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叔正提着一个半旧的塑料桶,桶沿上还沾着几块白黄色的豆渣。他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面前这片泛着绿光的水面。他的背有点驼,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上衣,裤腿上沾着泥点。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小到我差点以为是风吹动了他的脑袋
“李叔,跟你说个事儿,以后那豆渣,别再往我这塘里倒了,行不?”我把手里的网兜靠在塘边的水泥桩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商量,而不是下通知。
李叔正提着一个半旧的塑料桶,桶沿上还沾着几块白黄色的豆渣。他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面前这片泛着绿光的水面。他的背有点驼,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上衣,裤腿上沾着泥点。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小到我差点以为是风吹动了他的脑袋。
我心里松了口气。我叫陈勇,三十五岁,三年前,我把城里半死不活的小公司盘了出去,带着全部家当回了老家,承包了村口这片几十亩大的水塘。城里的日子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抽得人不得停歇,我累了,就想回乡下,守着这一池清水,养养鱼,养养自己。这片塘,是我后半辈子的指望。
李叔是我们村的老人,六十多岁,一辈子都在村里做豆腐。他家的豆腐坊就在离鱼塘不远的老屋里,天不亮就能听到他家石磨转动的声音。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手艺很好,村里人都敬他三分。
起初,我发现他往塘里倒豆渣,没太在意。乡下人嘛,觉得这些东西能喂鱼,是好意。可日子久了,我发现不对劲。他不是偶尔倒一次,是每天,雷打不动,都在傍晚时分,提着那么一桶过来,站在同一个位置,默默地把豆渣扬进水里。
我的鱼是精心饲养的,吃的都是科学配比的饲料,水质也要严格控制。豆渣这东西,少量还好,多了就会发酵,败坏水质,让水体缺氧,鱼是要生病的。我跟他提过两次,都是笑着说的,客客气气。他每次都像今天这样,轻轻点一下头,但第二天,那个熟悉的身影又会准时出现在塘边。
这次,我决定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李叔,这豆渣,它在水里会坏水,鱼会生病的。我这一塘鱼,可都是我的本钱。”我指了指水面上那些偶尔翻起肚皮的草鱼,希望他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提着空桶,转身慢慢地走了。看着他蹒跚的背影,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像个斤斤计较的恶人,在欺负一个不懂科学的老人。
但转念一想,我也是为了自己的生计。这片鱼塘,我投了三十多万进去,每一条鱼苗都是钱。我不能因为所谓的人情,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打水漂。我以为,这次话说得这么重,他应该能听进去了。那几天,塘边确实清净了,我心里那块石头也落了地。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我所期望的那个轨道上:平静,安稳,一切尽在掌握。
平静的日子没过一个星期。那天下午,我正在塘边的小屋里核对账目,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又是李叔,提着那个塑料桶,站在老地方。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我放下笔,快步走了出去。
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先说话了,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恳求:“小勇,就让我再倒这一次,最后一次。”
我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几乎是在哀求的眼睛,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被浇熄了一半。可理智告诉我,不能再让步了。这段时间,塘里已经陆续死了十几条大鱼,每条都有七八斤重,捞上来的时候,鱼鳃都是黑的。我请镇上的水产技术员来看过,说是水体富营养化,细菌感染。根源,就是那些不断沉入水底的有机物。
“李叔,不是我不让你倒,是真的不行。我的鱼已经开始死了,再这么下去,我今年就白干了。”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焦躁。
他没看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那眼神很奇怪,不像是在看鱼,倒像是在透过这片水,看什么更深的东西。他喃喃自语:“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什么快到了?”我没听清。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问话,自顾自地把桶里的豆渣扬了出去。白色的豆渣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噗噗地落入水中,很快就散开,沉了下去。做完这一切,他好像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整个人的精神都松弛了下来。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固执。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水面上慢慢散开的白色浑浊,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这不是简单的沟通问题,我感觉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他的世界里,有一套我无法理解的逻辑在运行。
第二天,我捞出了更多的死鱼。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找到了村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村长是个明事理的人,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勇啊,这事儿我知道了。李老哥这个人,就是犟。你别急,我去找他聊聊,保证给你解决好。”
有了村长的保证,我心里踏实了不少。果然,那天下午,村长带着李叔来到了塘边。李叔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村长清了清嗓子,摆出调解的架势:“李老哥,小勇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这一塘鱼是他的全部家当。咱不能因为这点豆渣,把人家的饭碗给砸了,对不对?以后,你那豆渣,倒到村头的沤肥池去,还能给集体添点肥。”
李叔的嘴唇哆嗦着,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村长,眼睛里泛起了红。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那背影里充满了悲愤和委屈。
我愣住了。我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只是想解决一个问题,却好像变成了一个仗势欺人的恶霸。村长拍了拍我,安慰道:“没事了,他就是那个脾气,过两天就好了。以后他不会再来了。”
