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因为它有多快,多舒服。恰恰相反,它慢得像个喘不上气的老头,晃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车厢里那股味儿,是汗臭、泡面、劣质烟草和铁锈混合在一起的,浓得化不开,像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人结结实实地闷在里头。
那趟绿皮火车,我记了半辈子。
不是因为它有多快,多舒服。恰恰相反,它慢得像个喘不上气的老头,晃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车厢里那股味儿,是汗臭、泡面、劣质烟草和铁锈混合在一起的,浓得化不开,像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人结结实实地闷在里头。
那是1993年的夏天,热得邪乎。太阳跟疯了似的,把铁轨都晒得发烫,空气扭曲着,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水波纹。我揣着一张来之不意的卧铺票,从我们那个小小的县城,要去省城出差。那年头,能坐上卧铺,跟现在坐头等舱差不多,是件值得在邻里间吹嘘半个月的事。
我所在的工厂,是本地的龙头企业,生产一种很厉害的轴承。我是厂里的技术员,刚二十出头,跟着师傅学了一手好本事,厂长器重我,才把这次去省城学习新技术的机会给了我。兜里揣着厂里批的差旅费,心里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我觉得自己脚下踩的不是摇摇晃晃的车厢地板,是通往光明大道的金光路。
我的铺位是中铺,不算好,但至少能躺下。我把随身的帆布包塞到枕头底下,里面有两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搪瓷缸子,还有一本厚厚的《机械原理》。我盘算着,到了省城,白天跟着人家工程师好好学,晚上就窝在招待所里啃书,绝不能给厂里丢人。
火车开动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整个车厢都跟着震了一下。窗外的站台缓缓向后退去,送行的人群变成了模糊的色块。我心里那点离家的愁绪,很快就被一种莫名的兴奋给冲散了。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伸长了脖子,像一只第一次离巢的雏鸟,贪婪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
车厢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有扛着巨大麻袋的民工,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有提着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橘子的中年男人。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一种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对目的地的期盼。
我正准备爬上我的中铺,眯一会儿,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也可能稍大一些。她就站在我们这个隔间的门口,一手扶着冰凉的铁栏杆,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肚子。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像一口倒扣的锅,把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撑得紧紧的。她的脸有些浮肿,嘴唇也没什么血色,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上。
她显然是站了很久了,两条腿微微打着颤。每一次火车晃动,她都像一棵风中的芦苇,摇摇欲坠,看得人心惊胆战。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的铺位。那张窄窄的床铺,此刻在我眼里,简直就是天堂。我昨晚为了准备出差的东西,几乎一夜没睡,现在眼皮子都在打架。可再看看那个孕妇,她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么费力。
我心里开始打架。两个小人,一个说:“管那么多干嘛?这票是你自己花钱买的,你好不容易才有的卧铺,凭什么让给别人?”另一个小人说:“你看看她,多可怜。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你一个大小伙子,站一夜怕什么?”
