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天是湿漉漉的泥腥味,混着刚冒头的青草气,吸进肺里,凉飕飕的,带着点痒。夏天,太阳把江面晒得像一面晃眼的大铜镜,水汽蒸腾上来,裹着岸边烂掉的水草和死鱼的味儿,又闷又冲。到了秋天,江风就变得爽利了,吹过来,是干净的、带着远处稻田成熟气息的味道。冬天最冷的时候,江
江水的气味,在我这里,是一年四季的钟。
春天是湿漉漉的泥腥味,混着刚冒头的青草气,吸进肺里,凉飕飕的,带着点痒。夏天,太阳把江面晒得像一面晃眼的大铜镜,水汽蒸腾上来,裹着岸边烂掉的水草和死鱼的味儿,又闷又冲。到了秋天,江风就变得爽利了,吹过来,是干净的、带着远处稻田成熟气息的味道。冬天最冷的时候,江面上结着薄冰,风刮在脸上像刀子,空气里闻到的,是那种万物都缩起来的、清冽的寂静。
我就是在这江边长大的,靠着一手木匠活吃饭。我的屋子离江岸不远,推开窗就能看到灰黄色的江水不知疲倦地往东流。我的生活也像这江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没什么波澜,平淡得像一碗没放盐的白开水。
直到我捡到她。
那是个夏末的午后,天闷得像个大蒸笼,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仿佛要把自己的命都叫出来。我刚做完一套桌椅,浑身是汗和木屑,就想着去江边洗把脸,凉快凉快。
江边的老码头早就废弃了,石阶上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我就是在那石阶的最下面,看到了她。
她就那么蜷缩在那里,一半身子泡在水里,浑身湿透了,头发像一团乱糟糟的水草,贴在脸上和脖子上。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裙摆在水里轻轻地荡。
我以为是谁家的姑娘想不开,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过去。
走近了,我才发现她还活着,胸口有微弱的起伏。我喊了她几声,她没反应,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江面,那眼神空洞洞的,像两口蒙了灰的深井,什么也望不到底。
她的脸很干净,是那种城里姑娘才有的白净,就算泡在水里,也掩不住那份秀气。可她的眼神,却像个迷路的孩子,充满了茫然和恐惧。我试着扶她起来,她的身体很轻,没什么力气,软绵绵地靠在我身上。我闻到她身上除了江水的腥气,还有一种很淡很淡的、像栀子花一样的香味,跟这江边的泥土气格格不入。
我把她带回了家。我的家很简陋,一间正屋,一间我当做工坊的偏房,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我给她找了身我娘留下的干净衣服,让她去换。她很听话,拿着衣服走进里屋,半天没动静。我有点不放心,在门口问了一声,她才慢吞吞地走出来。
衣服很大,套在她身上空空荡蕩的,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她还是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看着我,眼神里依然是那种空落落的茫然。
我给她下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她就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慢,很认真,好像这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热气氤氲上来,把她的脸熏得有点红晕,那一刻,她看起来才稍微有了一点活人的气息。
吃完面,她把碗递给我,然后又坐回那个小板凳上,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暗下去。
我问她叫什么,家在哪里。她不回答,只是摇摇头,或者有时候,就好像根本没听见。
村里的人很快就知道了。闲言碎语像夏天里的蚊子,嗡嗡地围着我的房子飞。他们说我捡了个傻子回来,说我三十好几了讨不到老婆,想白捡一个。还有更难听的,说得不清不楚,但那眼神里的意思,我懂。
我懒得理他们。我只是觉得,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怪可怜的。我总不能把她再扔回江边去。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月月。因为我发现她特别喜欢看月亮。每个有月亮的晚上,她都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仰着头,一看就是大半夜。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个时候的她,安静得像一幅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了。
我每天去工坊干活,锯木头的声音、刨木花的味道,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月月就在家里,她不会做什么复杂的活,但会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泡在盆里。她做得很慢,一下一下,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但她很专注。
有时候我干活累了,直起腰,就能看到她蹲在院子的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看一群蚂蚁搬家。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侧脸线条很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一刻,我的心会莫名其妙地软一下。
我觉得,家里有个人,挺好。
虽然她不说话,但这个屋子好像不再那么空了。我晚上收工回来,总能看到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水。那种感觉,就像在江上漂了很久的船,终于看到了岸边的灯塔。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我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大概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她想要什么,也会拉拉我的衣角,然后用手指给我看。
