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被泼硫酸而致毁容、伤残后,一些基层女性在漫长的痛苦中求生。她们曾渴望隐于周遭目光之后也甘愿藏身于私密的家庭空间。而今,有女性选择在社交媒体上自我袒露、另谋生路。
被泼硫酸而致毁容、伤残后,一些基层女性在漫长的痛苦中求生。她们曾渴望隐于周遭目光之后也甘愿藏身于私密的家庭空间。而今,有女性选择在社交媒体上自我袒露、另谋生路。
她们也将那张笼罩着所有受害者的无形铁幕,撕开了一道缺口。
阿花在化妆后拥有了一张崭新的脸时,距离她被硫酸毁容已经过去24年。
这是一张消溶过的脸。右眼眼窝处的肉被溶解,左眼处是比黄豆略大的黑色小洞,偶尔转动露出眼白,才能让人意识到洞后是一只活动的眼睛。而当她微笑时,唇部四周肌肉,会在下巴牵扯出一个口袋状的豁口。
2025年7月,山东济宁西南部的村子里,这天下午,阿花坐在堂屋沙发旁,对镜描画。她先用大量粉底液,盖住脸上大片增生和瘢痕,在两颊晕染开腮红。接着在空空荡荡的右眼窝上填涂:用黑色眼线笔涂出瞳孔,再画一个大点的圆圈当做眼球,在瞳孔上方、眼珠下方和眼角三处点上高光,再贴上假睫毛,一对逼真灵动的眼睛出现了。最后,她在缺失的鼻头贴上肤腊泥,勾勒完变形的嘴唇。
阿花化完妆后,站在院子里的树下
在这间光线晦暗的屋子里,她保持化妆习惯已经半年。她身高153公分,微胖,肤色偏黑。化完妆后,阿花会脱掉平时做家务穿的黑色格子衬衫,换上亮色上衣和短裙,拍漂亮的照片。但用这张脸直播的她,总会被误会为哗众取宠。有人不依不饶要她证明自己戴的不是面具,还有人说,“这个鬼样子死了算了,活着干啥?”
阿花崩溃不已。“我要怎么去证明我不是戴的面具?我是不是要用针去戳我的脸,能流血的话它就不是面具?”眼泪从阿花左眼的小洞流出来,她忍不住用手用力地挠脸,像是在“惩罚”自己。
支撑阿花坚持下来的一个原因,是七年来在网络上遇见的许多同类:和她一样被腐蚀性化学物质,或酒精、汽油烧伤毁容的女性,她们在弹幕、私信中向阿花倾诉自己的经历。据阿花总结,这些女性在受害前便长期遭受施暴者的肢体暴力、性暴力等。而幸存后,她们为孩子着想、或因治疗费用需要,选择忍气吞声,甚至为施害者写下谅解书的也“大有人在”。
50岁的张依,生活在山西长治,关注阿花两年多。几个月前,一向不肯在公开场合示人的张依,头一次选择和阿花合拍。阿花讲述遭遇家暴该如何应对,张依觉得“说到了自己心坎”。阿花问“姐妹们,我说得对不对”,张依点点头,用手撑住下巴,露出她严重坏死、失去五根指头的左手。
同样作为家暴受害者的张依,因起诉离婚后,前夫成某私自把孩子卖给别人,在开庭前一天,2010年3月16日早晨6时,被前夫用泼汽油的手段报复,造成全身86%烧伤,面部和身上留下大面积疤痕。
阿花的存在,让张依感到不那么孤单,但同时也是一种现实的残酷对比。张依的面部在事故后得以保存完整,但她的左手坏死,右手像鸡爪一样变形,大拇指、食指和小指内缩,使用时要手动掰直,还会发出“咔哒”的声音。这意味着她的双手几乎失去了劳动能力。
学着和被毁容的脸一起生活,张依和阿花花费了十多年。但对于34岁的林妍来说,一切仍难以接受。
2023年2月15日下午四时许,在广东佛山一家家居店做销售岗位的林妍,被41岁的男性追求者韦某某持尖刀捅刺,韦某某后又向她泼洒硫酸,再用菜刀砍击。2024年3月1日,该案一审宣判:韦某某犯故意杀人罪被一审法院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韦某某不服提起上诉,二审维持原判。
极端的恶意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硫酸腐蚀了林妍的手臂上的肉、筋和血管,让她的手变形扭曲。南方的夏天闷热,但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她都会戴口罩,穿长袖。她无法接受现在的自己更害怕被人见到她黑色口罩下,变形的嘴唇、鼻子与凸起的疤痕。
林妍收到的二审判决书(图源林妍视频号)