这种天人交战没持续多久。我妈从小就教我,出门在外,能帮人一把就帮一把。我看着那个女人紧锁的眉头,和我妈每次担心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叹了口气,认命了。
我从帆布包里掏出我的搪瓷缸子和书,走到她面前。
“大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你看你站着也挺累的,要不,你去我铺上歇会儿吧?”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满是惊讶和一丝警惕。那年头,人心还没现在这么复杂,但出门在外的提防,是每个人都懂的。
“不用不用,”她连忙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我……我站着就行。谢谢你啊,小兄弟。”
“没事儿,”我笑了笑,指了指我的中铺,“你看,我年轻,站站没事。你这……不方便。快去吧,躺着舒服点。”
我把铺位指给她看,又补充了一句:“东西我都拿下来了,你安心睡。”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空出来的铺位,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渴望,但还是犹豫。
旁边下铺的一个大叔开口了:“闺女,你就听这小伙子的吧。看你这样子,我们都替你捏把汗。这小伙子是好人。”
车厢里其他几个看着我们的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快去躺着吧。”
“这孩子真实诚。”
人情的热度,有时候能融化最坚硬的防备。她不再推辞,眼圈有点红,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那……那太谢谢你了,小兄弟。我……我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快别这么说,多大点事儿。”我赶紧扶住她,“你慢点,我扶你上去。”
我把她扶上中铺,她笨拙地躺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她脸上露出的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让我觉得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之前那点舍不得铺位的念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找了个角落,靠着车厢连接处的铁皮墙壁坐了下来。地板冰凉,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开,节奏单调又催眠。我把《机械原理》翻开,放在膝盖上,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夜渐渐深了。车厢里的喧闹声小了下去,只剩下火车的轰鸣和一些人均匀的鼾声。过道里的人,有的靠着行李睡着了,有的蜷缩在座位底下。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走到窗边。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灯火一闪而过,像夜的眼睛。玻璃窗上,映出我年轻而疲惫的脸。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这趟拥挤的列车上,有了一点小小的交集。明天天一亮,火车到站,我们就会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一样,各自奔向自己的生活。
我心里忽然觉得很平静。这种感觉很奇妙,不是因为做了好事而沾沾自喜,而是一种……怎么说呢?就像是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亲手种下了一棵小树苗。你不知道它将来会不会长成参天大树,甚至不知道它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但你就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后半夜,我实在困得不行,就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我好像又回到了我们厂那个巨大的车间,听着机器的轰鸣,闻着机油的香味,心里特别踏实。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阵食物的香气弄醒的。
睁开眼,天已经亮了。那个女人站在我面前,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粥。
“小兄弟,你醒了?”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没啥好谢你的,就跟乘务员那儿用开水冲了点麦片粥,你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我接过来,粥很烫,暖意顺着手心一直传到心里。
“谢谢大姐。”我喝了一口,很香。
她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喝粥,像个邻家大姐一样,跟我聊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她丈夫在省城那边的一个建筑队里打工,她这是要去找他,准备在那边生孩子。她一个人上路,家里人都不放心,可没办法,家里穷,走不开人。
“你真是个好人。”她反复说着这句话,词汇贫乏,但眼神里的感激,比什么华丽的辞藻都真诚。
我只是笑笑,说没什么。
快到站的时候,她从自己的包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个用木头刻的小鸟,只有我半个手掌那么大。鸟的形状很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翅://www.zhihu.com/question/488390934/answer/2143909341?utm_source=wechat_session&utm_medium=social&utm_oi=93414390934143909341&utm_content=group3_Answer&utm_campaign=shareopn
可以看出雕刻的人手艺并不精湛。但木头被打磨得很光滑,上面还有淡淡的清漆的味道。
“小兄弟,这个给你。”她说,“这是我……给我未出世的孩子刻的玩具。我自己瞎琢磨的,刻得不好,你别嫌弃。就当……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愣住了。这太贵重了。这不是一件普通的礼物,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朴素的爱。
“大姐,这我不能要。”我连忙推辞。
“你必须收下!”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把木头小鸟硬塞到我手里,“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我身上也没啥值钱的东西,这个,你拿着做个纪念。以后你要是看见它,就想起在火车上,你帮过一个不认识的大姐。”
我握着那只温润的小鸟,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火车进站了。我们随着人流下车,很快就被淹没在嘈杂的人群里。我帮她提着行李,把她送到了出站口。她说她丈夫会来接她。
我们站在出站口,互相道别。
“大姐,多保重。”
