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暖洋洋的舒服,是黏腻的,带着火锅香料和几十种混杂情绪的湿热。春节,一个按理说应该充满欢声笑语的词,在我家的饭桌上,常常变成一出慢火熬煮的默剧。每个人都端着自己的角色,努力扮演着和睦。
那顿饭的热气,直到现在,好像还贴在我的皮肤上。
不是那种暖洋洋的舒服,是黏腻的,带着火锅香料和几十种混杂情绪的湿热。春节,一个按理说应该充满欢声笑语的词,在我家的饭桌上,常常变成一出慢火熬煮的默剧。每个人都端着自己的角色,努力扮演着和睦。
表姐林薇是这出剧里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她总是那么亮眼,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钻石,放在哪儿都折射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光。那天她穿了件驼色的羊绒大衣,衬得皮肤像刚剥壳的鸡蛋。手腕上那只细细的表,在火锅店昏黄的灯光下,不经意地一晃,就闪得人眼睛发花。她给每个小辈都包了厚厚的红包,给长辈们带了叫不上名字的洋气补品,包装盒上全是外文。
饭桌上,她就是圆心。三姑六婆的话题绕着她转,从她的新工作,到她老公的新车,再到她新买的那个据说能看到半个城市夜景的大平层。她应付得游刃有余,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不卑不亢,每个笑容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我缩在角落里,默默地涮着一片毛肚,七上八下,心里数着秒。我习惯了在这样的场合里当一个背景板,一个安静的观察者。我看着蒸汽模糊了对面舅舅的脸,听着表弟高谈阔论他那还没影儿的创业计划,闻着空气里飘散的,那种属于新年的、混杂着食物香气和人情世故的复杂味道。
林薇和我,我们曾经不是这样的。
记忆里,她不是这颗无懈可击的钻石,而是一只风筝。一只红色的,燕子形状的风筝。那是我们一起用竹篾和报纸糊的,用红色的颜料涂了翅膀。在乡下那片被荒草占领的田埂上,她拉着线跑,我在后面举着风筝追。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她的笑声比田野里的风还要野。
“我们会一直这样吧?”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仰头看着越飞越高的风筝,眼睛里亮晶晶的,比现在她手腕上的表要亮一万倍。
那时候的风筝线,就缠在我们俩的手上。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线断了。
她飞得越来越高,飞进了大城市,飞进了写字楼,飞进了一个我不太懂的世界。而我,留在了原地,或者说,我选择了另一条不那么光鲜的路。我写一些没人看的文字,赚一点勉强糊口的稿费,过着一种在亲戚们看来“不务正业”的生活。
所以,当这顿饭吃到尾声,服务员拿着长长的账单走过来,微笑着问谁买单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飘向了林薇。这理所当然,她是今晚的东道主,是那个最有能力,也最有面子的人。
林薇也确实没让大家失望。她优雅地招了招手,接过了账单。
然后,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她只是扫了一眼账单上的数字,那张印着密密麻麻菜名的纸,在她手里就像一张无足轻重的传单。她没有拿出手机,也没有掏出钱包,而是抬起头,越过沸腾的火锅,越过桌上杯盘狼藉的残局,越过所有亲戚脸上期待又理所当然的表情,目光像一颗精准制导的钉子,直直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整个包厢,在那一瞬间,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声,像一面被擂响的鼓。
她就那么看着我,嘴角还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微笑,可眼神里却是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那不是请求,不是商量,甚至不是命令。那是一种陈述,一种近乎冷酷的、不容置疑的陈述。
“这点钱,”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对你来说,不是问题吧?”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至少十几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一下,从她身上转移到了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惊讶,有疑惑,有好奇,有幸灾乐祸,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像被火锅的蒸汽迎面喷了一口。我手里还捏着那双油腻腻的筷子,上面挂着一根没来得及吃下的金针菇。那根金针菇在微微颤抖,就像我当时的心情。
这点钱?账单上的数字我没看清,但这一大桌子人,山珍海味点了一堆,少说也得几千块。对我来说,这当然是问题。这可能是我小半个月的生活费,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才换来的稿费。
可我能说“是问题”吗?
