稳,他收这么多义子去守边关重镇,个个都是豺狼虎豹。我藏拙蓄力这么久,早就摸清这些兄弟的性子,边镇二王可用,京中小六野心也不小,表面恭顺,实际就盼着他义父死。”

他脚步轻快,伸手打了下垂落的树枝。

“我按和国师商量的谋划好了,外牵线,内勾连,届时边镇乱起来,江南的水也搅浑,逼绍道寂不得不御驾出征。我就在京城架空小六的御林军,握着金慈儿这个把柄,坐观虎斗,一网打尽!”

树叶雨滴落在他眉眼,他眼睛和刘简一样黑,却不似刘简郁沉。

这样烂透了的人,却生有一双清澈洁净的眼睛。

闪着亮光,灼灼青春,无限精力与自信。

仿佛一抬手,天下便揽入瓮中了。

11

绍山最近春风得意,我看在眼里。

那日杀了刘简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四方疆域都出现异动。

婚礼中止,我踏不出皇宫半步。

而绍山在绍道寂面前露了脸,又是唯一一个没有掌管军权的藩王,平素温良低调。绍道寂准备御驾出征,朝中便推绍山出来监国。

我问他:“那我什么时候能走?”

是“我”,不是“我们”。

绍山一愣,若有所思望着我,笑道:“现在江南也不太平,待在宫里最安全。陛下交大任于我,不能分心。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一根绳上的人,要替我着想,好吗?”

以前他说他不喜欢京城,想做个闲王。

但这天下总是不太平,他没有办法。

我再也不能相信他。

刘简死前的话鬼魅般缠在耳边,他的血至今仿佛还沾在我脸上,烫得疼,睡不着。我翻身下床,拎一盏微弱宫灯,小心避开侍卫。

宫里的路我比谁都清楚,刘简从前常教我如何掩人耳目,穿梭每一条不为人知的荒径。

刘简和绍山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为何非要置刘简于死地。

我到废殿,看刘简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好查个究竟。

但殿内已被烧了个精光,除了在床帐边发现一条被斩断的五色平安绳。这是从前在宫里过端午,我编给刘简的。

我将它捡起来,收入袖中。

正要起身,颈后忽然响起粗重的呼吸声。

我差点吓得跳起来,拎起宫灯看也不看往后砸,那人却一把夺过灯,一手按住我,压在榻上。

举起灯,仔细照亮我的脸。

12

粗糙的手指,一寸寸摸过我的眼睛,鼻梁,唇角。

这只手,从小牵着我上车,为我执辔牵马。

江南的烟雨,一起淋过,萋萋的芳草,也一起踏过。

陇西那么远,他弃了前程,把自己当陪嫁一样送过来。

我骂他,打他,让他滚。

他流着泪,倔强不动,“我没出息,只想给主人牵一辈子马。”

就像现在。

眼睛通红,水光罩成薄薄的壳,瞪着,一遍一遍倔着问:

“是你?是不是你?”

灯火逼近,刺得眼睛生疼,我直视着,不躲,也不应。

小六嘴唇哆嗦,一行泪流下,砸在我眼角。

“是不是,你说啊,你是不是?”

是不是他的主人,是不是他失而复得的那个人。

我咬住牙,死撑着,摇头。

宫灯落地,风吹熄灭。

小六狠狠抱住了我,头埋在我脖颈,音色低哑。

“骗子。”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你剥菱角给小孩,就是当初别人嘲笑我吃不来菱角是没爹娘的野人时,哄我的样子。

“我换的梨花酒你明明喝了就脸红,刘简斟酒后却忽然好了。他护你,那日死到临头还挡住你,捂你的眼,唯恐你伤到吓到。

“别人看不出来,不懂。我懂!你到底还要瞒我多久,宁愿把自己托付给绍山那种人,也不肯来找我。”

寒风细雨,入残窗。

他哭得一抽一抽。

“你是不是怪我当初没能找到你,接你回家……”

本来听到他认出我的话,我也伤心,掉了两滴眼泪,但他后面越哭越凶,勒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简直是想来索命似的。

我又哭又气,拧他手臂的肉,“松开啊!”

