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文艺腔调,而是抡圆了胳膊往下砸,雨刷器发了疯似的左右摇摆,也只是在玻璃上徒劳地划开两道扇形的口子,随即又被更汹涌的雨水覆盖。世界被这片水幕隔绝开来,模糊,混沌,只剩下收音机里主持人毫无起伏的语调,在播报着晚间新闻。
车钥匙在我手心里,被汗浸得又湿又滑,像一条濒死挣扎的鱼。
车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文艺腔调,而是抡圆了胳膊往下砸,雨刷器发了疯似的左右摇摆,也只是在玻璃上徒劳地划开两道扇形的口子,随即又被更汹涌的雨水覆盖。世界被这片水幕隔绝开来,模糊,混沌,只剩下收音机里主持人毫无起伏的语调,在播报着晚间新闻。
我关了收音机。
车厢里瞬间只剩下雨点砸在车顶上的声音,噼里啪啦,像是无数颗豆子被同时倒在了一面大鼓上,密集得让人心慌。
我的心跳比这雨点还要乱。
手机在副驾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周屿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回来。”
没有问号,是句号。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和一丝压抑的怒气。
我能想象出他发这条消息时的样子。他大概就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穿着我给他买的灰色居家服,手里可能还端着一杯温水。他不会皱眉,也不会发火,他只是会用那双总是很沉静的眼睛看着窗外的雨,然后平静地,一字一顿地,敲下这两个字。
他的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质问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可我还是把手机屏幕按灭,重新扔回副驾,然后一脚油门,汇入了通往机场高速的车流。
车灯在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像一条条金色的蛇,在黑暗里游弋。我死死地盯着前方,可眼前浮现的,却全是林乔的脸。
是三个小时前,他打来的那通电话。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给周屿炖汤。骨瓷的汤盅在小火上咕嘟着,散发出浓郁的菌菇香气,暖融融的,充满了烟火人间的安逸。
“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我握着汤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是林乔。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埋在心底深处很多年的地雷,我以为它早就受潮失效了,却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被一通电话轻易引爆。
“我要走了。”他说,“今晚九点的飞机。”
我没有说话,耳边只有汤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走了?去哪?为什么?无数个问题堵在喉咙口,却一个也问不出来。
“我想,我应该跟你说一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就当是……正式的告别。”
告别。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我们之间,有过无数次告别。在大学图书馆门口,在拥挤的火车站台,在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我们说了太多次的“再见”,却从来没有一次,是像这样,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
“你在听吗?”他轻声问。
“……在。”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
“没什么别的事了,就是告诉你一声。挂了。”
“等一下!”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哪个机场?几号航站楼?”
电话那头沉默了。长久的沉默,长到我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报出了一个地址。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厨房里的香气仿佛也凝固了,变得粘稠而压抑。周屿从书房走出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抱住我。
“怎么了?”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温和,“汤要溢出来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关了火。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淡淡的木质香气,那是我曾经最迷恋的安全感。可在那一刻,我却觉得这温暖像一张网,要把我牢牢地困在原地。
“我……要出去一趟。”我挣开他的怀抱,不敢看他的眼睛。
“下这么大的雨,去哪?”他问。
“一个……一个朋友,要走了,我去送送他。”我说得磕磕巴巴。
周屿的目光落在我紧紧攥着手机的手上,他的眼神很深,像一潭古井,不起波澜,却能看透一切。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说:“哪个朋友?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我几乎是立刻回答。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结了冰。
我能感觉到周屿抱着我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他退后了一步,我们之间隔开了一个安全却又疏远的距离。
“林乔?”他问。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我忘了,周屿是知道林乔的。在我嫁给他之前,我曾经坦诚过这段过去。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尘封的故事,一个无关紧要的序章,却没想到,它会在婚后两年,以这样一种尖锐的方式,重新被揭开。
“周屿,我……”我想解释,却发现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我能说什么?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说我只是去尽一份朋友之谊?连我自己都骗不过。
“你非去不可吗?”他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那种失望,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所有安稳和宠爱的男人。他的脸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轮廓分明,英俊依旧。可我却无法控制地想起了林乔。想起他打来电话时,那疲惫又沙哑的声音。
我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疯狂地打架。一个说,留下来,周屿是你的丈夫,你不该为了一个过去的人,伤害他。另一个却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去吧,你必须去,这可能是你见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你不去,你会后悔一辈子。
最终,后一个声音,占了上风。
我点了点头,很轻,却很坚定。
