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家那张床,一米八宽,挺大的。我们俩一人睡一边,中间隔着的距离,像一条河。不是那种哗啦啦流淌的小溪,是那种又宽又静,表面上看着没啥动静,底下却藏着暗流的深河。每晚临睡前,她关了她那边的床头灯,我关了我这边的,屋里就剩下窗帘缝里漏进来的一点点路灯的光,昏黄昏黄
我们家那张床,一米八宽,挺大的。我们俩一人睡一边,中间隔着的距离,像一条河。不是那种哗啦啦流淌的小溪,是那种又宽又静,表面上看着没啥动静,底下却藏着暗流的深河。每晚临睡前,她关了她那边的床头灯,我关了我这边的,屋里就剩下窗帘缝里漏进来的一点点路灯的光,昏黄昏黄的,像陈年的心事。
然后,就是沉默。
这沉默,就是那条河。
我今年五十四,这是我第二段婚姻。她比我小两岁,也是二婚。我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搭伙过日子。说起来,条件都挺匹配的。我有个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不来几趟。她有个女儿,嫁在本市,但也忙,不常来。我们俩守着这套不大不小的房子,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水,不冷,也不热。
白天都还好。我们各有各的事。我喜欢侍弄阳台上的那几盆花,她喜欢织毛衣,或者跟着电视里的老师傅学做菜。我们一起去菜市场,她挑菜,我跟在后面付钱拎袋子。她做饭,我洗碗。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像两个合作多年的老同事。邻居都说我们俩看着就和睦,是半路夫妻的典范。
我也这么觉得。真的。她是个好女人,干净,话不多,做事有分寸。家里永远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我的每件衬衫,领口都烫得平平整整。她从不问我的过去,我也默契地不提她的曾经。我们像是两本被翻过很多遍的旧书,各自都有些卷了边,破了角,如今并排放在书架上,谁也不去翻动谁,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着,也挺好。
可一到了晚上,特别是躺到床上,关了灯之后,那十分钟,就变得特别难熬。
白天的一切默契、和谐,都像是潮水一样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两个赤裸又陌生的灵魂,躺在那条“河”的两岸,遥遥相望。
空气里有她刚洗完头发的洗发水味儿,淡淡的茉莉香。被子是我们一起去挑的,纯棉的,盖在身上很舒服。枕头的高度,也是我们各自习惯的。一切都那么妥帖,可就是不对劲。
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很轻,很匀。有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那个动作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屋里,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A。我知道,她也没睡着。
我们在等什么呢?等对方先开口?还是等睡意像麻药一样,把我们俩都放倒?
我不知道。
一开始,我也试过找点话说。比如,“今天菜市场的西红柿真便宜。”或者,“明天好像要降温,你那件厚毛衣该拿出来了。”
她会“嗯”一声,或者说“知道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话题像一颗扔进棉花堆里的石子,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几次之后,我也就懒得再开口了。我怕我这笨嘴拙舌的,说出来的话更让这空气尴尬。于是,我也学会了沉默。我们就像两个遵守着某种神秘契约的哑巴,用沉默来填充这睡前的十分钟。
有时候,我会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那片黑暗里,好像能看到我前半辈子的影子。我的第一段婚姻,也是在沉默里走向终结的。我和前妻,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说,最后,连吵架都觉得多余。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合租的陌生人。离婚那天,我们俩异常平静地办完了手续,走出民政局,她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老陈,你什么都好,就是太闷了。跟你过日子,像喝白开水,一点味儿都没有。”
那时候我不懂,我觉得过日子不就是白开水吗?要那么多味道干嘛?能解渴就行了呗。
可现在,躺在这张一米八宽的床上,听着身边这个女人的呼吸声,我好像有点懂了。白开水,喝久了,是会觉得心里发慌的。
前任,真的不是问题。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谁还没点过去?那点过去,就像是箱子底的旧衣服,平时想不起来,偶尔翻到了,拿出来看看,叹口气,也就叠好了又放回去了。伤疤早就结了痂,不疼不痒的。我和她,都很有默契地不去碰对方的那个箱子。
真正的问题,是现在。是我们俩。是我们之间这条无声的“河”。它在每个夜晚,关了灯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涨潮,几乎要把我淹没。
那天晚上,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吃完饭,洗完碗,各自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洗漱,上床,关灯。一套流程,熟练得像生产线上的工人。
我照例躺平,开始数羊。一只羊,两只羊……数到一百多只的时候,我还是清醒得像刚喝了一杯浓茶。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
一种极细微,极压抑的声音。像是小猫的爪子,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挠着我的心。
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是抽泣声。
是从她那边传来的。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以为我听不见。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绝望的隐忍。她不敢哭出声,只是身体在被子下面,轻微地,一下一下地颤抖。
我的心,瞬间就被揪紧了。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是因为她那个远嫁的女儿?还是想起了她那个已经不在了的男人?或者,只是因为今天织毛衣的时候,不小心错了一针?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我一个都抓不住。
我更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应该转过身去,拍拍她的肩膀,问她一句“怎么了”吗?