事情确实是“解决”了。从那天起,李叔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鱼塘边。甚至在村里的小路上碰到,他也会提前拐弯,避开我。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味儿。以前大家见了面,都会热情地喊一声“小勇回来了”,现在,很多人只是点点头,或者干脆假装没看见。我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我这个城里回来的人,没人情味,为了点钱,连村里的老人都容不下。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我承包鱼塘,是为了过上清净的日子,不是为了和全村人对立。那些天,我心里堵得慌。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错了吗?从道理上讲,我没错,我是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可从人情上讲,我似乎输得一塌糊涂。
更让我不安的是李叔那天的眼神,那种混杂着痛苦、固执和绝望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我越来越觉得,那桶豆渣背后,一定藏着什么我不了解的秘密。这件事,远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那年夏天,天像是漏了个窟窿,一个多月没下过一滴雨。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村里的小河都见了底,田里的稻子叶子卷成了筒。我的鱼塘,成了全村人关注的焦点。那片曾经碧波荡漾的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小。
起初,我还能靠着水泵从深井里抽水补充,但很快,井水也变得断断续续。水位线一天比一天低,露出了大片龟裂的泥滩。塘里的鱼挤在越来越小的水域里,缺氧现象越来越严重,每天都有鱼翻着白肚皮浮上来。我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这已经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了,这是老天爷要收走我的收成。
村里人从最初的同情,慢慢变成了麻木的观望。每天都有人站在塘边,看着那片日益缩小的水面,议论着今年的旱情有多么严重。我每天都守在塘边,清理死鱼,开着增氧泵,做着最后的挣扎。
李叔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塘边。他不再提着桶,只是每天傍晚,一个人默默地走到那片他曾经倾倒豆渣的水域附近,站在干裂的土地上,朝着水中央望去。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和萧索。他一站就是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他看他的,我忙我的。那道无形的墙,因为这场大旱,似乎变得更高,更厚了。我甚至能感觉到,村里有些人在幸灾乐祸,他们觉得这是我的“报应”,是我不尊重老人的结果。
我的内心,从最初的焦躁,慢慢变成了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我不再去想损失了多少钱,也不再去想别人的眼光。我只是每天机械地做着我该做的事,然后坐在塘边的小屋门口,看着水位一点点下降。
我开始有更多的时间去观察李叔。我发现,他的目光,总是固定在水中央的某一个点上。随着水位的下降,那个点也越来越清晰。那片区域,水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我以前从没注意过。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麻烦制造者”,而是开始把他当成一个待解的谜题。他为什么每天都要来?他到底在看什么?那桶豆-渣,和他凝望的那个点,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的思考模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转变。我不再纠结于“我该怎么阻止他”,而是开始探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开始回想过去的种种细节:他每次都站在同一个位置,他喃喃自语说“快到了”,他被村长训斥时那悲愤的眼神……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他的行为,不是无理取闹,而是一种有着深刻个人原因的执念。
我决定去寻找答案。我不再直接去问李叔,我知道他不会告诉我。我开始和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聊天,旁敲侧击地打听李叔家的事。起初,大家都很警惕,不愿意多说。但我用我的诚恳和耐心,慢慢打消了他们的顾虑。
终于,村里的老会计,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在一次闲聊中,给我讲了一个被时光尘封的故事。
“你说李老哥啊,他也是个苦命人。”老会计叹了口气,眯着眼睛看向我的鱼塘,眼神变得悠远。“你这片塘,以前不是塘,是村西头的一片大洼地。有一年夏天,发大水,山洪冲下来,整个洼地都灌满了。那时候,李老哥的媳妇,我们都叫她水芹嫂,为了抢救地里快要收成的豆子,被卷到水里,就再也没上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大石头砸中。
老会计继续说:“水芹嫂是下游村子的人,嫁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要,就说喜欢吃李老哥做的豆花。她人特别勤快,跟着李老哥一起磨豆腐,夫唱妇随,日子过得可好了。她常说,等以后有钱了,就在这洼地边上盖个大房子,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水。谁能想到……”
“那场大水,把一切都冲没了。人没找到,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没了。李老哥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人也变得不爱说话了。后来村里搞建设,就把这片洼地修整了一下,挖深了,筑了堤,成了现在的鱼塘。”
“那……那豆渣?”我声音有些发颤。
“水芹嫂最爱吃的,就是李老哥用刚做完豆腐的豆渣,加上点葱花和盐,烙成的豆渣饼。她说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老会计说完,摇了摇头,起身回家了。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塘边,脑子里嗡嗡作响。老会计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谜团。李叔为什么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倒豆渣,为什么总是站在同一个位置,为什么在我阻止他时,他会是那样的眼神……
他不是在喂鱼,也不是在捣乱。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祭奠那个沉在水底的爱人。他在给她送去她生前最爱吃的东西。他喃喃自语的“快到了”,不是指别的,是指他妻子的忌日。