她的世界很简单,简单到只有眼前的一方小院,几只蚂蚁,天上的月亮,和我。
她手里总攥着一样东西,是一只小小的、用不知名木头雕刻的鸟,雕工很精细,羽毛的纹理都清清楚楚。那只木鸟被她摩挲得油光水滑,看得出是很久的东西了。无论吃饭、睡觉,她都攥在手心,像是她唯一的宝贝。我猜,这可能是跟她身世有关的唯一线索。
我试着问过她,指着那只木鸟,问她这是哪来的。她只是把木鸟攥得更紧,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惊恐,然后一个劲地摇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问过。
谁没有点不想提的过去呢?就算她是个傻姑娘,也该有自己的秘密。
村里人看我真的把她留下了,风言风语就更多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怪物。他们不理解,我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为什么要守着一个傻子过日子。
我爹妈走得早,亲戚也少有来往。我习惯了一个人,也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每天晚上,看着月月在灯下安静地坐着,我就觉得心里踏实。
这种踏实,是我过去三十多年从未有过的。
时间长了,月月对我渐渐有了一些依赖。我出门干活,她会送到门口,看着我走远。我回来的时候,她总是在院门口等着,看到我,眼睛会亮一下,那一点点光,像黑夜里的一颗小星星,能照亮我一整天的疲惫。
她开始学着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她会学着我的样子,用砂纸打磨一些没用的木料。她做得不快,但很认真,一坐就是一下午。她打磨出来的木块,边角光滑,像一块块温润的玉。
她还喜欢花。院子角落里有几株野生的指甲花,她天天去浇水。花开的时候,她会摘一朵,小心翼翼地别在自己的耳朵上,然后跑到我面前,歪着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点点期待,像个等着大人夸奖的孩子。
我会停下手里的活,对她笑笑,说:“好看。”
她听了,就会很开心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很轻,像风铃一样,叮叮当当地,很好听。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笑。
那一天,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融化了。
我开始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我们没有办酒席,没有领证,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媳妇儿。我开始跟村里人说,月月是我媳妇儿。他们听了,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我,然后摇着头走开。
我不在乎。
我给她买了新衣服,虽然是镇上最便宜的布料,但她穿上很好看。我学着给她梳头,我的手很粗,总是弄疼她,但她从不喊疼,只是乖乖地坐着,任由我笨拙地摆弄她的头发。
我们的日子,就像院子里那条被我们踩出来的小路,平淡,安稳,一步一步,都踩在实处。
直到那一天,我发现她怀孕了。
那天她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吃什么吐什么。我慌了神,赶紧背着她去镇上的卫生所。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检查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恭喜啊,要做爸爸了。”
我当时就愣住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要做爸爸了?
我和月月……要有孩子了?
从卫生所回来的路上,我背着她,一步走得比一步沉。我不知道是喜是忧。我高兴,因为我马上就要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我又害怕,我怕我养不活他们娘俩。月月这个样子,能照顾好孩子吗?我一个人,能行吗?
回到家,月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手背上。她的手很凉,但那份触感,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我的全身。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竟然有了一丝温柔的光。她不会说话,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不怕。
我一个大男人,还能比她一个弱女子更胆小吗?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月月,别怕,有我呢。”
她好像听懂了,对我微微地笑了笑。
从那天起,我干活更卖力了。我接了更多的活,没日没夜地做。木屑纷飞,汗水浸湿了我的背心,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我一想到家里有两个人在等我,就浑身是劲。
月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反应很大,吃不下东西,人也消瘦得厉害。我心疼得不行,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去镇上买最新鲜的鱼,炖成奶白色的汤;托人从城里带回来她爱吃的点心。看着她能多吃一口,我就比自己吃了一顿大餐还高兴。
她变得比以前更依赖我。晚上睡觉,一定要抓着我的手才肯睡。有时候半夜醒来,会发现她睁着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依赖,有不安,还有一丝……悲伤?