可我怕。我怕我一开口,就打破了我们之间那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我怕她会觉得我是在窥探她的隐私。我怕她会觉得我多管闲事。我更怕,她哭,是因为我。因为跟我过的这种白开水一样的日子。
我的身体僵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我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假装自己已经睡熟了。
那哭声,持续了大概有十分钟。也就是我们睡前那段沉默的时间。然后,声音停了。我感觉到她轻轻地调整了一下睡姿,似乎是擦了擦眼泪。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走得那么清晰,那么刺耳。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天花板,从漆黑,变成灰白,最后被窗外透进来的晨光染上了一层金色。她像往常一样,准时起床,洗漱,做早饭。她端着小米粥和煎蛋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神色。她甚至还对我笑了笑,说:“今天煎蛋的火候正好。”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昨晚的痕迹。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红肿。她把那场痛哭,像垃圾一样,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心里突然就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我们是夫妻啊。虽然是半路的,但也是领了证,睡在一张床上的夫妻。可我连她为什么哭都不知道,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敢说。
这算什么夫妻?这比合租的室友,还不如。
从那天起,我开始失眠。一到晚上,躺在床上,我就控制不住地去听她的呼吸。我像个侦探一样,试图从她呼吸的频率里,分析出她的情绪。她是睡着了,还是在假装?她的呼吸平稳吗?有没有一丝颤抖?
我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她。
我知道她喜欢吃鱼,但不喜欢吃刺多的。我知道她喜欢穿棉麻的衣服,不喜欢化纤的。我知道她看电视喜欢看家庭伦理剧,看到动情处会偷偷抹眼泪。
可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难过的时候,又会躲在哪个角落里?她的人生,在我认识她之前,是什么颜色的?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她。
我发现,她织毛衣的时候,手指特别灵活,但偶尔会停下来,对着窗外发呆。那眼神,空空的,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我发现,她给女儿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总是特别温柔,挂了电话,会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很久都不说话。
我发现,她有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上了锁,放在床头柜的最底层。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打开过。
这些发现,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不疼,但是密密麻麻的,让我坐立不安。
我想做点什么。我必须做点什么。
改变,是从一个周末的下午开始的。
那天,我收拾储藏室,翻出来一个落满了灰的纸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我年轻时候玩的一些东西。其中,有一台红灯牌的旧收音机。
那是我爸传给我的。木质的外壳,上面还有几个旋钮。我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这台收音机旁边,听里面的单田芳说书。后来有了电视,有了电脑,这台老伙计就被我遗忘了。
我把它抱出来,用湿布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木头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我试着插上电,拧开开关。
“滋啦——”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它坏了。
我看着这台沉默的老伙计,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它,多像现在的我们啊。外表看着还行,可里面,已经断了线,发不出声音了。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突然就在我心里发了芽。
我要修好它。
我不是学这个的,对电路一窍不通。但我就是魔怔了。我觉得,如果我能让它重新发出声音,或许,我也能让我们之间,不再那么沉默。
我开始在网上查资料,看视频。我买来了电烙铁,焊锡丝,万用表,还有一堆我叫不上名字的电子元件。我把阳台的一个角落,改造成了我的“工作室”。
她看到我捣鼓这些东西,有点好奇,问我:“你弄这个干嘛?”
