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档子事,三天两头便要上演一回,我早就处变不惊了。
我夫君陆砚之,在我俩云雨过后,死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档子事,三天两头便要上演一回,我早就处变不惊了。
用他的话说,是阎王爷想他了,请他下地府喝杯茶叙叙旧。
后来,我横死街头,一缕幽魂飘飘荡荡,竟也到了那传说中的黄泉九幽。
大殿高堂之上,端坐着一位威严的府君。
我一抬眼,魂儿都差点吓散了——那张脸,竟与我的夫君陆砚之生得别无二致。
1
日头升得老高,我才从满是欢爱余韵的床榻上挣扎起身。
昨夜被陆砚之折腾得狠了,此刻腰腿间还泛着阵阵酸软。
咦,陆砚之呢?
他分明就睡在我身侧。
我伸手推了推他的肩,想唤他起身。他却纹丝不动。
心头一沉,我颤巍巍地去摸他的手,冰得像块冬日里的顽石。再凑近探他鼻息,已是空无一物。
得,又死了。
我没哭也没闹,利索地翻身下床。
先是跑到隔壁柴房,抱来一捆干柴烧了满满一大桶热水。
然后,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陆砚之从床上拖拽起来,三下五除二剥了个精光,“噗通”一声丢进浴桶里。
水汽氤氲,热浪翻腾。他冰冷的身体在热水中浸泡了许久,才总算回温了些许。
我不敢耽搁,又捞他出来,用厚实的被褥将他裹成一个严严实实的“春卷”,塞回床上。
紧接着,将熬好的滚烫姜汤,撬开他的嘴,一勺一勺地灌了下去。
做完这一整套流程,我才算松了口气,趴在床沿边,静静地等待。
约莫半个时辰后,床上的人喉头滚动,吐出一口浊气,那双深邃的眼睫颤了颤,幽幽睁开。
漆黑如墨的眼珠转向我,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蒙。
“阎王爷这次留你喝了几盏茶?”我单手撑着下巴,歪头问他。
“不多不少,整三盏。”那双眼的主人笑了,眸光里漾开温柔。
他坐起身,松松垮垮地披好外衫,转头看我:“该饿了吧?我去给你下碗面。”
我摸了摸“咕噜”作响的肚子,脸上微微一热,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是浣溪村周铁匠的女儿,周妍。
而我的夫君,陆砚之。
他不是人。
……
说起来,我是陆砚之花钱买来的媳妇。
生我那年,我娘大出血,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三天三夜,才把我这条小命给换了下来。
村口的瞎眼算命先生给我批了八字,摇着头直叹气,说我命里“官星入墓”,是天煞孤星,生来就是克夫的。
这断言一出,即便村里人都夸我出落得水灵,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
连隔壁张大娘家的傻儿子见了都直流哈喇子,却没一户人家敢上门提亲。
我爹眼看我砸手里,寻思着不能白瞎了这张脸,正准备联系人牙子把我卖个好价钱,陆砚之却出现了。
他问我爹,这姑娘什么价。我爹伸出十个指头,说十个铜板就成。
谁知他竟从袖中摸出一锭明晃晃的银元宝,说要买我回去当老婆。
我爹眼睛都直了,也顾不上什么“要色不要命”了,接过银子,扔下我,撒丫子就跑没影了。
于是,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陆砚之的老婆。
我心里发怵,对他说:“我克夫,给你做不了老婆,当个使唤丫头就行。”
“做丫头?”他闻言转过头来,那双好看的眼睛打量了我半晌,忽然笑了:
“那价钱,可就得另算了。”
“可惜,你爹已经拿着银子跑了。所以,周妍,你这辈子只能做我的妻。”
2
我的夫君,似乎得了一种怪病。
每每与我鱼水之欢后,他便会心跳脉搏尽失,呼吸全无,与死人无异。
他说,这是阎王爷的例行公事,请他去喝茶。喝完茶,自然就会放他回来。
这话听着玄乎,我初时是不信的。
第一次发生时,我真以为是我把他给克死了。
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嗓子都喊哑了。
最后哭不动了,才抽抽噎噎地扛着把小铁锹,打算在后院给他挖个坑埋了。
谁承想,坑挖到一半,陆砚之他……他自己坐起来了。
“周妍,住手。”
那一嗓子,吓得我魂飞魄散,嗷嗷叫着以为是诈尸。
“相公,你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啊!”
他脸色有些难看,叹了口气:“……是人是鬼,很重要吗?你若实在害怕,往后,我们便不再同房就是了!”
我闻言垂下眼眸,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内心天人交战。
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
做不到。
这真的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陆砚之这张脸,生得实在是太……太勾人了。
泼墨般的眉眼,凝脂似的肌肤,笑起来时眼角微弯,仿佛盛着一汪春水。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俊美的男人!
尤其是在夜晚昏黄的烛火下,那份俊美更是被放大了数倍,动人心魄。
光是静静躺在他身边,我便觉得血脉偾张,难以自持。
“相公——”
“嗯?”
“你真好看。”
不等他露出那惯有的、能蛊惑人心的笑,我便一个饿虎扑食,将他压在身下。
我吻上那两片诱人的薄唇,撬开他的齿关,与他抵死缠绵。
“周妍。”他低声唤我的名字,一双含笑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你看,你总是忍不住。”
我浑身香汗淋漓,目光痴痴地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情不自禁地又凑上去啄了一口。
“相公,我心悦你。”
陆砚之说得对,我忍不住。
这样的绝色当前,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女子能忍得住?
我像只猫儿似的蜷缩在他怀里,任由他在我身上起起伏伏,结束时,我捧着他的脸,忍不住好奇地问。
“相公,你是不是狐 狸 精变的呀?”
陆砚之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勾起我的下颌,带着侵略性的吻再次覆了上来,攻城略地,剥夺着我的呼吸。
直到我快要窒息,他才稍稍放开我。
“我像?”
