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虞城城西有一座山,名曰“虎山”。要是搁以前,这虎山脚下也是个好去处,几条街都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民泰、永安几家大戏院都聚集在这里,一到夜场戏开演,咿咿呀呀嘿嘿呦呦地能够唱到半夜。各个戏班子来虞城,管你文武昆乱,都必须在这几家大戏院站稳脚跟,才有资格去海都的大舞
虞城城西有一座山,名曰“虎山”。要是搁以前,这虎山脚下也是个好去处,几条街都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民泰、永安几家大戏院都聚集在这里,一到夜场戏开演,咿咿呀呀嘿嘿呦呦地能够唱到半夜。各个戏班子来虞城,管你文武昆乱,都必须在这几家大戏院站稳脚跟,才有资格去海都的大舞台闯荡。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城市中心逐渐东迁,几家大戏院也在五十年代被拆得精光,虎山也就逐渐冷落了下来。八十年代后,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竟然把虎山的里山头改成了高级墓园。每逢清明,来祭拜的络绎不绝,但平时来访者倒也不多——谁没事一天到晚往死人堆里跑啊。所以管虎山墓园的几个保安也乐得清闲,每天早晚巡逻一遍,剩余时间就挤在保安室里打“牛哄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群保安常常听到有人在唱戏,隐隐约约的,一会儿有,一会儿没了,一会儿又有了。一开始几个保安还没怎么在意,结果越听越不对,每天都有,连续唱了快一个礼拜了。也不唱别的,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句:
把杯来擎掌,
怎能够檀口还从我手内尝。
按不住凄惶,
叫一声妃子也亲陈上。
泪珠儿溶溶满觞,
怕添不下半滴葡萄酿。
有懂戏的说这是老戏《长生殿》中《哭像》一折,但是谁在唱,却又听不出来。几个保安便去外面找。十一月了,虎山的植被还很茂密,但也不乏枯枝败叶,走在树荫下颇觉寒意。他们循声找到一处坐落在墓园最角落的小坟前,这座坟是虞剧花旦名家虞浓英的——虞浓英跳楼自杀了。此时,坟前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把披肩当水袖,微闭着眼睛唱戏。她唱得很入迷,虽说嗓子略有衰音,但十分“挂味”。旁边站着一个五十上下的女人,应该是老太太的保姆。
老太太转过身来,有个懂戏的保安一看到老太太的脸,惊叫道:“王……王老师。”
2王夏梅解放前是在永安戏院挂头牌的。那时候,一说起虞剧老生就是王夏梅,王夏梅就是虞剧老生。在以小生花旦为主的虞剧舞台上,王夏梅硬生生地靠着自己的髯口和不带雌音的嗓子,杀出了一条生路。她的团,唱的都是这样的“硬戏”,不大儿女情长,与别的团很不一样。有一次,王夏梅唱《坐宫》,一句“叫小番”直拨而上,甚至剧院一里外的黄包车夫都听得真真切切。这样的段子在虞城传了七八十年,现在想来多少有些夸张,不过王夏梅录唱片必须站在门外面录这倒是真的——因为如果站在话筒前录,唱片机都得给她唱炸了。后来虞城评“虞剧皇帝”,王夏梅的票数居然高居第二,离“唱红虞城半爿天”的小生张琴芬只有一步之遥。张琴芬看到这个排名后,从嗓子最底部发出“嗯”的一声,第二日就带着礼盒去了永安戏院。那晚,永安贴《打金砖》,王夏梅演刘秀,虞浓英演马武。
王夏梅这出《打金砖》是从京剧改编过来的,讲的是汉光武帝刘秀在郭妃的谗言下,屈斩了姚期、马武等几位忠臣后,奔赴太庙祭奠亡魂,最后被马武的鬼魂用金砖拍死的故事。情节倒不复杂,只是最后一场《太庙》摔打技巧极其繁重,观众看了惊险刺激,卖座率极高,为虞剧所少见。而王夏梅的头牌,也是全靠这出戏挣来的。
彼时,王夏梅演完戏在后台涂跌打损伤膏——这场《太庙》,“倒蹿虎”蹿急了,扭了脚趾。张琴芬走了进来,一边鼓掌一边叫笑,连说夏梅妹妹好功夫,一出《太庙》演得好,顺手将礼盒递上。王夏梅一看便知来者不善,轻轻把东西推回去。“张老板您是当红小生,我一个唱老生的,哪敢收您的礼。”张琴芬见王夏梅说话绵里藏针,也不再勉强,直接点明来意,说是想请王夏梅加入自己的剧团,金条管够。王夏梅愣了一下,沉默片刻才抬起头,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张老板,我一个人去倒是没事,可我的这些小姐妹呢?”王夏梅转过身去,几个演配角的花脸演员正在搓脸卸妆。