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在她用那种笃定的眼神注视下,我说不出口。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一种羞辱吗?是一种炫耀?还是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玩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语言能力都瞬间蒸发了。我只能看到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在蒸腾的雾气里,显得有些不真实。我们之间,隔着不过三四米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最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嗯,没问题。”
我放下筷子,站起身,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的时候,甚至有些不听使唤。我走到服务员面前,扫了那个二维码。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我觉得那声音尖锐得刺耳。
当我回到座位时,饭桌上的气氛已经重新活了过来。大家开始夸我“出息了”“深藏不露”,那些话像一根根软绵绵的刺,扎得我浑身不舒服。
而林薇,她只是对我举了举茶杯,隔空敬了一下,脸上依然是那种无懈可击的微笑。仿佛刚才那个把所有难堪都推给我的,不是她。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晚,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脑子里却像在放一部循环播放的黑白默片。主角就是林薇那张脸,和她那句“这点钱,对你来说,不是问题吧?”。
我翻来覆去,想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不是我哪里得罪她了?我仔细回想,我们最近一次联系,还是过年前她群发的祝福消息,我回了一个“同乐”。再往前,就是去年她生日,我在朋友圈给她点了赞。我们之间的交集,稀薄得像一层窗户纸。
那她是在炫耀吗?炫耀她可以随手把一笔不小的开销,像丢垃圾一样丢给我?可这不合逻辑。她如果想炫耀,自己付钱,效果不是更好吗?
或者,这是一种试探?试探我在亲戚面前的底线?试探我的经济状况?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不通。越想不通,心里就越堵得慌。那不是单纯的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困惑和悲哀。我觉得,那只曾经和我一起放飞的红色燕子风筝,在那一刻,被她亲手剪断了最后一根线。而我,连它掉在了哪里都不知道。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还是忍不住给她发了条信息。我措辞了很久,删删改改,最后只发过去一句:“姐,昨晚那顿饭,是有什么事吗?”
我盯着手机屏幕,等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这条信息会石沉大海。
她终于回了,只有两个字:“没事。”
后面跟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那个微笑的表情,就像她昨天在饭桌上的笑一样,客气,疏离,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心里那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没事?怎么可能没事!你随随便便把几千块的账单甩给我,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下不来台,然后轻飘飘一句“没事”就想揭过去?
我承认,那一刻,我对她的所有童年滤镜,都碎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只有成年人之间冷冰冰的算计和猜疑。
我甚至开始恶意地揣测,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财务危机,打肿脸充胖子请客,最后只能找我这个看起来最软的柿子来捏。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看她那一身行头,怎么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这件事,就像一根鱼刺,卡在了我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亲戚们的闲言碎语开始通过我妈的嘴,传到我的耳朵里。
“你表姐是不是跟你借钱了?”
“哎呀,你现在可真有出息,你表姐都得找你帮忙。”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合作?她那么精明的人,不会平白无故让你付钱的。”
我听得头都大了,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我没办法解释,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搜寻关于林薇的一切线索。我翻遍了她的朋友圈,每一张照片都光鲜亮丽。不是在高级餐厅吃饭,就是在某个风景胜地度假,要么就是晒她那个名牌包包,或者她老公送的礼物。她的生活,看起来就像一个橱窗里的样品,完美得毫无瑕疵。
可我越看,就越觉得不对劲。
我发现,她最近半年的照片,笑容好像都有些僵硬。那种发自内心的,能让眼睛都笑成月牙的表情,再也看不到了。而且,她的照片里,很久没有出现她老公的身影了。以前,她最喜欢秀恩爱,隔三差五就要发一张合照。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她是不是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摇摇头,想把它甩出去。怎么可能呢?她是林薇啊,是那个永远骄傲,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林薇。
可是,那顿饭上她那个反常的举动,又像一个无法忽视的证据,反复提醒我,事情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我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我找到了一个我们共同的发小,阿强。阿强和林薇的老公是一个圈子的,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我约阿强出来喝茶,拐弯抹角地问起林薇的近况。
阿强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你还不知道?”
我的心一沉,“知道什么?”
“她老公,周凯,出大事了。”阿强压低了声音,“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人……跑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跑了?