嗯……好像也不太像。听闻狐 狸 精身上都有一股子骚味,陆砚之身上却只有清冽好闻的草木香。
“那你是……鬼?”
我这么猜,不是没有缘由的。
我们浣溪村,自古就流传着一个关于美艳女鬼的传说。
说那女鬼专在夜里潜入精壮男子的房中,诱其欢好,吸食精魄。
莫非……陆砚之就是那女鬼转了性,想换换口味,变成了男鬼来引诱我?
我等了许久,枕边人却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你怕吗?”
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不怕。”
长得这么好看,就算真是个鬼,那又如何?人家许仙不还和一条蛇精过日子吗?
为美色沉沦,我心甘情愿。
“相公,我不怕你。”
3
镇上最近出了一桩奇闻。
县令家的公子,突然得了失心疯。
在一个深夜里,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儿,而后上吊自尽,幸而被赶来的家仆救下。
而这一切的起因,竟是一幅据称会勾人魂魄的《千娇百媚美人图》。
据说,画中女子,丹唇微启能吐人言,一双媚眼足以勾魂夺魄。
凡是见过此画的男人,无不为之神魂颠倒。
县令公子便是为了画中人,才疯魔到杀妻戮子,整日对着画卷痴缠。
我听闻后,好奇心大起,也跑出门去看热闹。
可我赶到县令府门口,既没看到那幅传闻中的妖画,也没见到那个被迷了心智的痴傻公子。
倒是看见陆砚之,正从县令府里缓步走了出来。
县令老爷跟在他身侧,低声说着什么,脸上满是感激之色。
陆砚之在熙攘的人群中一眼瞥见了我,他收拢衣袖,径直朝我走来。
我迫不及待地问:“你从县令府出来,可曾见到那幅美人画了?”
陆砚之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面露一丝疑惑:“什么画?”
这下轮到我疑惑了。我将镇上的传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却被他抬手轻轻敲了一下脑门。
他说,县令老爷是请他去给公子瞧病的。那公子不过是夜里受了风寒,惊厥之下生了癔症。
至于那幅美人画。
“无稽之谈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我半信半疑,目光落在他空无一物的袖口上,终究没再多问。
……
夜色如墨,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树影。
身侧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有人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我睡眠一向很浅,瞬间就被惊醒。借着朦胧的月色,我悄悄掀开眼皮,身侧已是空空如也。
透过层层床幔的缝隙,我看见了陆砚之。
昏暗的房间里,他仅披着一件单薄的中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在肩后,美得触目惊心。
此刻,他正专注地抚摸着一幅摊开的画卷,对着画中倩影,神情痴迷。
月光下,那画中的美人,仿佛正在对他回眸浅笑。
就是那张美人画。
我心中警铃大作,却强装镇定,在他转身返回床榻时,紧紧闭上了双眼。
背后,一股寒意陡然升起。
是陆砚之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周妍。”他轻声唤道。
我背对着他,身体僵硬,忽然感觉一双微凉的手,缓缓探上了我纤细的脖颈。
那冰冷的指尖划过我的皮肤,撩起了我耳后被冷汗濡湿的发丝。
“你醒着。”他用的是陈述句。
我“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眼中写满了惊恐,与他在黑暗中对视。
不等他开口,我的身体便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声音带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道:
“相……相公,你想干什么!”
县令公子杀妻戮子的惨状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
“你要杀我吗?为了那张画……为了一张破画,你就要杀了我吗!”
我死死攥住被角,话语里已是泣不成声。
下一秒,我的哭声戛然而止。
陆砚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周妍,你已经死了。”
……神 经 病,我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我刚想破口大骂,陆砚之却打断了我。窗外月色皎洁,将屋内的器物拉出长长的影子。
而我,缓缓低下头,目光触及我的脚下。
那里……什么都没有。
空空如也,没有影子。
“你当真,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我一时怔住,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而他,幽幽地望着我,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你本该下黄泉去的,为何……又回来了?”
4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剥离。
“说吧,你是怎么死的?”
冰冷的大殿上,我茫然地跪着。身旁是一条浑浊的黄色河流,奔流不息,望不见尽头。
河的两岸,开满了无边无际的、妖异的红色花朵。四周,青绿色的鬼火飘飘荡荡。
后背被人不耐烦地戳了一下。
“哎,快说呀!府君大人问你是怎么死的呢!嘻,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害臊了!脸皮真薄,我替你说!”
一个身穿白衣的小鬼在我身后挤眉弄眼,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哎呀,府君大人您不知道,她家有个俊俏得不像话的男鬼相公!她呢,就没抵挡住诱惑,夜夜和人家颠鸾倒凤。”
“与鬼交合可是会折寿的!她连这都不知道,天天沉迷美色,结果就——死啦!”
他那张嘴像是开了闸的河,我真恨不得立刻撕烂它:
“嘻嘻,要问是什么死法,那自然是在床笫之间……哎呀,你别拽我!”
我忍无可忍,一把揪住那小鬼的衣领。
“你给我闭嘴,你懂什么!”
我偷偷抬头瞟了一眼高堂上的府君,一张脸顿时羞得能滴出血来,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堂之上,那位黄泉府君正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的命簿。
听到小鬼的聒噪,他才懒懒地开口。
“倒是个趣闻。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低沉悦耳,像羽毛轻轻搔刮在我的心尖上,荡起阵阵涟漪。
我囁嚅着答道:“民女……周妍。”
“嗯。”他应了一声。
“周妍,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张了张嘴,本想说没有。
可当高堂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朝我望来时,我那本该停止跳动的心,竟猛地漏了一拍。
“哦,倒还真有一点,说来也巧,我那个男鬼相公啊……”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和府君您,长得一模一样。”
5
大殿之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才响起一声极轻的笑。
“啊呀呀呀呀!”