张琴芬说这倒无妨,她们也跟你一起去,到我那里继续演出。
王夏梅站起来,把跌打损伤膏放回抽屉里道:“张老板,您是演小生的,您的戏里能有几个老生花脸。难不成到了您那儿,还准我们姐妹贴《打金砖》?”她起身向张琴芬鞠了个躬,说今天演戏累了,不能久陪,就此别过,便带着虞浓英上了黄包车。她和虞浓英一起拜了个过房娘,两人就住在过房娘家里。
虞浓英是王夏梅的同村小姐妹,和王夏梅一起进的科班,“小梅姐唱啥,我跟着唱啥。”王夏梅也学过花脸,后来出道时以老生为主了。那时,虞浓英觉得花脸也很好玩。后来来虞城唱戏,王夏梅也一直带着她,从小茶馆唱到永安。但虞浓英的花脸唱得不是很好,雌音太重,有人甚至当着她们两人的面说,唱花脸虞浓英这辈子休想唱过王夏梅。“瞧你这张吹弹可破的脸,还不赶紧改行唱花旦。”这话倒是提醒她了。王夏梅长得身材高大,虞浓英却身材修长,天生就是唱旦角儿的料。她平时有事没事也哼哼《西厢记》《思凡》什么的。穿着打扮也不像王夏梅那样一头短发,而是留着长发,前不久还烫成了卷发。王夏梅劝过她,你唱花脸就好好唱花脸,做出个花脸的样子来。虞浓英把头埋在王夏梅肩膀上撒娇。王夏梅有时候看着虞浓英俏丽的脸庞,觉得也委屈这个小姐妹了,这么美的小姑娘唱花脸,一天到晚往脸上抹一大堆油彩,确实不好看。
第二天,王夏梅赶到永安演日场戏时,已是日上三竿——《打金砖》确实像折寿的戏,每演完一场,王夏梅都要睡十多个小时才能回过神来。一走进永安,那群演花脸的、演二路老生的女孩子都涌了上来,一个劲地向王夏梅道谢,说多亏昨晚她立场坚定,要不是小梅阿姐啊,姐妹几个怕是连菜泡饭都吃不上了呢!昨晚那个演姚期的女孩,还模仿着张琴芬在王夏梅离去后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尴尬场面,惹得大家都大笑起来。王夏梅自己却不笑,只是淡淡地朝人群说了一句:“大家抓紧化妆吧。”她便穿过人群走向自己的化妆台。
王夏梅对着化妆镜勒头时,猛然想起,适才姐妹们开心谈笑,虞浓英却一句话都没说。
虞浓英改花旦的第一出戏,就是《长生殿》。
改花旦这事虞浓英跟王夏梅商量过好多次,王夏梅先是不太同意,怕团里闹矛盾——你一个花脸演了旦角儿,让别的旦角儿往哪里搁?何况,从花脸到花旦,这跨度也太大了,就怕混成一锅粥,花旦里带点花脸,花脸里带点花旦,这不废了吗?可是虞浓英却铁了心似的要学,还一天到晚往别的戏院跑。人家花旦在舞台上演出,她就偷偷地跑到上场门去盯着偷戏。来个一次两次倒还好,次数多了,人家也不乐意了。虞浓英还专门拎了几样东西跑到张琴芬的头肩旦家里去学,那头肩旦也不好拒绝,便教了她几出戏。虞浓英回来后没日没夜琢磨,就是晚上做梦都在哼“奴家”,没过几个月,似乎有点意思了,王夏梅决定让她试试。
王夏梅知道,肯定会有人来看虞浓英的“好戏”,她还真替虞浓英捏着一把汗呢。
果然,《长生殿》这个戏一贴出来,整个虞剧界都炸了,谁都没想到原来在台上勾花脸戴红髯口的虞浓英,居然唱起了杨贵妃。可是,第一场下来,王夏梅就不担心了,虞浓英的“反转”,反而成了剧团的大卖点。虞浓英演花旦着实演得好,王夏梅不得不佩服虞浓英确实是块花旦料子,以前唱花脸真是难为她了。舞台上的虞浓英,一颦一笑,一步一摇,像极了九天仙子。演到唐玄宗杨贵妃共浴华清池时,虞浓英有几句唱道:
追游宴赏,幸从今得侍君王。
瑶阶小立,春生天语,
香萦仙仗,玉露冷沾裳。
还凝望,重重金殿宿鸳鸯。
唱到“重重金殿宿鸳鸯”一句,虞浓英在一群演侍女的龙套中穿梭,蓦地一个回首,将水袖抛出,顺势对王夏梅抛了个媚眼。王夏梅一时间情难自禁,背对观众时,一把抓住虞浓英的手,亲了一口。虞浓英先是一怔,又回到戏里,继续对王夏梅抛媚眼。
那天晚上,回过房娘家的路上,王夏梅一直等着虞浓英问自己为什么要亲她,虞浓英却只字不提,只跟王夏梅絮叨唱花旦比唱花脸舒服多了,唱花旦可以演杨贵妃,唱花脸只能一天到晚“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哇哇”。
回到过房娘家里,虞浓英倒头就睡,王夏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起身,捏把折扇往外走。月光泻在院子里,清澈而明亮,院子里有一株白玉兰,洁白如玉,暗香袭来,清冽动人。王夏梅打开折扇,轻声哼唱《长生殿》:
妃子,妃子啊——
笼灯就月细端相,
庭花不及娇模样。
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
掩映出丰姿千状。
此夕欢娱,风清月朗,
笑他梦雨暗高唐。
其实“妃子”只要念白念出来就行了,王夏梅今天在舞台上对虞浓英演的杨贵妃一往情深,叫了一声“妃子”后还不过瘾,竟然还增加了“妃子啊”。王夏梅无比兴奋,决定把这一声“妃子啊”的“叫头”保留下来。
王夏梅的兴奋似乎太早了点。第二日来到永安,本来晚上演《闹天宫》,没她的事。结果一来到剧院,发现门口又贴了《长生殿》,虞浓英的名字竟然排在了她前面,说什么“风姿绰约如花美眷新生花旦虞小姐”,而自己只是“著名坤生王小姐”。王夏梅愣住了,不由得暗暗火起,这虞浓英才唱了一天花旦呢,就把自己踩到脚底了!她立马跑到老板面前问个究竟。
老板倒是不急不躁,操着一口虞城话,说昨晚《长生殿》一炮打响,这不得趁机多打几炮。“我有钱了,你们姐妹的包银自然就上去了……”王夏梅又问为什么把虞浓英的名字放在自己前面,究竟谁是永安的头牌。老板站起身来,用指甲里嵌满污垢的手搂住王夏梅,说谁挂头牌不是挂,昨天《长生殿》演完以后啊,今早小报就来了——虞小姐风头力压王老板,必然成为下一代的虞剧皇后。“侬讲,弗叫伊挂头牌,啥人挂呢。”老板的一口黄牙,看得王夏梅恶心得要吐。
王夏梅当晚就罢演了。她跟虞浓英说自己身体不适,老板急得跳脚又没办法。王夏梅自顾自地在虞城大街上转了一圈,等到开戏后才走到剧院门口,发现墙上贴的是艳戏《马寡妇开店》,主演竟然还是虞浓英,王夏梅哼了一声,径直走开了。
日子没有这么好过!
没过几日,有一晚,虞浓英进门来带着哭腔问王夏梅,自己演红旦角儿到底惹了谁。王夏梅正在照镜子,头也不回地问她怎么了?虞浓英反问道:“阿姐,难道你不知道吗?”王夏梅回过头来,看向虞浓英,发现她的脸紫胀得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眼神里充满了委屈与质疑。
王夏梅下楼走到院子里,几个女人围了上来:“王老板,侬讲虞老板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呀?”有一个女人手上甩着一张小报,上面写着“新晋虞剧花旦虞浓英小姐与永安老板私通款曲”的标题。王夏梅大吃一惊,连连叫道:“不可能的。”然而,她的语气很快低下去,自己都能听出带着调笑的腔调,“这怎么可能呢——”她拖了长音感慨一声。
4老板偷偷多给了王夏梅一根金条。王夏梅又开始演《长生殿》,但她再也没有启用她的那个“妃子呀”的叫头。剧场贴出《长生殿》,王夏梅虽不反对,和虞浓英唱对手戏看上去依然恩恩爱爱,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说王老板硬生生地把《长生殿》唱成了歇工戏。时间一长,就连普通观众也看出来了。渐渐地,《长生殿》也不叫座了,只剩下剧院老板急得流鼻血。
最后一场《长生殿》演完,差不多也到了剧团歇夏时分了。按照往年惯例,歇夏时分是演员们排新戏的最好时间,可这年夏天王夏梅却没有踏进剧场半步。老板来劝她,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最后老板只能答应秋天开演时依然让她挂头牌,她才勉强去剧场看看逛逛。虞浓英倒是经常去剧场练唱练身段,王夏梅有一次看虞浓英练身段练到十点多才回来,练得满头是汗,笑着跟过房娘说了一句:“要按她这样练下去,怕是真的要‘六宫粉黛无颜色’了。”
那个年代,虞城的唱片行业才兴起没几年。唱片公司总是趁着演员们歇夏时,请一批角儿去灌唱片,然后趁着开秋卖出来。角儿们一开始还不愿去,总觉得灌了唱片就有人来偷艺,不过近几年此风大转,特别是一些年轻演员,巴不得唱片公司来请他们。虞浓英问了王夏梅有没有唱片公司来请咱俩,王夏梅总是说没有。
歇夏快要结束的一天,虞浓英在剧场检查她的戏服——自从挂了头牌后,她也定制起私房行头来了。突然听到旁边一个新招进来的箱包师傅在哼王夏梅的《长生殿》,“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完全是王夏梅的腔调。虞浓英听着听着随口夸了一句“师傅侬哪能会唱得介好”,箱包师傅是个五十左右的中年人,脸红道:“哪里哪里,跟着王老板的唱片随便哼哼。”
虞浓英还没反应过来,回身拿起戏服,才心里咯噔一下,拉住箱包师傅问:“侬讲啥?王老板?哪个王老板?”