“你也是,小兄弟。祝你一切顺利。”
她冲我挥了挥手,转身汇入了人海。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护着肚子的姿势,在我的记忆里定格成了一幅画。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次省城学习,我收获很大,回到厂里,很快就成了技术骨干。我把那只木头小鸟,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有时候夜里醒来,看到月光照在它身上,我就会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天,那趟拥挤的绿皮火车,和那个萍水相逢的孕妇。
生活就像那趟火车,载着我们“哐当哐当”地往前走,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身边的人上来又下去。很多事,很多人,都成了过眼云烟。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
这十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楼大厦像雨后的春笋一样,从地里冒出来。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钱包越来越鼓,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好像越来越远了。
我们那个曾经辉煌的轴承厂,也没能抵挡住时代的浪潮。市场经济的大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我们这些老国企身上。设备老化,技术落后,管理僵化,我们厂就像一艘破了洞的船,在风浪里挣扎了几年,最终还是沉了。
我下岗了。
那一年,我三十二岁。上有老,下有小。儿子刚上小学,正是花钱的时候。我拿着那点微薄的遣散费,心里一片茫然。我这十年的青春,我所有的技术和骄傲,都随着工厂那两扇生了锈的大铁门,被永远地关在了里面。
我试着去做过一些小生意。在夜市摆过摊,卖过烧烤;跟人合伙开过一个小的五金店。但我不懂经营,也不懂人情世故,为人又太实诚,总是被人骗。几年折腾下来,不但没挣到钱,还把遣散费赔了个精光。
妻子没有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地打两份工,白天在超市当收银员,晚上去餐厅刷盘子。她原本白皙的手,变得粗糙不堪。我看着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是一个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必须重新找一份工作。
可这谈何容易。我已经三十多岁了,除了在工厂里学的那点技术,什么都不会。而我那点技术,早就被日新月异的科技给淘汰了。我去人才市场,看到那些招聘启事,要么要求高学历,要么要求有销售经验,要么就是只要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
我一次又一次地投简历,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那种感觉,就像你被人从山顶推了下来,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你拼命地往上爬,却总是在快要看到光的时候,又滑了下去。
那段时间,我变得沉默寡言,整天愁眉苦脸。儿子好像也感觉到了家里的低气压,变得小心翼翼的。有一天,他拿着一张考了98分的卷子给我看,我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眼里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垮。为了我的妻子,为了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垮。
我开始调整心态,不再好高骛远。只要能挣钱,什么活儿我都愿意干。我甚至去应聘过小区的保安,但人家嫌我个子不够高。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报纸的一个小角落里,看到了一则招聘信息。
一家叫“远航科技”的公司,招聘一名设备维护主管。要求不高,有十年以上机械设备维护经验,大专以上学历就行。
我的心,一下子就活了。我的学历和经验,都符合要求。这家公司我听说过,是近几年省城新崛起的一家高科技企业,发展势头很猛,待遇也非常好。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我把我的简历重新整理了一遍,每一个字都仔细斟酌。我把我过去在厂里获得的那些技术标兵、优秀员工的奖状复印件,都附在了后面。然后,我用一个崭新的信封把它们装好,亲自送到了那家公司的前台。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面试通知。
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很甜美的女孩子。她告诉我,我的简历通过了初审,让我下周三上午十点,去公司参加面试。
挂了电话,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我冲进厨房,抱住正在做饭的妻子,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我接到面试通知了!远航科技!”
妻子也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她放下手里的锅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然后说:“你那件西装,还是我们结婚时候买的,太旧了。明天,我们去商场,买一套新的。”
面试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我对着镜子,把妻子给我新买的西装穿上,领带打了好几遍,才觉得满意。皮鞋也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也刮得干干净净。虽然眼角已经有了几丝皱纹,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远航科技的公司,在一栋很气派的写字楼里。我走进那锃亮的大理石大厅,看着那些穿着职业装、步履匆匆的白领,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乡下人,格格不入。
我找到前台,报上了我的名字。前台小姐微笑着让我去旁边的会客区稍等。
会客区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看起来都是来面试的。他们比我年轻,穿着打扮也比我时髦。他们手里拿着文件夹,自信满满地交谈着,嘴里蹦出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词汇。我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心里又开始打鼓。
我能行吗?我真的能竞争得过这些年轻人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小孩,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从旁边的一间办公室里跑了出来。他跑得太急,没看路,一下子撞到了我的腿上。
“哎哟。”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赶紧站起来,把他扶起来。“小朋友,你没事吧?摔疼了没有?”