旁边的小鬼吓得魂飞魄散,扯着我的袖子拼命摇晃,眼泪都飚了出来。
“你这疯女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竟敢凭空污蔑府君大人的清白!
府君大人,我不认识她,我就是碰巧在黄泉沟里捡到她的,不关我的事啊,我这就走,这就走!”
……刚才也不知道是谁,一口一个“男鬼相公”叫得那么欢。
小鬼的尖叫声震耳欲聋。
我被他推得头昏眼花,可我没说错啊,这位府君,的的确确和陆砚之长得一模一样。
我不死心地又瞥了一眼。
连他手背上那颗小小的痣,位置都分毫不差。
我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了。
或许……世上真的有如此相像的人……或者鬼吧。
我索性放弃了思考。
“府君大人……我能去投胎了吗?”
累了,毁灭吧,赶紧的。
“不行。”
府君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语气不容置喙。他笑着朝殿外指了指。
“不信?你上那艘船试试。”
他指的是黄泉渡口的接引舟。
世间魂魄,要想历经生死轮回,需过四关:一乘黄泉舟,二饮孟婆汤,三过奈何桥,四入轮回镜。
若连第一关的黄泉舟都上不去,后面的转世投胎更是无从谈起。
试就试!
……结果,船沉了,沉得干脆利落。
我只好灰溜溜地又回到大殿内。
沮丧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府君对此似乎毫不意外:“原因,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或者,我再问一遍,你是怎么死的……说实话。”
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哭丧着脸说:
“是我的相公,他杀了我。”
“他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幅美人画,从此便对那画中人痴迷不已。
我想,他是受了那画中精魅的蛊惑,才会在一个深夜里,对我痛下杀手。”
是的。
我想起来了。自从他从县令府得了那幅画,便夜夜对着画中女子出神,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爱怜。
而那幅画,我白天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找不到,更别提将它烧毁。
我怕极了,怕县令公子的悲剧会在我们身上重演。
我夜夜辗转难眠,却终究没能逃过此劫。
我总是不甘心地想。
我与他好歹夫妻一场,朝夕相伴,难道还比不过一幅虚无缥缈的画吗?
那些心跳如擂鼓的夜晚,他在我耳边的缠绵爱语,那般真实,那般恳切。
难道就因为一张画,便全都化为泡影了吗?
可是,那个夜晚,我于睡梦中,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我惊恐地睁开眼,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剧痛传遍四肢百骸,一点点吞噬着我的生机。
床榻边,陆砚之俯下身,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片死水般的冷漠。
“疼么?”他问。
我张大了嘴,想求他救我。
可我发不出声音,而陆砚之,始终佂然不动。
“疼么?”他又问了一遍。
那双冰冷的手,覆上了我的脖颈,然后,一寸一寸地收紧。
……
我赌输了。
听闻,人若是含冤而死,怨气过重,连黄泉之水都无法承载,自然也就无法转世投胎。
我不会……真的要变成怨鬼了吧?
我捂住脸,泪水“啪嗒”一声碎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低头看去,那滴泪落下的地方,竟生出了一朵妖冶至极的彼岸花。
这得是多大的怨气啊,连眼泪都能开花了。
我哭得更凶了。
可是,不能投胎,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要回去。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高堂之上的府君:
“府君大人,可否放周妍重返人世?”
6
府君竟然真的同意了,还好心地给我指明了归路。
我顺着黄泉逆流而上,一路往回走。我怕忘了回家的方向,所以走得飞快。
可双脚却好似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终于,再次看见了那扇熟悉的屋门。
以及,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相公,正站在门外。
他的衣袖上沾染了些许风霜,墨色的长发在寒风中扬起。看样子,他似乎已经等了我很久。
那双曾令我无数次心旌摇曳的狭长眼眸,缓缓抬起,望向我。
我终于支撑不住,精疲力竭地倒在屋前。
耳边,只剩下他一声轻柔的叹息。
“周妍,你为什么要回来?”
那双曾亲手扼住我脖颈的手,此刻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
因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啊。
我想这么说。
我要回来,报他杀我之仇。
可我张了张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觉睡醒,竟会把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
我捂着头,剧痛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床上痛苦地颤抖。破碎的记忆片段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撕扯着我的神识。
就在我疼得快要昏厥时,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揽过,紧紧地抱在怀里。
微凉的指腹,温柔地为我拭去脸上的冷汗与泪水。
我的神智,渐渐回笼。
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庞,在我的视线里,由模糊变得清晰。
“陆砚之。”
我哑声叫出了他的名字。
“……很疼?”他低声问。
我身子猛地一颤,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
我死去的那个夜晚,他也是用这样温柔的语气,问我疼不疼。
痛苦的记忆,尖锐地提醒着我。
就是眼前这个人,杀了我。
被我推开,陆砚之也不生气,只是与我隔开一段距离,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闲适地倚在床边。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你从黄泉归来,想必已经见过那位府君了。他是不是,与我生得一模一样?”
见我沉默不语,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话锋陡然一转——
“他不会平白无故放你回来,定是向你索要了什么。你既然回来了,便是答应了他的条件。”
“周妍,说话。”
“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7
我想起了在黄泉岸边,那位府君对我说的话。
他准许我回来,的确是有条件的。
他要我,从我相公身上,取回一样东西。
一枚棋子。
府君说,他曾与阎公对弈,不慎遗落了一枚棋子在黄泉之中。
那枚棋子,乃是昆仑神山之玉石雕琢而成,是天生地养的灵物。
在黄泉水中浸润了千年,竟也生出了自己的灵智,幻化成了人形。
后来,又趁着府君历劫下凡之际,盗走了他的阳魄。
……所以,才能幻化成与府君一模一样的容貌。
因此,府君放我回来,便是要我取回那枚棋子,助他收回阳魄。
可是……
“……相公说笑了,你既有千年道行,我区区一介孤魂野鬼,又怎会是你的对手?”