“哦哟,虞老板,就是和你搭档的王老板呀。”
“她哪里来的唱片?”
“佰代公司前几天刚刚发行,我可是托人才买到的嘞。”
虞浓英也不管自己的私房行头了,冲出剧场去找唱片公司。正好,唱片公司的副理下来,认出了她,连说“稀客”,很是热情,问她王老板怎么没一起来,说王老板在他们发出请柬的第二天就来录了,他们问虞老板怎么没来,王老板当时说虞老板身体不舒服。
“虞老板,难道王老板没告诉你吗?”
“告诉了呀。”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嗡声。虞浓英说:“我今天来买一张王老板的唱片。”
副理让小伙计立马拿了一张出来,说送给虞老板,希望虞老板以后多多来他们公司灌唱片。
虞浓英回到过房娘家,搬出唱片机——这唱片机还是自己送给王夏梅的礼物,花了她半个月的包银。把唱片往上一放,王夏梅的声音顿时传了出来。
等到王夏梅回来时,虞浓英已不见踪影。王夏梅只发现自己房间的地上躺着一个唱片机,底座已经被砸烂,可声音却依然像巫婆的诅咒充满了整个房间:
“佰代公司有请王夏梅老板唱《长生殿》头二段:妃子啊——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佰代公司有请王夏梅老板唱《长生殿》头二段……”
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句——唱机“滑针”了。
5那时的梨园界,角儿都是半年一签,哪里待见就到哪里。虽说外面风声日紧,但城里还是舞照跳,戏照演。反正这种纷争,戏里演得多了。
虞浓英是怎么跑到香港去的,没有人知道。王夏梅觉得跑到哪里都一样,反正她唱她的戏,跟谁都不沾边。就是永安的老板换了,只要永安剧场在,她还是继续唱戏。谁知过了夏,真的换了一个新老板,在饭店请了一桌饭,说一切照旧,看形势再说。姐妹们都看着她,王夏梅向老板敬了酒,觉得这个老板似乎清爽些,牙齿干干净净的,也没有剔牙的习惯。早先里,她们倒也听到过一点风声,说是永安要易主。但是,到底谁来接手,谁也不知道。这不,现在定了,那就继续演戏呗。《长生殿》缺了一角,王夏梅也演得倦了,那就演《打金砖》吧。没有了虞浓英,永安的票房差了不少。好在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虞城就解放了。
张琴芬第二次带着礼盒来找王夏梅,她已经当上了虞城虞剧院筹备委员会的主委,说是要来请王老板入伙,王夏梅边勒头边笑道:“你两次来我这里都是让我入伙,你跟宋江没什么两样了。”
张琴芬笑道:“这不是新社会了吗?都要讲组织讲团结的。”
“那我进了你们的虞剧院,总不好孤家寡人吧——这戏咋演?”王夏梅看向张琴芬,张琴芬正看着挂在墙上的王夏梅的《长生殿》剧照。
“我打算保留你们的老班底,和我们分开来,你们二团,我们一团,行不行?”
“这个可行,不过……”
“就这么定了,我再给你配一个花旦。”
“谁啊?”王夏梅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你那里还有空出来的花旦?”
“虞浓英呀,原来你那里出来的嘛。”张琴芬笑了,“我那里花旦多的是,我一个人这么多‘老婆’哪吃得消?”
勒头的绳突然断了,硬生生地弹到王夏梅脸上,弹得她脸火辣辣地疼。
“她不是去香港了吗?”