那个在照片里永远西装革履,搂着林薇笑得一脸春风得意的男人,跑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就去年年底。一开始还瞒着,想自己扛。后来债主都找上门了,堵着公司的门,闹得人尽皆知。周凯估计是顶不住了,手机一关,谁也联系不上。留下林薇一个人,面对那一堆烂摊子。”阿强摇了摇头,“她也是个要强的,硬是没跟家里说一个字。房子、车子,能卖的都卖了,听说还欠着好几百万呢。她现在住哪儿,我都不清楚。”
我的手脚一阵冰凉。
原来,那件驼色的羊绒大衣,那只闪亮的手表,那个能看到半个城市夜景的大平层,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她用来自我保护的,一层脆弱的、一戳就破的壳。
而我,在那个晚上,还因为那几千块钱,跟她置气,揣测她,甚至怨恨她。
我突然明白了。
她为什么要把账单推给我。
那不是羞辱,也不是炫耀。那是一个求救信号。一个骄傲到极致的人,在走投无路时,发出的一个最笨拙、最别扭的求救信号。
她不能跟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亲戚求助,也不能跟那些只会说风凉话的旁人开口。她只能选择我。因为在她心里,或许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希望那个曾经和她一起放风筝的少年,能够看穿她所有的伪装,能够读懂她眼神里的绝望。
她不是在问我“这点钱是不是问题”,她是在问我,“我们之间的情分,还在不在?”
她是在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来测试我们之间那根早已看不见,却可能还连着的线,到底断了没有。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疙瘩,所有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一样的心疼。
我心疼那个在饭桌上强颜欢笑的她,心疼那个独自一人面对巨额债务的她,心疼那个连求助都说不出口,只能用伤害对方的方式来试探的她。
我立刻拿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可号码拨到一半,我又停住了。
我能说什么?说“我知道了”?说“我来帮你”?
以她的骄傲,这样直白的同情,只会让她更加难堪。
我想起阿强说,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儿。
我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地方。
我们乡下的老房子。那栋房子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是爷爷奶奶留下的。我们小时候的寒暑假,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是我们俩的秘密基地。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车,朝着那个记忆里的方向驶去。
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像一条条发光的河,而我,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我的脑海里,不断闪回着过去的片段。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下了好大的雨,屋子漏了。我们俩拿着脸盆和水桶,在屋里接水,忙得不亦乐乎,最后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却笑得前仰后合。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我们埋下了一个“时间胶囊”,里面塞满了写给十年后自己的信。林薇在信里写,她以后要当一个服装设计师,设计出全世界最漂亮的裙子。而我写了什么,我已经忘了。
车子下了高速,拐上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路还是那么窄,两旁是收割后光秃秃的田野。空气里有股泥土和枯草混合的味道,清冷,却让人心安。
老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村口,在黄昏的余晖里,像一个沉默的老人。院门虚掩着,我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
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得半人高,那棵老槐树,却依然枝繁叶茂。
我走到正屋门口,看到门缝里,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灯光。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敲,声音大了一点。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一条缝。
林薇的脸出现在门后。没有了精致的妆容,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和憔悴。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挽在脑后。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旧毛衣,那是我妈很多年前留下来的。
看到我,她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就像一只被猎人发现的受伤的小鹿。她下意识地想关上门。
“姐,”我抢在她关门前,开口叫了她一声。
我的声音不大,却好像有千斤重,让她关门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就那么隔着门缝看着我,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只有风吹过院子里枯草的“沙沙”声。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提她老公的事。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旧报纸。
我把它展开,里面露出的,是一小截干枯的竹篾,和一片早已褪色的红色纸片。
“我前几天收拾东西,找到了这个。”我说,“风筝的骨架断了,补不上了。不过我想,我们可以重新做一个。”
林薇的目光,落在那片红色的纸片上。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那双在饭桌上,在所有伪装下,都坚强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在那一刻,终于涌上了水汽。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无声地流泪。
那眼泪,像积蓄了太久的洪水,一旦决堤,便再也无法阻挡。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子里很冷,只有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冷掉的泡面。