阿花、张依、林妍有着相似的成长路径:出生于农村,很早便选择嫁人或出来打工补贴家用。这场意外也动摇了这些靠务农务工维持安稳的基层家庭。被硫酸毁容后,面对高昂的治疗、植皮和修复等费用,她们掏空家底,向亲朋好友东拼西凑才勉强支付。而她们至今都未收到施害者的赔偿款。在直播间遇到阿花,成为张依、林妍们的出口,她们长久隐没于黑暗中的生活凿开缺口,透进微光。
02毁灭截至2025年9月,在裁判文书网中检索,以泼硫酸形式伤人,被依照“侵犯公民人身权利、民主权利罪”处理的相关案件共有判决书221份,其中在2002-2024年间,能够确认施害行为因家庭或情感矛盾而起,且直接发生在男女亲密关系中的此类施害行为共有96份,占比约43.4%。其中施害者为男性的有70起,占比约72.9%。
阿花的记忆中,仍留有一双令她惊恐的脚。那是2000年,她在工厂低头做饭时,眼前出现了一双大脚,抬头看,是丈夫。她猜测,男人是“顺着自己寄钱的地址”找到她的。
这年,21岁的阿花以打工赚钱为由,从湖北恩施老家去往1500公里的浙江台州一家电镀厂工作,工作3个月,她从基层干到领班,那是人生中少有的可以靠自己做主的日子。
男人出现后,阿花重又坠入家暴噩梦中。1994年,16岁的阿花在父母安排下,“嫁”给第一任丈夫。当时,男人在学校食堂做承包商,邻居都觉得父母为她寻了户好人家。但阿花觉得这人看起来“霸道”,长了一对老虎牙,留着八字胡,“笑起来像老鼠”。
男人在阿花生下孩子后不久出现施暴行为。阿花记得,一次来月经时,阿花拒绝与其发生性关系,被打后脑勺,她感到发晕想吐。19岁,她生下第一个孩子,遭遇难产,男方就在家中。她痛到哀求男方打120,但他拒绝,直到天黑时分,看她实在痛苦才送去医院。21岁,第二次怀孕的阿花选择了堕胎,身体恢复后,阿花想要摆脱丈夫,后才以打工赚钱为由,选择去浙江这家电镀厂打工。
男人从老家跟到浙江后,对阿花展现出极度的控制欲与占有欲。阿花在哪上班,他便跟到哪里。看到她与别的男性有言语、眼神上的交流,他会当场揪着阿花的领子,质问是不是与对方有关系。这么一闹,没有工厂敢接受阿花。她只能选择去男人工作的西饼屋后厨,给他打下手。被纠缠、跟踪骚扰的两年内,阿花提过分开,却被男人以“用雷管炸她”“找人强暴她”相威胁。内心屈辱愤怒到极点,阿花决定偷偷逃离。
2001年的一天,她于中午时分向老板提出离职,领完工资,她骑着自行车回到家,准备收拾衣物离开,第一任丈夫从楼梯间的暗道钻出来,朝她泼了硫酸。
阿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样的感受。面部先是被泼上像水一样凉凉的液体。接着,眼睛被侵蚀陷入黑暗,阿花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她想要求救,嘴唇被碳化封死,阿花只能发出“嗯嗯”声音,她往前爬,求丈夫救她,只听见丈夫后退了三步,接着是“咚咚咚”从楼道中跑走的脚步声。最终,阿花努力向外朝着有车流和人声的地方滚动,边用鼻子发出呜咽声求救。
她听见越来越多人围过来,有人认出她是附近西饼屋的员工,喊来老板帮忙,阿花才被送去医院。
在医院里,阿花上厕所时路过一次镜子,却发现自己脸上包着纱布,左眼没有眼皮,血红的眼球暴露。此后任何能够反射的物体都令她害怕。很长时间,她靠不照镜子欺骗自己,自己的容貌并未发生变化。
2003年初春,阿花出院,她觉得自己成了“没有皮的怪兽”,她搬去福建投靠姐姐,她巴不得有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能够长期套在头上。路上行人的异样眼光、发出的“什么鬼呀,这么吓人”的惊呼声,都像一把刀往心上戳。
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性别与暴力研究中心的犯罪学教授Aisha K.Gill认为,对女性实施酸液袭击的动机根植于父权观念。当男性认为自己有权占有并支配女性的容貌与性自主,且女性为保护自己而做出婚姻决定或脱离暴力关系时,男性可能会以胁迫或暴力回应,意图控制受害者的身体、惩罚其维护自身权利的行为。