他抱得更紧,疯魔一样,“不要,松了你就跑了。死刑犯也得有个述冤陈情的机会吧,你不能听不也不听就不要我了。”

我呼吸困难,咬牙切齿,“咳咳,我看你是想我死……咳咳!”

小六慌忙反应过来,松开手,无措抚我的背。

“主人……”

缓过气,我与他并肩坐在殿外荒草萋萋的长廊,像儿时,听雨落屋瓦,只是心情再回不到那时的无忧无虑了。

“说吧。”

绍山到底是什么人。

而你,小六,又在这看不清的迷局里扮演什么角色呢。

13

“我以为你死了。”

雨丝从长空坠落,小六望着乌云低喃。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看到棺材里你被毒烂的尸体,我差点没拧断刘简的脖子,但绍道寂非要留着刘简的命。

“我就不明白了,他一副深情得不得了的样子,应该把刘简五马分尸才对啊,做戏给谁看呢。我恨死他的虚伪,恨死他当初顾前顾后就是不顾你的绝情!”

小六眼睛里血丝布满,转向我。

“就在那时,绍山找上了我,要我站向他的阵营,替他掌控住御林军。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反,但只要能给绍道寂痛击的事,我便做。”

我敛眸细思。

“他是想把天下弄乱,调虎离山,自己坐享其成。可,为何非要刘简死呢?”

一个废帝,于他能有什么所碍。

小六拧眉,想了想,“或许和前朝的鬼影卫有关。”

“鬼影卫?”我看向小六。

小六道:“前朝历任皇帝皆有私卫,武功高强,神出鬼没,还守着皇陵宝物的钥匙。听说传到刘简父亲那一代便消失了。

“绍山夺了权想长久,光凭京城的兵守不住,若拿到掌握鬼影卫的鹰符,那么进可号召天下刘氏余孽,退能搜刮皇陵珍宝逃跑,给自己留条后路。”

说着小六嘲讽一笑,“不过若鬼影卫真有这么厉害,刘简也不会活得这么窝囊,大概只有皇陵埋的钱是真的,绍山养兵没钱穷疯了,才会想打那上面的主意吧。”

鹰符。

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指尖蜷缩,握紧手,垂下。

眉间缓缓蹙紧,

“收手吧,小六。”

青年像个刺猬竖起狞意。

“凭什么。我说过,要狗皇帝和他的命。刘简算是死了,他又凭什么能活!”

我摇头,“不是为他。”

转言问小六:

“你看他治下的这个江山,比以前怎么样?”

小六撇嘴。

“马马虎虎吧。”

我撑住脸,认真道:“我觉得还不错。从山里到进宫的那一段路,我看到阡陌整齐,市井闹热,百姓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气,开始从废墟里走出来了。”

小六沉默,深吸一口气,囤在心口,憋闷得厉害。

“你不恨他?”

14

闻言,我仔仔细细默默把自己的心寻了一遍,记忆里柔软的儿女情长,留存的难过伤心,都只剩一鳞半爪,叫我想抓住认真去埋怨,也抓不住了。

太久了。

从陇西进宫三年,再从皇宫逃进山里,又两年。

被人阿瑛,阿瑛唤着,仿佛那个与绍家二爷结为夫妻的金慈儿,真的死了。

若金慈儿“活着”,她想要什么。

小六问我,我亦问自己。

我给他答案,亦给自己答案。

“命运推我至此,我便要遂它的意被恨火控制,烧向那些无辜替我们背负战争苦难的人吗?