我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对着一张复杂的电路图,说:“闲着也是闲着,修修看。”
她“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但从那天起,她会默默地给我泡上一杯茶,放在我手边。我埋头研究到很晚的时候,她会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宵夜。
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以前,吃完晚饭,我们俩就一人一个沙发,各自看手机或者电视。现在,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看我用电烙铁小心翼翼地焊接那些比米粒还小的元件。
她不说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灯光下,她的侧脸很柔和。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有时候,我会遇到难题。比如,一个电阻烧坏了,看不清上面的色环。我会烦躁地抓抓头发。
她就会递过来一个放大镜,轻声说:“你用这个看看。”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叫做“互动”的东西。
修理收音机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我拆开了它的后盖,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线路和元件,像一个微缩的城市。我花了好几个星期,才把电路图给看明白。我对着图纸,一个一个地检查,用万用表测量电压和电阻。
这个过程,枯燥,又磨人。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
有天晚上,我又熬到半夜。一个关键的电容,我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我把手里的工具一扔,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还没睡。她走过来,给我披了件衣服,说:“别急,慢慢来。修不好也没关系。”
我看着她,灯光下,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突然就很想跟她说说话。
我说:“你知道吗?这台收音机,比我的年纪都大。我小时候,就趴在它旁边,听《隋唐演义》。”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我小时候也喜欢听收音机。那时候,我们家那台是熊猫牌的。每天晚上,我爸都会听《新闻和报纸摘要》。”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原来,我们也有共同的回忆。虽然,是在各自的童年里。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我们小时候的弄堂,聊我们吃过的冰棍,聊那些已经消失了的老电影。我们的话匣子,像是被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嘎吱一声,打开了。
虽然聊的都是过去的事,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在那一刻,被拉近了。
我不再只把修好收音机当成一个任务。它成了我的一种寄托。
我开始跑遍了城里的旧货市场,电子元件商店,去寻找那些早已停产的老式零件。我像一个寻宝的探险家,在那些布满灰尘的角落里,翻找着希望。
有一次,为了找一个特定的真空管,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了一个很偏远的郊区。那是个老师傅开的修理铺,铺子很小,很乱,但什么稀奇古怪的零件都有。
老师傅听了我的来意,从一个角落的纸箱里,翻出来一个。他吹了吹上面的灰,说:“这玩意儿,现在可不好找了。你拿去吧,不要钱。看你也是个念旧的人。”
我拿着那个小小的,像灯泡一样的东西,心里热乎乎的。
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我把那个真空管,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生怕把它碰坏了。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我回到家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她一开门,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
她一边拿毛巾给我擦头发,一边数落我:“下这么大雨,你跑出去干嘛?淋病了怎么办?”