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摇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
村里人看月月的肚子大起来,闲话就更多了。他们说傻子生的孩子,肯定也是傻子。说我这是造孽。
我把这些话都当成耳旁风。我的孩子,是傻是聪明,都是我的宝。
临产前几天,月月的情绪很不稳定。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掉眼泪。我问她,她也不说,只是抱着肚子,轻轻地抚摸。
我猜她是害怕。我只能一遍遍地安慰她,告诉她别怕,一切有我。
生产那天,惊心动魄。
她疼了一天一夜,镇上的卫生所条件不好,医生说情况危险,建议我们去县医院。我当时脑子都蒙了,借了村里唯一一辆拖拉机,颠簸着往县城赶。
拖拉机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月月躺在我怀里,疼得满头大汗,嘴唇都咬破了。她抓着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陷进我的肉里,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我只觉得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着,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月月,坚持住,马上就到了。”
到了县医院,她直接被推进了产房。我在外面等着,感觉时间从来没有那么慢过。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我听着里面传来她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心如刀割。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心里把所有我认识的神仙都求了一遍。
不知道过了多久,产房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说:“恭喜你,是个龙凤胎,母子平安。”
龙凤胎?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护士看我傻愣着,又重复了一遍:“你老婆给你生了一对龙凤胎,一儿一女,都挺健康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冲到产房门口,看到月月被推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头发被汗水浸湿了,贴在额头上,看起来虚弱极了。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她看着我,嘴角微微向上翘起,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我握住她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护士把两个小小的婴儿抱到我面前。他们被包裹在襁褓里,小脸皱巴巴的,像两个小老头。但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儿子的脸,又碰了碰女儿的脸。软软的,暖暖的。
这就是我的孩子。
我和月月的孩子。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有了孩子之后,我们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
两个孩子一起哭,一起饿,一起拉,我和月月常常被折腾得手忙脚乱。我白天要做木工活,晚上要起来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粉。月月虽然话说不清楚,但照顾孩子却像是天生的本能。
她会抱着孩子,轻轻地摇晃,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曲调很奇怪,很复杂,一点也不像我们这边的民谣。但孩子们很喜欢听,每次她一哼,他们就安静下来,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认真地听着。
她的眼神,也因为孩子们的到来,变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有内容。她不再是那个空洞洞的傻姑娘了,她是一个母亲。她的眼睛里,有了光。
我给儿子取名叫念安,女儿叫思宁。我希望他们一辈子平平安安,宁静喜乐。
日子虽然辛苦,但看着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会笑了,会爬了,会咿咿呀呀地叫“爸爸”、“妈妈”了,我心里就比蜜还甜。
月月学着叫孩子们的名字,她发音不准,总是把“念安”叫成“安安”,把“思宁”叫成“宁宁”。但孩子们能听懂。每次她一叫,两个小家伙就咯咯地笑着,朝她爬过去。
村里人看我们家添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眼神也渐渐变了。那些闲言碎语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一些同情。
他们大概还是觉得,我守着一个傻媳妇,带着两个孩子,这日子太苦了。
可他们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满。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我会看着孩子们长大,教念安做木工,给思宁做最漂亮的木马。等他们都成家立业了,我就和月月一起,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慢慢变老。
我从没想过,这种平静,会被打破。
而且是以一种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
事情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下午。
那天我从镇上回来,给孩子们买了点心。刚到村口,就看到村长家的电视机前围了一大群人。我们村穷,电视机是稀罕物,平时只有村长家有。
我没在意,想直接回家。却听到人群里有人喊我的名字。
“那不是……那不是你家那个傻媳妇吗?”
我心里一惊,挤进人群。
电视上正在播一档寻人节目。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留着齐耳短发,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静而有气质。
那张脸……
那张脸,分明就是月月!