我的话音未落,手腕便被他轻易钳住,竟是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
一张黄色的符咒,从我掌心滑落——
“是吗?那这是什么。”他冷眼看着地上的符咒。
我沉默了。
这是黄泉府君交给我的,能将他打回原形的镇魂符。只要将此符贴在他身上,他便会法力尽失,化为原型。
府君说,这样做,既能帮他取回阳魄,也算是我为自己报了杀身之仇。
陆砚之的目光从那道黄符上收回,落在我脸上,嗤笑一声:“周妍,你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我没心没肺?
我猛地仰起头,也冷笑起来:“你不也一样杀了我吗,我的好相公。”
陆砚之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他沉下脸,眸色阴鸷得可怕:
“那是你欠我的。”
我愣住了,心头一股无名火“蹭蹭”地往上冒。
“我欠你什么了?”
“我不就是白吃你家大米,还顺便睡了你这个人吗?你至于小气到要杀我泄愤?”
“我再怎么说也是与你同床共枕的糟糠之妻,难道还比不上一张破画?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画中妖,你们都不是一个物种,能有结果吗!”
说到最后,我潸然泪下,心中积攒的所有委屈,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这次,换陆砚之愣住了。他脸色古怪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甩开我的手,后退一步。
“既然你想贴,那就贴吧。”
8
陆砚之撒开了我。
他竟什么也不做了,真让我贴。
我吃惊,欣喜,犹豫,最后沉默。
捡起地上的符,有些不确定:“你不阻止我吗?”
我犹豫踌躇时,陆砚之甚至催促:
“贴啊,你不是想报仇么?”
我疑惑地看了看手上的符。
这确实是府君给我那张。
府君也确实说,这符可以将陆砚之打回原形。
怎的他如此泰然自若?
……
我拈着黄符,顿在陆砚之胸前。
只要贴上去,我就能完成和府君的约定了。
也可以投胎了。
可是,我忽然想起嫁给陆砚之前,食不饱腹,衣不保暖的日子。
那样苦寒的日子,在嫁给陆砚之后,竟也成了久远的记忆。
他待我是极好的,几乎有求必应,落雪时我曾想吃镇上的花糕,他便趁我午睡,冒着风雪去买,回来时脸都冻红了。
……我下不去手。
我正要收回,手腕再次被拽住。
“相公!”
我一阵错愕,失声叫道,眼见那张符咒,切实落到陆砚之身上。
光华暗去,眼前留下的,只有一颗黑色棋子。
……
我握着那棋子,怔然了好久。
直到有人叫我。
“周妍。”
那声音寒极了。
我抬眼,触及那熟悉的俊美面孔,有些恍惚。
相公。
那双无喜无悲的眼眸,将我拉回现实。
我干涩开口:
“……府君。”
府君修长手指探过来:“拿来。”
我答应过府君的,要把这棋子还给他。
我却犹豫了,握着棋子的手紧攥着缩回去。
府君等了半天,没有强求,只说一句“收好”,走了。
我呆坐了半天,目光瞥及那幅美人画,正安安静静,躺在桌案上。
我擦干净泪水,走过去。
手一抖,画卷簌簌展落。
丹唇明艳,媚眼勾人。
果真是个美人,难怪让陆砚之痴迷至此。
我怔愣住了。
目光死死定在那女子脸上。
那我别无二致的面庞。
不会吐人语,也不会从画中走出。
却浅浅笑着,比春光还美的。
我的面庞。
9
我以为报完仇,怨气就能消了。
可是陆砚之消失后,我还是上不了船。
我不想做一个游魂。
好在府君心善,留我在身旁研墨。
他有着和夫君陆砚之一样的容貌。
那双眼,一样美得勾人魄。
却充斥深不见底的冰寒。
不如陆砚之多情。
饶是如此,当我注视那张脸时,也忍不住喊道:“相公。”
等他转过脸,冷冰冰注视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人。
只好低下头,改过称呼:“府君。”
府君的案前盛开一株彼岸。
他眉头皱起,打断我的哀思。
“哭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说我想相公了。
他目视我良久,移开目光,启唇淡漠:
“你相公不就在你怀里么。”
他指的是我衣内的棋子。
我一直揣在身上,偶尔拿出看看。
小小一枚捧在手心,色泽如墨,入手温凉。
然而,它再也没有变成相公。
我说:“府君,要不您笑笑?”
相公爱笑,若府君笑起来,就和相公一样了。
但府君不会笑。
他冰寒着脸,说他不是陆砚之。
10
我有时会做梦。
真奇怪,我一个鬼,竟能做梦。
梦里有个小公子,眉眼弯弯,墨发轻束。
尤其那双眼呀,似墨般的好看。
轻轻一抬,便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绝色。
连我这样的艳鬼,见了也自愧不如。
我忍不住叫他:“相公。”
那是陆砚之的脸。
可是和陆砚之又有些不同。
比他青涩了不少。
而他好像没有听见我的呼唤,只是侧过脸,静静望着我。
我听见他道。
“周妍,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问他我为何要走,他不回我。
这样好看的眼睛,盈满了泪花,红着眼眶,满是痛苦。
“可是我的画还没画完,你不许走。”
他骂人简直和陆砚之如出一辙:
“骗完身子就想甩手?休想!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醒来,我又有些恍惚。
梦中的面孔转而烟消云散。
11
我坐在黄泉畔,捧着棋子发呆。
研墨是个轻松活计,很多时候,府君并不需要我干什么。
将我从黄泉沟里捞出的小鬼啧啧称奇。
“府君居然会留下你。”
“你那相公,真和府君长得一样?”
