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天憋着最后一口气,把阳光晒得发烫,空气里都是一股子慵懒的、甜丝丝的味道。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喊进我的耳朵里。我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是市里。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站在窗边,看楼下那棵老槐树的叶子。
夏天憋着最后一口气,把阳光晒得发烫,空气里都是一股子慵懒的、甜丝丝的味道。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喊进我的耳朵里。我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是市里。
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这是什么电话。我等这个电话等了快一个月了。从笔试第一,到面试第一,再到体检合格,我像一个闯关的游戏玩家,一路披荆斩棘,眼看着就要摸到最终的宝箱。这个电话,就是宝箱的钥匙。
我深吸一口气,让那股甜腻的空气灌满肺部,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自己都能察觉到的颤抖。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一块冰冷的铁。他说了一串官方的开场白,核对了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每一下都重重地砸在我的胸腔上。
然后,他说:“你的政审,没有通过。”
没有通过。
四个字,像四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耳朵里,再顺着神经一路扎进我的大脑。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窗外的知了声、楼下的车流声、隔壁邻居的电视声,全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还有那四个字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
怎么会?
我的人生,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从小到大,奖状贴满了墙,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同学眼里的老好人。别说违法乱纪,我连闯红灯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我爸妈,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一辈子本分做人,连跟邻居红脸都少有。我们家三代,往上数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清清白白。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像一台过热的电脑,试图搜索出任何一个可能出错的环节。
“为……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电话那头的男人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犹豫。可能是我前面一路领先的成绩让他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最终还是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问题出在你的直系亲属,你的……外祖父。”
外祖父?
我愣住了。这个词对我来说,比“南极科考站”还要遥远。
我从小就没有外祖父。或者说,在我有记忆以来,这个称谓就从未出现在我的家庭里。我妈是独生女,我只有一个外婆。逢年过节,我们去看望外婆,家里冷冷清清,从来没有一个被称为“外公”或者“姥爷”的男人出现过。我小时候问过我妈,我妈只是眼睛一红,说他很早就去世了。再多问,她就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后来,我就再也不问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已经“去世”的亲人,对我来说,只是户口本上一个被划掉的名字,一个模糊的符号。
“我……我外祖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他不是早就去世了吗?而且,我从来没见过他,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档案里不是这么写的。具体情况我们不能透露,这是规定。总之,你的政审结论就是不合格。”
“可是……”我还想争辩,想说这不公平,想说凭什么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能决定我二十五年努力的成果。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举着手机,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窗边,一动不动。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可我却感觉浑身冰冷。楼下的老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无情的嘲笑。
我的人生,我引以为傲的、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康庄大道,被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外祖父”,轻轻一挥手,就给堵死了。
凭什么?
这三个字,像一团火,在我心里烧了起来。
我冲出房间,客厅里,我妈正在择菜。芹菜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她看到我通红的眼睛,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有些不安地问:“怎么了?单位来电话了?”
我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摔,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政审没过。”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那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外祖父!”
我妈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白得像一张纸。她手里的芹菜掉在了地上,散落一地。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他们……他们怎么会查到……”她喃喃自语,像是丢了魂。
“查到什么?”我逼近一步,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你不是说他早就死了吗?一个死人,怎么影响我的政审?他到底是谁?他到底干了什么?”
我妈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哀求。
“别问了。”她的声音都在发抖,“就当……就当妈对不起你。这个工作,咱们不要了,好不好?天底下好工作多的是,不差这一个。”
她说着,就想过来拉我的手。我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
“不要了?”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妈,你说得轻巧。你知道我为了这个考试,熬了多少个夜晚吗?你知道我把专业书翻了多少遍,边角都磨烂了吗?你知道我面试前对着镜子练了多久,才克服了紧张吗?现在,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个你们藏着掖着几十年的秘密,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笑话!”
我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妈心上。她的眼泪涌了出来,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流。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反复念叨着:“别问了,求求你,别问了……”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那不是愤怒的火,是委屈和不甘的火。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笑话,一个被命运戏耍的小丑。我的人生,竟然被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攥在手里。而我的亲生母亲,宁愿看着我痛苦,也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那个晚上,家里的空气是凝固的。晚饭谁也没吃。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通电话,回想我妈的反应。
她不是在撒谎,她是在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那个所谓的“外祖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能让她恐惧到这种地步?