我看到周屿的眼睛里,那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走回了书房,轻轻地关上了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却像一道惊雷,在我心里炸开。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我点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
可我还是走了。我拿了车钥匙,甚至来不及换掉身上的居家服,就冲进了那片瓢泼的雨幕里。
机场的灯火在雨夜里,像一团巨大的、模糊的星云。我把车停在地下车库,一路小跑着冲进航站楼。冷气夹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因为奔跑而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大厅里人来人往,广播里不断播报着航班延误或取消的消息。巨大的显示屏上,一行行滚动的字幕,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网住了所有焦急等待的人。
我一眼就看到了林乔。
他就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背对着人群,看着窗外起降的飞机。他穿了一件很薄的黑色风衣,身形比我记忆中要消瘦很多,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过分的锋利。
他没有带行李,脚边只有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仿佛与周围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开来,成了一座孤岛。
我的脚步,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姿态,走到他面前。
我们已经五年没见了。
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也足够让一个人的心,长出厚厚的茧。
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走了过去。
我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他似乎没有察觉。我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的鬓角,竟然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白。他才三十岁啊。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又酸又麻。
“外面雨很大。”我开口,声音有些哑。
他转过头来,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他笑了。那笑容很淡,像冬日里稀薄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却还是让我觉得有些刺眼。
“你还是来了。”他说。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发出一个单音节。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这种沉默,和当年我们在一起时,那种即使不说话也觉得舒服的沉默,完全不同。现在的沉默,像一堵墙,横亘在我们中间,尴尬,而又沉重。
“你……要去哪?”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一个很远的地方。”他看着窗外,语气很平静,“一个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入手有些沉。我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牛皮纸粗糙的表面。
“这是什么?”
“一把钥匙,还有一些信。”他说,“是我欠你的一个交代。”
交代。
五年前,他就是这样,不辞而别。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条短信,就那么凭空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我发了疯一样地找他,去了所有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问遍了所有我们共同的朋友,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我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每天行尸走肉。直到后来,我遇到了周屿。
是周屿,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世界。他用他的温柔和耐心,一点一点地,把我从那片泥沼里拉了出来。他陪着我,治愈我,让我重新相信爱情,相信生活。
我以为,我已经痊愈了。
可现在,林乔就坐在我身边,轻描淡写地说,要给我一个交代。
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林乔,”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觉得,五年后,一个交代,还有意义吗?”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很黑,很亮,像藏着星辰。可那星辰里,却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疲惫,沧桑,还有一丝……绝望。
“有。”他说,“对我来说,有。”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结婚了,过得很好。我今天叫你来,不是想破坏你的生活,我只是……只是想在走之前,亲口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等了五年。我曾经在无数个夜里,幻想过他会回来,会对我说这三个字。可当它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却发现,我的心里,除了酸涩,再也没有别的感觉。
没有恨,也没有怨。就好像,那段撕心裂肺的过去,已经被时间冲刷得褪了色,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不用说对不起。”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牛皮纸包,“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轻轻地说,“有些事,一辈子都过不去。”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我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浪。
广播里开始播报他所乘坐的航班开始登机的消息。
他站起身,对我笑了笑:“好了,我该走了。”
他转身,向登机口走去。他的背影,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显得那么孤单,那么决绝。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一次,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林乔!”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地喊了出来。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决了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是为了那段无疾而终的青春?还是为了他那句“一辈子都过不去”?