“是啊。”我收起棋子,又捧起美人画,细细端详。
这画,我总觉得熟悉,便一同带下来了。
除却画中女子和我长得一样外,就是幅普通的画,哪会吐人语蛊人心。
“真是奇了怪!”小鬼叫道。
我疑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按府君的说法,是因陆砚之吞了他的阳魄,才会有和他相同的样貌。
小鬼瞪大了眼,砸吧嘴道:
“你说错了吧?”
“府君转世历劫时,是丢过阳魄。”
“但是他的阳魂,是被一个女鬼夺去的!”
“这事我们整个黄泉都知道,他当时历劫回来发疯般的找了那女子许久呢!”
12
那日,阎公来寻府君弈棋。
他二人棋盘上杀得你来我回,阎公笑道:“你的阳魄,都拿回来了?”
府君淡淡“嗯”了一声,平静落子。
阎公叹,指了一旁奉茶的我。
“那还留她作甚?”
……关我毛事?
府君没理阎公。
一局既定,他才缓缓吐了两字。
“乐意。”
阎公走前,凑着目光打量我一眼。
“孽缘。”他也只留了两字,说罢笑去。
我送阎公远去,回去时,路过黄泉畔。
浑黄河水奔腾着自我面前流过,漫漫不见尽头。
我摸出衣中黑子,对它说:“相公,说话。”
那颗棋子安安静静躺在我手心,没有反应。
它或许永远也不会有反应了。
我站定许久,冷冷一笑,将它抛入河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来时,府君撑在案前,执起一枚黑棋,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等他转过眼,我已悄无声息走到面前。
他皱了眉,薄唇微动,还没说什么。
被我掐住了下颌。
我细细端详这张面孔——
亲了上去。
身下的躯体微微僵硬,我没有停歇,揽住了他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亲完,我擦了擦唇,客观评价:
“陆砚之,别装了,你吻技都变烂了。”
他微微错愕。
我勾唇笑道:“天天死来活去的,人间冥界两头跑,很累的吧,相公。”
我其实一直奇怪,自己为何投不了胎呢。
直到那日我好奇翻了府君案前的命簿。
根本,就没有我的名字。
若命簿无名,同样无法投胎。
陆砚之,不是那棋子。
我才是。
“你若不答话,我就去鬼市寻男伶快活去了!”
我作势要走,被他大手揽住腰肢,按回腿上。
“找男伶?”
他眼神直勾勾的。
我咽了咽口水,开始心虚。
“你不允么?”
忍不住唤道:“相公。”
结果他脸更黑了。
“不允。”只低低说。
他这样强硬,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那梦里青涩的小公子,也常常这样黑着脸。
“陆小公子。”我下意识道。
环在腰上的手一紧。
“没心没肺的东西。”他轻轻骂道。
我头皮一紧,就要从他身上下来。
哈哈,下不来了。
13
床榻上,陆砚之松开了我。
原来鬼和鬼也可以……
我双颊绯红。
陆砚之指腹蹭着我殷红的唇瓣,哑着嗓音,带了几分期许:“想起什么来了?”
……我要是说什么也没想起,他是不是还打算继续装下去?
好吧,我也不是故意想不起来的。
没办法,孟大娘子的汤,实在是熬得太浓了。
比如,关于那美人画,我依稀记起。
那是个爱哭的小公子,挑灯十年,为我绘出。
他说世间再找不出比我好看的女子。
他弯弯眼,满心满眼都是我。
可我不是人,是鬼。
是为了夺他的阳魄而来。
还比如。
那个小公子,姓陆。
是黄泉府君的七七四十九世转世身。
14
我是个游魂,叫周妍。
说是游魂,也不贴切,我是枚棋子生出的器魂。
……周妍这个名字,是我后来取的。
我本来没有名字。
我也不能投胎。
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器物,就因那命簿上没有我的名字?
我自黄泉中生有神智以来,看遍河中来往魂魄,目睹无数次的遇见和无数次的别离。
他们都有投胎为人的资格,而我没有。
真不公平。
后来有好心鬼告诉我,像我这样生来没有寿元的,需夺人阳魄,攒够阳元才能投胎。
和我说这话的,是个女鬼。
她捂着娇艳的唇,和我说要怎么夺人阳魄。
还和我说,这取阳补阴的法子,自然是夺男人的好,越精壮的男子越好。
真是个好姐姐,我听了连连点头,遂去了人间。
……
这地方叫浣溪村,是个青山妩媚水清秀的风水宝地。
村上有家陆姓大户,家中老爷是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乡绅。
是夜,我牢牢谨记女鬼姐姐的话,穿梭屋宇房檐间,寻着那精壮的男儿。
路过陆府的窗前时,我飘不动道了。
那是个锦衣的小公子,挑着一盏豆黄的灯,俯在窗前执笔绘丹青。
长月空悬,春花折枝,尽数落于笔尖。
可比春花秋月更美的,是他本人。
乌黑的发丝慵懒地披于肩后,白皙的肌肤不知是月光衬洒在了上面,还是肌肤衬白了月色。
我看呆了,驻足停留窗前。
鸟雀惊了花枝。
他闻声抬起头,一双潋滟含情的眼眸,就这么直直落入我的心口。
“好美。”
比我的心声先打破平静的,是他怔怔望向我,喃喃翕动了双唇。
他眸中映出我的身影。
而我的目光停留在他好看的唇上,咽了咽口水。
我是个鬼,色中的饿鬼。
心中意动,便飘进了窗。
将他扑倒。
15
陆家的小公子,是乡邻远近闻名的画痴。
小公子丹青极佳,能作水墨,尤善工笔绘美人。
然而,能画万般娇美女子,偏偏是个不近女色的呆子。
那纸上皮肉的美,哪能和怀中真正的温香软玉比?