“不,我不能,你也不能。”

庭中紫荆飘落,在暮雨中纷纷如金屑。

我伸手,任湿花飞雨于指缝中流走。

“那些颠沛混乱的经历更让我看清造成这一切原因,不是某一人的软弱与错误,而是从君王到整个朝廷,自上而下的腐坏,瘟疫般地蔓延。

“刘家掌控的江山病了,所以奸蠹频出,恶事难禁。当时就算绍道寂豁出一切,族人百姓不顾,葬送他父辈几代戍卫边境的心血,保住我不为质,我恐怕也很难心安理得。”

是有过怨气,有过怀疑。觉得所谓的夫妻情爱,一生相守的诺言,竟????如此不堪一击。

却没有看到横隔在小夫妻爱憎面前的,是一条怎样恐怖的亡魂大河。里面挣扎的,哀嚎的,都是被刘氏王朝瘟疫绞杀的人。

当一个巨人王朝腐烂坍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独善其身。

绍道寂保得住我那一时,也保不住我一世。

唯有改朝换代,革除积弊,一点点清洗前朝的污秽,还万民一个本真的江山。送妻为质、君王装疯,手足相残冤冤相报的悲剧才会真正中止。

“小六,当我躺在乱葬岗那些死尸身上,听着自己一个人的呼吸,一个人的哭泣,我从来没有那般难过,也从来没有那般庆幸。

“庆幸自己还活着,哪怕面目全非,恐惧缠身,也觉得还能活着呼吸,嗅到冷雨的气味,有机会去走向一条崭新的路,真是太好了。”

小六隐忍咬牙,看着我的脸,眸中痛惜溢满,他抱住头,怨自己:“若我当初再快一点打进京,你就不会受这些苦了……”

我摇头,按住他颤抖的肩膀。

“你在军里比我更明白战争意味什么,当时你们无论是进是退,贾钟都不会放过我。小六,我不想再起战争,不想再看到死人。”

“你跟绍山不一样。”我道。

他愣愣抬起头。

我微笑,“虽然你总叫我主人,但我们一起长大,我早已把你视为家人。”

我问他:“还记得阿母怎么告诉我们的吗?”

——我们金家出来的女子男子,无论针尖笔头,还是刀锋剑刃,都不能拿来对准黎民百姓。

雨微微地落,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淡蓝清辉。

小六闷闷低下头,“嗯,我不跟绍山搞事就是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赶紧说:“小金大人也没有忘记家训。江南总督是绍山的人,他们在那边兴风作浪霸占田地,小金大人不愿同流合污,才愤然辞官集结乡民。我说他是匪的那些话,只是想激你……他不会那样做。”

哥哥……

“我知道。”他不会。

我黯然仰头。家乡的月亮也还在雨中淋着吗。

15

那一夜后,小六回去头纠结抵着墙,砰砰砰地撞了一上午。

还是决定去给绍道寂坦白。

上天垂怜,让他失而复得,他必须将慈儿好好护着。

绍山此人,不除不可。

至于绍道寂,他乐意孤独终老守着“万寿无疆”这个位置,那便随便他守去。

届时风波平了,小六便自请驻领江南水军,带慈儿回梅州。

小六狠狠揉了把泛红的额头,借着禀报边镇军情的由头,掩人耳目进了崇政殿。

崇政殿在正殿后,绍道寂日常处理奏章便在此处。前朝政事荒废,此地也年久失修,绍道寂不喜奢华,久在军中粗糙惯了,工部上几道折子请修殿宇,他也没理。

一到落雨频繁的季节,殿内墙角便散发潮湿木霉的气味。便是雨停,因殿外草木生得葳蕤,那股挥之不散的阴凉常年附着衣袖,浸得人都冷了。

绍道寂坐在御案后,看军报。

听完小六状似战战兢兢的坦白后,也没什么反应,剑眉平缓,了然于心的样子。

小六如电蹿身,暗暗心惊。

“陛下……知道?”

绍道寂没有抬头,冷哼一声。

小六皱眉,“那陛下还……”

让绍山监国。

绍道寂放下笔,窗前,几瓦浅绿明光,将他的五官氤得看不分明。

“前朝旧故盘根错节,除得太深易反噬。他少年时便是朕的亲卫,跟朕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算给他一个回头的机会。

“若他安分肯做个闲王,朕保他一生的富贵,反之想自寻死路,拉着他刘家遗孤死光陪葬,朕顺水推舟,何乐不为。”

刘家遗孤?