我一夜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她不说,那我就自己去查。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婆。
我没有告诉我妈,第二天一早,我背上包,买了一张去往外婆家的长途汽车票。
外婆家在邻省的一个小县城,坐车要五个多小时。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然后是连绵不绝的田野。绿色的稻田在风中起伏,像一片温柔的海洋。
可我的心,却像一块被扔进深海的石头,不断下沉,又冷又硬。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味道,有泡面的香气,有汗味,还有若有若无的汽油味。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天空,从鱼肚白,到金灿灿,再到湛蓝如洗。我想象着那个“外祖-祖父”的模样,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满脸横肉的恶棍,还是阴险狡诈的骗子?不然,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一个污点,时隔几十年,还能毁掉我的人生。
车到站的时候,正是中午。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柏油马路都被晒得有些发软。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穿过几条老旧的街道,来到了外婆家所在的小巷。
巷子很窄,两旁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地上铺着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青苔和泥土的味道。
外婆家是一个带院子的小平房。我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种着丝瓜和豆角,绿油油的藤蔓爬满了整个架子。外婆正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
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满是银丝的头发上。
“外婆。”我轻声喊道。
她抬起头,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了菊花般的笑容。“哎哟,我的大外孙,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颤巍巍地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很温暖。
屋子里很凉快,有一股老木头和艾草混合的香气。外婆给我倒了一杯凉白开,又从柜子里拿出饼干和糖果,一股脑地堆在我面前。
“快吃,快吃,坐车累了吧?饿不饿?外婆给你下碗面条去。”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关心,我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忽然就软了一角。我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质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陪着外婆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面条很劲道,汤里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吃完饭,外婆去午睡了。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那棵和我妈年纪差不多的老槐树,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该怎么开口?我怕我的问题,会打破这份宁静,会伤害到眼前这个慈祥的老人。
可是,我不能不问。这关系到我的人生,关系到一个被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外婆午睡醒来,看到我还在院子里发呆,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到我身边。
“有心事?”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我沉默了。
她叹了口气,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是为了你工作的事吧?你妈……都跟我说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昨天晚上就给我打电话了,哭得跟个孩子似的。说对不起你,把你前程给耽误了。”外婆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你想知道,你那个外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外婆的视线越过我,望向院子门口,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几十年前的某个下午。
“你外公啊……”她慢慢地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怀念,“他不是个坏人。恰恰相反,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
最好的人?
我愣住了。一个最好的人,怎么会……
“他叫陈望书。”外婆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读书的‘书’,‘遥望’的‘望’。人如其名,他是个读书人,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不喜欢说话,但心里什么都明白。”
在外婆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一个我从未认识的“外-祖父”的形象,渐渐地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
他出生在书香门第,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学的是物理。毕业后,他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响应号召,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一起去了西北戈壁滩上的一个秘密研究所。
“那时候,我们刚结婚没多久,你妈妈才刚会走路。”外婆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要去的地方,是保密的,连我都不能告诉。他只跟我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对国家很重要的事情。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我问他要去多久,他说,短则三五年,长则……一辈子。”
“我哭,我不让他走。他说,‘素芬,国家需要我。等我把那件大事做完了,我就回来,一辈子守着你和你-妈。’他走的那天,天还没亮,你-妈妈还在睡。他站在床边,看了你-妈妈很久很久,眼泪就那么掉在被子上,一滴,一滴……”