“你呀,真是太不关心阿英妹妹了。她去香港也就是歇个夏,去散散心,人家老板又不是真的要她啰。她是什么样的人啊,夹住尾巴头会甩,老板到台湾去了,她不肯去,又回来了。”
至此,王夏梅才恍然大悟。那次,虞浓英砸了她的唱机,她就知道两人的缘分算是尽了。那也随她,她不说,自己也不打听,免得被人笑话——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就这样屏着一股气。大家都是靠本事吃饭,有本事的,哪里都请你去唱戏,我录个唱片,算个啥。
王夏梅本想拒绝张琴芬给她的“拉郎配”,心里轱辘了一下,觉得把事挑明了,反而不好,那就将就着呗。这些年下来,她心里太清楚她们的江湖了。这角儿跟角儿,就像走马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心里都有一个算盘。
王夏梅退休后回忆自己初进虞剧院的日子,别的事都记得格外清晰,唯有第一次见到虞浓英的记忆,像江南的梅雨天,沉闷潮湿,格外模糊。王夏梅把脑子想破都回忆不起来。她只记得虞浓英和她坐进一个办公室后,一直沉默。头一个礼拜和自己没有说过一句话,王夏梅也不好开口,但转念一想,虞浓英肯跟她搭档,估计也没把事挑明。罢罢罢,看谁熬得过谁。演戏嘛,哪里不是演戏呢。她胡思乱想,直到晚年也没想明白。就算是留在脑海中的唯一一段记忆,也像一团被水打湿的棉絮糊,多年后在王夏梅的脑袋中,分辨不出这是自己经历的还是自己虚构出来的。
后来虽然两人也演了一些戏,像《游龙戏凤》,王夏梅总觉得两人在台上貌合神离。之后不久,张琴芬跟她透露过上面有意要把《长生殿》拍成电影,王夏梅很是兴奋,毕竟像虞剧这样的地方剧种能够得到拍电影的机会很难得。就在那个节骨眼上,王夏梅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进虞剧院后嫁给了一个琴师,年纪实在不小了。她与男人议论了半天,觉得这个决策在虞浓英那边。如果虞浓英非她不可,那么这个电影就得延迟。那天,在办公室里,王夏梅绕着弯跟虞浓英说了。“恭喜恭喜呀……”虞浓英转着眼珠子。至于电影,她当然希望原班人马了。“我们还是原配呢。”她用眼梢角俏皮地瞥了一眼王夏梅,“没你,这电影怎么演啊?”
“阿英妹妹……”王夏梅转到虞浓英身后,手搭在她肩头,突然忍不住念道,“妃子,妃子啊——”虞浓英怔住了,慢慢伸手过来,轻抚着王夏梅手背。这算是和解了?
后面的进展似乎挺顺利。王夏梅跟张琴芬说了身孕之事,张琴芬倒也聪明,说怀孕是大事,年纪大了,不好生呢,这比电影更重要。姐妹中也有为唱戏流产,后来怎么也怀不上的,若是那样,可就麻烦了。
“那就等你肚子里的宝宝了。”张琴芬轻拍了一下王夏梅的小腹。
“他们已经在拍了。”有一日,琴师冲进家门直嚷。他气得结巴着告诉王夏梅,《长生殿》要做明年的国庆献礼片。
本来,她在保胎中,医生让她躺着。“她跟谁啊?”王夏梅一急,竟坐了起来。
6王夏梅去看电影《长生殿》,已是第二年国庆之后。那日,她在家给孩子喂奶,一边听收音机。无意中,听到电台对虞浓英的采访,虞浓英说对方是她最好的唐明皇。她感到乳头一阵剧疼,已长牙的孩子咬了她的乳头,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第二天,她跟谁都没打招呼,一个人买了票,仿佛单刀赴会。
王夏梅进电影院时,特意戴了副边框很大的茶色眼镜,总觉不舒服,拿了下来。她看着电影,神情恍惚。之前,王夏梅回虞剧院,张琴芬曾跟她解释原因,说上面等不及了,已经报上去了,因此院里不得不以二团为班底,借了外团的一个老生来演唐明皇。这似乎也合情理。《长生殿》是常演剧目,又不是只允许他们演,更何况这位老生的影响力不在自己之下。张琴芬说,新社会了,虞剧界要讲团结讲联合,拍电影这么大的事儿,要照顾到方方面面,也不是一家院团能自己做主的。王夏梅的表态很积极,说都是自己耽搁事儿,只要她们演得精彩,比啥都好。
而此时,看着虞浓英霓裳羽衣,翩翩起舞,她别有感慨。想那时,自己也曾深情款款,情不自禁。没想到,江山易主,自己已不是唐明皇了。“你看这唐明皇比王夏梅演得怎样?”身后有人在议论,吐着瓜子壳,仿佛吐在她身上。王夏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似乎注视了她一下,她赶紧又戴上了眼镜。
电影改编很多,老生的戏减了不少。王夏梅回来跟男人说:“这次便宜虞浓英了。”两人在床头戚戚促促,王夏梅忍不住轻轻掐了一下男人,“都是你嘛,这么猴急!”但是不久,男人带给她一个影影绰绰的消息——这电影不让放了。“什么?”王夏梅瞪大眼。男人摇头轻嘘。反正,风向很诡异,谁也猜不透,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有人找虞浓英谈话了。
