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嘿嘿一笑,往嘴里扒拉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回她:“那可不,法院拍的,知根知底,就是里程数多了点,原车主是个老先生,开得仔细。”
“八万块,买了辆宝马,听着是挺像回事儿。”
林月一边给彤彤碗里夹着青菜,一边头也不抬地跟我说。
我嘿嘿一笑,往嘴里扒拉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回她:“那可不,法院拍的,知根知底,就是里程数多了点,原车主是个老先生,开得仔细。”
彤彤仰着小脸,嘴边还沾着米粒:“爸爸,宝马是什么马?跑得快吗?”
我放下筷子,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是一种铁马,四个轮子,跑得可快了。”
彤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埋头跟碗里的青菜作斗争。
这就是我的生活,不大富大贵,但踏实。我叫陈阳,三十出头,在城郊开了个小汽修厂,手艺还行,养家糊口没问题。林月是我的大学同学,在一家公司做会计,我们俩省吃俭用,攒了些钱,就想着把家里那辆开了快十年的旧车给换了。
新车太贵,二手车市场水又深,我仗着自己懂车,就把主意打到了法院的法拍车上。这辆宝马就是我淘来的,一辆老款的5系,车况不错,价格也便宜得跟捡来似的。办完手续那天,我开着车回家,心里头那股子满足感,就像三伏天喝了冰镇汽水,从里到外都舒坦。
我觉得自己挺能耐的,能用最少的钱,办最漂亮的事,给老婆孩子一个更安稳的体面。这辆车,就是我这份安稳体面的一个具体象征。
车开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开进了自己的修理厂,准备给它做个彻头彻尾的大保养。机油、刹车片、火花塞,里里外外都得拾掇一遍。我那些徒弟围着车啧啧称奇,说师父这漏捡得值。
我嘴上谦虚,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可就在我把车开上举升机,检查底盘的时候,我发现了一点不对劲。这车的悬挂被压得比正常值要低一些,特别是后悬挂。我当时以为是避震老化了,也没太在意。
换完油水,我开车出去试了一圈,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更明显了。不是宝马应有的那种厚重,而是一种拖沓的、额外的负重感。就好像车上随时都坐着两个成年人。
我这人,干我们这行的,对车的感觉比对自己身体还敏感。一点点异响,一丝丝不寻常的抖动,都逃不过我的直觉。
我把车开到附近的货运站,那里有个地磅。我对看磅的大叔说,帮我称个重,我怀疑我这车有点问题。
大叔打着哈欠,挥了挥手让我开上去。
电子屏上的数字跳动了几下,最后定格在一个数字上。
我拿着行驶证,对着上面的整备质量一看,脑子“嗡”的一下。
地磅上的数字,比登记的整备质量,整整多出了一百一十公斤。
一百一十公斤,二百二十斤。那可是一个壮汉,外加一个半大孩子的重量。
我谢过大叔,把车慢慢开回厂里,脑子里乱成一团。一辆车,平白无故多出两百多斤的重量,这绝不是小事。改装?加了什么特殊的音响或者防弹钢板?我看了一圈,车子内外都是原厂状态,没有任何改装痕迹。
那这重量,到底是从哪来的?
我把车停在工位上,关上卷帘门,决定把这个问题彻底搞清楚。我叫徒弟们都先下班,今天我得自己加班。
我几乎是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检查底盘。没有夹层,没有焊接过的痕迹。我又把后备箱里所有的东西都掏空,备胎、工具,甚至连隔音棉都撕了下来。
还是没有。
重量的来源,就像一个谜。
我坐在车里,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盯着后排座椅。这车的后排座椅是固定的,不像有些车可以放倒。我用手使劲按了按坐垫,又敲了敲靠背。
声音很沉,不像是空心的。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会不会……东西藏在座椅下面,或者靠背里?