那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心。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真空管,像个献宝的孩子一样,递到她面前,说:“找到了。”
她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那个小东西,愣住了。然后,她的眼圈,突然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接过毛巾,更用力地给我擦起了头发。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要的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不是什么甜言蜜语。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实实在在的关心。是你下雨了,有个人会担心你有没有带伞。是你累了,有个人会给你递上一杯热水。是你为了一个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东西奔波,有个人,能懂你的那份执着。
那个周末,我把新的真空管换了上去。我深吸一口气,插上电源,拧开了开关。
“滋啦——”
还是那阵熟悉的电流声。我的心,沉了下去。
但几秒钟之后,一阵悠扬的音乐,从那个老旧的喇叭里,缓缓地流淌了出来。
是一首很老的歌。邓丽君的。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我愣住了。
她也愣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阳台上,听着那有些失真,却无比动人的歌声,谁也没有说话。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收音机古旧的木壳上,也洒在我们俩的身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和那温柔的旋律。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条横在我们中间的“河”,好像,开始融化了。
那天晚上,我把修好的收音机,放在了我们俩的床头柜上。
洗漱完,躺下,关灯。
还是那套熟悉的流程。
但这一次,屋里不再是死寂的沉默。
我打开了收音机。
悠扬的夜间广播,从里面传了出来。是一个男主播,声音很有磁性,正在读一首诗。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那声音,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这间屋子里的黑暗和寂寞。
我侧过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落在里面。
“吵到你了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然后,往我这边,挪了挪。
这是一个很小的动作。但在我看来,却像是跨越了一条巨大的鸿沟。
我们之间的距离,从一条“河”,变成了一条“溪”。
她轻声说:“这声音,真好听。”
我说:“是啊。”
然后,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以往完全不同。
它不再是尴尬,不再是隔阂,不再是煎熬。
它是一种……安宁。
一种被共同的声音包裹着的,温暖的安宁。
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听着广播里时而传来的音乐,时而传来的故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我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
是她的手。
她的手,不像年轻姑娘那么光滑,有些粗糙,是常年做家务留下的痕迹。但很温暖。
我反手,也握紧了她的手。
我们就这样,手握着手,躺在黑暗里,听着收音机里流淌出来的声音。
我不用再数羊了。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香甜。
从那以后,睡前听收音机,成了我们俩新的习惯。
有时候,我们会听到一些有趣的故事,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就会聊起来。有时候,我们会听到一首我们年轻时都听过的老歌,就会相视一笑。
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不再是“今天菜价如何”这种干巴巴的对话。
我们会聊广播里的新闻,聊阳台上新开的那朵花,聊她新织的毛衣的花样,聊我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又换了工作。
我们开始,慢慢地,走进了对方的生活。
有一次,收音机里放一个情感节目,有个听众打电话进去,哭诉自己二婚生活的不易。说继子不接受她,丈夫总拿她和前妻比。
听完之后,她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问她:“怎么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看着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呢?你……觉得跟我在一起,委屈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我觉得我太唐突了。
她却摇了摇头。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不委屈。你是个好人。”
顿了顿,她又说:“就是有时候,觉得……有点孤单。”
孤单。
这个词,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但又很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握着她的手,说:“以后,不会了。”
我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说出这句话。但我就是那么说了。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跟我说起了她的过去。
她的前夫,是个生意人。很能干,但脾气很爆。在外面呼风唤雨,回到家,也是说一不二。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她说,她过了半辈子察言观色的日子。后来,他生了重病,不到半年就走了。
她说:“他走了以后,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那种安静,一开始是解脱,后来,就变成了害怕。”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我怕。我怕一个人守着这个空房子。所以,别人介绍你的时候,我没多想就同意了。我觉得,你人老实,话不多,挺好的。跟你在一起,安安静-静的,不会有人对我大呼小叫。”
“可是……”她顿住了。
“可是,太安静了。”我替她说了出来。
她点了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我伸出手,用我粗糙的手指,轻轻地帮她擦掉了眼泪。
我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得真心实意。我为我过去的迟钝和木讷,向她道歉。