我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在我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那哭声,充满了委屈,不甘,恐惧,和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她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所有的误会,都消失了。我们不再是那个光鲜亮丽的都市白领,和那个“不务正业”的写作者。我们只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两个在屋檐下躲雨,分享着同一个秘密的孩子。
她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哭声渐渐平息,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对不起。”她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那顿饭……”
“我知道。”我打断了她,“我什么都知道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很可笑,对不对?”她说,“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不可笑。”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只是太累了,忘了怎么求救而已。”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通宵。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从她老公投资失败,到被人追债,再到她如何变卖家产,东躲西藏。她说,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家里人。她怕看到他们失望和同情的眼神,那比债主上门还要让她难受。
春节那顿饭,是她早就定好的。她本来想取消,可又觉得,那是她最后一点体面。她必须去,必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坐在那儿,看着他们一个个都在说自己过得有多好,我突然觉得特别绝望。”她抱着膝盖,缩在椅子上,声音很轻,“我看着你,就想起了小时候。我想,如果是小时候的你,肯定能看出来我不开心。所以,我就做了那件蠢事。”
“我当时就在赌,”她抬起头,看着我,“赌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如果连你都觉得我是在羞辱你,那我可能……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多傻啊。我竟然花了那么长时间,才读懂她那个绝望的信号。
“我记得。”我说,“我全都记得。那只红色的燕子风筝,槐树下的时间胶囊,还有那年夏天,我们一起接过的屋漏的雨。”
她的眼圈又红了。
“时间胶囊……”她喃喃地说,“不知道还在不在。”
天亮的时候,我们俩拿着一把铁锹,在那棵老槐树下,开始挖。
冬天的土地很硬,挖起来很费劲。但我们谁都没有停。那像一个仪式,我们在挖掘的,不仅仅是一个埋藏多年的铁盒子,更是我们失落的过去,和对未来的希望。
终于,铁锹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我们刨开土,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出现在眼前。
打开盒子,里面是两封已经泛黄的信。
我们各自拿起写给自己的那封,拆开。
我的那封信,字迹幼稚,上面写着:“未来的我,你现在是不是成了一个大作家?有没有写出很厉害的故事?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开心啊!”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
然后我去看林薇。她捏着信纸,呆呆地看着,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我凑过去看。
她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林薇,如果有一天,你飞得太高,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记得回头看看,他一定在原地等你。”
那个“他”,指的当然是我。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她记得我们的约定,记得我们之间的那根线。只是生活的风雨,让她迷失了方向,让她不敢回头。
我把那张信纸从她手里拿过来,小心地叠好,放回盒子里。
“路没丢。”我说,“我带你回家。”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却又充满了波折。
我把林薇接回了城里,暂时住在我那儿。我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虽然对于那笔巨额债务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那是我能给她的,最实际的支持。
然后,我陪着她,去面对那些最不想面对的人。
首先是我们的父母。
当我把一切和盘托出时,我妈和我姨,也就是林薇的妈妈,都惊呆了。她们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然后是愤怒,最后,是无尽的心疼。
我姨抱着林薇,哭得老泪纵横。那些埋怨和责备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只剩下“我的傻孩子,你怎么不早点说”。
家人的力量,在最困难的时候,显现出了它的温暖。舅舅们开始动用自己的人脉,帮林薇咨询律师,想办法处理债务。姨妈们轮流过来给我们做饭,煲各种各样的汤。
曾经那个充满炫耀和攀比的家族微信群,画风突变。没有人再晒自己的新车新房,大家讨论的,都是如何能帮到林薇。
我这才明白,家人之间,那些看似坚硬的隔阂,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真诚的拥抱,就能瞬间瓦解。
但最难的,还是面对那些债主。
我们咨询了律师,周凯欠下的大部分是个人借贷,利息高得吓人。律师建议我们报警,但林薇拒绝了。她说,人是她选的,债是她家欠的,她想自己还。
于是,我陪着她,一个一个地去谈。
我们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凶神恶煞,满口脏话的;有假惺惺,笑里藏刀的;也有通情达理,愿意给我们一些宽限时间的。
每一次谈判,对林薇来说,都是一次凌迟。她必须放下所有的骄傲,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的谅解。
我永远忘不了,有一次,在一个烟雾缭绕的茶馆里,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把一杯滚烫的茶水,泼在了我们面前的桌上。
“没钱?没钱跟我谈什么!”他吼道。
林薇的身体抖了一下,但她没有退缩。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平静地说:“钱,我们一定会还。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们一点时间。我可以用我的劳动,我的专业能力,来抵偿一部分。”
她拿出了自己过去做的服装设计稿。那些曾经是她骄傲的作品,此刻,成了她换取喘息机会的筹码。
那个男人看都没看,就把设计稿扫到了地上。
“我不要这些废纸!我只要钱!”