我不再犹豫,抄起工具箱里的扳手和撬棍,开始拆后排座椅。这是一个大工程,座椅和车身连着好几个固定螺栓,严丝合缝。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满头大汗,才把坐垫给撬了下来。
坐垫下面是车身钢板,覆盖着一层黑色的隔音毡。我掀开隔音毡,手电筒的光照了过去。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了。
钢板上,被切割开一个长方形的口子,又用一块厚厚的钢板给焊了回去,焊缝打磨得非常平整,还喷了和车身颜色一致的底漆。要不是我把隔音毡整个撕下来,根本发现不了。
这下面,藏着东西。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找来角磨机,戴上护目镜,火花四溅中,我小心翼翼地沿着焊缝重新切割。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切开三条边,我用撬棍把那块钢板猛地一掀。
“哐当”一声,钢板被我扔在地上。
车底盘的那个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厚铁皮焊成的箱子,长方形,大概一米长,四十公分宽,三十公分高。箱子是黑色的,上面没有锁,整个箱体被焊死了,严丝合缝,像一个铁棺材。
我伸手试着抬了一下,纹丝不动。这玩意的重量,怕是占了那一百多公斤的大头。
我盯着这个黑色的铁箱子,后背一阵发凉。这里面会是什么?钱?还是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法拍车,上一任车主的信息很模糊,只知道是个老人,因为债务问题车子被强制执行。
一个老人,在车里藏这么个东西……
我犹豫了很久,是当没看见,把钢板焊回去,车子一卖了事,还是把它弄出来,看个究竟?
好奇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我找来千斤顶和撬棍,连撬带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个沉重的铁箱子从车里弄了出来。
箱子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再次拿起角磨机,对着箱子的焊缝切了下去。
这一次,我的手有点抖。
随着最后一道焊缝被切开,我关掉角磨机,用撬棍插进缝隙,用力一撬。
“吱嘎——”
箱盖被打开了。
我探头往里看,手电筒的光柱照亮了箱子内部。
看清里面东西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箱子里没有金条,没有现金,也没有任何违禁品。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一本又一本的相册,和几十本厚厚的日记本。在相册和日记本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盒子里是一些孩子的玩具,拨浪鼓,小木马,还有一个已经褪了色的奥特曼模型。
最上面的一本日记本,封皮是深蓝色的,已经有些磨损。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本日记。
翻开第一页,一行清秀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1985年6月1日,晴。今天,我和慧结婚了。从今往后,我叫王建国,她叫李慧。我们要一起,建设我们的小家。”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这箱子里装的,不是财宝,而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一辈子的记忆。
我把铁箱子搬回了家。
林月看到我拖着这么个大家伙回来,一脸的惊讶。我没多解释,只是跟她说,车上发现的,让我研究研究。
那天晚上,我没睡。
我把彤彤哄睡着后,在客厅的地板上,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了出来。
几十本日记,从1985年,一直写到2018年。一天都没有落下。
十几本相册,从黑白照片到彩色照片,记录了一个家庭的变迁。
我点了一根烟,翻开了第一本日记。
王建国,一个普通的名字。日记里的他,是个木匠,手艺很好,靠着给街坊邻居打家具为生。他和妻子李慧,是自由恋爱,感情很好。
日记里,字里行间都是对新婚生活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憧憬。
“今天给慧打了张梳妆台,她高兴得抱着我亲了好几口。她说,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梳妆台。”
“厂里发了奖金,我给慧买了条红色的连衣裙,她穿上真好看,像电影里的明星。”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仿佛在看一部缓慢播放的黑白电影。那些琐碎的日常,那些朴素的幸福,透过泛黄的纸张,一点点渗透出来。
1988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王睿。
日记里的文字,从两个人的甜蜜,变成了三个人的温馨。
“睿睿会笑了,冲着我笑的。我抱着他,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今天教睿睿走路,他摔倒了,自己爬起来,也不哭。这小子,像我。”
相册里,也出现了那个叫王睿的小男孩。从襁褓中的婴儿,到蹒跚学步的幼儿,再到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照片里的王建国和李慧,笑容灿烂,眼里的光藏都藏不住。
我看着那些照片,又看看身边已经熟睡的女儿,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我继续往下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睿长大了,上了初中,高中,大学。他很争气,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日记里,王建国的骄傲和不舍交织在一起。