或许,都不是。
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要被永远地画上句号了。而我,连一句像样的“再见”,都来不及说。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我挥了挥手,然后就消失在了登机口的人群里。
我站在原地,任由眼泪模糊了视线。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一个穿着居家服,哭得像个傻子的女人。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周屿的妈妈打来的。
我划开接听键,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婆婆尖锐而又愤怒的声音:“你还知道接电话?你赶紧给我滚回来!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婆婆的语气,让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擦干眼泪,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停车场。
回家的路,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露出了被雨水洗刷过的、干净的夜空。几颗星星,稀稀拉拉地挂在天上,闪着微弱的光。
可我的心,却比刚才的雨夜,还要沉重。
车子开进小区,我远远地就看到,自己家的那栋楼,只有我家的窗户,是亮着的。那灯光,在漆黑的夜里,显得那么突兀,像一只睁大的、审视的眼睛。
我停好车,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栋楼。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
客厅里,灯火通明。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我们家的客厅里,坐满了人。
我的父母,周屿的父母,还有他家的几个叔伯姑嫂,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如出一辙的、严肃而又冰冷的表情。
他们像一个阵容齐整的审判团,而我,就是那个即将被押上审判席的罪人。
周屿就站在他们中间。他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那件灰色的居家服,而是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他看起来很憔V悴,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看到我,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失望,有愤怒,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没有水果,没有茶水,只孤零零地放着两份文件,和一支黑色的签字笔。
文件的封面上,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几个刺眼的大字:
离婚协议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站在门口,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像一个误闯了别人家的小偷,进退两难。
没有人说话。整个客厅,安静得可怕,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这种安静,比任何嘈杂的争吵,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的身上。那些目光,有审视,有鄙夷,有愤怒,有惋惜。它们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身上,让我无处遁形。
“回来了?”
开口的是我的公公,周屿的父亲。他是一个很威严的男人,平时不苟言笑。此刻,他的脸上更是覆着一层寒霜。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疼。
“回来了,就过来吧。”婆婆的声音冷得像冰,“别让大家一直等着你。”
我机械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我走到茶几前,停下脚步。我的目光,落在那两份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上。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
“看看吧。”周屿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把字签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或者不舍。
可是,没有。
他的脸,像一尊用冰雕刻成的塑像,冷硬,没有一丝温度。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地沉了下去。
我以为,他会质问我,会跟我吵,会跟我闹。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怎么跟他解释,怎么跟他道歉。
可我没想到,他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结束我们之间的一切。
他甚至,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为什么?”我的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为什么?”婆婆冷笑一声,抢在周屿前面开了口,“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你大半夜的,不顾自己丈夫的脸面,跑去私会前男友,你还有脸问为什么?我们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没有私会!”我几乎是尖叫着反驳,“他要走了,我只是去送送他!”
“送送他?”我的母亲,那个一向最疼爱我的女人,此刻也用一种极其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有必要送到连家都不要了吗?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看看你老公,为了你,在这里等了你多久?你看看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为了你的事,在这里耗了多久?”
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曾经对我笑脸相迎的亲戚们,此刻都用一种看仇人似的眼神看着我。
我突然明白了。
这是一场早就策划好的鸿门宴。
他们所有人都认定,我背叛了周屿,背叛了这段婚姻。他们把我所有的解释,都当成了狡辩。
他们今天把我叫回来,不是为了听我解释,只是为了,让我签字。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周屿的身上。我多希望,他能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我相信你”。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冷漠地看着我,像一个局外人。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原来,我们两年的婚姻,我们之间所有的感情,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只需要一个前男友的电话,一场不合时宜的送别,就可以把它,彻底摧毁。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整个人淹没。我不想再解释了,也不想再争辩了。
在所有人都认定你有罪的时候,你所有的辩解,都只会成为你罪加一等的证据。
我拿起茶几上的那支笔。
笔尖很凉,像一块冰,冻得我手指发麻。
我看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周屿很大方,房子,车子,都留给了我。他几乎是净身出户。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以为,我图的是这些吗?
我翻到最后一页,签名的那一栏,周屿的名字,已经签好了。他的字,还是和以前一样,遒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我握着笔,手却抖得厉害。
我看着那个空白的签名栏,迟迟没有落笔。
我不是在犹豫,也不是在不舍。
我只是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错在,不该去送林乔吗?