我深有体会。
那夜我探入窗棂,在他面前褪去衣衫,贴在他身上,苦苦蛊诱:
“小公子,有什么好画的,不若与我共赴短暂良宵。”
他死死扒住衣衫,两耳根子涨得通红,紧闭的双眼长睫颤颤。
奈何就是不为所动。
啧啧,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呢,想必可口极了!
我于是更加努力卖弄。
他眼睛落在我身上,双颊涨得绯红,最后竟然一头昏倒过去。
……真是不经逗。
女鬼姐姐曾说,我这样的媚骨天成,定然是个男子便把持不住。
没想到我出师未捷身先死了,这样好几个夜晚,我居然未能拿下这小子!
简直是对我鬼生的羞辱!
那夜我又探至窗前,见他羞红了脸,作势要关窗。
“你又来作甚!”
我说算了算了,不占你便宜了,何况你不是晕就是倒的,强扭的瓜不甜。
我劝了好久,他才半信半疑松手。
我索性趴在窗前,看他作画。
哎,美色难得,吃不到,就是看几眼,也是心旷神怡的。
“我是鬼,你不怕吗?”我打趣。
“我读过书中青面獠牙的鬼,像你这样一进来就扒衣服的,没见过。”
陆小公子脸一红,回答十分认真。
我被噎住,讪笑打岔。
白昼日阳强烈,我这阴魂沾不得阳光,就躲入郊外的林中,等入了夜,再幽幽寻到陆府。
好在我不捣乱,他也不撵我。
有时我还是会说:“小公子,有什么好画的?”
“不若与我共赴良宵。”
我说这话时,他总会脸红。
真有趣。
16
我不知在这过了几个春秋。
有一夜,我撑着脑袋,指着他画上的人,问:“这是谁?”
“柳家小姐,镇上出名的美人,隔月要嫁给郡守家的公子。”
“她爹托我为她画像寄去郡守府,好促这桩联姻。”
我托着腮,不经意间问:“有我美吗?”
闻言,他停顿笔尖,抬头望我,似是很认真思索。
“没有。”他说。
“我尚未见过,世间有比你美的女子。”
真会说话。
我顿觉心花怒放,凑到桌前,望着那柳小姐的美人像,饶有兴致打量。
眼瞧画中女子明眸善睐,娇艳动人。
我眯着眼,有些不服气道:“陆小公子,也为我画一张像吧。”
“让我看看,我与凡尘的女子,又有何不同?”
他注视我半晌,垂下的眉眼隐着笑意,双唇轻轻启合。
“好。”
17
是夜,我如往常一样,探至他窗前。
寻常时候,他总会为我开窗的。
这次,却没有。
屋内也没有任何回应。
等我找到他时,是在陆府的柴房。
不待我问是何人将他绑起来的——
“快走!”他张了张唇,只说一声。
我脑壳嗡嗡作响,可是晚了,我惊惧回头。
“高僧!就是这妖魅惑了我儿!”
陆老爷大步跨进门,满是怒容。
随他进门的,是个黄袍老僧。
佛珠按在我面门上,瞬间火灼般烧痛。
高僧口中念念有词,我捂着头凄厉惨叫。
“咦?”他看了我,有些惊疑。
力道微收的瞬间,我痛得四处乱窜,竟然窜出了陆府,瞬间天广地阔,任我飘零。
最后飘也飘不起来了,倒在了苍白月色下。
此处是一间破败的庙宇。
我真想破口大骂。
真是倒霉催的,不但被和尚阴了,连魂飞魄散也要在这秃驴地盘!
模糊之际,我竟生了幻觉,听见陆小公子唤我名字。
“周妍……”
带了几分啜泣。
脸上触感告诉我,不是幻觉。
他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跌跌撞撞的,寻见了月色下的我。
他捧着我,像捧着易碎的瓷。
豆大的泪珠落在我脸上,不停说着对不起。
我看见自己愈来愈虚幻的身体。
“阳魄……”我虚弱开口。
我不要魂飞魄散,我要阳魄。
那玩意,对鬼来说可是大补之元。
一点点就够了。
他一怔,有些紧张:“要怎么给?”
我听不清,目光落在天边,又落在他唇上。
薄而红。
可惜,亲不到了。
我这样想着。
而那好看的唇,紧抿了抿,像是下定什么决心,最终落在了我的唇上。
将我烫得清醒几分。
滚烫至极的柔软,是他闭着眼拙劣地吻我。
好半晌才放开。
“这样可以吗?”
他喘着气,绯红的脸上长睫微微颤动。
……痴儿啊。
我再忍受不住,欺身将他压在身下,覆唇贴了上去。
“阳魄不是这么给的,陆小公子。”
“我教你。”
……
清晨阳光洒下时,我有些怔愣。
低头看了看自己凝实的身体,不禁欣喜。
我竟不惧阳光了。
这阳魄,果真是个好东西。
我正要站起,发现自己起不来了——
腰被人揽住。
“你昨夜是怎么答应我的?”
陆小公子嗓音松倦,附在颈间。
“不许走。”
18
我走不掉了。
陆小公子太过缠人。
自那夜后,我再去找他,便一发不可收拾。
况且我不得不承认。
浅尝辄止后,这小子竟对男女之事愈发熟稔!
真是开窍了!
破晓时,我推了推他胸膛。
“我该走了。”
我可不想看见陆老爷。
自那次栽跟头后,我都是偷偷见他,不敢随意现形。
他落吻在我颈肩,带着几分强硬的意味。
“去哪?”
“去寻其他男子?”
他眯着眼,将我锢在怀里。
哦,这事啊。
我知道他指的是村里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女鬼传闻。
因为那女鬼总是夜探男子房间,这几日家有适龄男儿的人家都房门紧闭。
不才,正是在下。
可是嘛,吃惯了山珍海味,寻常的粗茶淡饭,便难以下咽了。
我一连找了好几人。
一个个都是见我就丢魂的,痴得跟傻子一样,真没意思,不想碰!