虽然发型不一样,气质也天差地别,但那五官,那眉眼,我朝夕相处了几年,怎么可能认错!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主持人用沉痛的语气介绍着:“林薇,女,三十岁,我国著名青年语言学家,A大教授。三年前,在一次赴外地进行学术交流的途中,遭遇严重车祸,其丈夫与五岁的女儿当场遇难。林薇教授本人也身受重伤,头部受到猛烈撞击,从此下落不明。据专家推测,林薇教授可能因巨大创伤导致了严重的应激障碍,伴有失忆和认知功能退化……”
“林薇教授的家人三年来从未放弃寻找,今天,她的父母也来到了我们节目现场。他们希望通过电视,能有知情者提供线索。下面,让我们看一下林薇教授的生活照……”
屏幕上开始播放一张张照片。
有她在大学讲台上演讲的照片,神采飞扬,自信从容。
有她和家人一起的合影,她依偎在一个儒雅的男人身边,怀里抱着一个笑得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一家人,幸福得让人嫉妒。
还有她伏案工作的照片,背景是堆积如山的书籍。
……
我的手脚冰凉,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
林薇……教授……语言学家……
这些词,每一个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那个只会看着蚂蚁发呆、只会哼着不成调曲子的月月,竟然是……竟然是这样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人物?
周围的村民炸开了锅。
“天哪!真的是他家那个傻子!”
“原来是个教授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下可怎么办?人家家人找来了,他这媳妇还能是他的吗?”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的耳朵里只有一阵阵的轰鸣。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家,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回到家,月月正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她把野花编成花环,戴在思宁的头上。念安在一旁,咿咿呀呀地拍着手。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岁月静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到我回来,月月抬起头,对我笑了笑。还是那个熟悉的、纯净的笑容。
可我看着她,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是我的月月,还是那个叫林薇的教授?
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月月和两个孩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应该告诉她的家人吗?
理智告诉我,应该。他们找了她三年,该有多痛苦。我不能这么自私,把她藏起来。
可是……
可是如果他们来了,他们会把她带走吗?
他们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看到我和她生的两个孩子,会怎么想?他们会嫌弃我这个乡下木匠吗?他们会把我的孩子也带走吗?
我不敢想。
一想到月月和孩子们要离开我,我的心就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这个家,是我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月月,念安,思宁,他们是我生命的全部。如果他们走了,我的世界就塌了。
我挣扎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我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必须告诉他们。
我拿出我那部用了好几年的旧手机,颤抖着手,按照电视上留下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喂?”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你好……我,我好像……见到了你们要找的人。”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一个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她……她在哪儿?她还好吗?”
我把我的地址告诉了他们。挂掉电话,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我的生活,从这一刻起,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来得很快。
第二天下午,一辆黑色的轿车就开到了我们村口。这小小的村庄,从来没来过这么好的车。全村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车上下来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得体,但神情憔悴。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秘书的年轻人。
他们就是林薇的父母。
在村长的带领下,他们走进了我的小院。
当他们看到月月的那一刻,两位老人都呆住了。
林薇的母亲,那位看起来很优雅的老太太,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一步步地走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摸月月的脸,却又不敢。
“薇薇……我的薇薇……”她哽咽着,泣不成声。
月月被这阵仗吓到了。她害怕地躲到我身后,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角。她看着那两位老人,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恐惧。
林薇的父亲,那位看起来很威严的老先生,扶住自己的妻子,他的眼圈也红了。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然后,他们看到了在院子里玩耍的念安和思宁。
两个老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这……这两个孩子是……”林薇的父亲声音沙哑地问。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是我的孩子。也是……也是月月的孩子。”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村民们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林薇的母亲,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晕过去。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
那天下午的谈话,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漫长、最艰难的时刻。
我们在屋里谈,月月带着孩子在院子里。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安静地陪着孩子们玩。
林薇的父亲,那位老教授,问了我很多问题。我是怎么遇到月月的,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孩子们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我一五一十地,把这三年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我说得很平静,但我的手,在桌子底下,一直紧紧地攥着。
他们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林薇的父亲开口了。他的声音很疲惫,但很坚定。
“谢谢你这几年照顾薇薇。我们会给你一笔钱,作为补偿。但是,薇薇,我们必须带她走。她需要接受最好的治疗。至于孩子……”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窗外。
“孩子……他们是林家的血脉,我们也会带走。我们会给他们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这一点,你给不了。”
他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
我给不了?