可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去。
因为,有些事,如果不去做,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就在我准备落笔的那一瞬间,我口袋里,那个林乔给我的牛皮纸包,硌了我一下。
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着周屿。
“周屿,”我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在签字之前,我能不能,给你看一样东西?”
周屿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我没有再征求他的同意,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牛皮纸包。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开了牛皮纸的封口。
里面,掉出来一把小小的,带着铜锈的钥匙,和一沓厚厚的信。
信封已经泛黄,边角都起了毛。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抽出里面的信纸。
然后,我开始念。
“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没有别的选择。”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大凉山吗?你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像一朵误入凡尘的仙子。你说,你想在这里,给那些孩子们,建一所图书馆。你说,书本,是他们走出大山的唯一希望。”
“我当时就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又这么可爱的姑娘。”
“从那天起,给你建一所图书馆,就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
“我们一起画图纸,一起选书目,一起攒钱。我们给那所还不存在的图书馆,取名叫‘乔木’。你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我当时还笑你,说你俗气。其实,我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可是,我食言了。就在我们准备动工的前一个月,我家里出事了。我爸的公司破产,欠了巨额的债务。追债的人,找到了学校,找到了我。他们说,如果我不还钱,他们就去找你。”
“我怕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我怕他们会伤害你。你那么美好,像一张白纸,我不忍心,让那些肮脏的东西,玷污了你。”
“所以,我走了。我选择了最懦弱,也最残忍的方式,离开了你。我不敢跟你告别,我怕我一看到你的眼泪,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市,没日没夜地打工,还债。我做过搬运工,做过服务员,做过工地上的小工。我什么苦都吃过,可是一想到你,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我以为,我可以回来找你了。我以为,我们的‘乔木’,还有机会。”
“可是,老天爷,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的声音,开始哽咽。信纸上的字,变得模糊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继续念了下去。
“我去医院做了个体检。医生说,我得了胃癌,晚期。因为常年饮食不规律,加上过度的劳累。他说,我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
“我拿着那张诊断书,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我想通了。我不能再回去找你了。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不能再去打扰你,不能再成为你的负担。”
“我用我剩下所有的积蓄,回了一趟大凉山。我找到了我们当年选好的那块地,用我们当年画好的图纸,把‘乔木’图书馆,建了起来。”
“它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大,那么漂亮。但是,里面摆满了我们当年一起挑选的那些书。阳光好的时候,孩子们会坐在窗边看书,他们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把图书馆的钥匙,留给了你。我想,这个世界上,只有你,配得上做它的主人。”
“信,是我这五年来,写给你的。我不敢寄给你,只能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我对你的思念。现在,它们也一并交给你。看完之后,就烧了吧。忘了我,好好生活。”
“最后,再说一句,对不起。还有,祝你幸福。”
“林乔,绝笔。”
当我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抬起头,看到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震惊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我不是在为林乔哭,也不是在为我自己哭。我只是觉得,命运,有时候,真的太会捉弄人了。
它用最残忍的方式,让我们相遇,又用最残忍的方式,让我们别离。
我把那沓厚厚的信,和那把带着铜锈的钥匙,轻轻地,放在了那份离婚协议书的旁边。
然后,我看着周屿,一字一句地说:“我去送他,不是因为我还爱他。而是因为,我要去送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还有我那段死去的青春,和那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想。”
“他走了,我跟过去的一切,就真的,一刀两断了。”
“周屿,我承认,我今天去做这件事,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是我的错。我忽略了你,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但是,我没有背叛你,更没有背叛我们的婚姻。如果你因为这件事,就觉得我脏了,觉得我们的感情不值得信任了,那么,这份协议,我签。”
说完,我拿起那支笔,没有再看任何人,低头,就在那个空白的签名栏上,准备写下我的名字。
我的笔尖,刚刚触到纸面。
一只温暖的大手,突然覆在了我的手上,阻止了我。
我抬起头,对上了周屿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不再是冰冷的决绝。而是充满了痛苦,挣扎,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刻的悲伤。
“别签。”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从我手里,拿过那支笔,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面前的那份离婚协议书,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然后,是四半,八半……
他撕得很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那清脆的纸张撕裂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把那些碎纸屑,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张开双臂,把我,紧紧地,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暖。他抱得很用力,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我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着我的胸口。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委屈,是释放,也是感动。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像是要把这几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痛苦,都一次性地,哭出来。
客厅里的亲戚们,面面相觑。他们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冰冷,到震惊,再到现在的尴尬和无措。
最后,还是我的公公,站起身,对着大家挥了挥手,说:“都……都散了吧。让他们小两口,自己好好聊聊。”
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客厅里,很快就只剩下我和周屿两个人。
他没有松开我,就那么一直抱着我。直到我哭得累了,渐渐止住了抽泣。
他才轻轻地放开我,用手指,温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痕。
“眼睛都哭肿了,像只兔子。”他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
我看着他憔悴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一阵刺痛。
“你……一晚上没睡吗?”