“睿睿要去北京了,慧哭了一晚上。我嘴上说她没出息,其实我自己心里也空落落的。孩子长大了,总要飞的。”
那段时间的日记,充满了对儿子的思念。每周一封的家信,每个月一次的长途电话,都成了老两口最盼望的事情。
我泡了杯浓茶,继续看下去。故事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2009年。
“慧病了。医生说是癌,晚期。”
短短几个字,我却仿佛能看到王建国写下这行字时,那只颤抖的手。
接下来的日记,被医院的各种检查报告、药名、治疗方案填满。曾经的那些生活琐事,风花雪月,全都不见了。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现实。
王建国卖掉了老房子,带着妻子四处求医。他没有告诉远在北京的儿子,日记里写着:“孩子学业要紧,不能让他分心。我能扛得住。”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着妻子的病情,记录着她每一次的疼痛,每一次的呕吐,也记录着她偶尔精神好转时的微笑。
“今天慧精神不错,想吃我做的手擀面。我做的面,她吃了一小碗。她说,还是当年的味道。”
读到这里,我的眼睛有点发酸。我抬头看了看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2011年,妻子李慧还是走了。
那一天的日记,只有一句话。
“慧走了。我的家,塌了一半。”
我合上日记本,点了第二根烟。烟雾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沉默的老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守着妻子的遗像。
他把对妻子的所有思念,都写进了日记里。
“慧,今天是你走的第108天。我又梦到你了,你还是穿着那条红色的连衣裙,对我笑。”
“慧,我给你打的梳妆台,每天我都擦一遍,和你留下的那把木梳,都放在老地方。”
儿子王睿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成了一名工程师。他想接父亲过去,王建国拒绝了。
“这里有我和你妈的回忆,我哪也不去。”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王建国一个人守着家,守着回忆。他开始学着上网,学着跟儿子视频。日记里,多了很多关于如何操作电脑的笨拙记录。
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儿子。
然而,命运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个已经承受了太多苦难的老人。
2018年。
我翻开了最后一本日记。
那一年的记录,是从春天开始的。王睿在一次项目勘探中,遇到了山体滑坡。
日记的字迹,变得潦草而混乱,很多地方都被泪水浸透过,墨迹晕开。
“睿睿没了。我的天,彻底塌了。”
我无法想象,一个垂暮的老人,在写下这句话时,是怎样的心境。先是丧妻,再是丧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离他而去。
日记的后半部分,几乎都是王建国在对着天堂的妻子和儿子说话。
“慧,睿睿来陪你了。你们娘俩在那边,要好好的。别担心我。”
“睿睿,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奥特曼,爸给你收好了。等你回来,爸再给你讲故事。”
他开始整理妻子和儿子的遗物,把所有的照片,所有的信件,所有的日记,都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后,他开始动手,焊了那个铁箱子。
“我要给你们娘俩,安个家。一个谁也打扰不了,谁也拿不走的家。我走到哪,就把家带到哪。”
他把所有的记忆,都装进了这个铁箱子里,然后焊死,藏在了他这辆开了多年的老宝马的后座底下。
这辆车,成了他移动的家,一个承载了他全部人生的纪念馆。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于2018年12月31日。
“新的一年又要来了。可是,我的时间,好像永远停在了过去。慧,睿睿,我想你们了。”
之后,日记就断了。
我合上最后一本日记,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答作响。天已经大亮,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
我一晚上没睡,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困意。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王建国一家的故事。一个普通家庭,三十多年的爱与离别,都被浓缩在这个沉重的铁箱子里。
这不再是一堆废铁和旧纸,这是一个人活过的证据。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楼下,已经有早起晨练的老人,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
生活在继续,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
可是王建国呢?他后来怎么样了?为什么他的车会被法院拍卖?
我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我不能把这个箱子就这么扔在家里,我也不能把它当成废品卖掉。
我得找到王建国的亲人,把这个“家”,还给他们。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就像在我心里扎了根。
我跟林月说了这件事。她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陈阳,我知道你心善。可这事儿,不好办。人都找不到了,车都法拍了,上哪找亲戚去?”