外婆的声音哽咽了,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一群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怀着一腔热血,告别亲人,隐姓埋名,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都献给了茫茫戈壁。他们要做的,是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在戈壁滩待了整整十年。”外婆继续说道,“十年里,他只回来过三次。每次回来,都瘦得脱了相,脸被风沙吹得又黑又糙。但他眼睛里的光,特别亮。他说,他们的研究就快成功了。成功了,我们国家就再也不用怕别人欺负了。”
“你妈妈长到十岁,跟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不认他,躲在我身后,管他叫‘叔叔’。他也不生气,就笑着从包里掏出一把漂亮的口琴,吹给她听。他吹得可好听了,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那个画面。一个面容黝黑、笑容温柔的男人,坐在小板凳上,吹着口琴。悠扬的琴声里,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从门后探出头来。
那本该是多么温馨的画面。可是……
“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
外婆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神里的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后来……就出事了。”
那是在他们研究最关键的时刻。一次重要的实验中,因为一个数据的微小失误,导致了严重的事故。一场大火,烧毁了珍贵的实验资料,还牺牲了一位年轻的科研人员。
“事故的原因要彻查,要有人负责。”外婆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当时,所有人都指向了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是你外公亲手带出来的学生,是他最看好的接班人。如果认定是他的责任,那那个孩子的一辈子,就全毁了。”
“可是你外公,在反复核对过所有数据之后,发现那个失误,并不是那个年轻人造成的。真正的失误,来自于一个苏联专家提供的初始参数。但是那个时候,中苏关系已经恶化,苏联专家早就撤走了。这个责任,没人能承担,也没人敢承担。”
“调查组下来了,气氛很紧张。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时候,你外公站了出来。”
外婆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说,‘责任在我。是我在复核数据的时候,出现了疏忽。’他一个人,把所有的责任,都扛了下来。”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终于明白,那份档案上,记录的是什么了。
不是盗窃,不是抢劫,不是任何肮脏的罪行。而是一个在特殊年代里,为了保护后辈,为了顾全大局,而做出的自我牺牲。他用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名誉,去换一个年轻人的未来,去平息一场可能引发更大风波的事故。
“他被隔离审查,被定性为‘破坏分子’,开除了公职,送去农场劳动改造。”外婆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他从农场给我寄了唯一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素芬,忘了我。带好孩子,好好活下去。’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我不肯签,我跑到农场去找他。可是,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管教干部跟我说,他是国家的罪人,让我跟他划清界限,不要自毁前程。”
“我怎么能跟他划清界限?他是我的丈夫,是你妈妈的父亲啊!”外婆的情绪激动起来,抓着我的手,指甲都陷进了我的肉里,“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孩子。如果我不离婚,你妈妈也会被贴上‘罪人女儿’的标签,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上学,工作,都会受到影响。”
“你外公,他就是算准了这一点,他是在逼我,逼我为了孩子,放弃他。”
我能想象到,当年的外婆,是何等的绝望和无助。一边是深爱的丈夫,一边是年幼的女儿。无论怎么选,都是剜心之痛。
“最后,我还是签了字。”外婆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我带着你妈妈,搬了家,回到了这个小县城。我对所有人都说,你外公不要我们了,跟别的女人跑了。后来,为了让你妈妈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我就告诉她,你外公已经死了。”
一个谎言,掩盖了另一个更沉重的真相。
我妈妈,她也是受害者。她从小就生活在“被父亲抛弃”的阴影里,她恨他,怨他。她不知道,那个她恨了一辈子的父亲,是为了保护她,才选择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从她们的生命里消失。
“那他后来呢?”我的声音沙哑。
“劳动改造了十五年。十五年后,他被放了出来。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垮了。在农场里,他得了严重的肺病。他没有来找我们,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但他一次都没有来过。他怕影响我们的生活。他一个人,回了他的乡下老家,没过两年,就真的……走了。”
外婆从里屋捧出一个小木盒子,盒子已经很旧了,上面的油漆都剥落了。她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样东西。
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衬衫,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那个女孩,就是我妈妈。照片的背景,就是院子里的这棵老槐树。
照片旁边,是一把已经生了锈的口琴。
还有一本厚厚的,书皮已经磨损的《悲惨世界》。
外婆把那本书递给我,说:“这是你外公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是他托同乡的人,在他走后,辗转送来的。他说,让你妈妈,有空读一读。”
我接过那本书,书很沉,像是在我手上压上了几十年的光阴。我翻开书,在扉页上,看到了一行用钢笔写的,隽秀而有力的字。
“赠吾女,愿你一生正直、善良、有爱。”
落款是:父,陈望书。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不是因为丢了工作而哭。我是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外祖-父而哭。为了他的理想,他的牺牲,他的深沉而无言的父爱而哭。
他不是罪人。他是一个英雄。一个被时代误解,被档案尘封的,无名英雄。
我在外婆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外婆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外祖父的故事。