我气得想冲上去理论,被林薇一把拉住了。她对我摇了摇头。
然后,她弯下腰,在对方轻蔑的注视下,一张一张地,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设计稿,捡了起来。她仔细地拍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整理好,放回包里。
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一个落魄的失败者,而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她的骄傲,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从外在的光鲜,变成了内在的坚韧。
从茶馆出来,天已经黑了。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说,我们能挺过去吗?”她轻声问我。
“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定能。”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但我就是相信。我相信那个能画出那么漂亮设计稿的她,相信那个能弯腰捡起自己尊严的她,一定能。
为了还债,林薇开始疯狂地工作。
她放下了过去所谓“设计师”的身段,什么活都接。帮小服装厂画图纸,给婚纱影楼改衣服,甚至在网上接一些给人P图的零活。
她租了一个很小的隔间当工作室,里面堆满了布料和图纸。每天都忙到深夜。
我经常去看她。有时候带点吃的,有时候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看她踩着缝纫机,听着那“哒哒哒”的声音,心里会觉得特别踏实。
我把自己的写作,也搬到了她的工作室。她画图,我码字。我们很少说话,但那种陪伴,比任何语言都有力量。
有一次,我写完一个章节,抬头看她。她正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画笔,眉头微微皱着。灯光照在她消瘦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走过去,拿起旁边的一件外套,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她动了一下,醒了。
“写完了?”她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我们现在这样,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在老房子里,你写作业,我看小人书。”
我也笑了。是啊,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们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孩子,我们背负着生活的重担。但我们之间的那份默契和依靠,却比小时候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日子就在这样忙碌而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债务像一座巨大的山,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把它挖开。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林薇接到了一个机会。一个独立设计师品牌,看中了她之前的作品,邀请她参与下一季新品的设计。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成功,不仅能解决很大一部分债务问题,更能让她重新回到自己热爱的领域。
她为此付出了全部的心血。那一个月,她几乎就住在了工作室里。设计稿改了一遍又一遍,常常为了一个细节,跟品牌方争论到半夜。
最终,她的设计方案,全票通过。
新品发布会那天,我去了现场。
当模特穿着林薇设计的衣服,走上T台时,全场都安静了。
那是一个以“风筝”为主题的系列。衣服的线条流畅而飘逸,色彩明亮又温暖。每一件作品,都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对自由和天空的向往。
我看到林薇站在后台的入口处,紧紧地攥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
当最后一件压轴作品展示完毕,设计师出场致谢时,林薇走上了T台。
她没有穿华丽的礼服,只是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她站在聚光灯下,脸上带着一点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容和自信。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台上的她,眼睛有些湿润。
我知道,那只红色的燕子风筝,重新飞起来了。
这一次,它飞得更高,更稳。因为它的线,牢牢地攥在了一双懂得珍惜和守护的手里。
发布会结束后,我们没有去参加庆功宴。
我开车,带着她,又一次回到了乡下的老房子。
我们没有进去,只是并肩坐在院子门口的石阶上。
春天的夜晚,空气里有股青草的香气。天上的星星,又密又亮。
“谢谢你。”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谢我什么?”
“谢谢你,在我最糟糕的时候,没有走开。”她说,“也谢谢你,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笑了笑,侧过头看她。
“你知道吗?那天在饭桌上,你问我‘这点钱是不是问题’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挺生气的。”我说。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知道,我那时候太混蛋了。”
“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继续说,“钱,从来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当你在乎的人遇到麻烦时,你愿不愿意,伸出手,拉他一把。哪怕你自己的力量,也很微不足道。”
“就像我们小时候放风筝,”我指了指天上的星星,“有时候风筝会掉下来,会挂在树上,甚至会断了线。但只要放风筝的人还在,我们总能找到办法,让它重新飞起来。”
林薇没有说话,她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满天星斗。
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叫。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地安宁。
我想,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它会给你无数的难题,会让你跌倒,会让你迷失。但它也总会在某个角落,为你留下一盏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个能带你回家的人。
而家人,就是那根最坚韧的风筝线。无论你飞得多高,飘得多远,它总会在那里,牵引着你,提醒你,家的方向。
那顿曾经让我无比难堪的春节家宴,如今想来,却成了一个最珍贵的转折点。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之间那扇紧闭多年的门,让我们看清了彼此最真实,也最脆弱的模样。
后来,林薇的事业越来越好。她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她设计的衣服,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
她再也没有回到过去那种用奢侈品堆砌的生活,而是变得简单,通透。她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去逛布料市场,也会在周末,跟着我去乡下,侍弄院子里的那片小菜地。
至于周凯,听说后来回来了,想找林薇复合,被她拒绝了。
她说,她感谢那段经历,让她看清了很多人,也看清了自己。
我们再也没有做过新的风筝。
因为我们知道,那只红色的燕子风筝,一直都在。它飞在我们的记忆里,飞在我们的心里。
它提醒着我们,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记,那个最初陪你一起奔跑的人。
来源:笑宫坊8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