虽是如此,我还是讪讪开口:
“我是只艳鬼,要吃人阳魄的嘛,吃够了,才能去投胎。”
不料陆小公子急了:“我的不够吗?”
我错愕不已。
这夺人阳魄,本就是损寿元的事,哪能逮着一家薅呢!
我也急了,推开他:“你知不知道,与鬼欢合是折寿的!你在想什么!”
我是很想要阳魄,也忍不住与他贪欢几晌,可那阳魄,我每次只取一点。
我不想他短寿。
“……要多少?”
我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然而他又重复一遍。
“你要多少阳魄?”
“只要你别去寻其他男子,就是都给你又有何妨!”
“答应我,不许去……”
我第一次意识到,旁人为何都说陆小公子痴?
何止是痴,简直是疯。
19
可我终究要走的。
我听说,陆老爷为儿子定了一门婚事。
那日我偷偷去寻他,见他在窗下执笔描绘。
“这是我吗?”我打趣。
“是。”他抬头,轻轻道:“不好看吗?”
我细细打量,那画上栩栩如生的女子。
媚眼如丝,丹唇含笑,原来这是我。
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黄泉河映不出我的模样。
可女鬼姐姐说我长得极好看,我便认为自己好看。
然而此时此刻,我才算明朗,真是好看极了。
“好看”我正要说,他突然顿笔,一张宣纸
便被揉废。
“可我觉得,还是没有你好看。”
他望着我认真道。
“我答应过的,要作一幅画给你,定然要是最好的。”
话锋一转,他眼眶有些红:
“可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望着他褪去青涩的眉眼,才意识到自己已在人间停留了很久。
陆小公子给我的阳魄已足够,别的再多,我也不要了。
我垂下眸:“听说你要成婚了,是……周家的小姐?”
真巧,都姓周。
听闻周家小姐,是个十足的美人呢。
陆公子却摔了笔墨,直勾勾地看我。
“我不会娶她的。”
我张了张嘴,不待我问“那你想娶谁?”,便被拥入怀抱。
“我想娶你,不行吗?”
他滚烫的泪落在我肩上。
臂弯也在颤抖。
简直是空谈。
我说我是个鬼啊,谈何能与活人成婚?
他却一直念叨:“不行吗?”
我哑然。
若是下辈子……等他此生寿尽,投胎转世,我都是个老妇了。
可听他这么说,我心中竟也落了几分念想。
我吸了吸鼻子。
“好啊,我等你来娶我。”
他抱着我的臂膀紧了紧,嗓音也沙哑。
“周妍,等我。”
20
我后悔了。
若我知道他说的“等我”是什么意思,我绝对不会说出那句话。
那日,他带着一封拒婚的信,亲自登门给周小姐致歉。
而后独自在屋中,寻了一片瓷——
我闯进屋中时,陆小公子仰面躺在床榻上,素净的衣袖下摆,竟被鲜血染得如喜服般红艳刺眼。
“你疯了!”我不管不顾地冲上前,企图止住涌出的鲜红,然而都是徒劳。
止不住,我止不住啊。
我彻底慌了神,可他却微微偏过头,眸光已有几分涣散,张了张发乌的唇:
“周妍,不要走得那么急。”
“等等我。”
疯子,这个疯子!
“你放屁!我等你个屁!”我终于破口大骂,颤抖着后退了几步,惨笑道:
“你不会死的,陆公子,你会长命百岁的。”
不再看他,我几乎没有停歇地,奔出房门,在陆老爷面前显了形——
陆老爷手中的茶碗碎在地上。
“是你!”
没有管他惊疑愤怒的目光,我拉着他,声泪俱下:
“你儿子……求你了,快去看你儿子!”
……
陆老爷赶去得及时,陆府乱作一团。
家仆脚下生风地拉来大夫,包扎,下针,止血。
连陆老爷珍藏的那株上了年岁的老人参也薅出来熬汤吊命。
不肯喝,就灌。
这样折腾,半死不活的陆小公子竟保全了性命。
只是在床榻上躺了半月。
但是这样,他和周家小姐的婚事也彻底黄了。
我以为陆老爷会将我绑了送去超度,而他看我的目光也的确憎恶。
最后却说:
“那高僧说你是什么天地灵物生出的灵魄,仙缘在身,杀不得,你以为你与我儿相见,我一点不知么!”
陆老爷是个彬彬有礼的乡绅,平日待人温和。
可此时,他躬下身子,身形如此苍老。
“可既然是灵物,缘何要来害他!做这妖邪才会做的勾当!”
他挥手,透着苍老许多的疲惫。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儿面前。”
他的话一句句敲打在我心上,我张了张唇,如鲠在喉。
最后只凝成一句:“对不起。”
可我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
我是只鬼,只为夺他阳魄而来。
我确实是在害他。
等他此生寿尽,回过神来,不奔去黄泉提剑杀我就不错了。
我在奢望什么?
21
我在陆小公子身边待到了第十年。
再没有在他面前现形过。
他身体养好以后,还是坐在那扇窗前,提笔描画。
只是再没有画过别人。
那一卷又一卷,都是我的样貌。
只是画到最后一笔,又被他撕毁。
他也没有再娶别人,哪怕有贵女看上他,要死要活要嫁给他,全被他推辞了。
他有时望过窗边,会低声喃喃道:“骗子。”
“为何不等我?”
我不会等他的,他得好好活着。
人的一生啊,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我为了那短短二十余年的寿元,倾尽所有。
他凭什么轻易放弃?