她却摇着头说:“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个……心里藏着事的人。”
我心里一震。
原来,她什么都懂。她只是,不问。
就像我,看到了她的脆弱,却不敢触碰一样。
我们都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人。我们都害怕再次受到伤害,所以,我们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两只刺猬,即使躺在一起,也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我跟她说了我和前妻的事。说了我们是怎么从相爱,走到相敬如宾,最后走到陌路的。我说,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好,是我太闷,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她听完,只是握着我的手,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真正重要的,不是过去怎么样。而是现在,和未来。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的那条“河”,彻底消失了。
我们还是会一人睡一边,但中间的距离,已经不再是隔阂。有时候,睡到半夜,我会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摸摸她的手是不是在被子外面。她也会在天气转凉的晚上,迷迷糊糊地帮我把被角掖好。
这些动作,都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
我们的日子,还是像白开水。但不再是那种喝着让人心慌的凉白开。
它变成了,一杯加了枸杞和红枣的温水。平淡,但喝下去,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去年冬天,我儿子带着他女朋友回家过年。
那是我第一次见那个姑娘。高高瘦瘦的,很爱笑。
她来了之后,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她很会说话,一口一个“阿姨”叫得特别甜。她夸她做的红烧肉好吃,夸她织的围巾好看。
她看着那个姑娘,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
吃年夜饭的时候,儿子突然举起酒杯,对我说:“爸,这么多年,看你一个人,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现在好了,有阿姨陪着你,我也就放心了。”
然后,他又转向她,说:“阿姨,我爸这人,嘴笨,不会说话,但他心是好的。以后,就麻烦您多照顾他了。”
我眼眶一热,赶紧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想把那股酸涩压下去。
她也端起杯子,笑着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俩,是伴儿。”
伴儿。
这个词,真好。
不是夫妻,不是搭档,是伴儿。
是人生的路上,相互扶持,一起走下去的伴儿。
年三十晚上,我们一起看春晚。看到小品,她笑得前仰后合。看到感人的节目,她会悄悄地拿纸巾擦眼角。
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心里突然觉得,特别踏实。
这就是家吧。
有个人,陪你笑,陪你哭。有个人,知道你所有的好,也包容你所有的不好。
后来,孩子们都去睡了。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俩。
电视里的声音很嘈杂,但我们俩之间,却很安静。
我把那台老收音机拿了出来,调到一个放戏曲的频道。咿咿呀呀的京剧,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们俩,就靠在沙发上,听着戏,谁也没说话。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她突然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的头发,还是那股淡淡的茉莉香。
我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那一刻,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我曾经以为,二婚,不过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吃一锅饭,睡一张床。彼此客客气气,相敬如“冰”。
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是各自心里那个前任的影子。
直到那天晚上,我听到她压抑的哭声,我才明白。
我们最难熬的,从来都不是过去。
而是现在。
是那睡前十分钟的沉默。
那十分钟里,藏着我们说不出口的孤单,藏着我们小心翼翼的试探,藏着我们对温暖的渴望,和对伤害的恐惧。
我们就像两个站在岸边的人,都想过河去到对方那里,却谁也没有勇气,先迈出那一步,去搭一座桥。
很庆幸,我遇到了那台坏了的收音机。
是它,给了我一个契机,让我笨拙地,开始尝试着去搭建那座桥。
我用电烙铁,焊锡丝,用那些奔波在旧货市场的下午,用那颗在雨中被我揣在怀里的真空管,一点一点地,把那座桥,搭了起来。
那座桥,不华丽,也不坚固。
但它,能让我们,走到彼此的心里去。
现在,我们睡前的那十分钟,不再难熬了。
我们会听着收音机,聊聊天。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手握着手,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也觉得很心安。
那台老收音机,就放在床头。它有时候会发出“滋啦滋啦”的杂音,像一个老人的咳嗽。但我们谁也没想过要换掉它。
因为我们知道,它发出的,不只是电波的声音。
它发出的,是两个孤独的灵魂,相互靠近时,那温暖的回响。
前几天,她女儿来看她。母女俩在厨房里说悄悄话。
我假装在客厅看报纸,耳朵却竖得老高。
我听到她女儿问:“妈,你跟他过得,还好吗?”
她顿了一下,我听到她用一种很轻,但很肯定的声音说:“挺好的。他啊,就像那收音机里的慢歌,听着,心里踏实。”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填得满满的。
原来,白开水,也可以是甜的。
只要,你愿意,为它加一点点的温度。
而那一点点温度,或许,就是睡前那十分钟里,你愿意为对方,打开的一台收音机。是你愿意伸出手,去握住另一只手的勇气。是你愿意说一句,“别急,慢慢来”的温柔。
是你在漫长的,孤单的岁月之后,终于懂得,再坚硬的心,也需要一个柔软的依靠。
再沉默的人,也渴望,能有一个人,听懂他心里的声音。
夜深了。
她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像个孩子。
收音机里,还在放着一首不知名的轻音乐。
我侧过身,看着她熟睡的侧脸。在昏黄的台灯光下,她的皱纹,都显得那么柔和。
我伸出手,轻轻地,帮她把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
然后,关了收音机,关了灯。
在黑暗里,我握住她的手。
晚安。
我的,伴儿。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