她说,外祖父很喜欢看星星。在戈壁滩的夜晚,他会躺在沙地上,给同事们讲牛郎织女,讲猎户星座。他说,宇宙那么大,人那么渺小,我们能做的,就是燃烧自己,发一点光,哪怕只有一瞬间。
她说,外祖父的动手能力很强。研究所里的桌子椅子坏了,都是他修。他还会用废弃的铁丝,给我妈妈做小风车。
她说,外祖父很爱干净。即使是在戈壁滩,他的白衬衫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他说,人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没有精气神。
他是一个那么热爱生活,那么温柔,那么有风骨的人。可他的人生,却被定格在了“破坏分子”那四个冰冷的字上。
离开外婆家的时候,我带走了那个小木盒子。外婆把我送到巷子口,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别怪你妈。她也是……苦了一辈子。”
我点了点头,说:“外婆,我懂。”
是的,我懂了。我懂得了我妈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悲伤。她的一生,都被这个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害怕我重蹈覆覆辙,害怕那个尘封的档案,会像一个诅咒,纠缠我们家下一代。所以她选择沉默,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回到家,我妈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进了厨房。
晚上,我把那个小木盒子,放在了饭桌上。
我打开盒子,把那张照片,那把口琴,那本《悲惨世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摆好。
我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到桌上的东西,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手里的盘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那个抱着她的、笑容温柔的男人。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妈。”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扶住她,“外婆……都告诉我了。”
我的话,像一个开关,瞬间打开了她积压了四十多年的情感闸门。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不是无声的流泪,是嚎啕大哭。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她哭她那个只存在于模糊记忆里的父亲,哭她被“抛弃”的童年,哭她背负了一生的怨恨和误解,哭那个她从来不曾了解过的、深沉如山的父爱。
我没有劝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裤脚。我知道,她需要这场发泄。这个压在她心底四十多年的秘密,太苦,太重了。
那一夜,我们母子俩聊了很久。
我把外婆告诉我的,关于外祖-父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她听着,眼泪就没停过。
当她从我手里接过那本《悲惨世界》,看到扉页上那行字的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住,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爸……我的爸爸……”
那一声迟到了四十多年的呼唤,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悲伤。
第二天,我妈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去给外祖-父扫墓。
外祖父的墓,在他乡下的老家,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里。我们坐了很久的车,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才找到那个地方。
那不是一个像样的墓。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前面立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连名字都没有。因为他的身份,他甚至不能被葬进祖坟。
坟前的杂草已经长得很高了。
我妈跪在坟前,用手,一点一点地把那些杂草拔掉。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怕弄疼了长眠在地下的人。
清理干净之后,她把带来的水果和点心,一样一样地摆好。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了那把口琴。
她把口琴放在嘴边,试着吹了几个音。音色干涩,不成曲调。她从来没有学过。
她试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混着汗水,从她的脸颊滑落,滴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
最后,她放弃了。她把口琴,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爸。”她开口了,声音沙哑,“我来看你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以前……一直恨你。我恨你为什么抛下我和妈妈。我恨你让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我恨你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可是现在,我全知道了。爸,你不是坏人。你是英雄。是我的英雄。”
“我不怪你了。一点都不怪了。我只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知道真相,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地待了这么多年。”
“爸,你放心。以后,我每年都会来看你。还有我的儿子,你的外孙,他也会来看你。我们……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她说完,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都磕得很重,很实。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那一刻,我感觉,压在我们家两代人心头上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阳光穿过树林,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回去的路上,我妈的精神好了很多。她的话也多了起来,给我讲了很多她小时候的事情。那些记忆,因为有了父亲这个角色的加入,变得完整而温暖。
她说,她记得,有一次她发高烧,他抱着她,在医院里跑上跑下,一晚上都没合眼。
她说,她记得,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特别有耐心。
她说,她记得,他离开家去戈壁滩之前,给她买了一个漂亮的布娃娃。那个布娃娃,她一直珍藏着,直到搬家的时候,才弄丢了。
这些被怨恨尘封的记忆,一旦被擦亮,就闪烁出动人的光芒。
关于工作的事情,我再也没有提过。