王夏梅倒是庆幸自己没粘锅。可是,还没等她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也被叫走了。
虞剧院里的银杏树落了一地的黄叶。王夏梅进去的时候,低头踩在银杏叶上,步履踟蹰。他们让她回去好好想想再来回话。
当王夏梅第二次走进这间屋,地上的银杏叶被吹得卷成了一团,好像起了怪风。上面已查到了她的作案证据。而她,则是虞浓英团伙的最大嫌疑人。
这一次,王夏梅没有犹豫。她告诉调查者,两人早已反目成仇。后来在虞剧院,都只是为了唱戏而逢场作戏。“有一回……”她微蹙着眉,顿了顿说,有一回虞浓英一个人在休息室听电台,看见她进来神色很慌张,立马关掉了收音机。收音机的声音特别模糊,一直有干扰音,“应该是这样。”她强调道。
出来的时候,她一个趔趄,在台阶上踏了个空。光秃秃的树枝上,一只黑鸟在寒风中叫了一声,扑扑翅膀飞走了。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琴师回来了,脸色死灰。他只说了一句:虞浓英死了。王夏梅正从厨房出来,一阵眩晕,向前倒去,窝窝头和薄粥倒了一地。
听说虞浓英是自缢身亡的。死的时候还勒了头,戴了凤冠,穿着《长生殿》中杨贵妃的戏服。
她就舍得抛下只有三岁的女儿?
7王夏梅陷入极其漫长的失眠,几乎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每次睡下,她的思绪便开始爬坡,一点一点慢慢往上爬,前五十年的人生就像连环画展现在脑子里。进科班学戏、打通堂、跑码头、跑龙套,接着便是自己挑班,唱出了点名堂,排《打金砖》,排《长生殿》……每次到演《长生殿》,王夏梅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已爬到了顶峰,整个人像被虚无的云层包裹。琴师早已发出淡淡的鼾声。外面又下起了细雨,该死的,虞城的初冬总是阴冷潮湿,一切都在发霉,一切都在糜烂。每次到那一刻,王夏梅总会神经搭错似的,满脑子都是二十年前的《长生殿》,有时候在心里哼哼“笼灯就月细端相”,更多时候,脑子里盘旋的是《骂贼》一折:
平日价张着口将忠孝谈,
到临危翻着脸把富贵贪。
早一齐儿摇尾受新衔,
把一个君亲仇敌当作恩人感。
咱,只问你蒙面可羞惭?
她经常梦见虞浓英。有时是小妹的样子,她们一起进的科班,在台下追逐打闹。有时莫名地永安老板也会入梦来。杨贵妃穿了白衣来索唐明皇的命——这个唐明皇是谁呢?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醒来后好一阵迷糊。报纸上说,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人人过关,却又似乎都过不了关。张琴芬自然脱不了干系,她王夏梅也只配扫厕所。起初,她感到无地自容,仿佛很多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后来,人人都这样了,她也就坦然了。
琴师说,你总要自己排解。她想想也是。虞浓英死了,还自绝于人民呢。如果自己也死了,又怎么说得清?这风,四季各不同,东南西北中,你哪里跟得上?日子还长着呢。
那时候的男女厕所,只隔着一道墙,同一个便池的。王夏梅扫男厕所,故意发出声音来,有时就胡乱哼哼。日子久了,不由放松了警惕,见长生殿|四下无人,就边扫厕所边哼戏。有一日,她唱了一段《长生殿》:
妃子,妃子啊
一杯望汝遥来享,
痛煞煞古驿身亡。
乱军中抔土便埋葬,
并不曾蹇半碗凉浆。
今日呵,
恨不诛他肆逆三军众,
祭汝含酸一国殇。
她不知道隔墙有耳,
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大风终于过去了。老宅里几乎换了一拨人,只有门口那棵白玉兰,似乎还认得她。
王夏梅的精神疾病时好时坏,近几年倒是稳定了不少。医生让她不要多想,王夏梅自己也觉得如此,每次遇到什么事,情绪有点波动,就会头痛脑热,总要吃一颗镇定剂。