小六眸子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复杂看向绍道寂。

先捧再杀。既得贤名,又除忧患。

小六再不喜欢绍道寂,此刻也真正佩服了。

帝王心术。永远执着棋子,永远不知道他的棋局有多大。

小六这才恍然自己跟了绍道寂这么些年,连他心思的边角也没摸着过。

他有些庆幸,此人称帝以来只当慈儿亡故,一心扑在政事中,懒得分神去细辨“阿瑛”身上的违和之处。

不然以这样的深沉心机,小六真难保瞒得住,更别提把人悄无声息带回江南了。

他暗自抹了把冷汗。

不想绍道寂忽然走下来,似笑非笑,“而你,又是谁教你回头呢。”

16

殿外倏尔风声大作,草木摇摆有偃折之态。

小六下意识攥住掌心,顾左右而言他,“臣受绍山蒙蔽,对陛下欺瞒,罪该万死!”

绍道寂神色莫测。

“小六,恨死朕了吧?”

“臣不敢!”小六硬挺跪下。

“不敢,呵。”

绍道寂俯身。

“为了她,你什么不敢。”

少年沉伏心底的怨恨以为藏得很好,殊不知他眉尖本该被岁月消淡的鞭痕,经他不断的撕开、流血,成为一道无法愈合的疤。

提醒自己,不要让恨消退半分。

也提醒着绍道寂,他让这个自己失去过什么。

小六身体绷直,咬紧后槽牙。

头顶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绍道寂不轻不重拍拍小六的脸。

“小六啊小六,你也变了,学会撒谎了。”

他撤手,甩袖转身。

“滚吧,犯的错记着,等这事儿过了自己领军棍去。”

身后青年一如从前顽固倔性,重重磕了一个头,好似要把石板磕裂去。

“谢主隆恩!”

然后起身,利落大步走了。

殿内静下来,只剩窗外风声。

“小狼长大了。”

一位褴褛老和尚缓缓从侧殿出来。

“没有锁链恐怕拴不住啊。”

若是绍山在,定会认出这是他和刘简都十分信任的那位老国师。他们再聪慧也没想到,狡兔三窟,这老国师装和尚装得悲天悯人,干得却尽不是人事。

绍道寂扯唇,“拴着呢,链子不在我手里罢了。”

他将一道传递边关四境的军报摔在案上,负手面窗。

“一个个的,都养不熟。”

国师深以为然,点头,“还好金姑娘仁善,劝止了他,否则就算压得住这次,未来说不定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接着,国师将接下来如何将计就计假意出征,瓮中捉鳖制服绍山的事情说了半晌,口若悬河,说得嘴巴都干了,却发觉窗前的帝王很久没有作声。

男人闭目仿佛在听风声,背影疲惫。

国师默然,调开话,笑道:“这事一了,前朝的隐患算是拔干净了,陛下也能与夫人相认。到时陛下可得为老朽美言几句,只怕金姑娘要恼我骗她这么久呢。”

沉默。

国师从这沉默里感知到什么,疑惑。

“陛下不想与夫人相认?”

绍道寂摇头。

“你看她想见我吗。六宫十二殿,但凡我在的地方,她一定躲着,唯恐让我多看了一眼。我给的东西她碰一下都嫌恶心,若真做出认出她的样子,她不知要怎么害怕呢。”

国师大半生看遍世态,于这位的儿女情长上面却始终看不明。

“陛下到底是护了她这么年。当初陛下跪在山里两夜请老朽出山,又费尽心思让老朽重新做回刘氏一朝的国师,冒风险在宫里安插那么多眼线,用心可谓良苦。”

绍道寂不语。

老国师道:“不管如何也该将这些苦楚与她说一说。我观金姑娘心思剔透、有情有义,她或许会明白。”

窗前人微微一晒。

“不是这么算的……”

风吸满昨夜的雨水,湿哒哒,吹得衣袖也润沉沉,潇洒不起来。

亏欠的东西,还能算,能还,这一生还有盼头。可若人家连算都懒得和你算,只把你当块石头、当阵风,跨过去,吹过去也就忘记了。

“世人眼里,绍二的妻死了。”