他摇摇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他长得很清秀,穿着一身小小的运动服,看起来很精神。
“对不起,叔叔。”他很有礼貌地道歉。
“没关系。”我笑了笑,帮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手里攥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木头刻的小鸟。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那只小鸟,和我床头柜上放了十年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手里的这只,因为常年把玩,边缘已经被磨得非常圆润,颜色也更深一些。
怎么会这么巧?
我蹲下来,看着那个孩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蔼一些:“小朋友,你手里这个小鸟,真好看。能给叔叔看看吗?”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小鸟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放在手心里。那种温润的触感,那种熟悉的、笨拙的线条,瞬间就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十年前那趟闷热的绿皮火车上。
我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
“这……这是谁给你刻的?”我问,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我妈妈。”孩子很自豪地说,“妈妈说,这是她怀着我的时候,在一个好心叔叔的帮助下,在火车上刻的。她说,这个小鸟,是我的幸运符。”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是他。
真的是他。
那个在火车上,还在妈妈肚子里的孩子。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小男孩,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十年,我经历了那么多失意和落魄,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走到了谷底。我无数次地抱怨命运的不公,我觉得自己被这个时代抛弃了。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十年前我无心种下的那棵小树苗,竟然真的长大了。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叔叔,你怎么了?”小男孩看着我,有些不解。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小鸟还给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叔叔只是觉得,你妈妈一定很爱你。”
“嗯!”他用力地点点头。
这时候,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急匆匆地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小远,你怎么又乱跑?不是让你在办公室里等妈妈吗?”
她的声音很温柔,但带着一丝责备。
我抬起头,看向那个女人。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那温和的眉眼,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也看到了我。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她的眼睛慢慢地睁大,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写字楼大厅里的嘈杂,都变成了无声的背景。
我的脑海里,闪过十年前那个闷热的车厢,那个穿着碎花衬衫、脸色苍白的孕妇。眼前的她,穿着剪裁得体的套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成功女性的自信和干练。
判若两人,又分明是同一个人。
“是你?”她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干:“……大姐。”
这两个字一出口,我才发现,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个叫小远的男孩,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一脸茫然。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真的是你!小兄弟!我……我找了你好多年!”
她的手很温暖,很有力。我能感觉到,她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我是来面试的。”我有些语无伦次。
“面试?”她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我笑了笑,“先进来再说。”
她拉着我,走进了旁边一间挂着“总经理办公室”牌子的房间。小远也跟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我。
办公室很大,很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省城最繁华的景象。我局促地站在那里,感觉自己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还是沾满了泥土。
她让我坐下,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她看着我,感慨万千,“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好吗?我刚刚经历了下岗、创业失败,正为了一个饭碗而奔波。说不好吗?在一个十年未见、而且对自己有恩的“大姐”面前,诉说自己的落魄,我一个大男人,拉不下这个脸。
我只能含糊地笑了笑:“还行,就那么过呗。你呢?你……过得很好。”
她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几分历经沧桑的淡然。
“也谈不上多好,都是熬过来的。”
她给我讲了她这十年的故事。
原来,她叫林静。当年,她和丈夫在省城汇合后,孩子顺利出生,就是小远。她的丈夫在建筑队里,踏实肯干,后来自己包了点小工程,慢慢做大,成立了建筑公司。而她,也没闲着,她发现当时市场上的一些电子元器件非常紧俏,就从南方的小作坊里进货,在省城的电子市场租了个小柜台开始卖。
她有文化,脑子活,又肯吃苦。从一个小柜台,到一家店,再到成立公司,做代理,做研发。这十年,她吃的苦,受的累,一点也不比我少。她说,有好几次,公司资金链断裂,差点就破产了,她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你知道,在我最难的时候,支撑我的是什么吗?”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我摇了摇头。
她拿起桌上的那只木头小鸟,轻轻地摩挲着:“是它。也是你。”
“我?”我更不解了。
“是啊。”她说,“当年在火车上,我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又怕又累,心里特别绝望。我觉得这个世界对我太不公平了。可是,你出现了。你把那么宝贵的卧铺让给我,你对我那么好,却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温暖的,还是有希望的。”