我想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那些理直气壮的交涉,那些自以为是的“科学道理”,甚至搬来村长对他施压。在李叔看来,我所做的一切,无异于是在阻止他和他妻子之间唯一的联系。我不仅砸了他的“饭碗”,还践踏了他内心最深沉、最宝贵的纪念。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淹没了我。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我自诩为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城里人,却在最基本的人性情感面前,表现得如此粗暴和无知。我的所谓“逻辑”和“规则”,在一位老人持续了十几年的深情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干旱还在持续。鱼塘的水位已经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大部分塘底都裸露了出来,干硬的泥土被太阳晒得裂开一道道口子,像一张张咧开的大嘴。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大部分的鱼都死了,只剩下中心最深处那一小片浑浊的水坑里,还苟延残喘着一些生命。我的投资,基本上血本无归。
但这已经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了。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塘底中央那片随着水位下降而日益清晰的区域所吸引。那里,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
终于,在那天下午,最后一层薄薄的水蒸发殆尽后,一个东西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在了淤泥之中。那是一个黑乎乎的、四四方方的物体,大部分都陷在泥里,只露出一个角。
村里人都来看热闹。大家围在塘边,指指点点,猜测着那是什么。有人说是以前沉下去的箱子,有人说是块大石头。我没有心思去听他们的议论,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家,拿来了铁锹和锄头。
当我跳下干涸的塘底,脚踩在柔软而黏腻的淤泥上时,我看到了李叔。他也下来了,就站在不远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露出一角的物体,浑浊的眼球里,第一次有了光。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开始挖。淤泥很深,挖起来非常费力。每挖一锹,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沉重。李叔也找来一把破旧的铁锹,在我旁边一起挖。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铁锹切开淤泥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塘底回响。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大家都被这沉默而凝重的气氛感染了,没人再说话。太阳烤在背上,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滴进泥里。我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身上沾满了泥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它挖出来,为这位老人,也为我自己。
挖了将近一个小时,那个物体的全貌终于显露了出来。那是一个用厚木板钉成的箱子,大概半米见方,外面用铁皮包裹着,但大部分铁皮已经锈蚀脱落,木头也腐烂得不成样子。箱子上挂着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大锁。
这就是水芹嫂当年为了抢救的“豆子”吗?不,这分明是一个她想带走的嫁妆箱,或者是一个装着她所有珍视物品的百宝箱。
李叔扔掉铁锹,跪倒在箱子前,伸出颤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粗糙腐朽的木板,就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浑浊的泪水和着脸上的汗水、泥水,一起往下流。他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几十年的思念、痛苦和压抑,在这一刻,随着这个箱子的重见天日,彻底决堤。
周围的村民们,也都沉默了。一些年长的妇女,悄悄地抹着眼泪。之前那些关于我的风言风语,那些不解和指责,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所有人都明白了,明白了这个沉默的老人日复一日的坚持,明白了那桶豆渣里所承载的,是怎样一份穿越生死的深情。
而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自己像一个犯了错,终于得到审判的罪人。我的经济损失,在这样一份沉重的情感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我所失去的只是钱,而我差点亲手掐断的,是一个老人最后的精神寄托。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愧疚。这是我人生的最低谷,不是因为鱼塘的失败,而是因为我对自己人性的失望。我以为我回到乡村,是寻找一种更真实的生活,结果却用最冷漠的商业逻辑,去对待了这片土地上最淳朴、最深厚的情感。
那一刻,我站在干涸的塘底,周围是村民们同情的目光,面前是李叔撕心裂肺的哭声,背后是自己一败涂地的事业。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内心一片黑暗。
在李叔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我呆立了很久。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时间也慢了下来。我看着他趴在那个腐朽的木箱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老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前所有的计较、烦恼、算计,都显得那么可笑。
我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把手轻轻地放在他颤抖的背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是陪着他,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很久,他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了低低的抽泣。他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嗫嚅着:“小勇……对不住……我……”
我摇了摇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我扶着他站起来,然后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一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个灌满了淤泥的箱子抬上了岸。
回到家,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消失。鱼塘完了,积蓄也赔得差不多了。按理说,我应该感到沮丧和迷茫。但奇怪的是,我的内心却异常的平静。那是一种经历过巨大冲击后,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意识到,我从城里逃回乡村,追求的并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安逸,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回归。我以为养鱼、赚钱、过上不受打扰的日子,就是我想要的。但今天这件事,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我。我明白了,真正的生活,从来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善其身。人是活在关系里的,活在情感的连接中的。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你身边的这些人,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悲欢。如果你不能理解和融入这一切,那你无论在哪里,都只是一个漂泊的孤魂。