老国师看着他,一如看到他那时跪在山下揪住老国师袍摆无处可求的绝望。

他转过头,唤国师:

“师父……”

轻声。

“在她心里,我也死了。”

小六把自己拴上锁链交在慈儿手里。

而绍道寂想俯首让人拴都没办法。他拿慈儿没办法。

少年夫妻,何其了解彼此。

他妻子身上的傲骨一如她的仁慈,端奉神龛,不容折辱。

当年他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命运已经倾向了权力。江山,爱人,何时有过两全。他失去了拴住他的人,此后一生,便只有向“万寿无疆”的深渊????下坠了。

17

渔阳鼙鼓动地来。

小六说,这场戏不演不成。临行随军前,他夜里来见我。

千万嘱咐我,“宫里御林军虽为我所控,难保其中没有被劭山渗透的人。你待在娘娘宫里,陛下都安排好了。”

说着,他从怀里先拿出一件金丝软甲,“这个日日都穿好。”接着,又拿出一把精巧匕首,“这个得小心,涂了毒,没事儿别拿出来玩儿。”

又不是小孩子。

我一件件接过,妥帖藏好,凝重注视他。

“你也要小心。”

小六抿紧唇。

夜里温风簌簌吹落屋顶旧叶,打个旋,飘在我们之间。

“主人,我真想现在就带你走,什么都不要管了。”

我伸手拂去他臂上翻墙而沾的苔屑,轻轻道:“在其位,尽其事。你只管做你的,不必挂念我。”

……

绍道寂出征后,宫里一下变得寂静,太后不知要发生什么,每日只是念佛抄经,若是园里牡丹芍药开得好,便拉我一起去观赏。?ü?

这日恰逢有几盆绿牡丹盛放,萼楼穰吐,淋漓簇沓。

太后瞧着欢喜,顶着雨天也要叫人把花挪亭子里细细瞧。

“娘娘好兴致。”

许久不见的绍山忽然出现,身后太监给他撑伞,身旁紧跟不少陌生的黑衣侍卫。

太后没有抬头,听出声音,“你来了,前朝事不忙了?”

因此她也没有注意绍山并未行礼,直到听到绍山的下一句话,她才一愣,难以置信抬头。

“你在说什么呀?”

绍山单薄凤眼眯窄,冷光蓄沉,“我说,楚王随行御驾,意图造反,请娘娘交出凤印,让我接管御林军,封锁京城九门,号召边境四王清君侧!”

轰隆隆。

倾盆大雨挟风,打得伞面噼啪,雨雾遮人面,万物都氤氲开了。

太后慢慢直起身,扶住我的手。

“楚王自小跟在先皇后身边,是慈儿娘家人,怎么可能会反?”

绍山瞟了我一眼,漫声道:“娘娘别忘了,先皇后的大哥都当匪了,楚王不过曾经是她家奴,能忠心到哪儿去。”

太后不信,疑心起。

“匪不匪的,皇帝都未下定论,做不得数。我信金家出来的儿女,不会做这等背君害民的事!你要凤印,拿皇帝的亲笔御书来!”

18

这个向来温良柔和的妇人,此时却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挡在身后,脊背如竹削直。

我眸中动容,望着她的背影。

她对绍山说:“我不光信楚王不会反,还信其余几王就算见了凤印,也不会听你的片面之词。”

绍山显得胸有成竹,不紧不慢问:“娘娘凭什么这么笃定?”

太后掷地有声。

“就凭你们在陇西数年,练兵驯马,出生入死,情同手足!”

绍山嗤声。

“手足?”

他上前两步,仰头大笑。

笑够了,他脸上神情变得冷冰冰,瓢泼大雨白茫茫淋湿眉眼。

“什么是手,什么是足?手为人所用,足被人踩踏,困于区区手足之情便只有被利用践踏!

“血亲尚且相残,何况我和他们!”