“后来,我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坎,我就会拿出这只小鸟,告诉自己,林静,你不能放弃。这个世界上,还有像那个小兄弟一样的好人。你得好好活着,得做出点样子来,将来有一天,万一能再遇到他,你得能堂堂正正地跟他说一声‘谢谢’。”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当年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竟然会成为另一个人在黑暗中前行的光。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被时代淘汰的失败者。可是在她的故事里,我竟然成了一个英雄。
这种感觉,比我当年在厂里拿到任何奖状,都要让我感到骄傲和震动。
“我后来也回老家找过你。”她说,“我只记得你说,你在县城的轴承厂工作。我托人去打听了,可他们说,厂子早就倒闭了,里面的工人都散了,谁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我苦笑了一下:“是啊,厂子没了,我也就成了没根的浮萍。”
我把我的经历,也简单地跟她说了。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卖惨,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下岗,摆摊,开店失败,找工作的四处碰壁。
她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心疼。
等我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小远很懂事,他大概听懂了我们的谈话,走到我身边,把他的那只小鸟,放到了我的手心里。
“叔叔,这个送给你。”他说,“妈妈说,它会带来好运。”
我看着手心里那只被岁月盘得油光发亮的小鸟,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在一个十年级的孩子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因为自己的落魄而哭,我是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感动给击中了。我觉得我这十年吃的苦,受的罪,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林静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张纸巾。
“好了,都过去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有力量,“你今天来面试的,是设备维护主管的职位,对吧?”
我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你不用面试了。”她说。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以为,她这是在委婉地拒绝我。或许,她同情我,但公是公,私是私。我这样的履历,确实配不上她这么好的公司。
“你……你别误会。”她看出了我的失落,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个职位,直接给你了。”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怎么行?”我急了,“我不能因为……因为当年的事,就走后门。这对其他面试的人不公平。”
这是我的原则。我可以接受失败,但我不能接受嗟来浩之食。
林静笑了。
“你先别急着拒绝。”她说,“你听我说完。”
她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后,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份我的简历。
“我看过你的简历。”她把简历放在我面前,“你在轴承厂工作了十年,从一个学徒,做到了技术骨干,拿过那么多次技术革新奖。这说明,你是一个肯钻研、有毅力的人。”
“你下岗后,没有自暴自弃,你去摆地摊,去开店。虽然失败了,但这说明,你是一个有勇气、不向生活低头的人。”
“你今天来面试,穿着得体的西装,简历也做得非常认真。这说明,你是一个认真、尊重机会的人。”
她指着我的简历,一条一条地分析着。她的眼睛里,没有同情,只有欣赏。
“最重要的一点,”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十年前,在那个拥挤、混乱的火车上,你愿意把自己的卧铺,让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孕妇。这说明,你是一个善良、有同理心的人。而我们公司,最看重的,就是员工的品格。”
“我们招聘设备主管,技术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责任心和人品。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技术再好,我们也不敢用。而你,恰恰是我最需要的人。”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流遍我的全身。
我一直以为,我的那些经历,都是失败的印记,是我履历上抹不去的污点。可是在她眼里,这些竟然都成了我的优点。
“所以,”她最后总结道,“我给你这个职位,不是因为你在施舍,更不是因为你在报恩。而是因为,你值得。你的能力,你的人品,完全配得上这个职位。你明白吗?”
我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点了点头,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那天,我走出了远航科技的大楼。外面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手里攥着那份录用通知书,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我路过一个公园,看到一群孩子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很高,在蓝天白云下,像一个个彩色的梦。
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在绿皮火车上,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人。
我想起了这十年,我在泥泞里挣扎,在黑暗中摸索,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
我的人生,就像那只风筝,被命运的风吹得摇摇欲坠,那根线,随时都可能断掉。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十年前我随手放飞的一只小小的善意的风筝,竟然在十年后,飞了回来,把我从深渊里,拉了上来。
回到家,妻子看到我手里的录用通知书,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抱着我,不停地流泪。儿子也跑过来,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问我:“爸爸,你找到工作了吗?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吃肯德基了?”