我妈却主动跟我说:“儿子,是妈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家的事,你现在……”
我打断了她的话。
我握住她的手,说:“妈,你别这么说。一份工作而已,丢了就丢了。我可以再找。但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能一辈子,都会让你活在那个秘密里,活在痛苦里。”
“现在这样,挺好的。”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找回了一个英雄外公,也找回了一个快乐的妈妈。这比任何工作,都重要。”
我妈看着我,眼圈红了,但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之后,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我没有再纠结于那份失去的工作。我开始重新投简历,找新的机会。
我把外祖父的那张照片,用相框裱了起来,放在我的书桌上。每天早上,我都会看他一眼。照片上的他,永远是那么年轻,那么温柔,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他像一座灯塔,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我不再为了一点挫折而怨天尤人,也不再为了一点成就而沾沾自喜。我变得更加平静,也更加坚韧。因为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那种为了理想不惜一切,为了信念甘于奉献的血液。
几个月后,我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不是体制内的,是一家民营的科技公司,做技术研发。工作很辛苦,经常要加班,但我觉得很充实。
因为我做的事情,和我的外祖父一样,是在为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虽然微不足道,但我在发光。
有一次,我们公司接了一个项目,要去西北的一个基地出差。巧合的是,那个基地,离当年外祖父工作过的那个研究所,并不远。
我利用周末的时间,一个人租了辆车,开到了那个已经废弃的研究所旧址。
那里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只剩下几栋破败的楼房,孤零零地矗立在戈壁滩上,风穿过空荡荡的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当年的故事。
我站在那片废墟前,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一群像我外祖-父一样的年轻人,在这里挥洒着他们的青春和汗水。他们住着最简陋的板房,吃着最粗糙的饭菜,却在进行着世界上最尖端的研究。
他们的名字,不为人知。他们的功绩,被封存在档案里。
但是,这片土地记得他们。共和国的史册上,也应该有他们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把属于外祖父的口琴。
我把它放在嘴边,迎着戈壁滩的风,吹起了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的技术很蹩脚,吹得断断续续。但是,悠扬的旋律,还是飘散在了这片广袤而寂静的天地间。
我想,长眠于地下的外祖父,应该能听到吧。
我想告诉他,他当年的牺牲,没有白费。他守护的那个年轻人,后来成为了业界的泰斗,为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我想告诉他,他的女儿和外孙,都生活得很好。我们理解他,并且为他感到骄傲。
我想告诉他,他所热爱的这个国家,如今已经繁荣昌盛,再也不会任人欺负了。
一曲吹罢,我把口琴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夕阳正从地平线上落下,把整个戈边滩,都染成了一片壮丽的金色。
回到家,我把我去看望外祖父旧址的事情告诉了我妈。
我还告诉她,我打算做一件事。
我想为外祖父,以及像他一样,在那段特殊岁月里,被误解、被埋没的无名英雄们,做点什么。
我想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
我妈听了我的想法,沉默了很久。最后,她点了点头,说:“好。应该的。”
从那以后,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查阅资料,走访那些还健在的老人。
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很多档案都没有解密,很多亲历者,也已经不在人世。
但是,我没有放弃。
每当我遇到困难,想要退缩的时候,我就会看看书桌上外祖-父的照片。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在鼓励我,支持我。
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采访了数十位当年的亲历者和他们的后人。我搜集到的资料,堆满了整个书房。
我把这些零散的、珍贵的记忆碎片,一点一点地拼接起来。我写下了他们的理想,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挣扎,以及他们无悔的奉献。
我写下了我的外祖父,陈望书,这个普通而又伟大的名字。
书稿完成的那天,我把它拿到了外祖父的坟前,一页一页地,读给他听。
风吹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后来,这本书出版了。
它没有成为畅销书,但它引起了一些关注。有一些媒体报道了这件事,也有一些历史研究者联系到我,希望能对那段历史,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更重要的是,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后人,给我写信。他们说,他们的父辈、祖辈,也有着类似的经历。他们感谢我,把这段被遗忘的历史,重新带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
在这些信里,我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名字,一段段催人泪下的故事。
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失去了一份很多人羡慕的工作,但我得到的,却是一整个星空。
政审,审查的是一个人的过去,一个家庭的历史。
我的家庭,确实有一个“污点”。但那个“污点”,不是耻辱,而是勋章。
它代表着一种在任何时代都闪闪发光的精神:牺牲、奉献,以及对国家和人民深沉的爱。
如今,我依然在我的岗位上,做一个普通的研发工程师。
我依然会时常想起我的外祖父。
我没有见过他,但我觉得,他从未离开。
他活在那本《悲惨世界》的扉页里,活在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里,活在我母亲的思念里,也活在我的血液里。
他用他的一生,给我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这一课,关于选择,关于担当,关于人生的价值。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人生的道路很长,我们或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审查和评判。但最重要的,是来自我们内心的那份审查。
只要我们的内心是光明的,是坦荡的,那我们的人生,就永远不会不合格。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