他点了点头:“我怕我一睡着,你就真的不要我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周屿,”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对不起,我今天……真的让你伤心了。”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我不该不相信你,不该用这种方式,逼你。”
“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那么坚决地要出门的时候,我有多害怕。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回来了,他要来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我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我叫来了所有的家人,我就是想用这种方式,给你施加压力,让你留下来。我以为,只要我做得够绝,你就会害怕,就会妥协。可是我错了。我差点……差点就真的失去你了。”
他说着,眼圈也红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周屿这个样子。他一直都是那么的沉稳,内敛,像一座山,永远都那么可靠。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心里,也会有这么脆弱,这么没有安全感的一面。
“傻瓜。”我伸出手,抚上他的脸,“我既然嫁给了你,就没想过要离开。林乔他……他对我来说,只是过去。而你,是我的现在,和未来。”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
那个吻,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
“那封信……”他顿了顿,问,“都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
“那把钥匙呢?”
我把那把带着铜锈的钥匙,放在他的手心。
“是那所图书馆的钥匙。”我说,“在四川,大凉山。”
他看着那把钥匙,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我愣住了。
“去……看看?”
“嗯。”他点了点头,眼神很坚定,“我想去看看,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想去看看,那个叫‘乔木’的图书馆,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想,这也是你想要的,对吗?”他看着我,问。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
是啊,这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去那个地方,亲眼看一看。不是为了缅怀谁,也不是为了纪念什么。
我只是想,给那段青春,画上一个真正圆满的句号。
然后,彻底地,放下过去,和我爱的人,一起,走向未来。
一个星期后,我和周屿,踏上了去往四川的飞机。
飞机穿过云层,窗外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巨大的、纯净的蓝宝石。阳光透过舷窗,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的心里,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们辗转了几趟车,才终于到了那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山村。
村子很穷,很落后。泥泞的土路,低矮的土坯房,和我在信里读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按照信里的地址,找到了那所建在半山腰上的图书馆。
那是一栋很小的,用木头和石头搭建起来的房子。房子外面,没有挂任何牌子,只有一个小小的,用木头刻成的标志,上面刻着两个字:乔木。
字迹,是林乔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拿出那把钥匙,手有些颤抖。周屿从身后,握住了我的手,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门开了。
一股混杂着木头、阳光和旧书本的特殊香气,扑面而来。
图书馆里,很安静。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地板上,形成一个个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欢快地飞舞。
一排排的原木书架,整齐地靠墙排列着。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从童话故事,到世界名著,从科普读物,到诗歌散文。
很多书,都是我们当年,一本一本,亲自挑选的。
我随手抽出一本《小王子》,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愿你,永远都能看到那只,藏在盒子里的绵羊。”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转过头,看到周屿正站在一排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本《百年孤独》。他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
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幸福感。
我走到他身边,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谢谢你。”我说。
“谢我什么?”他转过身,把我拥进怀里。
“谢谢你,愿意陪我来这里。”
“傻瓜。”他刮了刮我的鼻子,“我是你的丈夫,陪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都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其实,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我不解地看着他。
“嗯。”他点了点头,“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完整的你。一个有过去,有故事,有血有肉的你。”
“以前,我总觉得,你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我不敢问,也不敢碰。我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你。但是现在,我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你的过去,造就了现在的你。而我爱的,就是现在这个,独一无二的你。”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流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踮起脚尖,主动地,吻上了他的唇。
我们在那个洒满阳光的,小小的图书馆里,拥吻。
周围,是书本的香气,是阳光的味道。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真正的放下,不是忘记,也不是刻意地回避。
而是,当你能够坦然地,面对过去的一切,并且,把它变成你生命里的一部分,让它成为你继续前行的力量时,你才算是,真正的,和过去和解了。
而爱,也不是占有,不是控制。
而是,我爱你,所以我愿意,去了解你的全部。包括你的过去,你的伤痕,你的不完美。
我爱你,所以我愿意,陪你一起,去治愈那些伤口,然后,牵着你的手,一起,走向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我们在那个小山村,待了三天。
我们和图书馆里的孩子们,一起看书,一起画画,一起做游戏。那些孩子的眼睛,真的像林乔在信里说的那样,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他们的笑容,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有感染力。
离开的时候,村长和孩子们,都来送我们。他们往我们的车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土特产。核桃,板栗,还有他们自己做的腊肉。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到我面前,塞给我一个用草编的小兔子。
“姐姐,你还会再来看我们吗?”她仰着脸,用那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我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会啊,姐姐以后,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拉勾!”