而关于施害者背后的心理,当选择将酸液腐蚀液泼向受害者的面部,有时并不一定是想要杀害一个人,而是想毁掉一个人。这种攻击带来了永久性的“毁容和功能性损失、毁灭性的心理困扰”。更重要的是,施害者深知,这种行为的严重性和恶劣程度会让受害者在未来失去任何社会和个人发展的可能。
出院后,姐姐替阿花面试,找到了一份替家庭作坊打磨石膏的工作,由阿花完成后再由姐姐代替交货。每天出门上班,阿花都会戴上口罩、眼镜和手套,再穿一件长褂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但因为眼睛被硫酸腐蚀后视力下降,产品不达标,阿花很快被辞退。
她想不到养活自己的办法。半年后,经人介绍,阿花和一位大自己十几岁、找不到老婆的农村男性重新组建了家庭。没有爱情,也没有可怜人惺惺相惜的感人情节。只是因为对方想要个孩子,而阿花需要生存。
但在这个家里,阿花常常觉得自己是陌生人。她听媒人说过,结婚前婆婆曾反悔,觉得不如娶个傻子,至少吃饭不会觉得恶心。于是嫁过去后,她很长时间都关在房间里,从不上桌吃饭。上厕所也是在房间里的尿壶解决,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出门倒掉。
结婚两年内,阿花分别在2004年、2005年生下了女儿和儿子。第二任丈夫还带她去做了眼皮覆盖手术,这才在左眼形成了如今的小洞。两人逐渐有了亲情,他也成了在这个家庭里,唯一维护她的人。
但有时连丈夫下意识的话语,也会带有偏见与歧视,刺痛着阿花。一次两人一起在院子里做面条,阿花开玩笑说,隔壁邻居的丈夫好厉害,一个人能做一百多斤面条。丈夫反驳道:“你看你脸上那个样子,我不娶你都没人娶你”。当着他的面,阿花说着“不干了”,转头往院子里的木柱子撞去。
被硫酸毁容后的十六年来,这样想要寻死的时刻有很多。她几乎不出门,每天在家做饭洗衣,孩子的哭闹让她甚至产生想要“把孩子吃进去”的烦躁。待在狭小的家里,阿花常常莫名其妙地流眼泪。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这是抑郁了。
林妍面部的损毁,源自追求她无果的骚扰者的袭击与报复。
林妍和韦某某相识于2023年的一次顺风车行程。当时她开车从广西到广东七百多公里,考虑到路途遥远,林妍在网络上发布行程找人同行一起开车。这次相遇最初便存在欺瞒,接上韦某某后,林妍才得知他“没有驾照,不会开车”。
几天后,当韦某某操着一口方言、以“找她买瓷砖”为由,林妍才认出他。她后知后觉,韦某某曾“以调整上车地点”为由,加了自己的微信。而作为销售的她,在微信朋友圈附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所在公司。她猜测,韦某某是这样找到她的。
此后,他频繁来到林妍上班的店面,徘徊在附近,在林妍独自出门时尾随。面对韦某某的骚扰,林妍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拒绝的方式:告诉对方“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拉黑他的联系方式、甚至三次报警,但韦某某始终无视。
案发当天上午,林妍再次看到韦某某在公司附近晃悠,她去报警,警察给予她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她若韦某某还来,可以打电话求助。
当天下午一点半,韦某某再次来到林妍所在的店面,向工作中的她搭话。下午三点半左右,害怕当面报警被报复,恐惧、疲惫中的林妍借口去卫生间,想要避开男人的视线,但对方仍然跟在她身后,她只能求助同事帮忙报警,“你说是上午去报警的女孩”。下午四时许,警察赶至将韦某某驱逐,但之后韦某某仍逗留在店面附近。悲剧发生在警察离开后不久,韦某某再次进入林妍公司,取出放在身上的尖刀和硫酸。
据林妍在社交媒体公布的判决书,韦某某用3个“不知道”陈述了自己的作案动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往林妍身上泼硫酸。我不知道为何我已经被林妍的同事赶出去公司了,还要再次冲入他们公司。我拿着两把菜刀冲进去继续伤害她的目的我不清楚。当时我的情绪是如何我不知道。”