她深居简出,那年她也五十多岁了,有人提议复演《长生殿》,她只说了一句“妃子呢”,就不了了之了。后来,虞剧院新编了一个戏叫《新亭泪》,以她的老资格,本来应该演主角周伯仁,他却选了二路老生的王导。戏中有一段“哭伯仁”,唱做俱佳,声情并茂,但因为是新戏,应者寥寥,演了几场就偃旗息鼓了,似乎也没人懂她的意思。王夏梅觉得意兴阑珊,也不想去抢年轻人的位置,就申请提前退休。她每日蜗居于斗室之内,只有晚上才会溜达到院子里来散步,有时拿着当年的折扇在白玉兰树下唱戏。这棵白玉兰很多年了,她与虞浓英年轻时,在树下练功唱戏的场景历历在目。王夏梅秉烛绕树三周,轻声开唱,唱的还是《长生殿》:
妃子,妃子啊
自回銮后,日夜思,
镇昏朝潸潸泪滋。
春风秋雨,
无非即景伤心事。
映芙蓉,人面俱非;
对杨柳,新眉谁试。
特地将他一点旧情,倩咱传示。邻居们只知道王夏梅以前是虞剧院的,却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只有王夏梅自己明白,“妃子”是永远回不来了。上次她去办退休手续,碰到筱浓英竟一时手足无措。
筱浓英是虞浓英的女儿,出落得跟她母亲一个样儿。如今虞剧院的名旦当中,就数筱浓英了。
筱浓英来了老宅,那是在虞剧院建院三十周年庆典大会的前一个月。筱浓英说,想着王阿姨是母亲最老的老搭档,就想请王阿姨出山,一起复排一些老戏。筱浓英说她母亲最早是唱花脸的,要不唱一出《打金砖》。王夏梅笑道:“你要我老命啰。文戏还能唱几句,《打金砖》是万万不可能再演的了,估计《太庙》一场演完,自己就得进太庙了。”最后,她们商定演《长生殿》,依然是王夏梅演唐玄宗,筱浓英演杨贵妃。筱浓英说起当年母亲上吊自杀的事,禁不住频频拭泪,王夏梅长叹着递了张餐巾纸给她。筱浓英揩着眼泪,缓缓抬起头来。
“王阿姨,听说当年我姆妈呀,是有人在背后诬陷她,依晓得这事吗?”
王夏梅的头像被子弹射中,熟悉的痛感再次袭来。她赶紧从口袋里掏出药来,干吞下去,心脏仍跳得厉害,好像自己随时都会心梗。没想到,一场莫须有,枉付了卿卿性命。虞浓英到底有没有问题,自然查无实据。旧社会过来的人,若细论起来,谁是冰清玉洁的?筱浓英这一问,自己像被人揪起尾巴,抛到半空中。
那晚,王夏梅在白玉兰树下唱戏,破天荒地没有唱《长生殿》,却重新唱起了三十多年前的《打金砖》:
(昏王,拿命来!)
眼前聚集了森严景,
为何不见马皇兄。
(昏王,拿命来!)
啊呀,耳旁听得来索命,
口口叫孤一路行,
天地对我多怨恨。
两句“昏王,拿命来”,本来是演马武的虞浓英喊的,王夏梅却自己喊了出来。
《长生殿》上演那天,王夏梅早早来到剧院走台。别人都说王老师来得这么早啊,王夏梅说自己太久没演出了,老胳膊老腿的,生怕演不好,先来提口气。
等王夏梅勒完头,筱浓英才匆匆赶来。王夏梅怔怔地看着筱浓英的眼睛,突然说:“你多像你妈呀。”筱浓英刚要上妆的眼睛,被她这么一说,不由眼圈湿润了。
《长生殿》的戏很精彩,王夏梅一出场,下面的观众就打了鸡血似的叫好。王夏梅身穿龙帔,手捏折扇,“妃子啊”一声出来,自己都愣了一下,原来这个叫头这么好听——这是有多久没唱这个叫头了?筱浓英也很卖力,一支霓裳羽衣舞跳得甚是轻盈,鼓掌声一阵接一阵。恍惚间,王夏梅觉得是和虞浓英演对手戏。那时的虞浓英跳起霓裳羽衣舞,简直天仙下凡。
又是“重重金殿宿鸳鸯”,又是杨贵妃在一大群侍女里面穿梭,又是一个回首。筱浓英的媚眼抛得比她妈更“妖”。王夏梅提襟上前,一把抓住筱浓英的手,然后一口亲了上去。筱浓英吃了一惊,但马上回到戏里。王阿姨是老艺术家了,这大概是舞台上的即兴发挥吧。
“陛下,不好了。安禄山起兵造反,杀过潼关,不日就到长安了。”
王夏梅突然惊醒过来,意识到眼前的这位杨贵妃,并非当年的虞浓英。她一把推开筱浓英,一脸惊恐。下面跪着的演太监的小丑,之前就跟着王夏梅演小花脸,以前还跟着也斗过虞浓英。王夏梅“噌”地站起来,冲上去抓住小太监的衣领,盯了她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在舞台上。
《冥追》一场是解放前的版本,讲的是杨贵妃在马嵬坡自缢后鬼魂追逐唐玄宗,新中国成立后已不演了。这次复排,王夏梅本不愿意再加上去,筱浓英笑着说:“王阿姨,你相信我,肯定会大受欢迎。”
的确,筱浓英一上场,就把观众惊住了。她取消了解放前传统女鬼的扮法,采用了古画中女神的装束,只在脖子上系一根白练,用来表示自己是被吊死的。面目不再那么狰狞可怖,却给人一种直逼内心的恐惧。王夏梅一上台也被惊住了——筱浓英那炽热又哀怨的眼神,像极了虞浓英。她感觉眼前的鬼魂不是杨贵妃,而是虞浓英,是穿着凤冠霞帔自缢身亡的虞浓英来找自己了。王夏梅已经多年没演戏,此时越演越烈,与筱浓英一起跑着圆场。她虽然手持马鞭,可再怎么快马加鞭,都逃不过筱浓英——或许是虞浓英的眼神,她浑身发热,脚在打颤,眼睛发呆,心痛如绞。她恍恍惚惚,已分不清在追自己的,究竟是杨贵妃,还是筱浓英,甚或是虞浓英?