她说的没错,这事儿确实是大海捞针。法拍车的信息里,只有一个王建国的名字和身份证号,还有一个早已经失效的联系电话。
林月看我一脸的执拗,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劝不住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耽误了厂里的生意。咱们还得过日子,彤彤还要上学。”
我点点头:“你放心,我有分寸。”
我的寻人之旅,就这么开始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车管所。我想通过车牌号,查到王建国最后的登记地址。但工作人员告诉我,因为涉及个人隐私,他们不能提供。我磨破了嘴皮子,人家就是一句话,按规定办事。
第一条路,堵死了。
我又去了法院,负责这辆车拍卖的部门。接待我的是个年轻的书记员,他倒是很客气,帮我查了卷宗。
卷宗里显示,王建国是因为欠了一家小额贷款公司的钱,无力偿还,才被起诉,最后名下的这辆车被强制执行。
我问他,有没有王建国亲属的联系方式。
他摇摇头:“卷宗里没有。我们当时也试图联系他的家人,但电话打不通,地址也是空置的。最后是公告送达,缺席判决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这种案子挺多的,很多老人,跟子女关系不好,或者干脆就没什么亲人了,一个人生活,最后出了事,谁也找不到。”
从法院出来,线索又断了。
我有些灰心。偌大一个城市,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亲属,谈何容易。
晚上回到家,我坐在客厅里,看着那个黑色的铁箱子发呆。
彤彤跑过来,好奇地问我:“爸爸,这个大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呀?是宝藏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是啊,是宝藏。是一个老爷爷的宝藏。”
彤彤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心里那个念头又变得坚定起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有人能把我和家人的记忆,好好地安放。
我不能放弃。
我重新拿起王建国的日记,希望能从里面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一页一页地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这一次,我看得更仔细。
终于,我在一本2015年的日记里,发现了一段话。
“今天是我生日,外甥女小静从老家过来看我。她给我带了自己做的酱菜,还是小时候的味道。这孩子,有心了。她现在在城东的那个纺织厂上班,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小静!外甥女!
这是一个关键的线索。
城东纺织厂。我立刻上网查,这个厂子还在,虽然效益不怎么样,但没有倒闭。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厂里的事交代给徒弟,就开车直奔城东纺织厂。
到了厂门口,我被保安拦住了。我说我想找一个叫“小静”的员工,可能是王建国的亲戚。保安一脸戒备地看着我,说厂里几千人,叫小静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上哪给我找去。
我没辙,只能在厂门口守着。中午下班的时候,人潮从大门里涌出来。我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寻找王建国外甥女小静”,见人就问。
大多数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摇摇头就走了。
一连两天,我都在厂门口守着,一无所获。
林月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样了。我把情况跟她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一会,说:“你回来吧,别找了。这跟咱们没关系,你尽力了。”
我靠在车门上,看着远处工厂的烟囱,心里一阵无力感。也许林月说得对,我只是个买了他车子的陌生人,我有什么义务,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花费这么大的精力?
我发动了车子,准备回家。
就在我掉头的时候,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姐,敲了敲我的车窗。
我摇下车窗,她探过头来,问我:“小伙子,你是不是在找王建国的亲戚?”
我心里一动,连忙点头:“是啊,大姐,您认识?”