韦某某徘徊在林妍车旁(图源林妍视频号)
苍白辩解的另一面,是林妍几乎陷入绝境的现实。她在ICU昏迷了一个月,睁开眼,林妍发现自己浑身包着纱布,鼻孔被硫酸溶蚀黏连在一起,还需插着喉管辅助呼吸,她浑身上下疼痛不已,醒来后,则反复陷入被韦某某追杀的噩梦。
躺在病床上时,林妍看着护士揭下纱布换药,红色的嫩肉粘着纱布掉下来,露出手臂上白色的骨头。林妍无法接受这是自己的手和身体。她求家人放弃她,自己却连翻身跳下楼寻死的力气也没有。
直到2024年一审宣判,韦某某犯故意杀人罪被一审法院判处死刑。之后,林妍才有勇气打开现场的监控视频。两年间,她仍然活在恐惧之下,噩梦里的场景跟随着她从医院到广西老家变换,她如今每天最多睡两三个小时。
表姐劝她坚强,家里向亲朋好友筹集二十多万元才从鬼门关挽回她的生命。但林妍觉得,更难面对的是活着的残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能去哪里?”更多时候,林妍是选择为家人继续活下去。父亲去世,家里靠六十岁的老母亲种地打零工为生。但母亲总有一天会老去,她还要尽到身为女儿的陪伴和照护责任。
在自卑和抑郁面前,贫困似乎才是眼下最要紧的问题。
医生建议的疤痕修复、胸骨、皮瓣等手术,林妍无力承担这笔支出。2023年年底,林妍不得已回到广西老家休养后,此后她鲜少出家门。如今,她还要同时刻困扰她的烧伤后遗症做斗争:站立时伤口回血导致的炙痛感;经历大出血的肺部反复感染,让她控制不住地大喘气、咳嗽。多数时候她只能躺在床上以泪洗面。
还清因病治疗欠下的几十万巨额债务,继续求医问药修复重伤的身体,是林妍目前最大的渴求。做自媒体博主,似乎是留给这些女性唯一可行的门路。但等待她们的除了善意,还有猜测、恶意,与无形系统自带的歧视。
今年8月27日,林妍第一次鼓起勇气直播,她不敢发自己受伤的照片,只敢戴着口罩,露出右半边脸。弹幕上,有人问她是不是炒作,或是用受害者有罪论的逻辑质疑两人有不正当关系。
这样的声音,像是不断地往林妍的伤口上撒盐。时间长了,林妍连回应的气力也消失了,她在主页上置顶了自己被硫酸毁容烧伤案件的判决书,但鲜少有人前往观看,纷拥而至的只有一味的质疑。想哭,但林妍在直播间强忍眼泪,她担心落泪的脸被平台封禁。她无助地注视着镜头,长久泡在泪水中的双眼发红,年仅34岁的她头顶已经长出不少白发。
但购买林妍产品的人寥寥,母亲种地的收入加上她每月的残疾补贴,应对开支仍是杯水车薪。9月15号,林妍的自媒体账号被恶意举报后封禁7天,她重开账号后,几乎无人观看,林妍觉得自己要无路可走了。
顶着这张面孔反复被封禁,对于直播7年的阿花来说已经是常态。2015年,第二任丈夫因感染性肝炎去世,养家的重担落在当时近乎萎靡的阿花身上。婆婆家人的辱骂、拳头变得肆无忌惮,终于2020年,阿花被羞辱的场景被女儿目睹,在女儿的极力劝说下,阿花离开了这个家。
去福建一家工厂打工时,她认识了如今的伴侣。男人来自山东,离异,后来男人考虑到在山东老家的女儿需要照顾,阿花才和他一起来到山东济宁。阿花在本地找不到工作,才开始靠做自媒体为生。
刚开始,阿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一场直播赚不到1000元不下播。这样若下次被举报封禁数月,她有存款足够支撑日子不至于太惨淡。但这个目标几乎无法达成,阿花开设了六个账号在不同平台同时直播。
不化妆拍摄自己被毁容的面部时,阿花发现,素材总是刚上传就被系统审核判定违规,即使发出去了,也常遭到投诉,以“引人不适”等原因被下架;有时她的直播被判定为“卖惨营销”,而导致账号封禁。
日常生活中的阿花
给自己画上五官的念头第一次出现在2023年7月。阿花意外尝试了一款会为使用者加上假睫毛和美瞳的特效。但因为阿花没有清晰的面容,特效识别失效。她试着用女儿的棕色修容膏画上线条潦草的眼睛轮廓,特效意外变得明显。
这启发了阿花。她买来小朋友玩的面部彩绘,在脸上涂画。她觉得镜头里的自己有些恐怖,白花花的脸,像办丧事用的纸人,不过阿花发现,视频审核的时间变长了。她想,如果自己画得像真的一样呢,有没有可能真的能骗过系统?