舞台上,唐玄宗丢去王帽,只剩一绺甩发。
王夏梅有些神思恍惚,感觉刘秀附体上来。《打金砖》中的《太庙》一场,刘秀的装束和现在唐玄宗的装束何等相像,他们一样狼狈,一样惊恐,一样内疚。筱浓英看似也入戏了,四句导板唱得响遏行云:
恶嗽嗽一场喽罗,
乱匆匆一生结束。
荡悠悠一缕断魂
痛察察一条白练香喉锁。
筱浓英猛地一个转身,手舞白练高叫:“昏王,拿命来呀!”
王夏梅看去,筱浓英的脸突然变成了《打金砖》中被刘秀错斩的马武的脸,舞台上的装饰也不再是《冥追》中的荒郊野外,而是《打金砖》中的太庙。台下观众穿的也都变成了长袍马褂,二楼的女宾都穿着旗袍,一个个在王夏梅面前晃动。王夏梅惊恐地看向筱浓英,不,这不是筱浓英,这绝对是虞浓英——这是在演《打金砖》,虞浓英,她,她要我的命啊!
王夏梅两腿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台下观众响起热烈掌声,激动地议论王老师快六十了还能走这么干脆的硬僵尸。筱浓英却发现了不对劲——这里分明没有走僵尸的安排。
大幕匆匆拉上。
10这次演出后,王夏梅再也没有上过舞台。后来筱浓英复排《游龙戏凤》,也来请过她。王夏梅只是笑笑,说自己在台上再“死”一次,不仅你我,整个虞剧院的脸都要丢光的。筱浓英不再勉强,说那以后我们排戏的时候,您来做个艺术指导吧。王夏梅说好,可是后来也没怎么去过院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不想见到虞浓英上吊的那栋楼。
那栋楼是虞剧院的标志,很有些年头了,爬满了爬山虎。走在楼栋里,阴森森的。每次去,她都忍不住要看看那个窗口——虞浓英就在那个窗口吊死的。
王夏梅依然只在自家院子里唱几句戏。有人看到,深更半夜时,王夏梅一个人捏一支蜡烛,在白玉兰树边哼着什么。
虞浓英六十冥诞,虞剧院给她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纪念演出,跟虞浓英合作过的老演员几乎都来了。电视台直播了,王夏梅开着电视,双眼紧闭,躺在摇椅上,一动不动。
晚年的王夏梅经常乘公交车从城东跑到城西,去虎山墓园的虞浓英墓前唱戏,一礼拜至少去个一两次,春夏秋冬从不间断。唱《长生殿》,也唱《打金砖》,采用的全是以前的唱腔,没琴师拉过门就自己哼,每次唱完回家,王夏梅就觉得身体舒服不少。
王夏梅活到了二十一世纪,那时筱浓英已经功成名就,得了两次梅花奖,俨然成了虞剧的领军人物。她有时也来看看王夏梅,想从她那里挖点母亲的老戏。王夏梅临终的时候,筱浓英连夜去看了。王夏梅的嘴巴不停地翕动着,好像要说什么。
筱浓英侧过耳朵去听,隐隐约约的,仿佛听到“妃子啊”的叫头声。
《十月》2025年第4期
岑昊卿,浙江慈溪人。2003年4月出生,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在读。有小说散文评论发表于《福建文学》《长江丛刊》《文学港》等纯文学刊物。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