我在窗前静静看他。
陪他作画,陪他看月,陪他思念爱的人。
第十年,我待不下去了。
再晚点些,就要错过投胎的时间了。
临走前,我又去见了他一面。
他坐在窗前,笔尖行云流水的,是早刻画了千百遍的轮廓。
就这么痴痴的,贯注心神一笔一划勾勒。
这次,他没有再撕毁那画。
直至在那女子的唇间。
点上最后一抹朱色。
“好看吗?”
我呆呆望着。
抬头,是他望我。
可我没有显形,他看着的,只是空无一物的窗前。
突然笑了。
“周妍,我知道你在。”他轻轻道。
我不敢说话。
没有得到回应,他低头,凝着画上女子,又喃喃自语:
“好看吗?”
好看。
好看极了。
22
我在奈何桥饮汤前,孟大娘子问我:
“你这又是何苦?”
我说,我只是想去看看凡尘罢了。
不是作为鬼,而是作为人,去真真体会人世。
陆小公子整整给了我二十年的阳魄,这二十年,虽然短暂,却又十分漫长。
二十年,尝遍人间悲欢,足矣。
等我回来,理应还他的恩情。
孟娘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的,窃人阳魄,借人寿元,本就是极损阴德的事情。
哪怕我投胎为人,也必然是个贱命。
所谓命比草贱,轻若尘埃。
而且,寿元耗尽时,会死得极为折磨,极为痛苦。
我还挺怕痛的。
我和孟娘说,真到那时候,若是有个人,能替我结束这痛苦便好了。
说罢,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
我投胎做了浣溪村周铁匠的女儿。
我的命的确比草贱,只要十个铜板。
而寿尽之日,也的确痛不欲生。
只是我低估了那痛楚。
那夜,我在床榻上苦苦挣扎。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映入眼帘的,是相公俯在身前。
“疼么?”他问,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抚着我的脸,有些颤抖。
“周妍,是不是疼?”
疼,疼啊。
相公,帮帮我。
那时,我想说的是——
帮帮我,我不想再这样痛苦。
像是听见我的心声,陆砚之温凉的手放在了我脖颈间。
可是最终,又移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落于额头上的一吻。
轻轻点下。
他温柔道:“睡吧。”
抚着我的发,像哄孩子。
“睡醒,就不疼了。”
痛楚随之消散,我困倦地闭上眼。
沉沉睡去。
23
黄泉河畔,我又遇见了当年的女鬼姐姐。
她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般,拉着我的袖子汪汪哭泣。
“妹妹啊!你害得姐姐好苦!”
“姐姐是教你夺人阳魄不错,但那可是黄泉的府君!府君!你怎么去夺了他的阳魄啊?”
……我也不知道那陆小公子,就是府君的转世啊。
“你是投胎去了,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发了好大的火!
连阎公都劝不住,我们这些女鬼全被他盘查了个遍,连熬汤的孟姐姐都没放过!”
她拉着我,捶胸顿足,似要将多年的冤屈悉数发泄出。
我心中愧疚,拍着她手背安慰:“好姐姐,他可是罚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罚了,罚我在这数石子,咦?我数到多少来着?十一万零一……”
我:“……”
我正想说我回去劝劝府君,她蓦地转过头,关切打量我。
“别说姐姐了,妹妹你才是,做了这等事,府君他可有罚你——”
她扒开我衣袖,爆发出了尖锐鸣叫。
目光所及的肌肤上,落满了缠绵留下的扎眼红痕。
我有些尴尬。
……这算惩罚吗?
24
“相公。”
我站在案台前磨墨,瞧了瞧陆砚之神色,轻轻唤他。
“嗯?”他笔尖停顿。
我揉了揉手腕,又捶捶腰:“累。”
陆砚之笑了:“坐着磨啊,又没让你必须站着。”
“不磨了!你自己磨吧!”我彻底甩手,不干了。
不伺候了!我还要他伺候我呢。
府君又怎样,府君也是我相公。
我又凑过去看他批的公文。
密密麻麻都是字,看得眼睛痛。
这么对比,好像研墨也挺轻松的。
我丢了墨条,擦干净手,拿起了那幅美人画,细细端详。
哎,画得真像。
“好看。”我喜滋滋道。
“相公画得真好看。”
这话,是说给陆砚之听的。
当年他问我时,我没能回应他。
这次,我得好好回他。
“你那日去县令府上,究竟是作何?别用治病那套说辞糊弄我。”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这画上究竟有没有妖魅。
若没有妖魅,缘何那县令公子会突然发疯。
“除妖。”陆砚之勾唇淡道,目光也落在这画上。
他当初绘这画时,耗尽了心血。
因而画中女子,得了他的痴念,幻化成了精魅。
只是他没想到,这画成精后,四处蛊惑他人,残害无辜性命。
因此他去县令府上,除了那妖魅。
不足百年道行的小妖,除去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这画,县令是不敢要了,他也没有要留给县令的意思,带回了家中。
至于周妍看到的,确实是幅普通的画罢了。
他作为陆小公子的生身寿尽后,已明白了一切。
千年前,他同阎君对弈,最后却于一子之差输与阎君。
那棋子,被他丢入黄泉,生出了女魂。
因是器物生魂,未记录阴司命簿上,无法转世投胎。
冥冥之中,那不甘心的女魂又寻见他的转世身,夺走他的阳魄。
因果轮回,一切注定。
她身上有他的阳魄,再找到她,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那时的周妍,着实落魄。
骨瘦如柴的身子裹着单薄的衣,被她父亲拖拽着。
饶是如此,好奇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将他打量。
他带走了她。
与周妍成亲的那晚,红烛摇曳,暖帐生香。
他问她可喜欢他。
他知道,哪怕她已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可她身怀着他的阳魄,那阳魄遇了原主,自会生出亲近。
所以,她一定会喜欢他的。
喜欢到无法隐忍的,与他肌肤相亲。
就像他从前也喜欢极了她。
所以,他来赴约了。
赴那个来生娶她的约定。
【全文完】
来源:华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