我把他抱起来,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大声说:“是!爸爸找到工作了!我们现在就去吃肯德基!”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窗明几净的肯德基里,吃着汉堡和薯条。看着妻子和儿子脸上那久违的、灿烂的笑容,我觉得,这是我这十年来,最幸福的一个晚上。
我开始在远航科技上班了。
我负责整个公司的设备维护。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很多设备都是我以前没见过的进口货。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新的知识。我白天跟着老师傅们跑现场,晚上回家就抱着厚厚的英文说明书,一个词一个词地查字典。
我干得很卖力,也很开心。因为我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我不能辜负林静对我的信任。
林静是我的老板,但我们之间,更像是朋友,或者说,是亲人。她从来不在我面前摆老板的架子。工作上,她对我要求很严格;生活上,她对我关怀备至。
有一次,我儿子生病住院,需要一大笔手术费。我当时刚上班没多久,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林静知道后,二话不说,直接从她的个人账户里,给我转了一大笔钱。
她跟我说:“别跟我说谢谢。当年你帮我,也没想过要我回报。现在,我帮你,也是应该的。我们是一家人。”
我拿着那笔钱,手都在抖。我跟她说,这钱算我借的,我以后发了工资,一定分期还给她。
她只是笑了笑,说:“等你儿子好了再说。”
后来,我才知道,远航科技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公司在招聘员工的时候,除了考察业务能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就是“品格面试”。林...哦不,现在我应该叫她林总了,林总会亲自或者委托高管,设计一些场景,来观察应聘者在一些突发状况下的真实反应。
她说,一个公司的根基,不是技术,不是资金,而是人。是一群有共同价值观、有良知、有担当的人。
我所在的设备部,后来又招了几个年轻人。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技术比我强,脑子比我活。但我这个主管,他们却都服服帖帖的。
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在公司里,已经成了一个传奇。
林总经常在员工大会上讲起这个故事。她不是为了标榜我,也不是为了炫耀她自己。她只是想告诉所有的员工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善良,是一种选择。而这种选择,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最温暖的回报。
小远也长大了。他很喜欢黏着我,喊我“木头鸟叔叔”。他经常跑到我的办公室,看我修理那些精密的仪器。他说,他长大了,也要当一个像我一样的工程师。
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如果那天,在火车上,我没有让出那个铺位,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也许,我依然会在工厂倒闭后,陷入困境。也许,我会在一次次的碰壁后,变得怨天尤人,心灰意冷。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经的一个小小的善举,竟然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开出了那么美丽的花。
人生没有如果。
但我很庆幸,庆幸我当年的那个选择。
那个选择,没有给我带来立竿见影的财富和地位。但它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种下了一棵叫“善良”的树。这棵树,在我后来最艰难、最黑暗的日子里,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它让我相信,即使生活再不堪,人性中那些美好的东西,也永远不会消失。
现在,我也成了别人口中的“成功人士”。我有了体面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在省城买了房子,安了家。我的妻子,不用再去打两份工,她报了一个插花班,把家里布置得像个花园。我的儿子,学习成绩很好,也很懂事。
我的床头柜上,依然放着那只木头小鸟。
不是林静送我的那只,也不是小远送我的那只。而是十年前,在火车上,林静亲手塞到我手里的那只。
它已经很旧了,木头的颜色也变得暗沉。但每次我看到它,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和感激。
它时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该往哪里去。
它也时刻提醒着我,永远不要吝啬你的善良。因为你不知道,你随手点亮的一盏小小的灯,会在什么时候,照亮别人,也照亮你自己。
这个世界,有时候确实很残酷,很现实。但请你一定相信,总有一些东西,是比金钱和利益更重要的。比如,善良,比如,爱。
它们就像一束光,可以穿透最厚的乌云,可以温暖最冷的心。
它们,才是我们在这趟名为“人生”的列车上,最宝贵的行李。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