大姐说:“我以前跟王建国是老邻居,后来拆迁,就没联系了。你找他外甥女干嘛?他那个外甥女,叫王静,早就不在纺织厂干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刚燃起的希望,又快要熄灭了。
“那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吗?”我急切地问。
大姐想了想,说:“听说……是嫁到乡下去了。具体是哪个乡,我就不清楚了。她好些年没回来了。”
大姐给我提供了一个模糊的方向,但范围太大了,还是不好找。
我谢过大姐,心里却更加纠结。
是继续,还是放弃?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又一次翻开了王建国的日记。
我试图从他的文字里,寻找一种力量。
这一次,我注意到一个被我忽略的细节。在记录儿子王睿童年的日记里,王建国反复提到一个地方——“城南的老槐树模型店”。
“今天带睿睿去了老槐树,他看中一架歼-7的模型,磨了我半天。那小子,对飞机模型着了迷。”
“老槐树的李老板,手艺真是一绝。他说睿睿这孩子有天赋,将来能当个设计师。”
这个“老槐树模型店”,在日记里出现了几十次,贯穿了王睿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我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我上网搜索“老槐树模型店”,没有任何信息。想来也是,这种小店,在网络时代,很难生存下来。
但我没有放弃。我开始搜索本市所有关于航模的论坛、贴吧、QQ群。
我在一个已经很冷清的本地航模论坛里,发了一个帖子。
“寻找二十年前城南‘老槐树模型店’的李老板,或认识王睿(航模爱好者)的朋友,有重要事情。”
帖子发出去,石沉大海,一连几天都没有任何回复。
我的耐心,几乎要被耗尽了。厂里的生意,因为我这几天心不在焉,也耽误了不少。徒弟打电话跟我说,有几个老主顾都有些不满意了。
林月没有再说什么,但她每天晚上默默地给我端来夜宵,那眼神里的担忧,我看得懂。
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行走,看不到光,也看不到尽头。
我开始怀疑自己,做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坐在那个铁箱子旁边,心里乱糟糟的。
我甚至想,要不就算了。把这个箱子,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也算是给了王建国一家一个安息之所。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喂,是你在找老槐树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我!您是……李老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我不是老李,他前几年就走了。我是他的老主顾,也是你的那个帖子的网友。我认识王睿。”
我的手,因为激动,开始微微发抖。
“我叫王睿,也叫王睿。只不过,我是‘睿智’的‘睿’,他是‘锐利’的‘锐’。当年在老槐树,我们是模友,大家都叫他‘大锐’,叫我‘小睿’。”
电话那头的“小睿”,如今也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他告诉我,他和王睿是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玩航模,直到王睿去北京上大学,联系才渐渐少了。
“大锐出事的时候,我知道。他爸给我打过电话,声音都哑了。后来……后来就再也联系不上王叔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伤感。
我把铁箱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叔……他真是个好父亲。大锐走了,他的魂也跟着走了。”
我问他,知不知道王建国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他说:“大锐的妈妈那边,好像有个表姐,就是王叔日记里写的那个‘小静’。我听大锐说过,他这个表姐嫁到了乡下的一个镇子上,叫……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我在电话这头,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哦,想起来了!叫‘柳林镇’!对,就是柳林镇!”
柳林镇!
我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的地名!
我挂了电话,激动地在客厅里走了好几圈。林月被我吵醒了,揉着眼睛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一说,她也替我高兴。
“总算有眉目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天,不,今天就去!”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我几乎是一夜没睡,天一亮,我就把那个沉重的铁箱子,小心翼翼地搬上了宝马车的后座。
我给它系上了安全带,就好像里面坐着一个需要被小心呵护的人。
我跟林月和彤彤告别,发动了车子。
这辆车,在我手里已经快一个月了。但这一次,我感觉它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它不再是一辆冰冷的机器,它有温度,有故事。
我开着它,踏上了去柳林镇的路。
柳林镇在邻市的郊区,开车过去要三个多小时。
一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既有即将完成任务的期待,也有一种莫名的近乡情怯。我不知道即将见到的王静,会是什么样的人。她会接受这份沉重的“遗产”吗?
车子驶入柳林镇,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小镇,街道不宽,两旁是低矮的房屋。
我按照“小睿”给我的模糊信息,在镇上打听一个叫“王静”的女人。
镇子不大,人情味很浓。我问了几个路边的商户,很快就有人给我指了路。
“王静啊,知道,就住在那边那个巷子里,家里是开小卖部的。”
我把车停在巷子口,抱着那个小一点的木头盒子,走向那家小卖部。铁箱子太重了,我准备先确认一下情况。
小卖部的门口,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理货。她穿着朴素的围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丝生活的疲惫。
我走上前,试探地问:“请问,您是王静女士吗?”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是,你有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是您舅舅王建国的朋友。”
我撒了个谎,我觉得这样说,或许更容易让她接受。
听到“王建国”这个名字,王静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戒备。
“我舅舅?我好多年没跟他联系了。他怎么了?”