我之前的失败,不仅仅是生意上的失败,更是做人上的失败。我用一把冰冷的“理性”标尺去衡量一切,却忽略了人心中最温暖、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李叔的豆渣,在我的账本上是“污染物”,但在他的生命里,是“纪念品”。我只看到了我的鱼,却没有看到他沉在水底的心。
这个顿悟,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内心的黑暗。我不再纠结于自己的损失,也不再抱怨命运的不公。我开始思考,我接下来能做些什么。不是为了挽回损失,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为了弥补我所犯下的过错,为了回应这份我迟迟才读懂的深情。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李叔家。他的豆腐坊里,石磨静静地立着,没有转动。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看着那个被冲洗干净的木箱发呆。箱子上的锁已经锈死了,打不开。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李叔,我找来了工具,我们把这个箱子打开吧。”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戒备和疏离,多了一丝茫然。他点了点头。
我用钳子和锤子,小心翼翼地把那把锈锁破坏掉。随着“哐当”一声,箱盖被打开了。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衣服下面,是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裹。
李叔颤抖着手,打开了油布包。里面,是一对红色的、绣着鸳鸯的枕套,虽然也有些腐坏,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鲜艳。枕套旁边,是一把木梳,和几十张粘连在一起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影已经模糊不清,但隐约能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笑得非常灿烂。
李叔拿起那把木梳,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这一次,不是悲痛,而是带着一丝温暖的怀念。
我静静地陪着他,帮他把那些照片一张张小心地分开,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阳光照在那些模糊的影像上,仿佛在努力唤醒一段沉睡的记忆。
从那天起,我成了李叔家的常客。我帮他修理漏雨的屋顶,帮他挑水,听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他和水芹嫂的故事。我知道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知道了水芹嫂有多爱笑,知道了她最喜欢在夏天的晚上,坐在院子里看星星。他的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饱含情感的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村里人看着我的变化,眼神也渐渐变了。他们不再躲着我,开始主动和我打招呼,甚至有人会送来一些自家的蔬菜。那堵无形的墙,在我放下自己的固执和偏见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雨季终于来了。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干涸的鱼塘又重新蓄满了水。看着那片重获生机的水面,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鱼塘里剩下的还能卖的鱼都清了出去,收回了一小部分本钱。然后,我去找了村长。
“村长,我想把鱼塘的承包合同改一下。”我说,“我不想养鱼了。”
村长很惊讶:“不养鱼?那你想干啥?这塘空着多可惜。”
“我想把它改成种莲藕和菱角的。再在塘边种上些果树,搞个小小的采摘园。鱼,就放养一些,不指望它赚钱,就当是给这片水添点生气。”我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解释道:“养鱼,要精细管理,对水质要求太高,怕投喂,怕污染。但种莲藕,它本身就能净化水质。以后,李叔要是还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这片水,不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的生意,它也承载着村里人的记忆。”
村长听完我的话,沉默了很久,最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勇,你长大了。”
我的计划得到了村里的支持。我用剩下的一点钱,买了藕种和树苗。李叔也主动来帮忙,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干起农活来,还是一把好手。我们一起在塘边挖坑,栽树,在淤泥里种下新的希望。
劳动的时候,我们很少说话,但彼此之间有一种默契。我知道,他已经把我当成了可以信赖的晚辈,而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比任何生意经都宝贵的东西。
第二年夏天,鱼塘,或者说,现在的“荷塘”,呈现出了一派全新的景象。满塘的荷叶碧绿如玉,粉色的荷花点缀其间,菱角藤蔓延在水面上,生机勃勃。塘边的果树也抽出了新枝,挂上了青涩的果实。
我没有赚到大钱,但我的生活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富足。我每天在塘边劳作,看着亲手种下的植物一天天成长,心里充满了成就感。村里人也喜欢到我这里来,孩子们在塘边追逐嬉戏,大人们在树下乘凉聊天。这里不再是一个封闭的、私人的养殖场,而成了全村人共享的一个乐园。
李叔还是会每天傍晚过来。但他不再提着豆渣桶。我在他当年站立的地方,用青石板给他砌了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上,立了一块光滑的石头。这是我和他一起从后山抬下来的。
他会带上一束从自家院子里摘的野花,轻轻地放在石头上。然后,他会坐在平台边,看着满塘的荷花,一看就是很久。他的脸上,没有了过去的悲苦和执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然的、平和的宁静。
有时候,我会给他递过去一碗刚煮好的菱角,或者一个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他会接过去,对我笑一笑。那笑容里,有感谢,也有释然。
我知道,水芹嫂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她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这片水里,活在了李叔的心里,也活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站在塘边,看着眼前的一切,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荷香的空气。我失去了三十万,却找回了比金钱重要得多的东西。我明白了,真正的归宿,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与人、与土地和谐共生的状态。我的根,终于在这片土地上,扎稳了。
来源:俺们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