是,我给不了他们富裕的生活,给不了他们名牌的衣服,给不了他们上最好的学校。
我能给的,只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爱他们的父亲。
可这些,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我站起来,看着他,说:“孩子,我不会让你们带走。月月……如果她自己愿意跟你们走,我没话说。但是孩子,是我的命。”
老教授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孩子们的哭声。
我们都冲了出去。
只见月月紧紧地抱着两个孩子,浑身发抖。她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抗拒。她看着她的父母,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林薇的母亲想上前去抱孩子,月月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抱着孩子猛地后退,嘴里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不……不……”
她竟然,说出了一个字。
虽然含糊不清,但我们都听到了。
是“不”。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三年来,她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
林薇的母亲停住了脚步,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个曾经是天之骄女的女儿,如今像个护崽的母狼一样,保护着她的孩子,她的家。
“薇薇……”她心碎地喊着。
月月不理她,她只是抱着孩子,一步步地退到我身边,然后把头埋在我的怀里,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
念安和思宁被吓坏了,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抱着他们娘仨,感觉自己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的大树,用尽全身的力气,护着树下的鸟巢。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我不能失去他们。
死也不能。
最终,他们还是没能带走月月和孩子。
月月的反应太激烈了。只要他们一靠近,她就情绪失控。医生说,她现在的情况,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他们只能暂时留下来,住在镇上的宾馆里。
接下来的几天,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他们每天都会来。带着各种各樣的专家,想要给月月做检查。但月月谁也不见,只要看到我不在身边,她就极度没有安全感,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他们也试图跟我谈条件。他们说,只要我同意让他们带走孩子,他们可以给我一大笔钱,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拒绝了。
我告诉他们:“钱我不要。我只要我的老婆孩子。”
林薇的父亲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解。他大概觉得我不可理喻,是个贪得无厌的乡巴佬,想用孩子和他的女儿,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我懒得解释。
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这三年来,我们是怎么相依为命过来的。
他们不懂,在那些被全世界抛弃的日子里,我们是如何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
他们不懂,这个破旧的小院,这两个身上流着我的血的孩子,对月月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个住所,几个亲人。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唯一的,安全的港湾。
僵持了大概一个星期,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天,林薇的母亲一个人来了。她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而是提着一些水果和孩子的玩具,像一个普通的、来看望女儿外孙的姥姥。
她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在院子里,看着月月陪孩子们玩。
她看了很久很久。
阳光下,月月把念安抱在怀里,用脸颊轻轻地蹭着他的小脸。思宁在一旁,拿着我给她做的小木马,咯咯地笑。
那幅画面,很温暖,很和谐。
老太太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她走过来,在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她没有看我,只是看着院子里的三个人,轻声说:“我以前,总觉得我的薇薇,是天上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她从小就聪明,读书从来不用我们操心。一路跳级,读到博士,留校当了教授。她的人生,完美得像教科书一样。”
“她嫁的人,也是青年才俊,是她的大学同学,门当户对。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叫安安。出事之前,他们一家三口,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和痛苦。
“车祸之后,一切都毁了。女婿和外孙女当场就没了。薇薇失踪了。我们找了她三年,几乎绝望了。我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现在找到了,可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我一开始,很恨你。”她说,“我恨你一个乡下人,玷污了我的女儿。我恨你让她生了孩子,把她牢牢地绑在了这个地方。”
“可是这几天,我看着她……我发现,我可能错了。”
“她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虽然话说不清楚,但她看着孩子的时候,那个眼神……跟她当年看着安安的时候,一模一样。那种温柔,那种满足,是装不出来的。”
“她在这里,好像……好像也过得很好。甚至,比她以前更……快乐?”