她开始苦练,今年过年时,阿花坐在桌子上,对着镜头练习。20岁的女儿看见,笑她画得像大熊猫。女儿从小喜欢画画,在指甲上画很小的插图也能画得精细,十几分钟,就用自己的化妆品给母亲画了一对很逼真的眼睛。
“我终于从鬼变成人了。”阿花看着自己的脸,感到久违的安慰。她下定决心,要学习化妆,为了生计,也为了尊严。
依靠每月2400元的低保,还有做自媒体带货的收入、拍摄视频的流量奖金,阿花勉勉强强凑齐正在读大学的孩子们每月4000元的生活费。
贫困也曾击倒过张依的家庭。7次植皮,加上住院治疗,一共要20多万。每天,她和母亲、妹妹三个人吃一份盒饭,省吃俭用。卧床躺了三个月,终于能下床的时候,母亲说“依儿,实在没办法了”,领着她在街上走了一圈,三块五块的筹集治疗费用。
这是唯一一次乞讨,也是张依这一生中最没有自尊的时候。走在路上她想哭哭不出,木木地跟在母亲身后,想不通日子怎么到了这种程度。
出院后,张依的眼窝处留下了黑色的伤疤,眼睛变形低垂着向下,下嘴唇外翻凸起。八岁的儿子不再开口叫妈妈,哭着不愿让她亲近,张依只能让年迈的母亲替她承担接送孩子上下学的责任。
张依每天一个人待在家里,最初连穿衣服扣扣子也需要人帮忙,而母亲还得出门赚钱还债养家。出于现实考虑,2012年,张依和村里的一位老年光棍结了婚。
不比阿花和林妍,眼下似乎没有什么人需要依靠张依,也没有什么能够激起她的生活热情。
张依的儿子不接受母亲现在的样子。她曾和第二任丈夫生下一个女孩,降临的新生命似乎让这个家庭不再死寂。但不到一周岁的女儿被检查出脑瘫、后来又早夭,她重燃的希望再度熄灭。
张依羡慕阿花能说会道,有创意,性格开朗,能靠自己赚钱。她曾向现任丈夫提议,也像阿花一样,两人一起出镜做自媒体,丈夫不愿意。
此后,她似乎一直被困在被毁容的15年前。
在充斥着熟人的村子里,张依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几十米外的厕所。每次出门她都戴着帽子,低着头,裹得严严实实,不与任何人有目光接触。但十几岁的小姑娘见到她,仍旧会躲到大人身后。
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她听说村里的妇女去做家政,主动提出想跟着一起去,对方说她“去了损害形象”,这打消了她出门做工的念头。
没事做,她开始信佛。一串珠子100颗,她每天跪对佛像转100圈,念一万次阿弥陀佛。一天里其余的时间,她用来洗衣做饭,照顾门口的菜地自给自足。由于身上86%的皮肤都留下伤痕,一到干燥或阴雨天就会瘙痒难忍,张依常常彻夜难眠,只能躺在床上刷手机打发时间。
日子在混沌中度过。偶尔起风,张依会坐在门口乘凉,但她鲜少跨出大门,她也不知道出了门,自己能往哪里走。
张依家中养的羊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撰文|金晶
编辑|崔玉敏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