“他……已经不在了。”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王静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她愣了很久,才喃喃地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把我知道的情况,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包括车子被法拍,以及我如何发现了那个箱子。
我没有提日记里的具体内容,只是说,箱子里是她舅舅和舅妈,还有表弟王睿的一些遗物,我觉得应该交给亲人保管。
王静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她把我请进屋里,给我倒了杯水。
“不瞒你说,这些年,我也试着找过我舅。但老家的房子拆了,电话也换了,一直联系不上。我以为……我以为他跟我表弟在北京过得挺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表弟出事,我还是后来听老家的亲戚说的。我当时就想去找我舅,可家里孩子小,走不开,后来事情一多,就……就耽搁了。”
她脸上满是愧疚和自责。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把那个装着玩具的木头盒子,递到她面前。
“这是王睿小时候的玩具,您舅舅一直留着。”
王静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当她看到那个褪色的奥特曼模型时,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这个……这个是我当年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小睿买的。他当时,可高兴了……”
她抱着那个小木盒,哭得像个孩子。
我静静地坐在旁边,没有打扰她。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过了很久,她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擦了擦眼泪,对我说:“小兄弟,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舅他们一家人最后的念想,可能就真的没了。”
我说:“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我把车开到小卖部旁边,和王静一起,把那个沉重的铁箱子,抬进了屋里。
当着她的面,我用工具打开了箱子。
当王静看到那一摞摞的日记本和相册时,她再一次愣住了。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相册,轻轻地抚摸着封面,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舅……他把一辈子,都装进去了。”她轻声说。
我没有久留。我觉得,剩下的时间,应该留给她一个人,去和她的亲人,做一场迟来的告别。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她,包括那辆宝马车的钥匙。
“车子……也算是您舅舅的遗物。虽然户已经过到我名下了,但我觉得,它应该留在这里。”
王静执意不肯收,她说我为了这件事跑前跑后,车子是我花钱买的,不能让我吃亏。
她从里屋拿出一个信封,厚厚的一沓钱,硬要塞给我。
我把钱推了回去。
“大姐,这钱我不能要。能让这些东西回到亲人手里,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这辆车,您就当是替我,也替您舅舅,保管着这份记忆吧。”
我最终还是说服了她。
临走的时候,王静把我送到巷子口,她红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着谢谢。
我冲她摆了摆手,坐上了回城的班车。
回去的路上,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一个多月的奔波,纠结,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做了一件,我认为正确的事。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了。
林月和彤彤都在等我。彤彤一见到我,就扑了上来,抱着我的腿。
“爸爸,你回来了!宝藏送回去了吗?”
我把她抱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送回去了。老爷爷的家人,很感谢你爸爸。”
林月给我端来热好的饭菜,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我,笑了笑。
那一刻,我知道,她懂我。
吃完饭,我走进我的修理厂。
那个曾经停放着宝马车的工位,现在空着。
我站了很久,心里很平静。
我失去了一辆花了八万块钱买来的车,但我找回了一些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对情感的尊重,和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善意。
后来,我接到过王静的一个电话。
她说,她把舅舅一家人的骨灰,合葬在了一起。那个铁箱子,她没有打开,而是和骨灰一起,埋了下去。
她说:“我舅把家装在里面,就让他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吧。”
电话的最后,她再次向我道谢。
我说:“不用谢。其实,我也要谢谢王建国老先生。他给我上了一堂课。”
挂了电话,我看着正在院子里和妈妈一起给花浇水的女儿,心里充满了暖意。
生命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我们都会留下一些痕T迹,或深或浅。有些人,用文字和照片,把这些痕迹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对抗着遗忘。
而我,一个普通的修车师傅,有幸成了一个故事的邮差。
我送出去的,是一个家庭的记忆。
而我收到的,是对生活更深一层的理解。
我的那辆宝马车,它不再是一辆普通的法拍车。它载着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驶过岁月的长河,最终,停靠在了一个温暖的港湾。
而我,也从这场意外的旅途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内心的安宁。
来源:笑笑不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