老太太说到最后,声音里充满了困惑。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她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我说,“我们都错了。我们总想把我们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她,却从来没问过她,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以前,活得太累了。要当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还要当一个出色的学者。她把自己绷得太紧了。也许这场灾难,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我看着她,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短短几天之内,好像又老了十岁。
我突然有点同情她。
“她在这里,有你们,有孩子,她有了一个新的世界。我们这些过去的人,对她来说,只是会让她痛苦的陌生人。”
她站起来,走到月月身边。
这一次,月月没有躲。她只是抬起头,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她。
老太太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思宁。
“孩子,姥姥给你的。”
思宁看了看月月,又看了看我。我冲她点点头。她才怯生生地接过糖,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姥姥。”
老太太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了。
她没有再试图去抱月月,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对我说:“我们……不带她走了。”
我愣住了。
“我们不带她走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很坚定。“这里,才是她的家。你们,才是她的家人。”
“我们会定期来看她和孩子。我们会请最好的医生,来这里给她做康复治疗。我们也会承担孩子们所有的教育费用。我们只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我说,“用我的命。”
林薇的父母最终还是走了。
他们没有带走月月,也没有带走孩子。
他们留下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句话。
“把这里当成我们的家,随时欢迎你们来。”
他们的离开,并没有让我的生活立刻回到平静。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变得更加奇怪了。他们不再说我是捡了个傻子,而是说我走了狗屎运,攀上了高枝。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嫉得快要溢出来的酸水。
我依然不在乎。
我的世界里,只有月月和孩子们。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月月开始接受定期的治疗。一个从省城来的、很和蔼的女医生,每周都会来我们家一次。她不给月月吃药,也不做那些看起来很吓人的检查。她只是陪月月说话,陪她玩游戏,教她做一些简单的手指操。
在医生的引导下,月月的情况,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她开始能说一些简单的词了。
“饭。”“水。”“宝宝。”
有一天,我收工回来,她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我。看到我,她突然开口,清晰地叫了一声:“阿……江。”
我的名字里,有一个“江”字。
我当时就愣在了原地,手里的工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又叫了一声:“阿江。”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我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她。
“哎,我在这儿。”
她开始尝试着回忆过去。医生说,这是好现象,说明她的大脑正在慢慢恢复。
她会指着电视上的人,问我:“他……是谁?”
我会告诉她,那是演员。
她会拿起我做木工的工具,问我:“这个……干嘛?”
我会耐心地教她,这是刨子,那是凿子。
她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她的记忆,像一块块破碎的镜子,偶尔会闪现出一些零星的片段。
有一次,她看到念安在纸上乱画,她突然走过去,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
那个字,笔画复杂,结构古奥,我从来没见过。
后来医生告诉我,那是一个早已失传的古文字,意思是“爱”。
还有一次,我们一起看月亮。她突然开口,哼起了一首完整的曲子。那旋律,悠扬而伤感,就是她以前经常哼的那个不成调的调子。
我问她这是什么歌。
她想了很久,摇摇头,说:“忘了。好像……是安安……最喜欢的。”
安安。
是她那个在车祸中失去的女儿的名字。
我知道,她正在一点一点地,把那个叫“林薇”的自己,找回来。
我心里,既为她高兴,又隐隐地感到一丝不安。
如果有一天,她完全恢复了记忆,她会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这段“不正常”的关系?怎么看这个贫穷的家,和这两个“意外”到来的孩子?
她还会愿意留在我这个乡下木匠身边吗?