“好,拉勾。”
我和她,拉了拉手指。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还站在村口,不停地,向我们挥手。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回去的路上,周屿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们,以后每年都来一次,好不好?”他问我。
“好。”我笑着回答。
“我们还可以,以公司的名义,给这个村子,捐一笔钱。给他们修路,盖新的学校。”
“好。”
“我们还可以,发动身边的朋友,给图书馆,捐更多的书。”
“好。”
我看着他,看着他认真规划着未来的侧脸,心里,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我突然觉得,林乔,其实并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这个世界上。
他活在,这个他用生命最后的光和热,建造起来的图书馆里。
他活在,那些孩子们,纯真的笑脸里。
他也活在,我和周屿,未来的生活里。
他用他的死亡,教会了我,如何更好地去爱,如何更好地去生活。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
家里很安静,也很干净。看得出来,在我们离开的这几天,有人来打扫过。
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桶。我打开一看,里面是我最爱喝的,婆婆亲手熬的鸡汤。
汤还是温的。
旁边,还压着一张纸条。是婆婆的字迹。
“回来就好。汤趁热喝。”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我盛了两碗汤,一碗递给周屿,一碗自己喝。
汤很鲜,很暖,一直暖到了我的心底。
那天晚上,周屿从书房里,拿出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们俩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我,笑靥如花。照片上的他,满眼宠溺。
他把相框,摆在了床头柜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他从身后抱住我,把下巴,抵在我的发顶。
“老婆,”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转过身,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满了整个房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隔阂,再也没有任何秘密了。
我们的故事,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而这一页的开头,写着四个字:
余生,请多指教。
后记:
一年后,我和周屿,再次来到了大凉山。
这一次,我们不是两个人来的。我们带来了一个施工队,和满满一卡车的建筑材料。
周屿捐赠的,通往山下的水泥路,已经开始动工了。新的小学的选址,也已经确定了。
“乔木”图书馆,比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更热闹了。书架上的书,多了很多。都是周屿公司的同事,还有我们的朋友们,捐赠的。
我们还请了一个专业的图书管理员,来负责图书馆的日常运营。
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看到我,开心地扑了过来。
“姐姐,你真的回来看我们了!”
我笑着,把给她带来的新书包,背在了她的身上。
她开心地,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那天下午,我和周屿,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
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你说,”我靠在周屿的肩膀上,轻声问,“林乔他,如果能看到这一幕,会开心吗?”
周屿握住我的手,看着远方的天空,说:“会的。他一定会的。”
我抬起头,看到天边,有一颗星星,格外的亮。
我知道,那是他。
他在天上,温柔地,注视着我们。
注视着,这个他曾经深爱过的世界。
注视着,这个因为他,而变得,更美好的世界。
而我,也终于可以,对着那颗星星,坦然地,在心里,说一句:
再见,林乔。
谢谢你,来过我的青春。
也谢谢你,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