四下唯有雨声,烈烈滔天。

太后喃喃,“我看不是他们要反,是你要反……”

她眼里隐隐有痛惜,“山儿,你七岁来陇西,十岁被老将军选进亲卫训练,瘦得伶仃点儿。第一次上马,是二哥儿扶的你,第一次围猎射鹿,是老将军帮你掌的弓。”

风声呜呜。

“破掉的袍子,我给你缝过。二哥儿的大婚,你去迎亲闹过洞房,几个兄弟岁数一般大,却都把抢来的喜糖塞给你。

“……现在你告诉我你都忘了,你不信手足情……”

绍山下颌咬得死紧,滚滚雨水从他年轻的眉梢眼角跌落,那一刹那稍纵即逝的青涩无措让我恍然认出。

原来在陇西时我便见过他了。

那是新婚,我在被众人起哄放下了遮脸的团扇,一个清瘦秀气的小少年被人玩笑推到我面前,羞红了白皙面皮,认认真真双手合拢,朝我讨要喜糖。

岁月似风烟,当初那位小少年终究只剩一丝薄淡的影子可供追忆了。

绍山深深呼吸,抬手抹了把脸,平静道:

“娘娘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呢,今日这凤印无论您给不给,我都拿定了。”

他侧了侧身,那些幽魅似的暗卫,齐齐拔刀,上前一步。

19

乱雨如珠,落入池面涟漪成网,迸溅刀面森森寒光。

绍山垂手一旁,等着太后低头,等着我惊怕。

但他等了许久,却在这命悬一线的威逼中察觉到不对,他猛然回头。

四周森森白刃,对准的,是他。

“你们疯了吗?”

绍山难以置信,狠声。

“看清我是谁!”

鬼影卫无声无息,握刀不动。

他们只听主子调令。

绍山终于意识到什么,脖颈僵直转向我。

亭中,一枚鹰符静静悬在他面前,我握住它,望向雨里的那个惨然的人。

他嗬嗬笑起来,眼睛却像是在哭。

“你给她,都不愿给我……”

雷声霹雳,老天似乎决意要落一场比那日射杀刘简还要大的雨。

皇城大开,御驾亲征的旗帜从邙山转回,御林军、京城四卫里跟着造反的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六带着军第一个冲进内城,控制了拼死一搏的绍山。

后苑,虚惊过后,花草被风雨糟蹋得凌乱。

我始终没有说话,蹲下去将一盆盆绿牡丹扶好。

太后的目光紧紧定在我身上,眼光颤然,她似乎真正确定了什么。

“阿瑛,你也喜欢绿牡丹吗?”她期盼问我。

我垂头默然须臾,道:“这么美的花,一如这太平不易的山河,谁会不珍爱呢。”

太后怔怔望着我,她呼了一口气,收拾情绪,目光转向别处。

言语小心翼翼试探。

“这事结束后,你和山儿婚事也算没了。你……你还会留在京城吗?”

微微的风雨,微微的波澜。

我努力压住心间酸涩,抬起头,微笑。

“娘娘,我想回家。”

太后欲言又止,良久,她叹气,缓缓闭上双目,沉重点点头。

我便知道,她认出了我,亦理解了我。

20

过几日,绍山是刘家血脉,忘恩负义、弑兄谋反的事传遍京城。

他满盘皆输,绍道寂天下归心。

不久我便听闻他在诏狱自杀。送返的杂役不小心遗留了一只破水碗,绍山敲碎了一块,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宫里按前朝传统,将他埋在邙山。

下葬那日,我没去。

小六向绍道寂请旨接管江南水军,修整被前总督弄得乌烟瘴气的军政。绍道寂准了。

至于我,一个与绍山纠缠不清的女子,绍道寂自然也眼不见为净,得知太后已给我重新办好身份,不日送我出宫,他也只是愣了愣,然后“嗯”了一声。

那怔愣的须臾,大概是忘了“阿瑛”是何许人了吧。

离宫的前一日,绍山谋反的风波渐渐熄了,众人少有谈及。我便在清晨,悄悄一个人爬上了邙山。

原来邙山真的不高,只有树木很高,生长最好的是柏树。

以前有个人告诉我,因为死人多,所以树木长得好。有时一块地能上下重叠埋好几个,下葬前总要用探针检查过,才好埋新的尸体。

不然黄泉底下就太挤了。

我在密密麻麻的土坡里找到那个人的墓。

在一棵高大粗壮的柏树下面。

我很努力踮脚,才能稳稳将那根断了的五色绳系于树枝上。

系完,我喘了口气,呆呆望着墓前树立的简陋木条。

上面只写了那个人的名字。

那人其实很不忌生死。

在喂了我假死药,把我关进棺材的前一刻,还抱着我,哄我。

他说:

“你死掉吧。不疼的。乖哦,乖乖……”

他说:

“我把你埋在邙山,一棵很大的柏树下面,不要怕黑,我很快就来陪你。然后我们一起爬出去,过新的人生。”

他说:

“到时候,你不是谁的妻,我也不是刘家的皇帝。”

他说:

“你带我走,回江南,回梅州,哪儿都好……”

我仰头,见日出东方,天光明亮,照耀柏叶如金,温暖平和。

我呢喃:“你说得对,睡在这里,真的不会怕黑。”

但是,

“我要回家啦,向你告别一声。”

我拿出荷包,装了一抔树下的土。梅州的水土润泽,定也能长出很高的柏树。

21

天色薄亮,马车缓缓驶出城。

城墙上,绍道寂穿着寻常公子的衣裳,静静目送。

他有很多可以回想的记忆。妻子婚车驶到陇西,他是如何掩饰欢喜,装得云淡风轻,实则袖子里的手都冒汗。

或者想一想,把妻子送入宫为质的马车,他是怎么强装镇定,掐得掌心血肉模糊,才忍住了把人抢回来的冲动。

但他此刻忽然想起的,却是父亲去世那年,年少的妻子满山找他,摔得浑身伤,掉进河里,被他捞出来后委屈得大哭,一直打他。

哭着说:“绍道寂你这个混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着实被她乱打的手误伤,挨了好几个巴掌。打得回了魂,活过来,为了哄好妻子,接连发毒誓,说再也不一个人乱跑,再也不丢下她。

若有违誓,天地不容。

妻子眼睛红扑扑,摇头,她说这个不好,“反正你若违誓,我一辈子不理你就好了。”

他轻率应下了这个誓言。

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真。

他记得那时他心情无比轻松,抱着妻子骑上马,踏着晨露朝阳,往家回。

绍道寂扶着墙垛,手指用力泛白。

现在的他,无上权势,什么得不到?用权用计,迫使那辆马车里的人回到他身边,轻而易举。

但是把人逼回来,又能怎样。

回不去了。

少年夫妻,共骑一马,杳霭溶溶,梨花拂面,静望曦光从东山慢慢显迹。

当时只道触手可得的寻常,都如落红逝水,再也回不去了。

22

出了京城,坐船与小六汇合,往江南方向。

很久没回家,都忘了回梅州的路有多长,竟然还晕船了几日,哥哥知道定是要笑我了。

到梅州境内,已近黄梅雨时节,船篷上滴滴答答。

小六钓了江鱼,说要大展身手给我熬鱼汤,他手艺笨得很,糊了两锅,天都黑了。

我等得犯困,靠在船柱昏昏沉沉,船慢慢摇晃,我半梦半醒,一会在陇西,一会在京城。

耳边似乎有水流划桨声,船停了,有人登着小舟上来,小六模模糊糊惊喜叫起来。

谁啊。

有人轻轻摸我的脸。

我睁开眼。

暮色里,斗笠蓑衣下,一个髯须沧桑的男人,一双柔情似水的眼,望着我。

我愣了好一会。

“哥哥?”

男人把我拥入怀中,手臂收紧,哽咽着,说不出话。曾经绿鬓风华的小金大人,也变得快认不出来了。

但那宽大温暖的手没有变,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后脑勺,像要把我经年离家的委屈苦楚都抚平。

“回家了慈儿。

“对不起,哥哥来晚了……

“我带你回家,阿父阿母等着呢。”

我埋在他怀里,揪紧他衣襟,眼圈慢慢泛红,簌簌落下泪来。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船上炊烟袅袅,鱼汤滚沸,世事寻常,故人终可待。

【全文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