我不敢想。
我只能加倍地对她好,对孩子们好。我希望,这份爱,这份温暖,能够成为一条最坚固的绳索,把她牢牢地留在我身边。
一年后,念安和思宁三岁了。
他们会跑会跳,会说很多话了。念安像我,沉默寡言,但喜欢动手,总爱拿着我的小锤子敲敲打打。思宁像月月,安静秀气,喜欢花,喜欢唱歌。
月月的情况,也越来越好。
她能进行简单的对话了。虽然语速很慢,有时候会卡壳,但她已经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她也想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
她想起了她的父母,她的大学,她的书房。
她甚至,想起了那场车祸。
那天晚上,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是汗,尖叫着“安安”。
我抱着她,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很久,哭得撕心裂肺。
我知道,那个叫林薇的灵魂,正在她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苏醒。
而那个叫月月的、简单的、快乐的傻姑娘,正在一点一点地,离我远去。
哭过之后,她变得沉默了很多。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远处的江水发呆。她的眼神,不再是以前的空洞,也不是后来的纯净,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悲伤和迷茫。
我知道,她在挣扎。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两种完全不同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撕扯着。
一个是A大最年轻的教授,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一个是江边小村的农妇,丈夫是个木匠,有一对可爱的龙凤胎,过着最平凡的日子。
她到底是谁?
她该选择哪一种人生?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又无能为力。
这是她必须自己走出来的困境。
我能做的,只有陪伴。
我不再叫她月月。我开始试着叫她:“林薇。”
她第一次听到我这么叫她的时候,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拉着她的手,说:“不管你是月月,还是林薇,你都是我的媳妇儿,是念安和思宁的娘。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她看着我,眼圈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一天,林薇的父母又来了。
这一次,是林薇主动给他们打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清晰地叫了一声:“爸,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和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教念安用小锯子锯木头。思宁在旁边,给月月戴她刚编好的花环。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两位老人站在院门口,看着这幅情景,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加上林薇的父母,第一次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林薇的父亲,那位严肃的老教授,亲自给我倒了一杯酒。
他举起杯,对我说:“阿江,以前,是我不对。我用世俗的眼光看你,看扁了你。我向你道歉。”
“这几年,谢谢你。你给了薇薇一个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你是个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男人。我把我的女儿,正式地,交给你了。”
我一个大男人,听着这番话,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饭后,林薇把我叫到江边。
晚风习习,江面上洒满了月光,像碎银子一样。
我们沿着江岸,慢慢地走着。
“阿江,”她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吗?我们就是在这里遇到的。”
我点点头。
“那时候,我刚经历那场车祸。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女儿,我自己也……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就像一叶浮萍,不知道要漂向哪里。”
“是你在江边,把我捡了回来。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他们都说,我是林薇。是那个很厉害的教授。”
“可是我自己知道,如果没有你,没有那个叫‘月月’的傻姑娘,就没有现在的我。”
“月月的那三年,虽然痴傻,虽然空白,但那是我这辈子,过得最简单、最安心的日子。因为有你。”
“你让我知道,生活不只有学术和论文,还有院子里的花,天上的月亮,和身边人的温度。”
“阿江,”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我的手因为常年做木工,很粗糙,但她的手,很软,很暖。
“我父母问我,要不要回城里去。学校也希望我能回去继续任教。”
我心里一紧。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等着她的判决。
她笑了。
那笑容,有林薇的知性,也有月月的纯净。
“我拒绝了。”她说。
“我告诉他们,我的家在这里。我的丈夫在这里,我的孩子也在这里。”
“我不想再做什么林教授了。我就想当你的媳妇儿,当念安和思宁的娘。”
“当然,”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也会在这里,继续我的研究。我发现,我们这里的方言,就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古语遗存。说不定,我还能写出几篇比以前更厉害的论文呢。”
我看着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踮起脚,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阿江,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黑暗的时候,给了我一束光。”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江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向东流淌。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的生活,也将会像这江水一样,带着爱和希望,奔流不息,直到永远。
后来,我们在村里,补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没有豪华的车队,没有昂贵的酒席。只有村里的乡亲,和从城里赶来的林薇的父母。
我用我亲手做的、最好的木头,给她打了一套家具。
婚礼那天,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不是什么名牌,但穿在她身上,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新娘都好看。
她给我敬酒的时候,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你好,我叫林薇,也是月月。余生,请多指教。”
我看着她,笑了。
我知道,我捡到的,不是一个傻姑娘,而是全世界最好的宝贝。
来源:坑神客HjFEM